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祝紅波
對中國近代史稍有涉獵的人都知道,來自英國的羅伯特·赫德是個輕易繞不開的人物。他在十九歲那年(1854),抱著去東方傳播上帝福音的念頭從北愛爾蘭鄉(xiāng)村來到中國,擔任寧波領(lǐng)事館的一名見習翻譯,以此為起點,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踏入了神秘、詭異的清廷仕途,一步步登上大清海關(guān)總稅務司的高位。為了在政壇上走得更遠,攫取更大的權(quán)力,他對自己早年的感情生活作了大量涂飾、刪改。《赫德的情人》(趙柏田:《赫德的情人》,世界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便是順著他沒有清除干凈的蛛絲馬跡展開的,盡管這場煙花般絢爛的半殖民地情愛故事只有短短七年。
原來,赫德在寧波曾經(jīng)愛上一個叫阿瑤的船家女子,在他們共同生活的七年中,生下了三個孩子,1866年赫德率領(lǐng)近代中國第一個海外觀光使團(即史家習稱的“斌椿使團”)前往歐洲時,把這三個孩子秘密送回了英國。在讀者看來,全書其實已經(jīng)漸行漸遠,阿瑤的形象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蒼白,但我們未嘗不可以這樣論定赫德:正是因為他對這個女人始終充滿著愛和悔意,他才終其一生留在了中國。赫德在中國的這段時期,正是這個古老帝國開始向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的階段,也是一個令后人扼腕長嘆的悲愴年代,更是一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糾纏不清的夾縫年代。想要有所作為的政治家,都將無可避免地成為這個夾縫年代的夾縫人物。而赫德還處在另一重夾縫里——東西方文明沖突與交融的夾縫中。
小說敘述了這種夾縫中的幾次重大歷史事件,并將赫德置于前臺,如著名的馬嘉理案,郭嵩燾、馬嘉理、李鴻章、威妥瑪、慈禧太后等人皆成為赫德的背景人物。這種人物凸顯法,無疑,是為了強調(diào)赫德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重要作用。
在敘事上,《赫德的情人》采取了一種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雙章是聚焦赫德的從旁敘事,而單章則是通過赫德與其中國情人的兒子——阿瑟來講述的。
私生子阿瑟和父親赫德之間的關(guān)系,從仇父到審父,到最終的相互諒解和掛念,是進入小說的另一條線索。阿瑟三歲那年,和哥哥、姐姐一起被父親送回英國,這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二十年后,阿瑟要去尋找丟失的身份,他來到了中國。一個中英混血兒,又是私生子,與海邊曬鹽工的女兒小芹的戀愛以悲劇告終后,在約書亞牧師的引領(lǐng)下,他受洗了。他們一起去山西傳教,在一次官府發(fā)動的對傳教士的屠殺中,神父殉教了,阿瑟則從太原逃回到了北京。也就在這個時候,包括赫德在內(nèi)的所有在京外國人已經(jīng)在使館區(qū)陷入了義和團的包圍,即將遭受滅頂之災。正是在戰(zhàn)亂逃難的間隙中,阿瑟開始講述他和父親的故事。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之后,他已經(jīng)原諒了父親當年的作為,這時的他已沒有了仇恨,沒有了悲情,他是以純凈的赤子之心來講述他和父親的一切。
“從敘事學角度來說,當我們面對歷史時,虛構(gòu)已經(jīng)成了一個偽命題?!保ㄙM振鐘:《論趙柏田——小說還是歷史寫作》,《文學報》2011年8月4日)但問題是,趙柏田的歷史敘事,即如他本人所說,即使是斌椿使團在海輪上的一張菜單,都經(jīng)得住推敲,都有據(jù)可依。所以,歷史敘事,有時候就不存在是否為虛構(gòu)之論,它給我們帶來的是其他的一些新的東西。
首先,這部小說,在盡力地異化自己,以一個英國人親歷中國歷史的方式,將這種親歷保存在文本中。而趙柏田只是作為這段歷史文獻的讀者,將其復述出來。復述的方式是剪輯與拼接。所以,小說的人稱意味就值得我們細細玩味。阿瑟是第一人稱,然而,在第三章《釘住的舌頭》第一節(jié),都是赫德與金登干書信往來的羅列。這種對史料的依賴,恰恰是小說的閃光之處。作者用兩個人物的第一人稱口吻,復現(xiàn)了當時的歷史,從而讓我們穿破意識形態(tài)的迷障,抵達歷史的真實。
其二,趙柏田旨在重構(gòu)中國歷史上走向現(xiàn)代性的一個令人感傷的歷史章回。這里顯然有作者的深刻用心,即,讓后來者反思中國歷史進程的曲折性。這種歷史本體性的思考方式,也給我們的思想史寫作、中國歷史寫作以及現(xiàn)代性、后現(xiàn)代性構(gòu)建以新的角度與眼光。
其三,順著上述思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是赫德與中國文化的關(guān)系。赫德十九歲來華,二十八歲擔任大清海關(guān)總稅務司,掌權(quán)長達四十五年。小說中,他懷揣大英帝國的野心,卻又以“中國政府外籍雇員”自居。他是地地道道的英國紳士,卻在行將覆滅的清廷官場游刃有余地施展幕后外交。他被授予維多利亞女王時代最高級勛位爵士,同時又被清政府委以重任并被追封為“太子太?!?。他像一個走鋼絲的藝人在施展騎墻術(shù),在兩大帝國間維持著微妙的平衡。我們是不是可以認定,赫德,其實已經(jīng)被中國文化同化了?或者說,他深通中國文化,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官員”?小說中,還介紹到其他一些外籍官員,他們在異國為官長達四五十年,非但沒有因離鄉(xiāng)背井而心生厭倦,反而視為一種職責之所在。更重要的是,這一群體在中國文化的所謂“泥坑”里摸爬滾打,深諳中國官場文化。所以,當我們一味指責中國文化的封閉與落后時,是否也應該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本有的包容性在有意無意中被我們忽略了呢?
最后,則是問題的思考。趙氏作品,交給人們的是一個龐大的歷史。特別是“拳亂”之中攻打大使館的描寫,給人一種作者試圖逼近史詩的努力。這一努力,讓我們獲得了很多問題得以重新思考的支點。既有海關(guān)這個角度,也有像李鴻章、肅順、文祥、斌椿等人的角度。
至于其他如戈登、威妥瑪、馬嘉理等人物,實際上構(gòu)成了把握歷史的另一個支點,使我們能站在更加客觀的高度俯瞰某些歷史的陳跡,發(fā)現(xiàn)煙塵掩埋下的歷史真實,也使我們越來越趨向于某種相似或相同的歷史價值觀,譬如“拳亂”,譬如太平天國。這里,趙柏田其實已經(jīng)穿破意識形態(tài)的誤區(qū),為我們構(gòu)建了一種更為清晰的歷史價值觀——至于是否真實、公正,我覺得,倒真是落在問題之外。
當然,在構(gòu)建清晰歷史價值觀的同時,趙柏田的缺失也是非常明顯的。雖然他一直想以一個翻譯小說的文本試驗來書寫中國歷史,(這讓我不由得懷疑,趙柏田是否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文化中國深處的歐洲作家?)但是,與生俱來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巨大影響,還是讓他在理解西方文化時,產(chǎn)生了某種隔膜,比如西方宗教文化中的悲憫情懷,對人的個體價值與地位的珍視等。當然,作者在小說中也做了相應的努力,比如戈登對蘇州屠俘事件的嚴重抗議,不但表明了一個英國基督徒紳士出身的英國軍官的人性,也表明了一種宗教立場和國家主義原則。
另外,對歷史的懷疑與不確定,是一切歷史小說的基調(diào),《赫德的情人》同樣如此。只不過,在這部小說中,這種懷疑與不確定漸次消減,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強大的歷史觀與史實。
由此看,這部小說的歷史敘事意義還將隨著年深月久呈現(xiàn)出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因為,它改變了一種單向度的歷史敘述。而所有的歷史,其實都應該是相互對立而又相互依存的雙向度,甚至是多向度。值得慶幸的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有了獲得真實向度的可能。
也因此,我們可以斷定的是,與諸如林語堂、井上靖、高陽、黃仁宇等人的歷史敘事相比較,趙柏田這本《赫德的情人》旨在構(gòu)建一種新的歷史敘事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