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延秀

摘 要：意境與境界，是老生常談的問題。但對這兩個概念的外延和內(nèi)涵的界定與分析，尚存在諸多爭議。文章認為，意境說的理論源頭是“詩言志說”與“比興說”，作為美學范疇，意境或境界即詩歌藝術(shù)形象；作為哲學范疇，境界則指人生境界，其最高形態(tài)是一種詩意的存在方式。

關(guān)鍵詞：意境；境界；詩意的存在方式

中圖分類號：I052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1）07-0110-03

一、 意境說的理論源頭——“詩言志說”與“比興說”

詩言志，志，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志，心志，漢儒解釋為志意，解釋為情，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即今人所謂思想情感。文學是用語言來表達人的思想情感的，這是中國文論的開山綱領(lǐng)，被稱為表現(xiàn)說、情感說，這是與西方古希臘以來的模仿說、再現(xiàn)說相對的一種文學理論。重內(nèi)在精神的表達、內(nèi)向性，是中國文學藝術(shù)的特點。

抒情或言志無非兩種方式，一是直接的，一是間接的。直接的方式是賦，即直言其事、直抒胸臆，就是把思想情感直截了當或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可以不加修飾，也可以鋪采摛文，窮形盡相。間接的方式是比興，比是比方于物（鄭眾），以彼物比此物（朱熹），此情，此意；興是托事于物（鄭眾），是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詞（朱熹），所詠之情，此所詠之意。合而言之，比興是以物喻志，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假象見意（皎然）。這種表達方式含蓄蘊藉，最為眾人喜愛，也是詩歌藝術(shù)最常用的。唐人李仲蒙言：“敘事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保ㄒ姾鹅橙患ぶ吕钍逡住罚┍M管以上說法或從修辭層面、或從創(chuàng)作過程談?wù)撡x比興,但修辭與創(chuàng)作的成果——藝術(shù)形象，唐人已有名稱，即境。如王昌齡所言物境、意境、情境；皎然所說“緣境不盡曰情”；司空圖所謂“思與境諧”。境，原意為疆界，是地域，佛經(jīng)翻譯中用以指精神層次、精神境界，唐人取以指詩的形象。歷代表述文學作品中的思想情感的名詞有如上的志、意、情等，表述取自客觀世界的物象的意象的名詞有物、象（來自易傳“立象以盡意”）、景等。錢鐘書曾言：詩可有意無物（按：如直抒胸臆），但一般總是既有意、又有物。王夫之《姜齋詩話》說：“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景中情，情中景?！薄安荒茏骶罢Z焉能作情語？”物與境的區(qū)別是：物是單一的，如《詩經(jīng)·氓》中“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之桑；境是整體的，如《天凈沙·秋思》中由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等物組合而成的完整混一的畫面、情景、時空、世界。如袁行霈所說：前者好比磚石，后者好比建筑。

意境和境界的理論，到王國維即已成熟，《宋元戲曲史》中稱意境，《人間詞話》中叫境界，一般意義上二者通用。王氏釋境界為：能寫真感情、真景物者，謂之有境界。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王氏把境界作為衡量文學作品的最高標準?！霸~以境界為最上”，不獨詞，所有詩歌藝術(shù)、抒情文學作品概莫能外。論述意境的文章著作汗牛充棟，其共識為：意境是中國詩歌藝術(shù)、抒情藝術(shù)的形象，其特點是：情景交融、虛實相生、余味無窮。朱光潛、宗白華及當代袁行霈、童慶炳等人為意境理論作出巨大貢獻，茲不贅述。

在此強調(diào)的是，意境理論并非一朝一夕而成，也并非如王國維自言自家獨創(chuàng)，而是一個漫長的發(fā)展形成過程。其理論源頭應(yīng)該追溯到“中國詩論的開山綱領(lǐng)”“詩言志”，追溯于“比興說”中的情物論，追溯于中國詩歌觸景生情、借景抒情的創(chuàng)作方式。不獨詩文創(chuàng)作，古人在生活中也很早就有“比德”傳統(tǒng)，如以玉比德：佩玉取其溫潤，取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以山水比德：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這種觀物體物方式，使得意境這一概念往往超出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表現(xiàn)出更豐富的內(nèi)涵。

二、 王國維對境界概念的拓展及其它

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一般是在詩詞藝術(shù)范圍內(nèi)使用境界一詞的。但有一節(jié)更為有名的名言，人們往往忽略了它。他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氨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贝说谌骋?。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這三句詩分別取自晏殊《蝶戀花》、柳永《蝶戀花》和辛棄疾《青玉案》，三首詞都是言情的。但王氏對之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而又合理的闡發(fā)和引申，用三種詩詞意境比擬做學問、成事業(yè)的三種境界，也是人生的三種較高級境界。所謂較高級，即言其已經(jīng)超越了人最基本、也最低的層次——馮友蘭所謂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而進入一種自覺的狀態(tài)，因為一般而言，學問、事業(yè)的追求，高于飲食男女的基本生存需求。愛情，作為人基于原欲而又超越原欲的一種崇高精神追求，總是苦樂相隨，孔子評價《詩經(jīng)·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就道出愛情的真諦，有樂，有哀，但一往而情深，這求愛之路與求道之路相似，“任重道遠”，“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所以，王氏所舉第一境界，是立大志、發(fā)宏愿，是取法乎上，即嚴羽所謂“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第二境界，是孜孜以求的過程，勇猛精進的過程，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過程。無怨無悔，是自覺到天降大任，是以苦為樂。第三境界是游刃有余、出神入化的自由之境，是喜出望外的歡悅，是成功的快樂，如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成就感，是高峰體驗。

其實，古今中外，有許多哲人對人生境界都做過闡述。青原惟信說：“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五燈會元》卷十七）也是三境界。第一境界，色與空、迷與悟、現(xiàn)象與本質(zhì)，渾渾噩噩，這是俗人的生活和世界。第二境界，由色悟空，四大皆空，人發(fā)現(xiàn)現(xiàn)象背后有本質(zhì)。第三境界，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徹大悟，圓融無礙，本質(zhì)現(xiàn)象渾然一體。如將此種禪理放大，則世俗世界、凡俗之人莫不如此。此可與王氏之說相參。禪宗其他人也有類似說法，如，第一境界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芳跡”；第二境界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第三個境界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也是一空字，第一境界，重在尋，刻意、苦修；第二境界漸入自覺、自足狀態(tài)；第三境界則超越時空，臻于天人合一、無掛無礙之境界。這個過程，是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以上諸說，都體現(xiàn)了辯證思想。

嚴羽以禪喻詩，在《滄浪詩話》中，提出學詩三境界：“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至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也?！鼻迦伺说屡d又云：“先取清通，次宜警煉，終尚自然，詩之三境也。”其他談藝諸說，如孫過庭《書譜》中所言：“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碧K東坡論文絢爛歸于平淡，王安石論詩“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盡管語言表述不同，但都說明從藝、悟道、為人、處世、做事等的相通之處，都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三級跳遠”：自然、自在——自覺、自為——自由（新的、更高的自然）。西哲的思考也可相參。祁克果將人生分為三個階段，即：審美階段、道德階段和宗教階段。類似王國維的高級層次、精神層次。尼采則認為，人生有三個時期，即：合群時期、沙漠時期和創(chuàng)造時期。合群時期，自我尚未蘇醒，個體隱沒在群體之中；沙漠時期，自我意識覺醒，開始在寂寞中思索；創(chuàng)造時期，通過個人獨特的文化創(chuàng)造而趨于永恒之境。另，當代哲學大家馮友蘭的人生四境界說更為著名，“它們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奔错樍暥?、生物之理、盡倫盡職、天地合一四個層次。劃分級數(shù)不同，道理相同。由此可見，王國維是將詩學、禪學與哲學融會貫通，鑄成境界這一范疇。

三、 境界是一種詩意的存在方式

海德格爾曾在文章中引用荷爾德林的詩句，闡述自己的哲學觀點：人，充滿勞績，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是的，人應(yīng)該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這是境界說的核心實質(zhì)。

古今中外，“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一問題，始終困擾著人類，引起哲學的“驚異”，促使一代一代的圣哲文豪去思索。人的本質(zhì)，人生的意義，是無可窮盡的問題或主題。究天人之際，是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認識你自己，是西方古老的格言。我們不妨再從劉勰的《文心雕龍·原道》說起。因為此文很有代表性，融儒道釋思想于一爐，代表了中國人對宇宙人生、文化藝術(shù)的總體看法：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jié)響，調(diào)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劉勰此文是探討文之本源的。何為文？文，本義是文理、紋理，《說文解字》說“錯畫也，象交文”，是物體上交錯的紋理或文理。再用以指文字（文字即是一種交文、錯畫）。然后引申為紋飾、修飾、文采（色彩）、文章（文字組成的篇章）、文化、文明。文學包含在文化中，屬于文章。劉勰認為文之本質(zhì)應(yīng)與天地聯(lián)系起來看，它是肇于自然的。天地自然中的日月星辰、山川動植，雄奇瑰麗，蔚為大觀，構(gòu)成一幅好畫圖，或可以說本來就是一篇大文章，這叫天地之文，或道之文。這是宇宙奇觀，天地之大美（莊子語）。人為萬物之靈，與天地構(gòu)成三元關(guān)系：天地人三才。天地不言，道亦自然呈現(xiàn)（如海德格爾所謂澄明或照亮），“使人發(fā)其意”（董仲舒語），所以，心生言立，言立文明，作為有心之器的人，發(fā)明了語言的人，則仰觀于天、俯察于地，模仿自然，為天地立心，進而創(chuàng)造出則天效地的人類文化和文明。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中將人文分為情文（如文學）、形文（如繪畫）和聲文（如音樂）等，這是人類文化的主要形式。這里有對人的本源、本質(zhì)的解釋，有對人文的本源與本質(zhì)的解釋，貫穿著天人合一思想的精髓。

人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從理智的角度講，如孟子所言，“幾希矣”，很小很??；但又是巨大的，因為人是自覺的、自為的、在一定程度上自由的，這更應(yīng)該是人的本質(zhì)。文，與荀子所謂偽，語義有相契之處，文飾、人為，“見性起偽”，文，是對自然人性的修飾美化。無論中國哲學各家或崇尚自然，或強調(diào)人為，或主張性善、性惡，在盡心盡性這一點上是相通的，或相一致的，盡人事即順自然（蘇軾語）。這就回到該文所論境界。人生在世，是有境界的。因為人是有靈性的。馮友蘭說，哲學是助人提升人生境界的，文學藝術(shù)何其不然？人之本質(zhì)在于，精神追求可以超越物質(zhì)需要的限制。在這一點上，我們贊同薩特的觀點，人是人的未來，人在不斷地超越自己，這是人的自由、人的選擇。馮友蘭說，“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現(xiàn)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應(yīng)該成為的人。前兩者是自然的產(chǎn)物，后兩者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彼€說，“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哲學的任務(wù)是幫助人達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特別是達到天地境界?！薄吧钣诘赖戮辰绲娜耸琴t人，生活于天地境界的人是圣人。哲學教人以怎樣成為圣人的方法?！闭軐W、藝術(shù)，就是要人超越自然、功利境界，達至道德、天地之境，做圣賢。天地境界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人最高覺解的境界，是哲學的、宗教的、審美的境界，是東西方普遍認同的真善美統(tǒng)一的境界。可以說，王國維的三境界說，也旨在倡導(dǎo)人的超越，推崇第三境界，即最高境界，這是真善美的世界，是知、情、意融而為一的世界。這是人的最理想的生存方式，即詩意的存在方式。

在哲學以提高人生境界為目標這一點上，今人張世英與馮友蘭同。張世英認為，人類思想發(fā)展經(jīng)歷三個階段：“前主客關(guān)系的合一”（主客體不分），“主體——客體”關(guān)系（主體性哲學），“后主客關(guān)系的合一”（萬物一體）。哲學對世界有兩種追問方式：一個是“主體——客體”結(jié)構(gòu)的追問方式，一個是“人——世界”的追問方式。前者追問的是：外在客體“是什么”，后者追問的是：人“怎樣是”與世界融合為一的。前者造成主體與客體的分離，后者則重新在“天人合一”思想的基礎(chǔ)上，思考人與世界新的更高的融合。這就是張世英提倡的“民胞物與”精神、“詩意境界”，萬有相通、萬物一體的哲學。在此，我們更能體會李澤厚先生的斷言：中國哲學也就是美學。也能讓我們聯(lián)想到徐復(fù)觀先生對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概括：藝術(shù)人生化，人生藝術(shù)化。張世英的思想顯然與傳統(tǒng)哲學相聯(lián)系，也受到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的啟示——哲學應(yīng)該以存在（人的存在）為研究對象。當然，我們不能接受海德格爾把存在僅僅理解為孤獨個人的非理性的情緒體驗，也看到他試圖超越心、物二分哲學的徒勞。但他認為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主體性原則的膨脹 ，人被技術(shù)統(tǒng)治， 成為商品和工具 ，喪失了完滿的人性； 而藝術(shù)的超功利性，則昭示了存在的真理 ，因此能維護人類生存的根基。這是深刻的。我們理解的存在，是人與世界的實踐關(guān)系，是自然的人化與人化的自然，是人對世界的自覺能動的掌握。

人應(yīng)該回到世界，回到自身，這是中外哲學家藝術(shù)家的共識。孔子說：“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蔽?，指文化典籍，學文則是文化修養(yǎng)、精神需求，對物質(zhì)世界的超越?！蹲髠鳌分刑岢鋈恍啵戳⒌?、立功、立言，也更多的是趨向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如司馬遷所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追求無疑是崇高的，是突破一己之私、突破時空的永恒終極目標。橫渠三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也應(yīng)作如是觀。從個體的人來說，馬克思所言“全面發(fā)展的人”，而非“單面人”（馬爾庫塞所批判的），也為我們提示人的未來，揭示人應(yīng)該成為的人。所謂全面發(fā)展的人，即馬斯洛所謂滿足了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xiàn)五個層次需求的人，這自我實現(xiàn)的層次就是王國維“驀然回首”的最高境界；所謂全面發(fā)展的人，就是集真善美或知（知識、理智）意（意志、道德）情（情感、審美）于一身的人。王國維曾慨嘆可信者不可愛，可愛者不可信，他的境界說，就是力求將可信者（哲學）和可愛者（藝術(shù)）結(jié)合起來，這是一種理想的、健全的人格和人生。

總之，可以簡單地講，“吾道一以貫之”，中國哲學追求天人合一之境，倫理追求知行合一之境，美學追求情景合一之境，三者相通相續(xù)。王國維的三境界說就是將此三者聯(lián)系融合起來，昭示一種現(xiàn)代人理想的、詩意的存在方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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