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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人版“美國夢”國家神話的反思
        ——讀《典型的美國佬》

        2011-10-09 02:41:48胡春梅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北京100120
        名作欣賞 2011年3期
        關鍵詞:文化

        ⊙胡春梅[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北京100120]

        華人版“美國夢”國家神話的反思
        ——讀《典型的美國佬》

        ⊙胡春梅[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北京100120]

        “美國夢”是美國神話的集中體現(xiàn),吸引和凝聚著許多美國人以及想要成為美國人的人。美國華裔作家任璧蓮的成名作《典型的美國佬》講述了一個華人版的“美國夢”。作品雖以華人移民為主人公,但它是一個美國故事,是一個引起美國人反思自身、思考美國文化的故事。

        美國夢美國華裔美國文化中國文化

        2008年的美國總統(tǒng)競選被稱為“最好看”的一屆大選,非裔美國人奧巴馬以特殊的身份和不凡的經(jīng)歷力克群雄,當選為美國第56屆總統(tǒng),成為美國歷史上首位黑人總統(tǒng)。面對這一開創(chuàng)歷史的結果,許多人宣稱“在美國一切皆有可能”;奧巴馬也在當選感言中,以親身經(jīng)歷自豪地告訴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處于邊緣社會的人),在這個國度里只要努力任何事情都能做到。這很容易令我們聯(lián)想到美國神話與“美國夢”。它是所有美國人,以及想要成為美國人的最大夢想,美國也是依靠這一神話凝聚和吸引了許許多多的人。新時期美國華裔文學的領軍人物任璧蓮女士的成名作《典型的美國佬》,講述了一個華人版的“美國夢”。更為可貴的是,作品雖已華人移民為主人公,但它是一個美國故事,是一個引起美國人思考的故事。

        在采訪中,任璧蓮解釋了這部小說題名的意義。①這本小說原名為《在美國社會》,改成目前《典型的美國佬》的原因有三點:第一,任璧蓮的代理人認為原名會給人一種非小說的印象,而“典型的美國佬”本身含有反諷意味。最初張家以“典型的美國佬”稱呼其他人,后來自己變?yōu)榈湫偷拿绹?。第二,對于初來美國的移民,很多人都喜歡以“典型的美國佬”來稱呼當?shù)孛绹耍粌H僅是華人移民如此。任璧蓮是借助華人移民的故事來表述在美國所有移民的共同經(jīng)驗。第三,作者意在重新界定什么是“典型的美國佬”。她認為,像張家這樣的移民家庭,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缺乏所謂的“美國性”,他們就是真正的美國人。任璧蓮對小說題目的選擇,表達出創(chuàng)作小說的基本主旨。《典型的美國佬》以二戰(zhàn)后新移民為對象,文中幾乎沒有唐人街流傳的古老傳說與民間風俗,也沒有對于中國記憶的大段敘述。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這是一個美國的故事”,隨后作者追蹤了三位主要人物在美國的生活經(jīng)歷與性格發(fā)展,如同美國書評所言:“《典型的美國佬》實際上是美國故事。任璧蓮這本極為機智、有趣和真正令人心酸的小說,也許是為我們的文學增光的、描寫當代移民經(jīng)歷的最佳作品?!雹?/p>

        華人版的“美國夢”

        《典型的美國佬》描寫的是20世紀40年代后三位華人移民在美國奮斗、生活的經(jīng)歷,這三位人物構成小說的主要敘述對象:弟弟拉爾夫,姐姐特雷薩,姐姐的好友、弟弟的妻子海倫。有評論者說:“任璧蓮《典型的美國佬》遠離(華裔文學)敘述的程式,作者將小說中的中國移民塑造為發(fā)展變化的人物性格。”③小說中的三位主要人物,不再是中國文化與中國經(jīng)驗的載體,作者的筆觸深入到人物內(nèi)心,展示了人物形象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下新的發(fā)展。

        《典型的美國佬》的發(fā)生時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50年代,當時的美國沉浸在繁榮、保守、恐共的社會氛圍之中。當時的繁榮,可由其工業(yè)文化盛行看出:擁有一棟郊區(qū)房子、電視、洗衣機、烘干機、車子、車庫,是白人中產(chǎn)階級所趨之若鶩的。當時的保守,則可由其盛行的電視節(jié)目及宣傳片看出。電視上流行的節(jié)目,極力宣揚勤奮工作、中規(guī)中矩,強調(diào)家庭的重要性。在這種保守的風氣下,主流文化同化的壓力或誘惑自然很大。美國人以及一些想要成為美國人的人,大多懷抱著自己的美國夢來寄托人生。早期的“美國夢”建立在“山上之城”(city upon the hill)、“人間新樂園”(new paradise on earth)等理想中的極樂世界之上,宗教意味很濃??墒?9世紀中葉以后,宗教性質大大地世俗化了,人們積極追求物質享受。到了20世紀50年代之后,美國的富裕社會達到了巔峰。人們信奉中產(chǎn)階級的夢想:只要努力工作、勤勞致富,社會地位與家庭幸福都將隨之而來?!兜湫兔绹小分械膹埣胰司捅痪砣?0年代“美國夢”的潮流中,是一個華人版的“美國夢”。

        素有“華裔美國文學之母”之稱的黃玉雪,著有自傳體小說《華女阿五》(The Fifth Chinese Daughter,1950),亦是一部早期的華人版本的“美國夢”。在那個特殊時期,小說主要通過個人的奮斗史積極歡呼中美文化的融合。因而,作者更多是表達對于實現(xiàn)“美國夢”的美國文化的贊揚之情。而《典型的美國佬》卻是通過“美國夢”的無限追逐來反思美國文化。任璧蓮這樣說:“我希望《典型的美國佬》不僅僅被看作是有關移民的故事,而被視為所有美國人的故事,令我們思考我們的神話與現(xiàn)實是什么。我們不是一個善于考慮到限度的國家?!雹堋兜湫偷拿绹小吠ㄟ^移民的視角、通過張家在美國發(fā)生的變化,引導所有美國人自我反思。這是經(jīng)歷了文化環(huán)境轉變的移民對美國人的啟示。而那些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就像熱鍋里適應了水溫的青蛙,已漸漸失去了辨析能力。

        小說主人公拉爾夫在赴美的路途中,就為自己定下了六條目標。其中前兩條,也是核心目標:修德、為全家爭光,顯然這是中國文化對于個人最為基本的要求。在美國,拉爾夫經(jīng)歷了被迫退學、居無定所的折磨,在與姐姐特雷薩團聚、并娶海倫為妻之后,他的事業(yè)蒸蒸日上:獲取了博士學位,取得了一所大學的終身教職,評上了教授。當拉爾夫家里掛上父母的照片,可以向他們光榮地匯報自己的成績,一切正如理想那樣順利進行時,拉爾夫卻放棄了原先夢寐以求的做一名學者的心愿,希望擺脫家族的制約與影響,在美國無限的自由空間中展翅翱翔,充分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

        “自我實現(xiàn)是一種對個人的社會角色充分重視并鼓勵個人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我抉擇的價值觀。它是美國個人主義價值觀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它強調(diào)個人行為最終結果。自我實現(xiàn)表現(xiàn)為三個層面:1.物質層面;2.精神層面;3.物質與精神結合的層面?!^大多數(shù)美國人將物質財富的擁有與否與擁有多少作為衡量個人生存能力的象征,他們認為物質成就的獲取標志著個人價值觀的實現(xiàn)和個人自立與獨立精神的社會肯定?!雹荽藭r的拉爾夫已經(jīng)改變了在中國培養(yǎng)起的為家族爭光的信念,美國文化灌輸給他自我價值的重要性,拉爾夫所理解的自我實現(xiàn)自然而然地與物質財富畫上了等號。另一位美國華裔投機商格列夫,無疑是“拜金主義”的代表,他對于拉爾夫的轉變起到了很大作用。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格列夫就向拉爾夫宣傳:“在美國,什么都可能?!薄鞍偃f富翁!白手起家的人!”⑥他向拉爾夫宣講,在美國個人不受到限制,可以通過一切手段來滿足自己的愿望,也就是可以通過個人奮斗賺取數(shù)不盡的錢財。拉爾夫最終放棄了終身教職,投入金錢的懷抱。他與格列夫合資,經(jīng)營一家炸雞店,渴望獲取大量利潤。拉爾夫的金錢欲望不斷膨脹,后來竟然以漏稅的非法手段增加營業(yè)額??伤f萬沒有想到,就在自己做著百萬富翁的美夢時,卻走進了格列夫為他挖掘的陷阱。他買的格列夫的炸雞店,竟然建在深坑之上,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這也隱喻著拉爾夫百萬富翁的夢想只是建在沙灘上的危房,沒有堅實的基礎。

        拉爾夫的妻子海倫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女性。她有著“纖小的腳”、“瘦長的身材”、“節(jié)制的步伐”;她生性純良,喜好安靜,她的生活抱負就是永遠呆在家里。當她與特雷薩遠涉重洋,開始流放生活時,海倫也盡量在尋找家的感覺。然而,漸漸地海倫對于家有了自己的看法。

        海倫很快區(qū)分了傳統(tǒng)式和現(xiàn)代式,錯層式和牧場式以及中門進入的殖民式。都鐸式、平房式、A字結構,她解釋道。灰墁,磚塊,墻面板。護墻楔形板。

        “還有”,她常說,“雙間車庫,有不同的入口。精致的地下室?;瑒硬AчT?!?/p>

        美國的雜志、電視等一切媒體激發(fā)了海倫對于中產(chǎn)階級家庭模式的渴望,因而足不出戶的海倫英語水平大大提高。海倫夢想中的家也并非一種家庭的親情與溫馨,而是物質財富的象征。書中在寫到全家人一同觀賞康涅狄格的豪華住宅時,尤其突出海倫當時的陶醉心情,她一遍一遍地念叨著“真美,真美”而流連忘返。海倫憧憬著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當拉爾夫埋首于炸雞店拼命賺錢時,虛榮的海倫受到格列夫的引誘做出了背叛家庭的事情。

        姐姐特雷薩一直徘徊在兩種文化之間,但是依然受到新的文化環(huán)境的潛移默化。特雷薩是一位老處女,依靠自己的力量在美國謀求了一份職業(yè),默默地支持著弟弟的家庭和事業(yè)。在為張家付出的同時,特雷薩固然也有自身的需求?!坝幸淮危试S其他的住院醫(yī)生向她眨眼,有時候也向他們眨眼?!痹谶@個自由的空間里,她也想要擺脫那些條條框框的束縛,讓自己隨心所欲。但是,中國文化中的道德在督促著她,“這個國家是一個多么危險的地方啊!一個自由的荒野。她感到不寒而栗,小心翼翼地堅持走她的道路”。然而,特雷薩感受到了自己的欲望,不愿再自我壓抑,而要釋放自己、享受生活。結果,特雷薩愛上了他們朋友的丈夫,成為名副其實的第三者。

        對“美國夢”的反思

        來到美國之后,拉爾夫、海倫與特雷薩三人都發(fā)生了變化。他們擺脫了中國文化種種規(guī)范的限制,追求自我實現(xiàn)的無限可能。但是,個人欲望的無節(jié)制膨脹,不可避免地導致家庭悲劇的發(fā)生:拉爾夫的炸雞店最終破產(chǎn),他們的豪宅因無力供給只得出售;拉爾夫得知海倫的出軌行為,夫妻感情行將破裂;特雷薩的第三者身份不被弟弟理解,被迫搬出家門。最后,特雷薩又被弟弟駕車撞傷,住進醫(yī)院。張家四分五裂,遭受重創(chuàng)。但是,在經(jīng)過這些曲折之后,拉爾夫開始了思考與反省。

        他在想些什么?他是什么人?多少年之后拉爾夫才想起來去問這些問題,卻不料他也找不到答案……但是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徹頭徹尾注重實際的美國,他擁有許多知音——許多人想要知道,他們到底在干些什么,當然有的人是為了生存。這是一門技藝。

        在中國階梯式的社會里,人們擔心更多的是得到社會的認可。某人的地位便是一條非常有用的信息,了解到這個便知道人們應該如何相處,期望得到什么樣的待遇。在關系密切的地帶,關系的作用相對大??墒窃凇八伤煽蹇濉钡拿绹?,人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袄瓲柗蛳胫浪南薅群蛣恿λ?,想知道在他靈魂深處,他要塑造一個什么樣的罪惡和美德。”經(jīng)過在美國社會的隨波逐流,家庭的分崩離析,拉爾夫在思索這一切,思索自己是什么人?究竟想要做什么?這種自我身份危機之感,在美國較為普遍。移民來到新世界必然面臨文化適應的問題,而美國國內(nèi)各族裔之間也存在著文化交流與融合。這樣一來,無論是移民還是移民的后代,不管他們在美國生活了多少年,都會遭遇認同危機——這就是典型美國人的標志。任璧蓮在訪談中說:“張家人在美國遭遇了認同危機,總是自問自己是誰、正在變成什么樣的人這樣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是典型的美國佬,一點不比其他種族的人遜色。”⑦張家人受到美國文化的浸淫,加入當時美國人追求的“美國夢”。而有趣的是,當張家的美國夢破滅之時,張家人的自我反思卻是他們真正成為美國人的開端。他們從以往外力驅使下的被動轉變,變?yōu)橹鲃拥厮伎荚谏鐣凶晕业奈恢茫粡膶τ凇懊绹鴫簟钡南胂?,變?yōu)楂@得自己親身的認知。有了這樣的體會,才算是真正的美國人。

        《典型的美國佬》描述了華裔進入美國主流社會曲折與漫長的過程。一方面,以華裔為代表的少數(shù)族裔移民們在進入另一種文化過程中存在漫長的調(diào)試過程,需要不斷地重新定義自己的文化以及美國文化這個概念本身,并做出一些必要的變通與融合;另一方面,美國主流文化也在不斷地對外來的移民加以定義和限制。正如海倫發(fā)現(xiàn)的那樣,在建構美國人身份的過程中,根本不是一個國籍改變、新取得身份證那么簡單的問題,它是由許多因素構成和影響的。張家正是在不斷定義美國也不斷被美國定義的過程中逐漸獲得了“美國人”的意識,這個過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張家初到美國,以中國文化的眼光審視陌生的一切,批評“典型的美國佬”那些令他們看不慣的行文:“典型的美國佬一無是處”,“典型的美國佬不知如何相處”,“典型的美國佬使用蠻力”,“典型的美國佬不知禮數(shù)”以及“典型的美國佬浪費”。他們這樣將陌生的事物與自己劃分開來并加以批評,增添自我優(yōu)越感,未嘗不是一種對于自我相異于新環(huán)境的辯護。

        第二階段,完全認同“美國佬”。在美居住一段時間后,張家不再以“典型的美國佬”指責美國人,反而對于美國人有了很大的認同感。一次特雷薩向大家說道:“你們知道為什么我們過去說典型的美國佬是飯桶嗎?這是因為我們認為我們是飯桶?!睆埣胰诵Х旅绹私?jīng)營自己的生活,仿效美國棒球隊“紐約佬”(New Yorkees)的名稱,命名自己為“張家佬”(Chang-Kees)——中國的美國佬。

        第三階段,張家經(jīng)歷了困難挫折后,對于美國有了自身的體會。美國并非無限的可能、不加任何限度的自由。“一個人在中國注定要滅亡,在這兒也同樣要滅亡??床灰?,聽不見。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一個人就是他自己限度的總和,自由只不過使他看清了自己的限度的存在。美國根本就不是美國?!睉斦f,拉爾夫認識到美國不是他想象的美國,他真正體會到了美國的含義,體會到了自由與限度的辯證關系。小說結尾,拉爾夫獨自一人站在漫天飛舞的雪花間,身后是自己的公寓,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雪地。身后的“有限”與眼前的“無限”這一畫面,隱喻著拉爾夫對于有限與無限的認識以及對于自我的認識,而所有一切也表明張家是與其他人毫無例外的真正的美國佬。

        對美國文化的再思考

        在一次訪談中,任璧蓮談到族裔身份之外人的內(nèi)心體驗,“光是談中國春節(jié)并不能解釋亞裔美國人與其他人的差異,在某種意義上來看,這更與無家可歸的感覺有關……無根的感覺。有許多心里體驗是‘亞裔美國人’這個詞組所不能涵蓋的”⑧。“亞裔美國人”表明了一個人的族裔身份、一個人的文化根基。人是文化的產(chǎn)物,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培育出不同的人類習性。但是人的一些感情、欲望、情緒等等,卻有著許多共性。例如任璧蓮所說的無根的感覺,這可能是在美國許多移民以及移民后代共有的一種情感。這種情感可能在某一族群身上較為濃厚,在另一族群身上較為淡薄。所以,族裔身份不能涵蓋一切心靈的感受,族裔身份也不能將各個族群完全隔離。在任璧蓮的作品中,作者有時超越族群的界線,生發(fā)出對于整個國家的思考;或是借鑒其他族群的優(yōu)秀作家,揭示不同族群間共通的人類情感。

        小說中的拉爾夫擁有兩個名字(中文名是意峰,意為意愿的巔峰),他會說兩種語言,經(jīng)歷了兩種文化。作者通過兩種文化的碰撞,期望有著幾千年歷史、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與年輕的、生機勃勃的美國文化展開對話,相互借鑒。小說中這樣區(qū)分英文與中文:

        英語的動詞很簡單。一個人在聽。不管怎么樣,一個在傾聽的人怎么會聽不見呢?英語里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漢語里卻要分辨清楚。為了闡明這個目的,甚至還有一個動詞結構。在普通話里,Tingdejian(聽得見)指的是一個人在聽,而且聽見了。Ting bujian(聽不見)意味著一個人在聽,卻沒聽見。人們聽他們所能聽見的,看他們所能看見的,做他們所能做到的。一切就是這么理解。這是一個古老的文化在說話。到處都有限制。

        英語動詞很簡單,而中文動詞的復雜之處在于區(qū)分了動作與結果,動作有了限制,只有限制之內(nèi)的動作才有結果。這就好似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中國文化強調(diào)個人的限度,想要做的事情不等于能夠做的事情,愿望不同于能力。而美國文化為個人提供了無限可能,人們可以做想要做的任何事情,這是個沒有限制的社會。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儒家學說”為核心思想,而美國主流文化信奉“個人主義”。

        就中國思想的形成而言,儒家的影響超過了任何其他的哲學思想體系?!叭寮也粌H決定了中國人想什么,也決定了他們怎樣想,即一種儒家思維方式。通過語言、教育、習俗和生活本身,儒家思維方式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思想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強度不亞于先天遺傳?!雹崛寮覍W說強調(diào)的是人的社會性、責任感和集體主義精神,宣揚克己復禮、承擔責任和盡守忠孝。在儒家學說所規(guī)定的等級化和模式化的人際關系中,個人是作為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獲得意義的。儒家意義上的個人是一個社會成員、一個道德載體,并不是一個政治或法律的概念。個體的獨立、個人的自由與權利與人的個性是不受到鼓勵的,這往往會導致社會保守、封閉的消極后果。

        個人主義主要是在美國的社會實踐中獲得積極含義的?!霸诿绹麓箨懙膹V闊地域中,封建主義從未扎過根,早期移民把宗教改革后形成的歐洲新思想帶到了美洲。兩種主要的個人主義傳統(tǒng)——新英格蘭個人主義和邊疆個人主義——匯合成一股強大的激流,成為一個鮮明的美國特色和民族理想?!眰€人主義強調(diào)個人的至高無上、個人的自足自立和自治權以及個人的無限潛力,反對權威、宗教、國家、社會以及任何其他外在因素以任何方式干涉和阻撓個人發(fā)展。它可以激發(fā)人的無限創(chuàng)造性,充分實現(xiàn)各方面的潛能;它也可能走向極端,導致自我的過分膨脹和社會的異化。

        “儒家學說”與“個人主義”各有利弊,任何一方的思想走向極端都會帶來負面效應,只有相互參照、彼此借鑒才能更好地發(fā)揮作用,任璧蓮通過作品形象地表明這一觀點。在格列夫的誘導之下,張家經(jīng)歷了一番坎坷的歷程,完全卷入追逐物質財富的風潮之中,格列夫就是個人主義走向極端的一例典型。他沒有妻子兒女,對家庭的看法沒有一絲人情味:“家庭可以是資產(chǎn),也可以是負債,看情況而定?!备窳蟹虬l(fā)跡前當過油漆工,開過出租車,在餐館洗過盤子,在音樂廳唱過歌,后來通過偷餐館的油脂做肥皂發(fā)了財,開始涉足房地產(chǎn)、餐館、礦井、服裝、玩具等各個領域。格列夫白手起家,靠自我奮斗成為百萬富翁,但他的致富是通過偷稅漏稅、坑蒙拐騙等違法行為獲得的。他把建在深坑上的炸雞店賣給拉爾夫,將拉爾夫推向破產(chǎn)的境地。不僅如此,格列夫還挑唆拉爾夫的姐弟關系,間接地趕走特雷薩,并且試圖誘騙拉爾夫的妻子海倫。正如任璧蓮所言,格列夫代表了美國文化和50年代美國社會的黑暗面:“格列夫·丁代表一種美國人,尤其是在邊疆長大的那種人,他們具有建國初期西部蠻荒地區(qū)的觀念,與東部聚居區(qū)的觀念截然不同。他集中體現(xiàn)了失去控制的合理性,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責任感,完全無視社會結構的存在。與丁相對立的是由各種責任定義的其他人物?!雹飧窳蟹蚴敲绹吔畟€人主義的典型代表,他以自我為中心而視責任于不顧。同時,《典型的美國佬》也塑造了與格列夫相對立的人物,即拉爾夫的姐姐特雷薩。

        特雷薩身上凝聚著中西兩種文化,是作者十分贊賞的人物。如前文所述,特雷薩不僅擺脫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于女性的壓制和束縛,受到西方文化自立精神的影響;另外,她的獨立自由中包含著強烈的責任感。身為拉爾夫的姐姐,她不斷犧牲自我利益維護整個張家的團結與穩(wěn)定。在特雷薩充當老趙夫婦的第三者時,她的內(nèi)疚超過了情欲,她只是維持著現(xiàn)狀,并不希望破壞老趙的家庭。這與格列夫背著同在家中的拉爾夫引誘海倫形成鮮明對照。拉爾夫的冷嘲熱諷將特雷薩趕出了家,但在拉爾夫一家走入絕境需要她的援助時,特雷薩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毫不猶豫地回到了張家:

        這是她的責任,她自言自語。在許多方面,她已經(jīng)美國化了,但在這方面,她仍是個中國人——全家前進時,她和他們齊步走。這不就是她所渴望的嗎?團圓,這是中國人的理想,她像過新年一樣,一吃橙子,嘴里就要念叨著:全家團圓。

        通過兩個人物的比較,作者希望所有美國人重新思考自己的文化,希望在中國文化的參照下認識到美國文化的缺陷所在,這也是張家人經(jīng)歷的一段心路歷程。來到美國后的海倫有這樣的感受:

        在中國,海倫受過教育:要格外謹慎,這個世界就像一個溜冰場,一個有限的空間,四周都是墻。這些話不可避免地回蕩了過來。但在這里,世界是巨大的,一切都是無窮無盡的地平線。

        在這個所謂無限的世界里,張家人興奮不已,不知疲倦地追逐著“美國夢”。拉爾夫甚至不惜觸犯法律、不惜丟棄親情與家庭,全身心地去賺錢攬財。終于,拉爾夫的美國夢破碎,張家落得四分五裂的悲慘境地。拉爾夫終于明白,美國不是他所認識的美國,真正的美國與中國一樣,在無限之中包含限度。只能說無限的“美國夢”是一個國家神話,張家同許許多多的美國人一道卷入了逐夢的風潮中。這一冒險終究讓拉爾夫體會到了什么是美國,什么是美國人。任璧蓮說:“拉爾夫就是我們國家的一個比喻。我希望,我們的青春期已經(jīng)過去,我們成熟了。人們開始思考環(huán)境,思考戰(zhàn)爭,思考我們在世界上的位置?!?拉爾夫從無限度地自我追求,轉變到謙遜、思考、省察自我的成熟階段。這象征著美國從青春期邁入成熟期,從唯我獨尊、無所顧慮到關注自我與其他國家的彼此聯(lián)系、思考人類與環(huán)境的相互影響。任璧蓮通過移民的故事,隱喻美國的發(fā)展過程;通過中西文化的比較,引導人們省察自身?!兜湫偷拿绹小愤@個華人版的“美國夢”,是針對全體美國人的一部文學作品。

        ①Trudeau,Lawrence J.ed.,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Reviews and Criticism of Works by American Writers of Asian Desent.Detroit,London:Gale Research,1999.

        ②Gish Jen,Typical American,New York:Penguin Group,1991.

        ③Payant,Katherine B.and Rose,Toby ed.,The Immigrant Experience in North American Literature:Carving out a Niche,Westport,Conn.:Greenwood Press,1999.

        ④Jen,Gish and Satz,Martha,“Writing About the Things That Are Dangerous:A Conversation with Gish Jen.”Southwest Review 78,no.1(winter 1993).

        ⑤胡文仲主編:《英美文化辭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5年版。

        ⑥[美]任璧蓮:《典型的美國佬》,王光林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

        ⑦石平萍:《美國華裔作家任璧蓮談創(chuàng)作》,《外國文學動態(tài)》,2004年第2期。

        ⑧Hart,Denise“Gish Jen:An Interview”Poets&Writers Magazine,Volume 21,Issue 6,November/December 1993.

        ⑨錢滿素:《愛默生和中國——對個人主義的反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

        作者:胡春梅,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講師,比較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移民文學。編輯:魏思思E-mail:sxmzxs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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