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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與小姐

        2011-10-13 06:40:44
        大家 2011年13期
        關鍵詞:老師

        東 君

        先生與小姐

        東 君

        忽然想做一個漫游者。從東到西有多遠,我就走多遠。這是父親去世后我唯一想做的一件事。

        大哥也顯老了,越來越像父親了,頭上幾莖白發(fā)跟驚嘆號似的支棱著。向他話別時,我無端地憂傷。窗戶敞開著,北風灌滿了屋子。家鄉(xiāng)的風物,現(xiàn)如今看來倍覺可親。山是可親的,水是可親的,花和樹也是可親的,就是家門口那株讓我們父子倆鬧得老大不愉快的桉樹也是可親的。那一年,我不知從哪里聽說種植桉樹可以賺錢,就跟林場的朋友合伙買了樹種。但父親不允許我在家門口一帶的山坡上種桉樹,理由是,桉樹不僅吸水,還吸肥。我不聽勸阻,就把桉樹種下了。不出幾年,我們家門前的溪水先是變苦,后來就莫名其妙地干涸了,再后來,連周邊的一些橘樹和梨樹都發(fā)蔫了。這桉樹總算沒辜負我的一片苦心,沒幾年就茁壯成長,風一吹,葉子跟銀幣似的閃閃發(fā)光。我把長大的桉樹砍掉,賺了一些錢。望著滿面愁容的父親,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就把一疊錢放在他的床頭柜上,他卻分文不要。我知道,父親一直沒有原諒我這種在他看來十分愚蠢的做法。父親總是希望我能變成一個有出息的人。但我對他說,一個人不是想有出息就會有出息的。不是這樣的。父親聽了我的話,只是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個字:滾。滾就滾吧,我手頭好歹有了點本錢,覺得自己滿可以做一件更有分量的事,于是就出門去做生意。我被父親說中了,我不是一塊做生意的料。這三年來,我做什么虧什么,弄得心灰意冷卻又不能罷手。得知父親病逝的消息,我就連夜趕回來。那一片桉樹林,現(xiàn)在已經變成了雜木林。大哥說,父親雖然痛恨桉樹,但他還是留下了幾棵。桉樹,我們家鄉(xiāng)俗稱“三年背”。大哥說,你這些年在外背運,也許跟這門前種的“三年背”有關,不如砍個干凈。大嫂說,這樹留著也不礙事,三年背運不打緊,現(xiàn)在三年都已經過去,日子也該好轉了。

        臨走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的遺像。照片上的父親穿著一件白襯衫,胡子也刮了,氣色不錯。父親這一輩子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裳。臨終前,大哥特地給他買了一件足夠體面的白色的確良襯衫。父親穿上之后,像是回光返照般突然來了精神,大哥趕緊用手機給他拍了一張照。二十多年前,大哥被鄉(xiāng)里評為優(yōu)秀會計,獎品就是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這事全村人都知道。在我記憶中,那個年代的貧窮有著藍或灰的顏色。而的確良襯衫的白顯得尤為醒目,它的白不是孝服的那種白,它白得干干凈凈,會讓人肅然起敬。大哥一直舍不得把它穿出去。掛在那兒,單是看著,便讓他心滿意足了。父親去一個親戚家吃喜酒時,倒是花了一元錢借他的白色的確良襯衫穿過一回。那晚,父親回來后,拍著胸脯,洋洋得意地告訴我們:這件的確良襯衫把所有的人都給鎮(zhèn)住了。親戚們都說,他穿起這衣服哪里還像個種地的,簡直就像是一個教書先生。父親說,那一刻,他胸口就只差插上一根鋼筆了。父親把那件白色的確良襯衫弄得滿是酒氣,而且把衣角也弄皺了,大哥看著煞是心疼。他還沒讓父親穿過癮就一把奪了過去,把它泡在肥皂水里,洗了又洗。大哥和大嫂談戀愛那陣子,那件白色的確良襯衫終于派上了用場。第一次穿上它,顯得很不自然,他在鏡子前照了又照,揉了又揉。臨出門時,他忽然又若有所思地站住,折回到鏡子前,照著鏡子一點點搓去耳后根那片通常容易忽略掉的污垢??瓷先?,他頗像一個體面的人物了。大哥出門時,父親正扛著鋤頭從田間回來。父親身上沾滿了泥巴,而他卻是一塵不染,這樣一對照,他就顯得有些不自在了。若是在城里,衣服干凈的人通常會瞧不起滿身污泥的人,但在我們鄉(xiāng)下就不同了。父親上下打量了一眼,帶著揶揄的口吻說,呵,先生出來了。要知道,農忙時節(jié),鄉(xiāng)下人身上若是不沾幾塊泥巴,難保不會遭人譏誚,說他真像個先生。先生,就是站在講臺上的那種,干干凈凈,衣服穿得像粉筆一樣潔白。

        出門沒幾步,大哥就追了上來,把一串帶有十字架墜子的項鏈交到我手中說,阿爹留給你的,雖說是贗品,但畢竟也是老人家的一番心意。旋即又送給我一張父親的五寸照片,說,留著,也做個紀念,以后無論漂泊到哪里都別忘了本。照片中的父親笑得有幾分生硬,仿佛他穿的那件白色的確良襯衫仍然是借來的,隨時都有可能被人討回去的。那一刻,我忽然喜歡上父親這種很草氣的形象了。

        我穿過一條市聲喧嘩的大街,在一條巷子的攤頭買了一份早餐,然后就在一張油膩的桌子前坐了下來,漫不經心地吃著。斜對面的一家商店前有五六個人正排著隊,安安靜靜的。店門依然緊閉,他們很有耐心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又有幾個人過來排隊。他們一聲不響,各懷心事。我喝完豆?jié){時,發(fā)現(xiàn)那邊已排成了一條長龍。我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么。也不想知道。在火葬場,我把父親的遺體推進那條通往火化爐的走廊時,也曾見過這樣一條規(guī)模龐大的長隊。

        坐在我邊上的一位老人舉起筷子,指著那些排隊的人群問,瞧他們那神情,好像在等待什么好運氣出現(xiàn)吧?另一位正在剝鴨蛋殼的女人慢聲應道,嗯,他們在等著兌獎,中獎者能得到一個高壓鍋。老人說,我這輩子有命無運,所以從來不指望自己會碰到中獎之類的好運。女人說,你總是相信宿命,所以你這輩子只能待在窮山溝里教書??晌移恍?,運氣這東西有時候是靠自己踮起腳尖爭來的。你瞧那幫人,他們如果不買商家的東西就得不到那張兌獎券,得不到兌獎券就沒有中獎的機會。老人沉默了半晌說,阿爹這輩子早已經把得失放在一邊了,沒有得也就沒有失,不是也活得很好么?女人把剝好的鴨蛋放在老人的碗里微笑著說,你呀,清粥配蛋就知足了。

        在清早,在碼頭邊的小鎮(zhèn)上,我無意間聽到鄰桌一對父女在談論運氣的話題,心里面忽然感到有些沉沉的。大嫂說得對,背三年運,也該過去了。一個人運氣好,是他能把自己的氣運得好。氣是流動的,可運的。運氣不好就是一團氣亂了,沒運好。而我就是這樣一個倒霉的人。

        我轉過頭來,問身邊這位女人,渡輪會在什么時候開過來?女人正想答話時,老人搶先接過話問,你要去哪里?我想了想說,我要去江對岸。老人說,江對岸有兩個鄉(xiāng),一個是菊溪鄉(xiāng),在西北角,一個是仙桃鄉(xiāng),在東北角,方向不同,渡輪不同,發(fā)船的時刻表也不同。外鄉(xiāng)人常常坐錯了地方,走了冤枉路。我們坐的是下一班渡輪,去仙桃鄉(xiāng)那個方向。老人說了一大通話,對我來說沒有多大意義,因為我此行是沒有目的的。那么,我猶豫了一下問道,下一班渡輪是什么時候到?老人看了看手表說,一刻鐘之后就到了。我說,好吧,我就去仙桃鄉(xiāng)。這個匆促而又草率的決定似乎讓他們微微感到有些驚訝。

        我和父女倆同坐一班渡輪,而且坐的還是同排。我稍稍打量了一眼身邊的老人,他的頭發(fā)已是半白,臉上有一層倦怠的陰影,一身舊行頭看起來很像我父親。我們從這一帶的風土人情說開去,聊了很多。老人說的雖然是普通話,但地方口音極重(因為山海懸隔,仙桃的方言跟我那兒還是有些不同,但我仔細聽的話也能聽懂七八成)。老人說,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去城里,走了一圈,看看那些鳥籠似的樓房,看看那些擁堵的汽車,讓他不免有些失望。他說自己還是喜歡鄉(xiāng)村的生活,即便是雞屎牛糞的氣味都比汽車的氣味好聞。女人接過話頭反駁說,那是因為你自己不會坐車,早些年聽到車票兩個字都會發(fā)暈,少見。但老人還是以一種上了年紀的人所特有的固執(zhí)數(shù)落城里人的不是,說城里人見了面就問“最近在哪里發(fā)財呀”,現(xiàn)在連鄉(xiāng)下人也學著說了;說城里有一種發(fā)廊,地上是沒有一根頭發(fā)的,那些穿得很少的女孩子背著鄉(xiāng)下的父母都不曉得在干什么事;還有一些做父母的,常常把女孩子送到一個地方,就是為了讓她們學會一件事:踮起足尖,撩起短裙。女人撇撇嘴,打斷他的話說,那是跳芭蕾舞,你不懂的。父女倆仿佛總有一些可以爭論的話題。但他們的爭論是溫和的,帶有玩笑的性質。

        舍舟登岸,還要坐車走二十多分鐘的盤馱路才能抵達仙桃鄉(xiāng)。山是愈轉愈深。先是四個輪子的車不見了,代之以三個輪子的機動車,再后來,連三個輪子的車也稀少了,只有兩個輪子的腳踏車和板車。車慢下來了,天上的云朵也慢下來了。老人坐到一半多路程,忽然叫司機停車,說他暈車,寧可徒步回去。女人要陪他同行,老人揮手說不必了,讓她只管帶行李走,剩下只有一里多路,很快就會趕上的。我望著老人手中的一個黑色尼龍袋說,我?guī)湍懔嘀?。老人卻下意識地把袋子直往懷里掖。我不知道里面藏著什么寶貝物什,也不敢過問了。老人下車后,我與女人挨得更近,話倒是少了。

        車子很快就到站了,我?guī)团税研欣钐岬揭粋€路邊的小站。女人向我道了聲謝,可我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說,我還是陪你等一會兒老人家吧,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女人從一個小包里掏出一盒煙,抽出兩根,給我遞上一根。我們一邊抽煙,一邊說著閑話。她的面孔在一縷細小的煙霧中飄動,有一種別樣的韻致。女人忽然問我,你來這里做什么?我說,在那個碼頭小鎮(zhèn)上吃早餐的時候我僅僅是想到江對岸去,到了這里,我卻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女人吐了一口煙說,你很快就會厭惡這里的一切,就像你厭惡某個曾經被你睡過的女人一樣。這個比喻有點粗俗,但我喜歡她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吻說出來。說話間,她又給我遞來一根煙。我們繼續(xù)抽煙,繼續(xù)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不知不覺間,我們抽完了七八根煙。我正待去斜對面一間小賣店買煙時,看見老人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山路的拐角處。女人迎了上去,把老人扶住,然后轉身對我說,反正你也沒什么要緊的事,不如去我們家坐一會兒,順便也幫我們扛一下行李吧。經她這么一說,我忽然想起來,有一件重要的事原本是要去做的,但我竟給忘了?,F(xiàn)在,看著天上飄來飄去的浮云,我又覺著這件事已經不再重要了。

        從城市跑到這里,天空地也闊,身心得了大自在,一下子就活泛起來。我扛著一個旅行包,隨同父女倆步行來到一座村莊。這座村莊,女人說,叫蘇莊。蘇莊是個古村落,那些老房子,隨便哪一堵墻都有上百年的歷史,古舊氣重。從樹叢中露出的石頭,被陽光涂成了橘黃色,遠遠看去如同秋天飽滿的果實。進了村莊,拐過一座娘娘宮,跨過一座橋,就看見一棟三層小洋樓。女人說,這就是我家了,跟你一樣,我也是第一次進新家,呵,回家的感覺真好,就像是把凍僵的雙腳放進了被窩。我看了看小洋樓,又看了看女人,心里微微有些驚訝。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一個富婆?一個被大老板包養(yǎng)的二奶?

        進屋,里面的大廳很寬敞,像樹蔭一樣散陳著一股涼氣。再進廚房,里面居然還有一個老式的灶臺,上面供奉著灶神,旁邊卻另起一個煤氣灶,還支著一個嶄新的高壓鍋??礃幼樱莻€老式灶臺只是個擺設,沒有實用功能。女人給灶神上香時,忽然問我,你可曉得這天底下哪位神仙的廟最???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灶神的廟最小。女人帶著淺淺的笑意說,你答對了,灶神的廟最小,但供奉的人卻最多。我說,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用煤氣灶、電磁爐燒菜了,誰還會像你這樣供奉灶神?女人說,在我們這里,人們雖然用上了電氣化的灶臺,但他們依然要供奉灶神,依然稱灶神為鑊灶佛。

        中午時分,女人燒了幾個頗有鄉(xiāng)間風味的小菜招待我。我嘗了幾口,夸她葷素搭配得好,廚藝不錯。飯吃到一半,女人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問我,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把身份證遞給她看,她笑了笑說,你的名字跟你的樣子一點兒都不像。我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究竟是怎么一個樣子。我也順便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女人說,我叫蘇紅。又指著老人說,我父親是位剛剛退休的鄉(xiāng)村教師,你就叫他蘇老師吧。蘇老師突然停止咀嚼,靜靜地看著我,以示禮貌。這位鄉(xiāng)村教師的身上帶有一種竹子的氣息。

        吃過飯后,蘇紅說,反正你也沒有什么去處,就在我家住上幾天吧。我轉頭瞥了一眼蘇老師。蘇紅對父親說,他要在我們家住上幾天,可以吧?

        蘇老師的回答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事實上,蘇老師的回答是模棱兩可的,看得出來,他對陌生人保持著一種必要的警惕,但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一種“不亦樂乎”的態(tài)度。蘇老師吃完飯,轉身去了自己的房間。我打了個飽嗝,向蘇紅提出,我們是否可以出去散一會兒步。蘇紅說她有些累,也想睡個午覺,但她隨即又吩咐我說,你出門的時候,左鄰右舍若是看你一眼,你不要上去跟他們搭話。我問,這又是為什么?蘇紅說,人人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其實在我們這個村子,鄰里之間的關系往往并不怎么友善。自從我家要蓋這棟小洋樓,左鄰右舍就老拿房屋的四至問題到鄉(xiāng)政府說事,跟我父親免不了口角之爭。自此之后,我父親跟鄰里之間很少說話,要不,他怎么會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我出門的時候,并沒有人跟我打招呼,我也沒有跟他們打招呼。我繞著這個村子走了一圈,然后就在溪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風吹過來,干干凈凈的,沒一點塵土。一只鳥在人的影子里,啄食著地上的蟲子,一點也不驚慌。我坐在溪邊,默數(shù)著礫石淺灘上細小的游魚。

        過了許久,蘇紅沿著河堤走過來,說是要帶我去后山看看。蘇莊是著名的竹鄉(xiāng),后山就是一片竹海。我們行經的那條路就叫竹林路。這是縣里面特地為竹鄉(xiāng)風景區(qū)開辟的一條旅游路線,在蘇莊,竹林路是唯一一條筆直、寬闊的水泥路,它蜿蜒到竹林深處一個半月形的湖泊。蘇紅像導游一樣向我作了介紹,并且告訴我,過些日,山那邊的隧道打通之后,旅游觀光車就可以從國道線下來,直入竹林路,看蘇莊竹海就更方便了。我說,這里的人居有竹,食有肉,過的可是愜意的日子。蘇紅指著半山腰的竹舍說,你去問問他們,就知道這日子到底過得怎么樣。說話間,一些竹農正扛著削掉枝丫的竹子,邁著八字步,從山上下來,嘴里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還有幾個竹農用竹篤子支撐著竹子,站在石階上歇口氣。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們只是不經意地打量我一眼。對他們來說,外邊的人打老遠的路來這塊窮山溝看竹子,簡直就是吃飽了飯沒事干。這個時節(jié),別處的山都顯現(xiàn)出枯瘦的樣子,唯獨這里還保持著豐腴的青色。穿過竹子形成的綠色拱門,再往前行,眼前豁然開朗,漫山遍野都是各種各樣的竹子。有茅竹(宜做纜繩),有苦竹(宜做撐篙),有淡竹(其葉可入藥)。這些小常識都是蘇紅介紹給我聽的。還有一種竹子,很奇妙,看起來是圓的,摸起來卻是方的。這就像是一種外圓內方的性格。蘇紅說,你上去摸一下。我伸手試著摸了一下,竹子果然是方的,但方中又帶點圓潤。城里人跑到這里,通常喜歡摸摸這里的方竹,說是有點意思。而且,蘇紅說,我發(fā)現(xiàn),喜歡摸這方竹的,大都是一些男人。

        在竹林里逛了一圈,蘇紅問我,感覺如何?我說,竹林很大,竹子很多。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用更華麗的詞語描述它們。我們就這樣談笑著回來。進屋時,蘇老師正斜躺在一張椅子上睡覺,一條毛毯滑落在地。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時不時地發(fā)出槍炮的轟炸聲。蘇紅把地上的毛毯撿起來,蓋在老人身上。蘇老師突然驚醒過來,說了句“這些天特別犯困,真是睡不醒的冬三月呵”就坐了起來。蘇紅搬了一條小凳子在一旁坐下,揉著老人壓麻的大腿說,你回來之后,好像都沒有去村上走動走動了,整天窩在家里對身體不好。蘇老師說,跟村上的人也沒有什么好聊的。蘇紅說,明天有空,你請二叔、三叔一家人過來吃頓飯吧。蘇老師說,你二叔的老丈人過世了,全家人都趕往縣城奔喪去了,回來恐怕也得過好幾天。蘇紅頓了一下,又問起了那位三叔。蘇老師說,我今天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近況,他說自己現(xiàn)在是“鹽店里的老板,咸(閑)人一個”。你三叔這些年活得很窩囊,前年老婆跟人跑了,今年磚窯又倒閉了,他整天在家里喝悶酒,虧得小念懂事,把家收拾得好歹有個模樣。你要是請三叔,他定然要向你討酒吃。不給么,他又有怨言。蘇紅點了點頭,把目光游移到窗外說,阿爹,外面陽光很好,你沒事就出去曬曬太陽吧。

        我?guī)吞K老師把椅子搬到了外面的院子,蘇紅也順便把衣物拿出來翻曬。我坐在臺階上,被陽光照著,就不愿意移步了??粗厣弦粍硬粍拥挠白?,竟感覺,是影子不讓我動我才不動的。陽光里有一種好聞的味道,真的是妙不可言。蘇老師微微瞇起眼睛,仰望著天空。我問他,你在看什么?蘇老師說,我在看天上的流云,天天看云的人,會把世上的一切看淡。我也抬起頭來,看著天上的流云。有一種安靜的力量讓我們無話可說。

        有人經過蘇家門口,隔著一堵花墻問一聲,蘇先生(對老師的舊式稱呼),最近都沒看見了,在哪里發(fā)財呀?蘇老師揚聲說,在嘉興府開書鋪咧。那人立馬會意,笑著走開了。我不明白這話里頭的意思,轉頭問蘇老師。蘇老師哈哈大笑一聲,就說起了這句方言的典故。在仙桃一帶,“嘉”與“家”諧音,“書”與“嬉”(玩耍)諧音?!霸诩闻d府開書鋪”的意思無非就是在家玩著吧。到底是蘇老師,說起話來總顯得那么文雅,有深意。蘇紅的三叔就不一樣,說自己是“鹽店里的老板,咸(閑)人一個”,幽默有余,文雅不足。兄弟倆做人的境界由此可以見出高下。

        太陽西斜時分,村莊上空飄起了裊裊炊煙,如同幾個口銜煙管的老人聚在一塊,一邊閑話,一邊吞云吐霧。很久很久,我都沒見過炊煙了。一縷飯香遠遠地飄過來,叫人心底里滿是炊煙的溫軟。蘇老師望著天空說,流云飄移的速度又比昨天快了一些,明朝怕是要刮風下雨了。

        這時,院子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喧嘩聲,我透過花墻,看見一群老人向這邊走來。又有人隔著花墻叫了一聲“蘇先生”,蘇老師像是沒聽見,正要轉身進屋子。一位老人再次叫住了他,蘇老師回過頭來,讓我過去打開門。十幾位老人魚貫而入,為首的那一位開門見山地說,過些日子,村上就要舉辦迎佛儀式,仙桃鄉(xiāng)各村充資聯(lián)辦,分頭承擔,大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你們家也算是我們仙桃鄉(xiāng)的富戶,應該是帶頭捐款的。蘇老師說,我們家既不信阿彌陀佛,也不信娘娘,這錢就不出了。為首的那一位老人說,你家女兒在我們村上也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老板,比起那些當家男人都強十倍、百倍,出錢迎佛也是求個吉利,何樂不為?蘇老師說,我們家剛剛造了房子,手頭緊,沒這閑錢。有個老人搶白道,你們家的屋子蓋得像娘娘宮一樣氣派,出點錢還怕肉疼不成?蘇老師突然漲紅了臉說,出錢不出錢,各憑自愿,哪有你們這樣子強人所難的?這時,蘇紅從樓上聞聲下來,問明事由,笑著問,你們迎佛,迎的是什么佛?為首的那一位老人說,迎的可是陳十四娘娘。蘇紅說,原來是佛姨奶呀,這錢我出定了。為首的那一位老人眉毛一揚,拿起一本賬冊問,出多出少,你自個兒定吧,我們也不強求。蘇紅說,你們每年從迎佛到送佛這段時間好像都要唱幾天酬神戲吧。眾人都點了點頭。蘇紅說,不管唱幾天戲都由我來出銀(錢)。蘇老師聽了這話,臉色刷地一下變了,但他沒有吭聲就掉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

        蘇紅出銀做酬神戲的事傳開后,村上的人都嘖嘖稱贊。也有人在背地里冷笑,說這世道反了,居然讓一個女人出銀做戲。聽了這話的人反駁說,這有什么可怪的,陳十四娘娘也是女人嘛。

        瓦爾特·莫羅德雕塑作品。

        第二天,一個中年人帶著一個瘦弱的小女孩進來。中年人穿著一件打補丁的夾克衫,衣領皺巴巴的,身上沾了一些泥灰。進門時,他那雙臟兮兮的布鞋在門口鞋墊上蹭了又蹭,就是不敢戳進來。蘇紅將他一把拉進來,向我介紹說,他就是我說的那位三叔。我也跟著喊了一聲“三叔”。三叔指著我笑瞇瞇地問,是男朋友吧?蘇紅笑而不答,像是默認了。蘇老師拿來一條干毛巾,一邊給他拍身上的泥灰,一邊數(shù)落說,你都在家閑著了,怎么還是惹得一身泥灰?三叔說,你是教書先生,自然是要穿得干干凈凈的,而我一個農民若是跟你一樣,人家往后就不會叫我去干活了。

        三叔身后的小女孩顯得青澀而又單薄,用一雙清亮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我們。蘇紅把小女孩拉到身邊說,小念,讓姐姐好好地看一看你,唔,你怎么瘦成這樣子?三叔淡淡地說,小孩子吃飯胃口不太好,像她阿媽。蘇紅突然問小念,想不想阿媽?小念搖了搖頭,卻把眼角汪著的一團淚水給搖了出來,落在蘇紅的手上。

        三叔用近乎懇求的目光望著蘇紅說,你帶她出去做生意吧。

        蘇紅面露難色說,她太小了,我不能帶她出去。

        三叔怔了半晌,想說什么,又改口聊起了別的話題。聊了片刻,他就起身要走。蘇紅遞給他一個紅包,三叔推辭不要,蘇紅就把它塞進小念的口袋里。

        正如蘇老師所預料,今天上午突然刮起了北風,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隨后就是一陣大雨。山和人都像是水墨潑成的,風枝雨葉也潑成了一片。一只鳥從樹枝上彈起,如一滴碎墨,落入一團煙云。隱約傳來幾聲鳥鳴,卻不見鳥跡。

        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溪流的聲音更急了。感覺瓦屋如舟,浮了起來。

        這大雨天,哪兒都不能去了。我和蘇紅就在房間里說一些閑雜的話。我問,你讓一個陌生男人住進自己家,不覺得害怕?蘇紅說,我如果一開始就懷疑你,就不會讓你進這家門了。那天在碼頭小鎮(zhèn)的飯攤上吃早餐時,你無意間解開外衣扣子,我就發(fā)現(xiàn)了你身上的一個秘密。說到這里,她又反過來問我,你是基督徒?我說,我父母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我只能算是個準基督徒。我已經猜到蘇紅所說的“秘密”是指什么東西了,我再次解開外衣扣子,把脖子間的十字架取下來,說,我父親上回去上??床?,經過南京路,突然間心血來潮,花了兩百多塊錢買下了這么一串十字架項鏈。買回后他還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我大哥識貨,但一直不忍心點破。阿爹臨終前還把它當寶貝似的捂在手里,說是要交給我。蘇紅把我手中那串十字架項鏈拿起來瞄了幾眼說,我有個朋友專賣這種贗品,成本價不足十元。我說,即便它只值一塊錢,我也要把它掛在身上,因為他是父親留給我的。蘇紅說,我沒有看走眼,你是一個重情義的人,如果是在很多年前遇到你,我也許會牢牢地抓住你不放。她露齒一笑,就沒有再往下說了,我不知道她很多年前是怎樣一個人,而現(xiàn)在又是怎樣一個人。

        在沉默的間歇,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窗外。窗外是山,山背后仍然是一片山,看上去仿佛只是一些淡藍色的石頭,遠遠地飄浮著。蘇紅說,從前,我感覺這世界很簡單,僅僅是由兩個部分構成的:一個是山這邊,一個山那邊。山那邊是未知的,也是我渴望知道的。正如一個女人尚未親歷男人之前渴望知道男人的真實世界。那時候,在我眼里,世界就這么簡單。我說,現(xiàn)在的蘇紅已經不再是從前的蘇紅,看山也不再是山了。蘇紅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好像聽懂,又好像聽不懂。你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過一場冬雨后,冷空氣就來了。這山里頭的天氣比尋常地方原本要冷。冬天的時候若是挾風帶雨,就有一股濕冷直奔骨縫里去。我添了件羊毛衫,還是覺著冷意。我來到樓下蘇紅的門口,敲了三聲。沒應,又叫了兩聲。里面響起一個睡意未消的聲音:門沒有上鎖,進來吧。我推進門說,睡覺的時候怎么連門也不鎖。蘇紅說,睡在自己家,用得了防范?我看見她依然躺在被窩里,有些不好意思。蘇紅說,進來吧。我說,我已經進來了。蘇紅說,我是讓你進我的被窩,天氣怪冷的,我可不想出來。

        我鉆進被窩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什么也沒穿。但我的手觸摸到她的身體時能感受到很久以前別個男人的手留下的溫度,而且,我還能聞到別個男人留下的不潔的氣味。我這么做,或許僅僅是證明自己身上還有一點點混合著厭倦的愛意。她推開了我的手,斷然說,不要碰我。我立馬縮回了手。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你知道我以前從事的是什么職業(yè),就不會碰我了。其實我并不在乎她曾經做過什么。我也不想告訴她我曾經做過什么。我與她之間幾乎不可能發(fā)生什么關系。我們并排躺著,誰也不碰誰,如同兩尾在暖流交匯處相遇的魚,彼此依靠著,卻沒有相濡以沫。窗外又響起了沙沙的落雨聲。這豐沛、無常、讓人身心迷亂的南方雨水代替了我們之間的言語。是的,我把雙手放在自己的大腿根上,僅僅是為了給欲望畫出一條清晰的邊界。我喜歡享受這種保守的放縱。

        過了許久,她用肘部頂了我一下說,叫你不碰就不碰,真是個聽話的孩子哎。我說,一直以來,我都是素睡,習慣了。她問我,什么是素睡?我說,就是一個人睡,像出家人一樣。她說,你們那邊的話跟我們這邊還是有些不同的。聊著聊著,我們很快就進入另外一種放松的狀態(tài),仿佛要把體內殘存的欲望轉換為談話的激情。說到“身體”這個詞時,她忽然又用一種舒緩的語調問我,你剛才在我身上觸摸到了什么?我沒有回答。她又接著問,你是否觸摸到了一條傷疤?我說,是的,一條帶狀的傷疤,在你大腿上。蘇紅說,這是我應得的報應。這樣說著,她又把我的手拽過來,讓我撫摸另外幾條傷疤。那些傷疤就像竹節(jié)一樣。

        我已經爛掉了,從里到外都爛掉了。她說。

        窗外的雨似乎已經歇停了,屋檐傳來雨珠跳蕩的聲音。在燈光的映照下,玻璃上的雨珠宛若白色的蛆蟲,緩慢地蠕動著。透過這扇窗戶,我看到的是一個爬滿蛆蟲的世界。這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壞一點,但我可以忍受它的壞,它在女人體內所安放的最甜美的腐爛。

        我們又變得靜默起來。

        清晨醒來,就隱隱聽得遠處傳來鼓聲。一問,說今日正是古歷十月初十,仙桃鄉(xiāng)照例要唱南游。所謂唱南游,唱的是陳十四娘娘降妖伏魔、暖老憐童的故事。陳十四娘娘是這一帶山里人信奉的女神,就像海濱漁民信奉媽祖林默娘。請來唱娘娘詞的,不是一般的唱詞人,而是一位遠近聞名的大先生。一部《南游記》,非大先生不能唱。從上部“觀世音”,唱到中部“洛陽橋”,是晝夜連唱,無有間歇。唱到下部陳十四娘娘,是大詞中的大詞,一直要唱到第七夜。蘇老師說,鼓詞好聽,娘娘難唱。說的大約就是這意思了。

        我穿著睡衣下樓時,看見蘇紅正在做早餐。我問她昨晚睡得好不好。她說軸自己睡得很死,都不知道我什么時候離開她的房間。

        我們坐下來吃早餐的時候,聽到外面?zhèn)鱽怼昂V篤篤”的敲門聲。

        蘇紅問,門外是誰呀?

        有人答,我是西行先生。今天是迎佛的好日子,我來你家門口唱一首利市歌吧。

        我問蘇紅,西行先生是誰?蘇紅“撲哧”一笑說,我們仙桃的規(guī)矩,乞丐討飯,要從東走到西,所以就稱他們?yōu)椤拔餍邢壬?。開了門,蘇紅把十塊錢從花墻鏤空的地方遞過去。那位“西行先生”說了一句討吉利的話就去下一家了。乞丐的生活是有目的的,他知道自己朝哪個方向走,而我呢?往后還不知道路在哪兒。這個想法讓我在那一瞬間打了一個冷戰(zhàn)。吃過一碗清粥,化去了身上的陳寒,可心底里像是起了霧氣。從餐桌旁站起來時,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么。蘇紅提醒我,你怎么還在這里發(fā)呆?趕緊換一件衣服,一起出去看熱鬧吧。

        我?guī)狭艘粋€照相機,隨同蘇紅循著鑼鼓聲來到碧霞元君祠(俗稱娘娘宮)前,只見門口有一個竹篾扎成的大彩燈,上面還有紙扎的各路神仙、將相、觀世音菩薩以及順天圣母陳十四娘娘和她的扈從。門外還設有香案、紙馬臺、三界臺。因為經壇就設這里,四鄉(xiāng)八里的人都關門歇業(yè)跑過來迎佛。

        唱南游活動中,有一項“迎佛”的節(jié)目。說是迎佛,其實是迎神,所迎之神便是陳十四娘娘。仙桃人喜歡在一些古老的物事后面加一個“佛”字,如灶神,他們稱之為“鑊灶佛”。而石頭稱“石頭佛”,月光稱“月光佛”,打雷稱“響佛”,九十歲的老人稱“九十佛”。好像佛是無處不在的。

        陳十四娘娘自然也是佛,所到之處,挨家挨戶都燃起了鞭炮,有三百響、五百響,仿佛連冬日黯淡的陽光都被點燃了,天上的云彩也被燒著了。善男信女一律拈香跪接,空地上一排溜擺著迎神的筵席,前頭是兩張相疊的八仙桌,擺的是高筵,上面供奉三牲,一只雞、一尾魚、一口豬頭。豬頭上還插著一把菜刀,不知何意,看樣子是嚇唬那些惡鬼邪神的。一名手執(zhí)令旗的道士在前引路,幾個身著玄衣朱衫的壯漢抬著佛鑾緊緊跟隨,后面還有一些人手執(zhí)鋼刀、神鈴、彩旗、錦幡之類,可謂氣勢非凡。巡游一遍之后,娘娘被接至經壇。道士手中的令旗一揮,眾人便開始呼佛號、燒紙馬。

        晚些時候,又有一支游行隊伍從村外逶迤而至。一陣開道鑼敲過,人群都退至兩邊,一名穿長衫的長者走在前頭,口中念念有詞,念的大約是祝福大家年景吉利、合境平安的保祥詞。緊接著,后面推來了幾輛囚車。每輛囚車里都坐著一名身穿紅綠綢服的小孩。我定睛細看,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小女孩就是小念。我問蘇紅,小念這是做什么?蘇紅說,她在扮演罪童。我又問,小念為什么要扮演罪童?蘇紅說,她小時候體弱多病,扮罪童可以保佑她無關無煞成長。小念身后,是一群戴著紙制枷鎖的“犯人”,腳上還有紙制的鐵鏈。這些大人跟小念一樣,都是為了消災祈福。

        我放下手中的相機,對蘇紅感嘆說,仙桃人是有信仰的,他們知道怎樣跟神靈打交道,這種對神靈的酬謝方式也很別致。蘇紅說,是呀,你以為我出錢做酬神戲,是為了在窮地方擺闊?我是為了給阿爹買個平安。我說,這也是盡一片孝心吧。蘇紅說,前些年我要給阿爹買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可他不要?,F(xiàn)在,眼看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也只好求神拜佛給他買個平安。我說,老人家這些天好像有點生氣,他未必能領會你的一片苦心。蘇紅聽了,低頭不語。

        次日晚間,酬神戲如期上演。蘇紅托我去請?zhí)K老師看戲,蘇老師卻以自己視力不好推辭了。無奈,蘇紅就與我同往。戲臺就搭在碧霞元君祠對過的曬谷場上。因為蘇紅包了三晚的酬神戲,村上的首事就請她坐前排中間,而且準予她按戲簿點一出自己喜歡的戲。到了開場時分,我和蘇紅并排坐在一張?zhí)僖紊稀榱擞憘€彩,正戲開場前照例要出演幾分鐘的“打八仙”。這回“打八仙”打的是“小八仙”,上來表演的除了福祿壽喜四仙,沒有讓全班演員戴上全套行頭一一亮相。因為有貴人(本次酬神戲的唯一贊助商蘇紅女士)在場,首事又特意讓戲班安排了一個跳女加官的小節(jié)目。然后就是演正戲了。唱的是仙桃人耳熟能詳?shù)牡胤綉?,扮演富家小姐的竟是一名略顯富態(tài)的少婦,動作遲緩,連水袖也甩得有氣無力。臺下的人眼毒,一眼就看出她懷有身孕,都發(fā)出一片噓聲,要罰戲一本。但那位少婦顯然是見過場面的,有時會用臨場發(fā)揮的插科打諢來補償體態(tài)上的不足,觀眾們倒也看得興致勃勃。丫環(huán)一出場,就一疊聲地喊“小姐”。蘇紅推了推我說,你聽聽,從前的富家千金才叫小姐,而現(xiàn)在呢,小姐是一種下賤的稱呼。我沒有笑,但我聽到蘇紅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怪笑。

        這時,小念不知從哪里走過來,拉了拉蘇紅的衣角。蘇紅問,什么事?小念不說話,蘇紅貼著她的臉問,你倒是說給姐姐聽呀。小念低聲抽泣著說,阿爹不要我了,阿爹不要我了。蘇紅把抱到自己的膝蓋上問,三叔對你怎么啦?小念說,阿爹剛才帶著我去后臺找戲班的老板商量,說是讓他帶著我走。蘇紅說,這不成,我跟三叔說去。轉念一想,又說,還是找戲班的老板說去。等三叔走后,蘇紅托人去找戲班的老板。不多時,戲班的老板就來了,見到蘇紅像見了財神,開口就送上幾句吉語。蘇紅說,我三叔剛剛喝了酒,信口胡言,說是要讓我妹妹去學戲,你可千萬別當真呵。老板點著頭說,明白,明白。然后退了回去。蘇紅被這事一攪,也無心看戲了。蘇紅說,我最不喜歡的兩種女人就是戲子和小姐了。我們正待往回走的時候,聽得臺上的丫環(huán)正在淚水漣漣地喊著“小姐,小姐,小姐……”蘇紅回過頭來,嘴里吐出了四個臟字:去,你,媽,的。

        回來的時候,蘇老師正用熱毛巾敷著額頭,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蘇紅問他是不是發(fā)高燒了。蘇老師點點頭說,之前洗完頭,聽到外頭有聲響,以為是你們回來了,趕緊去打開門,頭發(fā)一下子被風吹開,感覺有一股冷氣直往骨縫里鉆。天氣到底是冷了,你改天有空去集市的話,就給我買一頂絨帽吧。蘇紅去換熱毛巾時,蘇老師忽然走到我身邊悄聲問道,今晚的戲演得可好?我說,還行,看的人挺多的。蘇老師說,其實他是喜歡看戲的。

        第二天一大早,蘇紅就去了集市,但一時間找不到絨帽,就買了一團羊絨毛線回來。蘇紅說,我要親手給阿爹織一頂絨帽。過了幾天,蘇紅果然就給父親織了一頂絨帽。蘇老師把帽子戴在頭上,試了試,說,正好。再過幾天,蘇紅又給他織了一條圍巾。傍晚時分,鄉(xiāng)里要舉行收妖送佛儀式,我?guī)е障鄼C出門時,看見老人正戴著一頂紫色的絨帽,披著圍巾,斜坐在院子里,抬頭望著天上自聚自散的流云,那一刻,晚風灌園,夕陽滿地,老人的背影把我心底里的什么東西猛地觸動了一下。我舉起照相機說,蘇老師,我給你拍一張照片好么?蘇老師整了整帽子,擺好了姿勢。透過這個單反相機的鏡頭,我仿佛看到了父親穿著白襯衫的模樣。

        收妖送圣儀式仍然在娘娘宮前舉行。道士把纏在柱子上的紙扎的蛇妖拘到紙船上,念了一句:驅邪迎祥,送圣回宮。幾名乞丐便上來扛起紙船。此時的乞丐,不能叫乞丐,而是要稱他們?yōu)椤拔餍邢壬?。西行先生把蛇妖一直押送到江邊,那里早已有一艘小船候著了。幾名西行先生扛著紙船上船,送到江心,就焚了蛇妖之類的妖魔鬼怪??吹浇屑t光閃耀,江岸邊頓時歡聲沸騰。

        蘇老師說病就病了,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要重。吃晚飯的時辰,我無意間瞥見桌子上擺放著一本厚厚的《圣經》,就料想到蘇老師這一回定然是病得不輕。在我老家,誰若是帶著一本《圣經》上醫(yī)院看病,身上準是出了大問題;若是再帶上幾本贊美詩之類的書,這問題就更大了。但蘇紅說,蘇老師一直有病,只是,久病之人與各類疾病打了長時間的交道,總能處之泰然,只有那些偶然患病的人才會大呼小叫唯恐天下人不知。有些病是可以輕易地打發(fā)掉,有些病,很固執(zhí)、很有耐性,它可以花很多年時間不動聲色地盤踞在那里,時間一到,它就跳出來,給人以致命一擊。蘇老師病倒后,四肢癱軟,似無還擊之力。蘇紅給他洗腳時,發(fā)現(xiàn)他的雙腿已經出現(xiàn)了浮腫,手指一按,表皮就凹進去,沒有一點彈性。我不知道蘇老師跟她說了些什么話,蘇紅突然抱著他的腿哭了起來。蘇老師伸出顫抖的雙手撫摩著女兒的頭發(fā),久久不語。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但我更愿意把它比作流水,當它在一個人的體內溢出時,就將靈魂席卷而去。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未能趕上,因此,蘇老師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感覺眼前死去的老人與我是有血緣關系的,而蘇紅哭喊的仿佛就是我的父親。慢慢地,應該屬于她的淚水就在我的眼睛里流淌出來。

        仿佛是冥冥之中出現(xiàn)的呼應,一陣急雨從山那邊猛地撲過來,不過片刻,又向另一個山頭奔去。我把頭靠在墻上,默默地傾聽著遠去的雨的余聲。大廳里除了我和蘇紅,沒有別的人。突然發(fā)覺,死就是身邊的事,是觸手可及的。

        我說,蘇老師去得太突然了,好像是眼看著好端端一個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倒下了。

        瓦爾特·莫羅德雕塑作品。

        蘇紅說,其實他早就得知自己得了絕癥,只是一味地隱忍著。

        我說,這么說,他去城里看你時,應該是早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的。

        蘇紅點點頭說,這么多年來,我都沒有關注過他,而他卻在默默地關注著我。我把錢匯到家里讓他蓋房子,他就一直在試著探聽我這些錢的來源,他總是擔心我在干什么投機倒把或販賣毒品之類的非法營生。因此,蓋好了房子之后,他就偷偷來到城里找我,結果發(fā)現(xiàn)我開的是一家兼營色情服務的大浴場,氣得大病一場,而且不肯就醫(yī)。我哄他說,我只是臨時幫朋友管理這家浴場,過些日子就離開。好說歹說,他才住進了醫(yī)院。一檢查,發(fā)現(xiàn)是癌癥晚期。他知道自己已是無藥可救,就讓醫(yī)生瞞著我。沒過幾天,就跑出來,謊稱自己的病好了,要回去。我也怕他長時間待下去,遲早會發(fā)現(xiàn)我的真實狀況,就索性送他回老家,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我說,蘇老師好像也聽人說起過你的閑言碎語,因此他后來很怕跟村上的人聊天。

        蘇紅說,這么多年我在外頭流浪,做過小姐,做過媽咪,做過夜總會的老板娘。這一切,阿爹后來全都知道了。但他在臨終前告訴我,他已經原諒了我。可我無法原諒自己,我是一個下賤、無恥的女人,一個死了就該下地獄的罪人。

        我說,我也是一個罪人,我父親在臨終前肯求神寬恕我,但我跟你一樣,從來就沒有原諒過自己。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喝醉了酒,開著一輛卡車,把一個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撞飛了,我見四周沒有人,就開著卡車逃逸了。這件事一直沒被人查出來,但從此以后,我無論做什么事都很背運。有時我想,我應該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回老家去投案自首。我需要的只是一點勇氣,可我辦不到。

        蘇紅說,一個人知道懺悔,證明他的良心還沒壞透。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她做了那么多無恥的事,卻沒有感到臉紅。而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F(xiàn)在,你就鄙視我吧。

        現(xiàn)在,我說,你也可以鄙視我,朝我臉上吐一口唾沫。

        話音未落,蘇紅果然朝我臉上啐了一口。我也朝她臉上啐了一口。我們都沒有抹去臉上的唾沫。

        辦完喪事,蘇紅把父親的遺物檢點了一遍,有些留給自己作紀念,有些送給二叔和三叔,還有些就燒化給父親了。這里面有一本日記,對蘇紅來說尤顯珍貴。里面記的都是一些家居瑣事,平素零星支付亦必細錄,最后一筆記下的,是女兒給他織了一頂絨帽與圍巾的事。蘇紅捧著這本日記,就像捧著父親的骨灰盒。

        她臉上的淚水被冬天的寒風一點點吹干之后,才抬起頭來跟我說,我要回城里去了。我問,你還是回城里重操舊業(yè)?蘇紅說,我不回城里去還能做些什么?你呢?現(xiàn)在要去哪里?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說,也許是這邊,也許是那邊,我也不知道去哪邊。蘇紅說,如果你覺得自己實在沒地方可去,就在我家再住上一陣子,我把鑰匙交給你,你想什么時候離開,就什么時候離開吧。分手在即,我們突然間都有些不舍。蘇紅說,我們去竹林路那邊走走吧。

        現(xiàn)在,竹林路已經通車了。車子從隧道那邊一進來,小孩子們和一些家畜就避讓一邊,有些懂事的小孩子向旅客們舉手致意,這些文明舉止想必是學校里的老師教他們的。等車子帶著令人厭惡的尾氣絕塵而去,那些小孩子和家畜又跳到路中央,嬉笑打鬧。村上的小孩子們素習跟家畜打交道,在他們的調教之下,狗兒能起立行走,雞鴨能歌,貓兒善舞,一副人畜歡呼的閑樂景象。竹林路南邊有一條岔道,通往村外的一座土廟,一條石板路被雨水洗得發(fā)白,如同窮苦人的舊衣裳。

        我們沿著這條石板路,向一片空曠、冷寂的田野走去。陰冷的空氣中彌漫著燒過的泥灰的氣味,凝凍的泥土間尚留一些植物的殘根。石板路盡頭就是一座土地廟,另一頭還是田野。我們站在田埂上,遠遠看見一座磚窯前有兩個人正在搬運磚塊。一個是大人,拉著一輛滿載紅磚的板車,另一個是小孩,在板車后面使勁推,寒風呼呼地吹著,她的身影顯得益發(fā)孱弱。蘇紅指著兩個緩緩移動的身影說,是我三叔和小念。

        我們走到磚窯前,三叔用一條臟毛巾擦了擦額際的汗水,帶著羞愧的笑容說,阿叔沒出息,讓你見笑了。蘇紅說,前陣子磚窯不是關掉了?怎么又想到要開張了?三叔指了指村子里插著一面紅旗的地方說,莉莉家要蓋洋樓,比你那棟還要大。她在外頭發(fā)了財,人都變了個模樣,出手也大度,造房子的磚塊全讓我包了,價錢還讓我一口說了算。

        我輕聲問蘇紅,莉莉是誰?

        蘇紅哼了一聲說,像我一樣,一個曾經靠賣身發(fā)家的酒店老板娘,在外頭賺了一些錢,就在這塊窮地方顯擺了。

        蘇紅走到小念身邊,掏出濕巾擦去她臉上的灰土,轉頭對三叔說,都說女兒要嬌養(yǎng),你怎么老是讓小念也跟著你干這種粗活?

        三叔說,我們窮人家,只要能有口飯吃,也不分活兒粗細了。只是這孩子跟著我,真是受累了。前陣子我本來想讓這孩子跟了戲班的老板去學戲,往后好歹也能混口飯吃。誰知那個老板晚上答應了,第二天就說他這個草臺班子不景氣,不愿接收了。我擔心的是,要是有一天我喝酒喝死掉了,也不知道這孩子怎么辦?這樣說著,我們都有些黯然。掠過田野的風聲聽來如同從老人胸膛間呼出的喘息,一陣緊似一陣。

        蘇紅把小念拉到身邊,摘掉她那雙早已破損掉線的手套,撫著她手上尚未未愈合的傷口問,疼么?小念咬著嘴唇,不讓一個“疼”字輕易地說出口。淚珠在她眼睛里直打轉,仿佛荷葉上的露珠,只要一陣風吹過便會簌簌滾落。蘇紅把她的雙手捂在自己手里,又問道,想不想跟姐姐去城里?小念茫然地看著田野中堆得整整齊齊的磚塊,沒有回答。三叔搶過話說,你能帶小念出去是再好不過了。蘇紅按住小念消瘦的雙肩說,那好,明天讓三叔跟你老師說一聲,姐姐這就帶你走。小念看著三叔,眼角汪著的淚水一下子就攪碎了。三叔蹲下來,捏著她凍得通紅的鼻子說,小念,去城里好好干,往后賺了錢,也給阿爹起一座小洋樓。

        蘇紅把小念帶回家里,讓她把雙手洗干凈,又給她涂上了防裂膏。小念一直沒說話,獨自一人站在窗口,手指摳著玻璃,默默地注視著田野中那個緩緩移動的身影。蘇紅收拾了衣物之后,對小念說,小念,你聽著,姐姐現(xiàn)在要帶你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城市,讓你在城里最好的學校念書。

        蘇紅要離開了,我應該是有些傷感的,或者是裝成一副傷感的樣子??晌覜]有。我把她和小念送上車的時候竟忘了揮手,忘了送上一句祝福的話。該走的都走了,我獨自一人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屈指算來,我在蘇莊已經住了一個多月。在這里,時間變成了一種不值錢的東西。它不能給我?guī)硎裁?。這日子,既不快樂也談不上痛苦。偶爾會有一些小小的不快,但可以用睡眠來安撫。白天,我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蘇老師坐過的那張椅子上,看著天上的流云。直到把白云看成一大片烏云,直到烏云變成雨水,“吧嗒”一下落在我的臉上。然后,我就把椅子搬到走廊上,繼續(xù)看雨。天黑了之后,我就在屋子里靜靜地躺著,聽著雨聲,直到天明。這屋檐上的瓦片、屋后的竹葉,都是世間的無情之物,但被夜雨打過之后,就變得有聲有色,有情有味了。

        責任編輯:符 二

        東君:原名鄭曉泉。1974年生于溫州。主要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兼及詩歌、隨筆。若干作品曾在《人民文學》《大家》《收獲》《十月》《花城》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著有長篇小說《樹巢》《浮世三記》。曾獲2007年度《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2008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獎、2009年度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2010年咖啡館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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