/［天津］羅振亞 邵 波

邵 波，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

《詩歌讀本：三十二首詩》，李少君著，張德明評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定價：16.00元

新世紀以降，觀照自然的詩作可謂浩若繁星。詩人李少君之所以能夠異軍突起，就與其自然文本的深度書寫有關(guān)。一接觸他的詩歌，自然之息與天籟之景即會撲面而至，那天然、率真的語言，低回、流動的音韻，古典、爛漫的詩境，將激活人們對自然的美好向往，溫暖現(xiàn)代人麻痹已久的心靈。尤為可貴的是，在他簡約、質(zhì)樸的詩歌中卻暗藏無限的意蘊，如若對之深入挖掘、體悟，常有余音繞梁之感。

通往自然的津渡

一條大河

是由河流與村莊組成的

一個村莊

是一條大河最小的一個口岸

河流流到這里

要彎一下，短暫地停留

并生產(chǎn)出一些故事

……

然后，

由大河，把這些都帶到了遠方

并在遠方，以及更遠方

傳散開來

（《河流與村莊》）

李少君停筆多年后，于2006年底在“煙雨迷蒙、河水浩淼”的新安江畔，突發(fā)靈感寫下了這首《河流與村莊》，從此詩人的詩情又迅速“傳散開來”，接連為詩壇捧出一首首超然于世的自然詩章。誠如一些詩評家所言，李少君作為自然的赤子，其詩歌充溢著四季的色澤、林莽的蔥郁、溪水的活絡(luò)和大海的磅礴；但我們反復(fù)吟詠后，卻發(fā)現(xiàn)其自然美景的背后更多地蘊涵的是詩人別具一格的美學(xué)旨趣和精神立場。

從小就“在自然的懷抱里摸爬滾打”的李少君，天然地擁有感悟自然的聰慧詩思，他常常能在身邊細小、平俗的自然景物中，洞察自然與生活的微妙關(guān)聯(lián)，進而探詢返歸自然的秘密甬道，諦聽到大自然的本真言說?！懊康綍r辰，晨曦會準時地/在黑暗的巨幕上凸顯出來/寫下第一行字/小鳥會準時地從森林深處醒來/啼鳴第一聲問候/三角梅會釋放出第一縷芬芳/對蝴蝶施展處女似的魅惑”（《春信》），作者以純粹、靈動之心描繪自然，使詩作充滿流動的美感和輕揚的節(jié)韻，春天鳥獸的第一聲啼鳴、溪流的第一次歡唱、花草的第一縷芬芳，都輕輕地飄落在逶迤的詩句之間，縈繞不去，給人以清新、潔凈的審美享受，喚醒了蟄伏于人們心中的自然情結(jié)。當然，詩人也必須有閑適、平淡的心境和敏銳、活躍的思維，才能與自然結(jié)伴，才能捕捉到自然界瞬息萬變的光、影、聲、色?！鞍樥驹谂１成?牛站在水田里/水田橫臥在四面草坡中/草坡的背后/是簇擁的雜草，低低的藍天/和遠處此起彼伏的一大群青山/這些，就整個地構(gòu)成了一個春天”（《春》），“丘陵地帶，山低云低/更低的是河里的一條船/丘陵密布的地帶/青草綿延，細細涓流/像毛細血管蜿蜒迂回/在草叢中衍生/房子嵌在其間如積木/人在地上行走小成一個黑點”（《鄱陽湖邊》），作為一位傾心于詩意的自然觀察者，詩人嫻熟地利用變焦式鏡頭，由近至遠、由高到低、由點及面地漸次呈現(xiàn)出了自然萬物的清澈底色，淘洗掉現(xiàn)實的粗糲輪廓，將目光定格在纖塵不染、靜謐唯美的詩情畫境之中，營構(gòu)了一幅幅立體的水墨寫生圖。值得肯定的是，李少君規(guī)避了感官娛樂式的消費主義自然觀，轉(zhuǎn)而漫溯向自然的廣袤空間，去追求感情的純度和存在的質(zhì)感；并從大自然中汲取養(yǎng)分，提升自己的詩歌技藝，使詩作的詞語篩選、音響節(jié)奏、意象體系和意境鋪染，都貼近原生態(tài)的自然質(zhì)素。如描摹海底世界魚群斑斕泳姿的《在海上》；抓住山野中普通人家的即情即景，浸潤于古典氛圍的《山中》；桃花源般的鄉(xiāng)間小路，加上一汪清水、二頭水牛、幾聲犬吠、阡陌水田，組成了作者獨具“詩”心的《探親記》?？梢哉f，李少君的自然詩歌充滿了和諧恬美的意蘊，躍動著生命的脈搏，他渴求融身于自然的廟堂，回歸夢想中的伊甸園，記錄“每一株花每一棵草”（《假如，假如……》）的姓氏，凝望“白鷗掠起又落下”（《意境》）的曼妙弧線。

李少君詩歌中的“自然”，并非單指原生態(tài)的自然之物，同時也表現(xiàn)為寄情于景的抒懷策略和自在自為的生存態(tài)度，“一種自由、自然、自發(fā)的詩歌寫作出現(xiàn)了，一種日?；纳钊肫胀ㄈ松詈托撵`深處的詩歌寫作出現(xiàn)了，一種由天空而來的詩歌終于接地氣了”（李少君：《詩歌的草根性時代》，《詩探索·理論卷》，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一輯，第95頁）。的確，漫步于叢林海灘，看鳥兒劃過蝴蝶飛舞，觀望群山河流，都會在詩人心中激起情感的漣漪。這種仰望自然與“草根”情懷的結(jié)合，使詩人的“內(nèi)宇宙”和自然景物融為一體。“云朵，停留在小鎮(zhèn)的上空/慵懶，也停留在了這里/我們停留下來，就把心舷系在了岸邊/我們停泊在這片海灣，就像倒在了美人的懷里/誰還愿意去漂泊四方”（《石梅小鎮(zhèn)》），此詩宛如一首幽美的小夜曲，彈撥出安適、恬靜的旋律，澆灌著干涸的心田。而那綠樹掩映、依山傍海的小鎮(zhèn)，也仿若穿越現(xiàn)實的塵埃，給詩人帶來了精神的慰藉，讓他能從快節(jié)奏的都市生活中抽身，轉(zhuǎn)向大自然敞開心扉、吐露心語，緩解了漂泊的緊張感與疲憊感，使心靈在煩亂的現(xiàn)世中尋得了一片休憩的海灣。人生有停泊的驛站，自然會有分別的碼頭，尤其伴隨日益加速的城市化，人們?yōu)楣ぷ?、為求學(xué)告別故土，奔走異鄉(xiāng)，所以離別也就成為大家日常生活中頻繁出現(xiàn)的畫面?！皸盍酪?，楊柳就是離別/觸目處皆驚心，驚心亦是離別/只來得及看到那人緩緩遠去的背影/在每一處山水，都能看見故鄉(xiāng)/在每一場盛筵，總會有艷遇/我們每天都在離別，到處都在離別/在渡口，在橋頭，在霧中，在雨里……/楊柳依依，離別也像柳絲一樣多”（《離別歌》），詩人借用《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著名詩句起興，述說離別這個永恒的文學(xué)母題，以綠色的自然物象為場景和坐標，抓住了現(xiàn)代社會無時無處不在的“傷離別”來刻寫人們依依惜別的心理感受與情感波瀾。顯然，距自然越近，也就離人類的初始之地越近，那里人們可以在大自然的環(huán)繞中陶冶情操、完善自我，企及精神的自由與超脫。像李少君的《夜晚，一個人的海灣》《自白》《抒懷》《隱居》等詩作，就全然將身心交付自然，在自然的熏染中尋找人生的義理和信仰，并“最終做一個內(nèi)心的國王/一個靈魂的自治者”（《自白》）。作為都市的過客，李少君用詩性智慧構(gòu)筑了一座通往自然的津渡，譜寫了一段心靈的朝圣之旅，使自己的思想與大自然的寬幅相匹配，從而將自然蘊藏的充沛能量注入自己的精神根系，讓靈魂受到了洗禮。

點石成金的哲思

“詩歌教導(dǎo)了中國人如何看待生死、世界、時間、愛與美、他人與永恒這樣一些宏大敘事，詩歌使中國人生出種種高遠奇妙的情懷，緩解了他們?nèi)粘Ｉ畹木o張與焦慮，詩歌使他們得以尋找到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的平衡，并最終到達自我調(diào)節(jié)內(nèi)心和諧?！保ɡ钌倬骸对谧匀坏膹R堂里》（代序），《草根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李少君的詩風雖然以澄明、簡潔見長，但卻不乏引人回味的智趣哲思，他往往通過信手拈來的平常事物，以四兩撥千斤的悠然心態(tài)，巧妙地締結(jié)出深邃的人生感懷，或葆有使人大徹大悟的神啟寓意，閃爍著智性的光芒。這恐怕是與詩人長久地觸摸自然、思考自然密切相關(guān)的，像他的《麋鹿》一詩：

森林中有一條要迷路才能找到的小路

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如是說

森林中有一條只有麋鹿才能找到的小路

一位笑靨如花美目如盼的白衣少女說

林子里總有一條讓人迷失的小路

我說

林子里總有一條讓麋鹿也迷失的小路

她嘆息說

詩人以優(yōu)雅、恬靜的筆調(diào)寫出了一首多義性的哲理詩。叢林深處的一條小路經(jīng)過語義的多次重復(fù)和轉(zhuǎn)折，以及多個人物的不同表述，產(chǎn)生了朦朧、迷離的多維闡釋空間：或讓人聯(lián)想到青春成長期遭遇的懵懂與迷茫，或代表著人生道路的抉擇和迷失，或象征一種宿命般的循環(huán)與輪回，抑或帶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況味……正如張德明所說：“這首詩最巧妙的地方在于將‘麋鹿’與‘迷路’這兩個諧音詞并聯(lián)一起使用，構(gòu)成一種富有對話性的復(fù)調(diào)結(jié)構(gòu)，強化了詩人借言述路來言述人生的表達意旨?！保ɡ钌倬?、張德明評：《詩歌讀本：三十二首詩》，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頁）單就此詩的“路——人生”這層象喻來說，詩人的構(gòu)思就頗具美國現(xiàn)代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未選擇的路》的味道，“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路駐留在腳下，延伸向未來，人們往往會在尋找道路、選擇道路的時候陷入人生的迷局，李少君經(jīng)過多年的歷練與沉淀之后，清醒地選擇了一條詩性之路，選擇了做一個內(nèi)心的王者，此時，在詩歌的領(lǐng)地也必然有無數(shù)條小路悄悄向詩人靠攏。

讀李少君的詩，就常會震驚于詩人睿智的思維和想象。他喜歡在大家習(xí)焉不察的事物表象之中，發(fā)掘潛隱的深刻意蘊，并生發(fā)出關(guān)于社會、人生和命運的理性思索，啟迪心智、發(fā)人深省。如《旅行者》一詩，“山巖邊的青苔，高原的黃土/還有海灘上的泥沙……/這些，都是他旅游鞋上的內(nèi)容/但從他臉上已看不出什么來了/人到中年，他放低身段，獨來獨往”，人到中年，無情的歲月磨平了性格的棱角，生活的閱歷凝固為鞋上的塵土，“旅行者”開始變得成熟、灑脫和內(nèi)斂，但卻在無意間流露出了中年后的滄桑、世故和冷漠，曾擁有的或消失的都羽化為無奈、孤獨的感傷，以致詩人暗自感嘆時間的流逝所揭開的生活本相。另如《海上小調(diào)》，看似刻畫深夜人們坐船在海中航行的不安與焦躁的心緒，實則透露出了人生旅途的漫長、坎坷與艱辛，詩人將人生比做一艘航行的船，站在甲板，“眼睛總是搜尋著點點漁火/抑或一盞燈、一個島嶼和海岸線”，希冀看到引領(lǐng)航向的燈塔和避風的港灣。詩的最后，作者感慨“凡是深夜流落過的人都知道/寧要一張安穩(wěn)的床/不要一條動蕩的船”，的確，在茫茫大海上，人們渴望一片堅實的陸地，來撫慰流浪的心?？僧斈惴磸?fù)品讀，又會感受到一種命定的悲涼：床的安穩(wěn)總是暫時的，而漂泊、動蕩卻是當代生活的永恒主題。

諳熟中國傳統(tǒng)文化肌理的李少君，深受儒、道、釋思想的影響，因此，他經(jīng)常在對大自然和周圍事物的凝思默想當中，探尋生命的真諦和終極意義?！拔以谝豢闷刑針湎麓蜃?看見山，看見天，看見海/看見綠，看見白，看見藍/全在一個大境界里/坐到寂靜的深處，我抬頭看對面/看見一朵白云，從天空緩緩降落/云影投在山頭，一陣風來/又飄忽到了海面上/等我稍事默想，睜開眼睛/恍惚間又看見，白云從海面冉冉升起/正飄向山頂/如此一一循環(huán)往復(fù)，仿佛輪回的靈魂”（《南山吟》），詩人面對自然打坐、靜觀，玄想宇宙天地生滅相繼、循環(huán)輪回的法門與奧秘，并通過自然景象的推衍和鋪展，將詩情與禪意嵌合起來，使視線所及內(nèi)化為心中所感，融匯于“心無所得”、“緣起性空”的佛性體驗之中，從而營造了一個空靈、飄逸的大自在圓滿之境。另外，像詩人的《朝圣》《落葉之美》等詩作，也都秉承了情境交融、虛實相生的詩學(xué)旨歸，禪悟大自然的意趣、玄機，那沉靜、高遠的形而上冥思，實現(xiàn)了對生命與死亡的超越體認，對存在與永恒的神性參悟，從中我們不難窺見詩人擺脫世俗的羈絆，追求閑淡、寧靜的人生理想。而詩人的《玉蟾宮前》則充盈著白云無心而出岫，清波無意而淡蕩的道家風韻，“一道水槽橫在半空/清水自然分流到每一畝水田/牛在山坡吃草，雞在田間啄食/蝴蝶在杜鵑花前流連翩躚”，詩人在此并未直接描寫玉蟾宮的道觀和建筑，而是借自然天成、物我合一的道家自然精神構(gòu)思詩章，虔誠地將所感之情和所悟之理，詩化為浪漫的鄉(xiāng)野風光，使一景一物皆成自然?？梢哉f，這種“順物自然”和“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詩法”，真切地詮釋出了道學(xué)的精髓所在?！霸谶@里我沒有看到人/卻看到了道德，蘊涵在萬物之中/讓它們自洽自足，自成秩序”，在李少君看來，自然世界是一個完美自足的有機整體，“道德”則處于其中的核心位置，只有以“道”觀物，才能慧識“景色中的靈魂”（海子語），抵達“乘天地之正，而御六辨之氣，以游無窮”（莊子：《逍遙游》）的逍遙之境。

“春夜的辯證法”

陰陽互補、能量守衡是大自然的基本規(guī)律，它維護著萬物繁衍生息、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秩序。李少君師法自然，自然通曉個中之理，所以辯證、統(tǒng)一的自然“法律”深植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思想之中，成為其取法自然、彰顯理性的詩藝源泉。比如《綠翠鳥》，“綠翠鳥，大自然美麗迷人的寵兒/閃電一樣的殺手，獨自棲止在枯枝上/姿態(tài)永遠保持著優(yōu)雅，它的眼睛/可以穿透水面，讓魚無處可逃……魚也有自己的天賦能力/它會本能地感知危險的逼近/水壓的輕微變化讓它極其敏感/鳥撲向水的一瞬間/魚已迅速閃避”，詩人以淺顯的字句敘寫了獵手與獵物之間的游戲：鳥為求食進化出了銳利的雙眼，魚為逃生與生俱來地擁有敏感的神經(jīng)，大自然這個終極的裁判者，公平地調(diào)控著雙方的實力水平，并賦予每個物種平等的生存機會和權(quán)利，讓鳥和魚都能夠長期地繁衍，從而保持生態(tài)圈的平衡與穩(wěn)定。像梭羅傾慕瓦爾登湖的朝霞與落日一樣，李少君也完全遁入自然的潮漲潮落，陶醉于天地萬象的氣脈與神韻，如《河季》中就將河流豐水季和枯水季的形象，妙喻為“豐滿妖嬈的婦人”和“清純嫵媚的少女”，以擬人化的手法勾勒出了不同季節(jié)河流的風貌和脾性，而與此同時，詩人的語言也隨著流水的節(jié)奏，或激蕩、短促，或緩慢、綿長，暗中應(yīng)合著自然的“辯證法”，散逸出了一條河的生命軌跡。

這種從自然中研習(xí)的觀察方式和角度，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李少君創(chuàng)作的趨向和主題的選擇，因此，詩人常常以自然生態(tài)為依托，在詩歌結(jié)構(gòu)的布局和意境的渲染中，運用對比、對照的寫作技巧，凸顯矛盾雙方的張力關(guān)系?！把﹦?chuàng)造的世界，也被雪轄治/飛鳥被雪藏了，猛獸也是/連鳥鳴也消失在叢林里……但有兩匹馬不知從何處突然奔跑出來/馬蹄踩踏得積雪和凍土吱喳作響/群犬大吠，沖破寂靜的清晨/只有每一間小木屋屋頂緩緩飄散的炊煙/以及從山那邊逐漸呈現(xiàn)的朦朧晨曦/證明著這里還有人的氣息與動靜/證明著這個世界仍然還有生活、自由與美”（《雪國》），此詩的第一節(jié)，詩人以靜態(tài)的白描，敘述出了“雪”控制下的冷寂的世界，它冰封了叢林里的一切聲響，禁錮著大地上的生靈，頗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意蘊，讓人冥冥之中感到恐懼；可到第二節(jié)，奔跑的馬打破了冬季清晨的寂靜，遠眺晨曦斑駁的村落，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裊裊的炊煙，此時，“雪國”也正由于人的活動而變得真實且充滿生機。詩人機智、巧妙地使動與靜完美結(jié)合、相映成趣，于是，萌生了人與自然相互對話、交流的多種可能，自然因而也增添了一份人性的魅力。

但是，人類欲望無止境地膨脹，打破了大自然的恒定法則，生態(tài)系統(tǒng)遭到無法修復(fù)的破壞，面對這種現(xiàn)代化浪潮的沖擊和日益嚴重的生態(tài)災(zāi)難，李少君開始重新審視現(xiàn)代文明，反思現(xiàn)代性的桎梏，直逼大眾文化擠壓下現(xiàn)代人精神的荒蕪與缺席。因此，其詩作具有很強的思辨色彩、批判力量和自省精神，他以知識分子的道義擔當揭穿華麗的經(jīng)濟神話背后，人類對自然的野蠻摧殘和掠奪，像《并不是所有的?！罚骸安⒉皇撬械暮?都像想象的那么美麗/我見過的大部分的海/都只有渾濁的海水、污穢的爛泥/一兩艘破舊的小船、廢棄的漁網(wǎng)。”物質(zhì)文明、科技文明給人們帶來了空前的便利和滿足，但隨之而來的各種生活垃圾、廢水、工業(yè)污染物也充斥著地球的每個角落，玷污了純凈的大海，詩人感嘆：“和我們司空見慣的塵世毫無區(qū)別/和陸地上大部分的地方?jīng)]有什么兩樣?！闭缌芯S-斯特勞斯所言：“西方世界最有名的成就是它所顯現(xiàn)出來的秩序與諧和，在其中孕育著一些前所未見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但為了這個秩序與諧和，卻不得不排泄出一大堆有毒的副產(chǎn)品，目前正在污染毒害整個地球。我們在世界各地旅行，最先看到的是我們自己的垃圾，丟擲在人類的顏面上?！保ǎ鄯ǎ萘芯S-斯特勞斯：《憂郁的熱帶》，王志明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30頁）此時此景，并未減弱詩人的審美興致，“但這并不妨礙我/只要有可能，我依然愿意坐在海灘邊/凝思默想，固執(zhí)守候”，可以說，詩人堅守的是一片記憶中的海灘，是人類理想的棲居之地，是抵御物欲時代生態(tài)危機和精神危機的最后堡壘。他以自然之光燭照晦暗的人心，修葺著人類碎片化的自然想象，同時也促進了對“現(xiàn)代性之隱憂”的生態(tài)啟蒙性批判。再看《佛山》一詩：“我們在山上的小茶館里喝茶、聊天、聽黃梅戲/另一群人則在賓館里飲酒、打牌、講黃段子/在這非人間的世外桃源似的佛山上/商店、發(fā)廊與喧嘩、叫賣一應(yīng)俱全/但半夜我們走過大悲寺時/抬頭看見山頂有燈，一盞、兩盞、三盞……/佛法如燈，一燈可燃千燈明/那一瞬間，我們?nèi)捡v足，屏氣息聲/每個人心中的那盞燈也被依次點燃?！毕M社會裹挾下的佛山，難逃世俗化、大眾化的厄運，到處都彌漫著商業(yè)的氣息，人們純粹是為了休閑娛樂來此一游。但詩人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使詩作前后情景的設(shè)置呈現(xiàn)了顯明的反差性，那看似矛盾、突兀的轉(zhuǎn)折，卻以山頂?shù)臒魹槊浇?，?lián)想到普渡蒼生的佛法之燈，片刻間使人們遠遁塵囂，屏氣凝神，肅穆感油然而生，內(nèi)心也得到了啟明與凈化。

李少君從自然萬物中采摘詩情，濃縮為智性之思，絲毫不帶有刻板說理的痕跡，而是以輕盈的筆觸化解沉重的思想負荷，建構(gòu)了一個自性、自為的抒情家園，一個生趣盎然的智慧世界，從而完成了對自然的生態(tài)書寫，為當代詩壇提供了新的寫作經(jīng)驗和場域。但是，也應(yīng)該適時警醒：過度沉湎于自然的鳴唱或?qū)ψ匀粺o條件的信奉，將會使詩藝漸趨窄化，最終導(dǎo)致作品原創(chuàng)性的喪失；而生態(tài)寫作也是懸崖邊的舞蹈，向前一步便有跌入消費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囹圄，變成落地飛矢的危險。所以面對這些潛在的詩學(xué)歧路，我們也希望兼具詩人和批評家雙重身份的李少君，能知難而上，繼續(xù)寫出更好的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