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冰
音樂記憶中的四個親戚
戴 冰
六姑爹詹叔叔是安龍人。安龍我去過,有南明小朝廷的遺址、十八學士墓和荷葉滿池的召堤,還有蔣介石的題字,風景不錯,是個好地方。一九五八年前后,詹叔叔離開安龍,報考剛成立的省花燈劇團,后來我的六姑媽也調(diào)進這個團,兩人相識結(jié)婚,他就成了我的姑爹,就此安家貴陽,一住就是數(shù)十年。他們詹家似乎有個家族性的特點,話少,聲音小。這個特點從詹叔叔的父親那輩就很突出。我還很小的時候,詹叔叔的父親曾從安龍來,在他們家住過一段時間,印象中總是一言不發(fā)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笑瞇瞇地,抽一根一米多長的煙桿。抽這么長的煙桿,點火是個問題,所以每次都是讓大孫子點。老人家的大孫子就是我的表弟小濤。小濤給爺爺點煙用的是紙媒,紙媒是沒有明火的,得先把它吹燃。吹紙媒有講究,氣口松了不行,風勢不夠,紙媒達不到燃燒的程度;氣口緊了也不行,風勢太強,只見火星四濺,卻也壓住了火焰。小濤實驗多次,終于找到法子,那就是嘬口急吹,同時舌尖緊隨,快速堵住唇口,像給氣流來個急剎,火星正旺而風勢忽竭,明火于是呼地冒出來了。小濤很得意,多次給我和表哥表演炫耀。
詹叔叔的父親在他們家住了應該有一年半載吧,我常去,對他的聲音卻沒有一點印象,可見他確實是不愛說話甚或干脆就是不說話的。到了詹叔叔這一輩,那情形也沒多大改變。詹叔叔的弟弟,我們叫五叔的,不時會來探望他,兩兄弟相對而坐數(shù)小時,你幾乎不聞一絲聲息;但你若湊近觀察,會發(fā)現(xiàn)除了偶爾相互遞煙、點火,兩人還是會不時交談幾句,只是聲若蚊蚋,不及方寸,你無法聽見而已。他們家的這個特點,就是到了女兒小燕,兩個兒子小濤、阿培一輩,也還是如此。比如小濤就不愛說話,有時我和二表哥熱議半天,突然發(fā)現(xiàn)他在一旁默不做聲也已半天,我們會心生警惕,某次表哥忍不住問他,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吶?他連忙安慰我們,沒有,沒有,我什么也沒想,腦袋里其實一片空白……
阿培亦然。他想找小濤要點零花錢,并不直接說,而是寫張紙條,趁小濤睡覺時放到他的鞋子里。紙條上寫著:小濤,給我一塊錢,放在茶幾上。謝謝。
現(xiàn)在想來,詹叔叔的模樣不怎么像他父親,小濤倒有點像爺爺。
詹叔叔小時候據(jù)說曾皈依基督教,還受過洗禮,得教名“約翰”,為此,父親有一次把我的一本《新舊約全書》送給他,我知道后硬逼著父親又要了回來。不是我舍不得,而是從小到大,就沒見詹叔叔對任何宗教有過興趣。他的興趣在別的方面,比如修鐘表。詹叔叔修鐘表全憑自修,備有整套工具,小刀、小起子什么的,都異常精致可愛。其中有個可以鑲進眼眶的單筒顯微鏡,我曾湊到眼前,窺探一枚去殼后的手表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看到一團朦朧的、齒輪與發(fā)條的糾結(jié)。那時還沒有電子表之類的新鮮事物,只有機械表,就當時大多數(shù)人的工資而言,鐘、表之類自然都屬貴重之物,我就曾因為拾到一塊手表又還給失主,對方提了十多斤蘋果來謝我。在他最熱衷修鐘表的時期,我和表哥去他家,他就常在一只眼眶上罩著那個顯微鏡和我們說話,模樣十分古怪。詹叔叔能修鐘表,那個時候想必是很受尊敬的吧,由此也可知道他的雙手必定十分靈巧。因為手巧,許多需要手巧的事就落到他頭上,所謂“能者多勞”,比如房頂?shù)耐呗┝恕⒋ば嗔?、奶奶的雞圈和櫥柜破了,等等,幾十年來就差不多是他的專職工作,以至于老宅拆除時,他露出真正的欣慰之情,對我母親說,修了幾十年,都修得煩起來……爺爺?shù)囊恢坏聡疤煳摹迸茠扃?,已有?shù)十年高齡,敲時報點,那音色美不可言,就是隔一段時間會停擺一次,定時修理它,也是詹叔叔的?;?。還有一次,奶奶的一個長頸彩瓷花瓶瓶口破損,無法修補,交給詹叔叔處理,他用鋼鋸細細地鋸,最后把它變成了一個完整的短口花瓶,看上去竟也十分勻稱。
詹叔叔后來調(diào)到幻燈機廠工作,和幾個同事一道,用廢舊膠片折疊串聯(lián),做出一種新奇的相框來,背對燈光,框邊會透出晶瑩斑斕的色彩,由此發(fā)端,漸漸還研制出許多別的產(chǎn)品,如膠片燈罩之類,大受歡迎……那時電視機剛進入市場,全是黑白畫面,有人于是依不同尺寸的電視(大多只有九寸、十二寸),制作出不同規(guī)格的一種三色膠片,上藍(藍天)、中橙(東方人的膚色)、下綠(草地),夾在塑料或者鐵制的架子上,置于電視前端,解當時觀眾對彩色畫面的渴求。初裝上去時,你會覺得荒謬和滑稽,但你拿開試試,真就不再習慣黑白畫面的寡淡了。后來才知道,那也是詹叔叔參與發(fā)明制作的。
除了以上種種,詹叔叔還喜歡養(yǎng)花草、金魚和信鴿。我曾見他在嘴里放了米粒,大張著,讓小白鴿伸頭進去啄食。他說這叫“度”。
詹叔叔的愛好不可謂不多,而其中一種,他差點把它變成了專業(yè)和事業(yè)。那就是音樂。
詹叔叔喜歡音樂,我從小就有印象,如家里春節(jié)大聚會,興致高時,他會放開他“山寨版”的洋嗓子,唱俄羅斯民歌《三套車》。但真有點了解,是我也喜歡上了音樂之后。那時,我和表哥、表弟都開始學習吉他,整日亂彈亂唱,某天,詹叔叔對我和表哥說,你們喜歡彈吉他,不懂點樂理怎么行?你們跟我學吧。我和表哥想想,一起點頭。于是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我和表哥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上他家去,跟他學樂理。我如今這點可憐的樂理知識,竟大都從那時學來。記得有次他說,D 調(diào)的 1、2、3、4、5,你也可以唱成 C 調(diào)的 2、3、4、5、6。我覺得奇怪極了,怎么也轉(zhuǎn)不過彎來。后來才知道那叫固定唱名法,學西洋樂器的都這樣唱,一般人聽來都會覺得別扭。
我記不清是我們跟他學樂理的同時,還是之前或之后,詹叔叔開始參加音樂大專的函授學習,具體科目好像是作曲。我眼見他讀課本、做作業(yè),慢慢竟讀了出來。后來調(diào)到省群眾藝術(shù)館的音樂組,正兒八經(jīng)干起音樂工作來。有一次他參加全省的群眾歌曲大獎賽,得了個一等獎和一千元的獎金,感覺很興奮,也讓家里的人都吃了一驚。再后來他干脆買了一架二手鋼琴。那架鋼琴據(jù)說原本屬于一對年輕夫婦,某天兩口子吵架,男的吵不過女的,無處發(fā)泄,于是拿鋼琴出氣,提起斧頭就砍,不僅砍壞了琴蓋,留下一道醒目的破痕,還損壞了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許多琴鍵發(fā)不出聲響。詹叔叔買來相關(guān)書籍,現(xiàn)學現(xiàn)用,最后竟修好了那架鋼琴……
但許多年來,慢慢不再見詹叔叔談論音樂了,即使他還在群藝館干著和音樂有關(guān)的工作。再后來,他退休了,連職業(yè)上和音樂的那丁點關(guān)聯(lián)也斷絕了。
六姑媽對詹叔叔修鐘表、養(yǎng)花、喂鴿子等,似乎都沒意見,唯獨對他學音樂,向來抱以懷疑和不屑的態(tài)度,加上她脾氣急躁,易沖動,說話常率直不留情面,我就親耳聽到過她數(shù)落詹叔叔(就是詹叔叔剛得獎不久):得個獎有什么了不起?飯也不想做了,衣服也不想洗了……所以詹叔叔后來絕口不提音樂,我總以為跟我的六姑媽是有一點關(guān)系的。
詹叔叔后來不唯不再喜歡音樂,甚至修鐘表、養(yǎng)花、養(yǎng)魚、養(yǎng)鴿子等愛好均一律杜絕,除了和親戚打打麻將,他身上再看不到一點生活的情趣,話也更少了,成了家中一個無聲無息的存在。
六姑媽過世幾年后,詹叔叔又找了個伴兒,離開了原來的房子,于是我們很少再見到他,只有家中有了極重要的事,如八姑媽過世,三姑媽過世,八姑爹過世,或是櫻子結(jié)婚、惠子結(jié)婚、“小迷糊”結(jié)婚、“螺絲帽”結(jié)婚、毛奇結(jié)婚……這才會在那些鬧哄哄的場合遇上他。見面時他微微地笑著看你,同時口齒呢喃地問一些“最近怎么樣了”,“工作不忙吧”之類的話。
他的大女兒,我的二表姐生了女兒小乖寶之后,我覺得詹叔叔是有些想法的,他想讓小乖寶學點音樂,于是常把小乖寶抱在懷里,一起坐在琴凳上,打開那架有破痕的鋼琴的琴蓋,教小乖寶彈黑白相間的鍵子。但小乖寶扭來扭去,不好好彈,詹叔叔不高興了,訓她幾句,她卻不買賬:“我不怕你,我不聽你的?!?/p>
詹叔叔嚇唬她:“你不聽我的?你媽媽都得聽我的?!?/p>
“她是你女兒,我又不是你女兒”。小乖寶說。
所以詹叔叔最后也打消了讓外孫女學點音樂的念頭。
八姑爹李叔叔是個河南大漢,年輕時高大英俊,一口雪白齊整的利牙,嚼起菜來如快刀切脆藕,嚓嚓有聲,節(jié)奏歡快,聽上去很是讓人高興;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聽他嚼菜聽上了癮,每天吃飯之前,總?cè)滩蛔∠瓤纯醋郎嫌袥]有諸如拌黃瓜、炒荸薺之類的菜。
李叔叔是建筑工人出身,一生最好的卻是古典音樂,他曾在建筑隊的同事,后來《山花》文學月刊的副主編黃祖康先生幾十年后都還記得他當年躲在工地上一個大籮筐里讀《約翰·克里斯朵夫》的情景。我也親眼目睹過他聽古典音樂時那種歡喜贊嘆的神情,就是父親退給他的那臺夏普套機,擺在他家臥室的書桌上,放的是貝多芬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聽著聽著,他突然猛拍我的肩膀:“注意這幾聲”。話音未落,喇叭里傳出一串華麗鏗鏘的琴音,他轉(zhuǎn)頭察看我的神色,不等我反應,自己先愉快地哈哈大笑起來。同樣是那臺夏普,某次為了聽出某種效果來,他撐一把傘站在陽臺上,面臨大雨,一面閉眼微笑,一面入神傾聽,那表情沉醉之至,享受之至。我母親提到李叔叔,印象最深的也是他聽音樂,她說有時候李叔叔甚至準備好饅頭和鹵肉,通宵地聽。某次李叔叔和八姑媽吵架,吵得很厲害,八姑媽真生氣了,把李叔叔的磁帶一摞一摞從屋里抱出來,全扔在院子里,其中一些由此損壞。母親說李叔叔站在一旁,表情只可用“傷心欲絕”來形容。幾十年來,家里人大都被李叔叔拉著聽過交響樂,對他的沉溺癡迷無不驚詫,覺得甚至用語言都無法形容,只能感慨,如九姑媽就如是表達:“天哪,小李對音樂的那種喜歡哦……”
但這樣一個視音樂為人生慰藉的人,生命的最后十余年,卻因患病,完全無緣于斯,每念及此,我都會生出極大的一種悲涼,甚至生出對人生的一點絕望來。
李叔叔患的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他平時笑必揚聲,哭必號啕,大悲大喜,給人的印象十分率直天真,而這樣的人往往也是異常脆弱的。李叔叔發(fā)病的誘因,許多人認為正是源于他的脆弱。20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五姑爹通過朋友關(guān)系,介紹他去做了一個大工程中的小包工頭,他做了沒幾個月,回家就常常給家里人說起他耳聞目睹的許多黑暗內(nèi)幕,神態(tài)激憤,幾近語無倫次,甚至歇斯底里。當時父親就很擔憂,說小李這個性格,怎能待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同時也勸他,說現(xiàn)在社會風氣就是如此,你也別太鉆牛角尖……但他天性使然,又怎能豁然開朗?他就像羊落狼群,受的刺激越來越大,終至崩潰。他發(fā)病之前不久,工程負責人已經(jīng)看出他神情不對,跟五姑爹說,你這個親戚好像生病了,要不讓他先回去吧,我多發(fā)兩個月的工資給他。一九九七年的某天,他終于發(fā)病了。當時成都九姑媽的二女兒珂珂和男友正在貴陽開激光照排店,租的店面緊挨著八姑媽,僅一墻之隔,所以目睹了李叔叔第一次發(fā)病的全過程。據(jù)她回憶,那天李叔叔突然從工地回來,兩眼亮得嚇人,進家就對八姑媽說,我覺得你不如從前那樣喜歡我了。八姑媽不知這話從何說起,笑罵哪有這樣的事?他說那我就來考驗考驗你。于是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右手持鋼勺,左手端茶缸,命令八姑媽離開,但“一聽我敲,你就進來”。八姑媽雖莫名其妙,卻還是照做了,而且按珂珂的說法,如此這般重復了“N多次”。八姑媽終于覺得不對,借故出門有事,跑到珂珂的店面里躲了起來。從店面的一扇窗戶可以直看進八姑媽的臥室,能看到李叔叔獨自在臥室里脫衣服、又穿上,如此反復,也是“N多次”。之后他開始四處找八姑媽,找到店面時,沒人敢開門,他于是揮拳打碎了窗玻璃,就隔著破洞和珂珂說話,他說所有人對他都是虛情假意,只有珂珂對他是真的好。珂珂小時候在貴陽和她外婆也就是我奶奶同住,與李叔叔感情最深,所以聽了他的話后連連點頭,說我從小就最喜歡李叔叔了。李叔叔很高興,把手從外面伸進窗戶,與珂珂緊握了幾下……
那之后李叔叔就不時發(fā)病,輕微時罵罵咧咧,厲害時就砸東西、打人。有一次大發(fā)作,竟捏著一把水果刀,滿院追他的大兒子,八姑媽嚇壞了,沒奈何,只得打電話到一家精神病院,要他們接進去治療。第二天,醫(yī)院派了個人來,那人挺有經(jīng)驗,事先向八姑媽問了許多李叔叔的事,心中有數(shù)了,見到他就親熱地招呼,說你不認識老朋友了?我是你那個工程隊的同事嘛……但李叔叔那天卻表現(xiàn)得明察秋毫,說你別哄我了,我知道你是精神病院的醫(yī)生。最后是我的二嬸左勸右說,好容易才讓他跟著醫(yī)生上了車。不久,八姑媽去醫(yī)院探他,發(fā)現(xiàn)除了給他吃點鎮(zhèn)靜類的藥,醫(yī)院似乎也沒別的什么辦法,加上又看到他像犯人一樣,與別的病人一起,在一間很大的會議室里排隊繞圈子,情形可憐,于是決定把他接出來。他一出來就放了話,誰再把他送進去,他就對誰不客氣。那之后再沒人敢提送他進醫(yī)院的事。
剛從醫(yī)院出來的一段時間,李叔叔情緒相對穩(wěn)定,八姑媽到成都住院換股骨頭,他始終陪著,照顧得無微不至;八姑媽出院,就住在九姑媽家休養(yǎng),他每天都會用推車推著八姑媽四處游玩,讓九姑媽全家都很感動?;刭F陽前,他為貴陽的親戚每人都買了一件小禮物。
但回到貴陽不久,他的病開始頻繁發(fā)作,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家里人都很為八姑媽擔憂,怕他哪天失去控制,傷害到八姑媽,于是他的兩個兒子為他在近郊的工學院附近租了間民房單獨住。幾個月后,他帶信給八姑媽,說他想承包當?shù)匾粋€魚塘,做點生意。八姑媽認為這是好事,立即給了他四千元錢,寄望于他有所寄托,病情能夠好轉(zhuǎn)。但他很快把錢花得一干二凈,承包魚塘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這期間他來看過我父親一次,帶來一塊巴掌大的石頭,說是我父親喜歡奇石,他專門在人民廣場買的,花了幾百元錢。我父親說以后你千萬別再花冤枉錢買這樣的東西,都是騙人的,值不了這個錢。他堅決地搖頭,說沒辦法,我忍不住。
那之后很多年,我?guī)缀鯖]再見到李叔叔。這期間,八姑媽搬了家,也不敢跟他說,只每月讓大兒子送去幾百元生活費,加上親戚們幫襯的錢,原本不算少,但他總是亂買東西,很快就花完了。那時候,八姑媽工作的電影院已經(jīng)倒閉,又剛搬家,正還著貸款,兩個兒子工作不久,工資也很低,根本無法滿足他的欲求。于是他給自己找了份為入黔的外省司機帶路的活。表弟鄒欣在工學院工作,曾看到過他,穿得十分破爛,蹲在一棵大樹下,樹上掛著招牌,寫著“帶路”兩個字。據(jù)說因為他每次帶路進城只要十元,還被別的帶路人打過,說他要價太低,搶了他們的生意。
據(jù)九姑媽回憶,李叔叔和八姑媽雖然見面不多,卻仍是相互掛念,如八姑媽陪九姑媽逛街,看到某件衣服,就會說小李如果穿上這件,一定好看。而李叔叔有一次遇到八姑媽的一個鄰居,也請他帶話,說:你告訴小八,我是很在乎她的,但我現(xiàn)在管不了她了,讓她保重。
李叔叔住到工學院之后的六七年時間里,八姑媽幾次把他接回來,又幾次想要搬到工學院與他同住,都因為他病情反復發(fā)作而最終作罷。據(jù)九姑媽說,某次八姑媽在街上吃米粉,正碰上李叔叔也在,遇上后他們都很高興,李叔叔看了八姑媽一會兒,說小八,你臉色不太好,要注意身體啊。八姑媽則說,你給別人帶路,該穿得整齊些嘛。李叔叔呵呵笑,說我穿得西裝革履的,還不整齊嗎?所謂西裝革履,八姑媽說,實際上是他多年前的一套舊衣褲,早就破爛不堪了。八姑媽這樣說的時候又傷感又氣憤,說每家都搜了那么多衣服給他,他為什么不穿?后來大家才知道,他把衣服全送給當?shù)亟Y(jié)交的農(nóng)民朋友了。
二零零九年三月,李叔叔猝死在他寄居的民房里,年僅六十五歲,原因估計是突發(fā)心臟病,據(jù)表弟說(他是第一個開門進去的人),李叔叔遺容平靜,臨終前應該沒有太大痛苦。為李叔叔守靈的整個晚上,他的大兒子,小名“小迷糊”,始終在嘮嘮叨叨跟他父親說話,他說爸爸啊,你這輩子實在太苦,不過你現(xiàn)在不在了,也就別再怪媽媽不照顧你了,她也是沒辦法呀……
我平生少為這樣的事流淚,并非所謂“死去何所懼,托體同山阿”之類,而根本是“天地不仁”么,但那天我哭了。
至情至性與赤子其心,我以為正可概括得李叔叔平生行跡。據(jù)九姑媽回憶,某年李叔叔的老母親從河南專程到貴陽幫他帶剛出生的兒子,我奶奶要請老人家吃飯,李叔叔認為這是極鄭重的事,于是為老母親換上全身新衣,自己也裝扮齊整,然后背著老母親,徒步五公里,從火車站當時他們住的房子一直走到中華南路我奶奶家。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坐公交車,也許他以為這正是表達鄭重的一種態(tài)度吧。
李叔叔死后,妹妹寫了一篇題為《死亡功課》的博文,里面有這樣的話:“……留在記憶中的還有姑父英俊臉龐上深刻的痛苦,后來我才意識到,我其實目睹了一個善良得近乎脆弱的靈魂崩潰的漫漫過程?!?我也曾想以李叔叔為原型寫一篇小說,題目都想好了,叫《池塘邊的約翰·克里斯朵夫》,但因種種原因,至今沒能成稿。
……
九姑媽算過時間,說李叔叔和八姑媽在粉館遇上的前后,差不多就是八姑媽開始便血的時期。不久八姑媽被診斷患了癌癥,纏綿病榻數(shù)年后,也于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去世,距李叔叔過世僅數(shù)月之隔。李叔叔過世后,八姑媽在同一個墓穴里為自己預留了位置,所以他們最后是合葬一處的……
有個場景,我有時覺得近如昨日,有時又覺得遠如隔世。那是八姑媽就要和李叔叔結(jié)婚的前夕,我突然從父親嘴里知道這個消息,大感新鮮,某晚臨睡前就忍不住去逗八姑媽,我伸頭進屋,說八姑媽要結(jié)婚了?。堪斯脣屪诖采?,正準備脫衣睡覺,聽了我的話后什么也沒說,只微微一笑,雖然面對的只是一個孩子,但那笑里仍有掩飾不住的羞怯和喜悅,至今令我感動。算算,我那年大約六歲。
不知李叔叔的那數(shù)百盒交響樂磁帶怎么樣了,這么多年無人問津,想必也和它們曾經(jīng)的主人一樣,支離殘破,最終化為了塵泥吧。
小濤就是那個只要一生氣,臉就白得發(fā)青的表弟。這個表弟說起來,算得我們這一輩中最聰明的一個。記得我們都還在讀小學時,大人們?yōu)楣膭钗覀兒煤脤W習,曾制定過一個激勵機制:期中期末,誰的兩科主科(語文和數(shù)學)考過九十分,誰就能得到五毛、一元不等的獎賞,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他得,我和表哥、表姐幾乎沒得過;加上他從小長得白白凈凈,又好衛(wèi)生,大人們都很喜歡他。但稍大一點,這個表弟卻性情大異,變得十分搗蛋,結(jié)交了許多社會上的朋友(那時我們管這種人叫“超社會的”),跟著他們舞刀弄槍,打架斗毆,讓我的姑媽姑爹頭痛不已。據(jù)說他打架很講策略,防守時躲閃靈巧,進攻時卻總采取偷襲側(cè)攻的戰(zhàn)術(shù),而且下手十分狠毒,有一次差點鬧出人命,被公安局抓去關(guān)了十多天。一個公認的乖娃娃,怎么突然變成一個小有名氣的慣犯了呢?他的父母、外婆、舅舅、舅媽、姨媽、姨爹們坐到一起,反復分析商討,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都是因為他換過血”。
原來表弟十來歲時,曾在外婆家前面的“大江蘇”餐館買過一個“燒賣”吃,里面據(jù)說有一只綠頭大蒼蠅,吃下去就開始拉肚子,怎么也止不住,直至下病危通知的程度;當時急需輸血,醫(yī)院卻沒有合適血型的血,眼看無救了,大人們急得不行,他父親,也就是我的姑爹,甚至給醫(yī)生下跪,求他們一定想想辦法。幸好這時來了個義務獻血的軍人,血型正配,這才救活了表弟。大人們回憶,說那之后,表弟就開始變了,越來越不聽話,直至發(fā)展到動刀傷人被拘留的地步?!暗鞘莻€解放軍叔叔的血啊”,大人們疑惑不解,“應該比原來還乖才對嘛”。我對這事沒什么印象,而是后來才聽大人們說的。不過自從懂事起,我就覺得表弟的確膽大妄為,跟我們都不一樣,比如他某天就會突然離家出走,有時候是因為又做了什么壞事,被父母責罵,負氣離家;有時候卻什么事都沒有,只是在家里待膩味了,想出去散散心。他東家住一宿,西家吃一頓,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甚至數(shù)十天。按我們的想象,他在外面四處顛簸,不定多邋遢呢。但事實恰好相反,他穿得比平時在家還要光鮮整潔。某次我放學回家(記得那時我讀高一),一路哼著京劇《甘露寺》中“勸千歲”的段子,剛過郵電大樓旁邊的羊肉粉館,就聽見背后有人叫我,我回頭看,正是表弟。那時他又一次離家已經(jīng)差不多一個月了,穿著熨得十分平整的黑色八分細管褲和一件金黃色的套頭毛衣,襯著白領(lǐng)白襪和白凈的臉皮,看上去十分精神時髦。他表情恬靜,微笑著說:我一聽前面有人哼京劇,就知道是你。據(jù)說有一次他離家出走,沒襪子換,忍受不住,干脆拿了朋友姐姐的絲襪穿上,惹得別人恥笑。就這點而言,即使是在他最被家人痛恨的時期,也都是我們的榜樣,母親就常常拿他來說我:“你看人家小濤,流浪都比你講干凈?!睅啄旰?,我和父母賭氣,離家出走,到云南去找父親的同學李必雨李叔叔,就是約了這個表弟一起去的——我斷斷是不敢獨自離家的,而他是個流浪的積年老手,經(jīng)驗豐富,有他在我就踏實了。前不久,突然想起這事,我還專門寫了一篇題為《在路上》的小文回憶那次經(jīng)歷。
父親這邊的整個家族,向來信奉“棍棒出好人”的古訓,而且以此自豪。記得我某次站在窗戶前,一面比劃一支木制駁殼槍,一面指著對面房梁上的一只野貓對表哥說:“不怕,老子們有槍的?!辈幌刖捅簧砗蟮母赣H聽見了,他從窗戶里伸出頭來,厲聲喝斥:“剛才你說什么?”我嚇暈了,狡辯道:“……沒什么啊,我說老虎有槍……”這下不得了,父親覺得我不僅說粗話,還不肯承認,還要撒謊,于是罰我跪人造砂。他把黃豆大小的砂子均勻地鋪了一層,讓我光著膝頭跪下去,直跪了一個多小時,膝頭浸血,這才允許我起來。一句“老子”,就被如此懲罰,表弟那些所作所為引起的反映就可想而知了。而且我家除了家教嚴厲,還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管誰家孩子犯錯,全家人人得而打之罵之。我母親不許別人罵我打我,被說成是“最慣事娃娃的”。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表弟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記得某次他偷拿我母親的銻盆賣給廢品站(為增加重量,他把銻盆敲扁,中間包了一片殘瓦),被我的二叔拎著后領(lǐng),一腳踹在屁股上,從堂屋大門騰空而起,越過三級石坎,直落到四米開外的院壩中央。另一次是奶奶讓他把涼在廚房大灶邊的牛奶給八姑媽正吃奶的二兒子送過去,他一面端著奶鍋走,一面就把上面結(jié)的奶皮舔吃了。這次出手的是我的幺叔,他把表弟的右手掌按在墻上,揮動一把匕首,在他五指四周噗噗亂戳,嘴里怒斥,下次再犯,就把手釘在墻上。我在一旁看著,腿都嚇軟了。還有一次,不記得又是犯了什么錯,他被反剪雙臂,半吊在院子里的大夾竹桃上示眾,那形象,跟革命電影里臨刑的烈士一模一樣。也許是歷慣不驚了,他吊在那兒,一聲不吭,神色平靜,又想認命,又想不屈,有客人來,他還微笑點頭打招呼:“王叔叔,你來了……”
成年以后,表弟也好彈吉他。事實上他學吉他比我和表哥都要早,因為他結(jié)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多,比我們更早地接觸到吉他,印象中他還教我彈過一首歌:“在無人的海邊,寂靜的沙灘延綿……”起首的把位似乎是Am。表弟彈吉他,給我的感覺很奇怪,他左手換位速度仿佛很慢,卻一點不影響時值。我曾想學他的樣,也表現(xiàn)得從容些,但不行,總要慢那么一點點而跟不上節(jié)拍。
有一次,表弟鄭重其事地通知我和表哥,要我們幾天后跟他去見一個住在水口寺的朋友。據(jù)說那個朋友一家五口,因為偷竊總是輪流坐牢,幾十年就沒聚齊過。他認識的是這家人的大兒子小果新,剛從牢里出來,會唱許多牢歌,要我們?nèi)ラ_開眼界。說到這時,表弟的神情變得豪邁起來。他說,小果新說的,大牢里藏龍臥虎,什么能人都有,有些人彈吉他彈得之好,你做夢都夢不到。幾天后,我見到了那個叫小果新的人,在他家吃了一頓辣子雞火鍋,還試著喝了一杯啤酒,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沾酒,感覺很難受。小果新并非我事先想象的那樣兇神惡煞,相反,他長得精瘦干癟,個子比我和表哥都要矮上一頭,待人接物表面上看似乎很和氣,但眼神里實際上有種冷漠或者尖銳的東西,聯(lián)想到他復雜神秘的背景,我整個晚上都倍感敬畏。我對他家五口人輪流坐牢的事好奇萬分,幾次想開口詢問,都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措辭,沒敢開口。那天他家里始終就他一人。晚飯之后,他應表弟之邀,操起吉他唱了幾首大牢里學來的歌。他彈琴時的姿勢和表情都異常專注,感覺像是準備大大地抒一番情,但一開口,不僅嗓子嘶啞,吐字粗直,而且因為對歌詞內(nèi)容缺乏起碼的理解,過度刻意的情緒反而顯得既夸張又南轅北轍。每唱完一句,他的喉嚨深處總會發(fā)出一種輕微而黏稠的聲響,像人獨自嘆息,又像蟹沫在水里悄悄碎裂……那些歌詞的內(nèi)容倒很有意思,所述所思,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與我的生活毫不搭界??上菚r沒想著把它們記下來。幾年后,聽磁帶上遲志強唱牢歌,兩相比較,反顯出小果新唱得好了。遲志強有意渲染的感傷悔恨和流里流氣,一聽便是想當然的摸仿,膚淺而虛假;而小果新正因為毫無技巧,他吃力地試圖表達真誠的笨拙里倒有了一種感染的力量。
在我和表哥用“吉他勾魂法”追女生的時期,表弟當然也在實施同樣的伎倆,只是跟我和表哥不是同一個圈子,他經(jīng)常聚會的,除了小果新之類社會上的朋友外,就是花燈劇團的那些子弟們了;前者我和表哥向來敬而遠之,輕易不敢沾惹,而后者自成一派,對他們而言,雖然認識我們,卻視我們?yōu)槿ψ油獾呐笥?,所以表弟使用“吉他勾魂法”的方式與功效,我和表哥并不清楚,也無從想象,只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們得以瞥見一點消息。那是一個周日的下午,我和表哥無意間闖到表弟家,正碰上他邀了男男女女七八個朋友聚會,分成幾組,有的聽磁帶,有的閑聊,年紀看上去都比我們小,而且一個也不認識。表弟跟我們解釋,說他要追一個女孩子,卻跟她不太熟,所以多請了幾個人來湊熱鬧。你們來得正好,他說,一會兒我把她帶到里屋談,你們彈吉他,幫我穩(wěn)住其他人。我和表哥自然義不容辭,等他把那個女孩子帶進里屋后,我們就操起吉他,把所有人都邀到客廳一起唱歌。中途時我出來倒茶,聽到從里屋門縫里飄出幾句話,正是表弟深刻而低沉的嗓音:“……像我們,不光喜歡聽歌,還要搞清楚它為什么好聽……”從表弟家出來,我把這話說給表哥聽,他瞠目結(jié)舌,艷羨和鄙夷兩種表情在臉上此起彼伏,大聲說:這也太陰險了吧!???我們就在街上放聲大笑。笑完之后,我猜想他和我一樣,也起了一身密密匝匝的雞皮疙瘩。
我后來忘記問表弟,那女孩子最后同意和他好了沒有。我估計同樣的話他一定跟不少女孩子說過,所以我現(xiàn)在問也沒什么意義,他肯定想不起我問的是哪一個。
我在前面說過,花燈劇團的子弟很奇怪,大多數(shù)不是學樂器、當歌手,就是學烹飪。表弟也不例外,他最后成了一名一級廚師。記得他在烹飪學校畢業(yè)不久,請我們?nèi)ニぷ鞯牟宛^吃飯,他點了一道叫“烏云炒肉”的菜。我不懂什么是“烏云”,表弟說,就是黑木耳。我恍然,原來“烏云炒肉”就是普通的黑木耳炒肉。我覺得有趣,笑起來。表弟也笑,同時莊重地告訴我:“菜就是廚師的兒,給它取什么名,它就是什么名?!?/p>
阿培是六姑媽的三兒子,也就是表弟小濤的弟弟。他出生時我正跟著父母在鄉(xiāng)下一所中學里,記得某天父親接到家信,站在書桌前讀完,低頭笑嘻嘻地告訴我:媛姑和八姑都生了個男娃娃。八姑媽生的表弟在前,媛姑的在后,就是阿培了。六姑媽名明媛,所以我們也叫她媛姑。阿培生下來就有些多災多難,幾次命懸一線,幸而都堪堪度過。一次是還在襁褓時,某次家里大聚會,數(shù)十人全匯到媛姑家,又是冬天,手袋、大衣、圍巾、手套等堆了滿床,吃完午飯,我突然困得不行,于是脫鞋上床,就躺在那些衣物堆里睡了一覺,醒來后被媽媽叫去,要我把父親的大衣和毛衣找出來,我一間間屋亂翻,找到剛才睡覺的那間,掀開床上堆得老高的衣物堆,這才赫然發(fā)現(xiàn)底下躺著阿培,包在一床小棉被里,似乎已經(jīng)不聞一絲氣息。我心頭亂跳,以為自己剛才把阿培給睡死了。我不敢聲張,找出父親的東西,一步一步挪到外屋,整晚待在母親身邊,直到聚會將散,姑媽若無其事地把阿培抱出來,我這才如蒙大赦,欣慰得只差哭出來。另一次是阿培三四歲時,他家里請客,客人還沒上桌呢,他先偷拿了一粒炸花生放進嘴里,被他父親無意瞥見,一聲斷喝,他張口欲哭,不想就把花生整個吸進了氣管,臉和嘴唇立刻變成青紫的顏色。據(jù)說送到醫(yī)院時,阿培已經(jīng)休克,為讓他呼吸,大夫竟在他的肺部直接開了個口子——直到現(xiàn)在,阿培的喉嚨和右肋上,還各留有一個隱約的疤痕……
再大些,某次阿培的哥哥,也就是小濤,帶他到郊外一個水塘邊玩,失足落水,差點溺死。按小濤的回憶,他當時自己玩得人事不省,突然聽到周邊驚呼連連,抬頭看,發(fā)現(xiàn)阿培不知什么時候已然身處池塘中央,手舞足動,離他越來越遠;他來不及多想,跳下池塘想救阿培,下去才想起自己不會游泳,又濕淋淋爬上岸來……眼瞅著阿培慢慢沉溺下去,漸至沒頂,他不由得狂呼救命,甚至向路人下跪,又是一個著裝的軍人及時出現(xiàn),這才跳下去救起了阿培。所以多年來,家里人總說,小濤和阿培兩兄弟的命,都是解放軍叔叔救的。
阿培把花生米吸進喉嚨時,我父親沒在現(xiàn)場,是稍后十多分鐘才聞訊趕到醫(yī)院的。他回憶說,實施搶救的大夫事后告訴他,幸好沒耽擱,否則即便救活了,因缺氧,腦子也會受很大損傷。言下之意是說因搶救及時,所以阿培最后什么事也不會有。但阿培漸漸長大,某種疑似的后遺癥狀還是出現(xiàn)在他身上,首先表現(xiàn)在肢體的協(xié)調(diào)能力似乎很差,如他不能提著一只腳跳躍,那時把這叫“跳跛跛腳”,是我們小時候許多游戲都必不可少的一個動作。他可以提起一只腳,但一起跳,另一只腳就跟著下來了。他在學校參加操練時,不能按節(jié)奏一前一后地甩手,而是只能甩“同邊手”。至于稍稍需要一點技巧的運動,如跳高、跳遠、單杠、跳繩、擲球、滾鐵環(huán)、擲石子、跳山羊等,那就更不用說了,幾乎完全無從措手。為此,他的班主任甚至懷疑他智商有問題,和他母親商量,說是不是領(lǐng)到醫(yī)院去查查?氣得我姑媽差點跟他的班主任吵起來。所以阿培平生最怕的就是上體育課,在他看來,那簡直等于他的“恥辱日”、“丟丑日”。我父親回憶,某夜他去阿培家,無意間進到他的房間,見他正跪在地上,閉眼合十,嘴里喃喃有詞,仔細聽,原來在祈禱:“……明天下雨、明天下雨、明天下雨……”他們學校有規(guī)定,下雨就不開體育課。父親覺得那情景實在可憐可嘆,于是給他的體育老師寫了一封信,說了他當年開刀住院的事,體育老師這才特許他可以不上體育課……
阿培越大,性格特征越趨向于復雜和難以理喻,在許多人看來(這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家人),阿培幾乎算得上是個真正的“怪人”。如他絕不吃水果,不吃任何甜食,無論是軟糖、硬糖還是糕點;痛恨世間一切香水,以至于他姐姐和他打架,打不過他,沒辦法,只得按住一管香水的噴蓋,作勢要噴,他這才恨恨然落荒而去。牙膏他也聞不得,說是“聞著就打惡心”,所以阿培是多年不漱口的。但人不漱口怎么行?沒奈何,他就學古人的樣,灑點鹽在牙刷上,放進嘴里攪幾下算是了事。
阿培的怪,還同時表現(xiàn)在脾氣上。一方面,他的脾氣好得簡直就像沒脾氣,表兄弟、表姐妹去他家,對他吆三喝四,一會兒要他倒水,一會兒要他換茶,夜深了,要他煮紅油面消夜,吃完了,遞給他,說收了吧……有人肩膀酸脹,要他捶背揉脖頸,他捶著揉著,不時還輕聲問:“不重吧?”甚至我和表哥搞惡作劇,三伏天用被子捂住他的全身,說是考察他的耐溫能力;或是兩人把他四肢夾住,露出肚皮撓癢癢,看他的腹肌在痛苦的笑聲中一塊塊隆起……一切他都坦然受之,無絲毫不悅之色。但另一方面,他倔強之極,幾乎有頭可斷,血可流,而志不能屈的氣概。某次他哥哥犯錯,被罰跪,也牽連到他,要他陪跪,他自覺受了冤枉,無論如何喝斥威逼,就是不跪,直到膝彎被猛踹一腳,才跪下去。而跪下去他就不起來了,同樣任你如何喝斥威逼照樣直挺挺跪著,大人們發(fā)狠了,一邊一個把他提起來,可還是倔不過他,他雙腿懸在半空竟仍是曲著的,同時厲聲怒吼:“哪個讓跪的,哪個來扶!”
我的十五六個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里,絕大部分喜歡唱歌,而且以業(yè)余愛好的角度計,大都還唱得不錯,只有阿培,嗓子從小到大就是黃的,按老輩人的說法,是個“左嗓子”,每次兄弟姐妹們約著去唱卡拉OK,他從不拒絕,而且自始至終興致勃勃,為大家點歌調(diào)音,端茶倒水,忙得不亦樂乎,自己卻從來不唱;偶爾被逼急了,終于操起話筒,一發(fā)聲,必笑倒一片,他指東打西、似是而非、忽亮忽啞、忽高忽低,簡直就像在和那首歌捉迷藏。但就是這個阿培,后來卻成了我們這一輩中最喜好音樂的一個。
阿培雖然比我小上六七歲,但他開始接觸流行音樂的歷史卻差不多跟我們一樣長,也是從盒式錄音機以及王潔實、謝莉斯唱臺灣校園歌曲開始的,隨后是港臺通俗歌曲、歐美流行樂、貓王、滾石、甲殼蟲、杰克遜、克萊普頓、大陸流行樂、大陸搖滾樂,直至歐美與大陸的另類音樂,一步不落。阿培喜愛音樂,也自有他的風格和方式。他從不跟任何人談論音樂,很多次,我和表兄弟、表姐妹們熱烈討論某首歌,某張碟子,或是某個歌手,他坐在一旁,始終一聲不吭,而且總是神情落寞,甚至昏昏欲睡,仿佛對此沒有一點興趣,但如果你記不住某首歌名,某場演唱會的具體日期和地點,某個歌手的成名作,或者某個吉他手的籍貫、所用吉他的價格、牌子,只要問到他,幾乎都能得到準確的回答,這一點常讓大家欽佩不已——但我說他是我們這一輩中最喜愛音樂的一個,理由還不僅于此,而在于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對音樂的興趣始終不減,而且關(guān)注的空間日愈廣大,品鑒的層面日趨深入,無論是歐美最先鋒前衛(wèi)的搖滾樂、另類樂,還是最偏遠地區(qū)和國家的民樂,都在他的視野之內(nèi);他還寫下數(shù)量不菲的樂評,談論的許多音樂與歌手我都聞所未聞……阿培多年來總說他喜歡音樂是受了我和表哥的影響,但我和表哥已經(jīng)差不多十年沒好好聽歌,所以他現(xiàn)在的積累實在早已超過我們許多。
阿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六姑媽,已經(jīng)去世多年,姐姐和哥哥也各自成家,只有阿培挨著父親住,前幾年,他父親重新找了老伴,住到對方家里去了,每周只一兩天回來給花澆澆水,老房子里于是只剩阿培一個人。他上班很忙,早出晚歸,所以父親回來澆花,兩人也很難遇上。阿培生于一九七五年,今年已經(jīng)三十五歲,卻還沒找女朋友,大家都替他急,表哥甚至說再不找,就要成“滅絕師太”了,可他表面上還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的,像是覺得一個人過得很滋潤,不需要找女朋友,不需要成家。但他私底下跟大表姐說,他不是不想找,而是工資太低,“我一千多塊錢的工資,一周請人家吃頓飯,看場電影都不夠……怎么敢談?”這當然是原因之一,卻不是全部,還有一個原因是阿培眼光太高,不肯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他要找的人,按他的說法,長相不說,還得要喜歡音樂、電影,或者文學,總之得有情調(diào),“要不一天到晚說什么?”我們自然不贊成這個觀點,但我已經(jīng)說過,阿培倔強起來,是頭可斷,血可流的。后來我也想通了,從他的角度,那也是一種“擇善而固執(zhí)”,并沒有錯。
前段時間和妻子、表哥、阿培一起陪從重慶來的客人吃飯,飯后大家興致不減,決定再去阿培家坐坐。自從六姑媽過世,我有近十年沒去過阿培家了,不過他從前房間的模樣倒還依稀記得:一張鋼絲床,一臺電視和一套音響,一張靠墻的、上面是書架,下面是衣櫥的組合柜,書架上立著十來張歌碟和五六本舊雜志,印象中十分寡淡。但這次去,發(fā)現(xiàn)他的房間已是大為改觀,除了電腦、音響及木床和寫字臺之外,剩下的空間被三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架塞得不留一絲空隙,其中排滿了有關(guān)音樂、電影和文學的書籍以及無數(shù)的音樂和電影的碟片。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還看到兩把民謠吉他,他說一把是多年前花五百元買的二手貨,另一把是不久前剛從網(wǎng)上購得,花了一千多元。我從不知道阿培還會彈吉他,所以很感驚異,要他彈一曲來聽聽,但他怎么也不肯,我不好勉強,沒再逼他。
阿培每月只有一千多元的工資,我不知道那滿墻的書和碟片花去了他工資的多少分之一。但又想,他要是不喜好音樂、電影,那日子該是多么寂寞。
表弟鄒欣某次看到阿培少年時一張戴眼鏡的照片,吃了一驚,說:喲,阿培這張照片看起來像個大知識分子嘛。但阿培實際上只讀到初二就輟學了。他還很小的時候,大約是動手術(shù)之后幾年,某次大表哥去他家,發(fā)現(xiàn)他躲在被子里悄悄哭,問他哭什么,他說他想著有一天自己會死,覺得害怕……這個場景和我遇上的另一個場景,在我的印象中差不多總疊在一起,像有某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那是某次我在他家過夜,睡他們兩兄弟的高低床,他哥哥小濤睡下鋪,我和他睡上鋪。翌日凌晨,天才蒙蒙亮,我就覺察到他起來了,他像老人那樣一面鼻息濃重地喘氣,清喉管里的痰,一面窸窸窣窣穿衣服,然后爬下床,坐到了窗下的縫紉機旁,屈右肘撐住頭,就這樣坐著。我躺在床上,默默地看他。屋里幽冥昏暗,淡青的光從窗戶外透進來,讓阿培的身形看上去就像剪影,石雕一樣紋絲不動的剪影。這樣差不多半個小時,他父親推門進來,說阿培,你不是要洗澡嗎,咋還不去燒水?他仍不動,也不吭聲。他父親轉(zhuǎn)身出門,走到門口又回過來,“你這是做什么……”他問,想想,大聲說:“小小年紀就搞得思想包袱這么重”。那年阿培的年紀不超過十五歲。
可能阿培有一個我們都不熟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