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平
羊 記
張 平
1
夕陽一側,一群山羊返回柵欄,像是背負著滾滾的落日,羊兒和搖晃的草一樣給我的記憶蒼茫之感。
任何一頭羊,眼睛似一大滴眼淚,何時滴下,羊兒不知,未來的命運怎樣,它們只是有不祥的預兆,風侵擾著柵欄,它們遮擋不住寒冷,身體相互偎依,度過了歲歲年年。
羊角雖短,但是鋒利,它們可以用這撞碎大朵白云,大朵白云就像記憶被驅散開,一群羊的記憶就是一座山的記憶,沉重,遼遠。羊角可以抵御外來侵襲,但是抵擋不住人類的大手,人類的雙手只要卡住羊角,羊一切力量都被瓦解,即使它們用四蹄——曾經雄風一樣有力的四蹄反抗,徒然,羊兒的命運就被死死卡住了。
人類是它們的朋友,照管它們,給它們筑房,添水,這一切又看出了人類何等的居心叵測,羊角被卡住了,人類自有他的用意?,F(xiàn)在一把利刃插進羊兒的咽喉,羊兒的身體一軟,幻想也就土崩瓦解了,鮮血四濺,羊兒在倒地的一刻,不去掙扎,不像一頭雞,被封喉,在地里還要動彈一下,做出飛翔的姿勢。
羊兒是柔軟的動物,溫情,善良,堅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眼眶的哪一滴淚也沒有滾下,即使它們的身體逐漸被肢解,生活逐漸被肢解。倒下的羊兒從來就沒有再站起來,它們的絨毛被沸水褪去,被用力的指尖剝去,他們就要掏到那顆和他們一樣的小小的心臟,奔跑的羊兒,四蹄生風的羊兒,沒有了心臟,靈魂也不再附體。
云游四方,我記憶中坡地,記憶中的羊兒的歌謠,卻一直縈回心海。
2
母羊懷孕的眼神,母親看出來了,叫我特別照顧它。
當母羊的肚子鼓得越來越大,我的腳步也要遲鈍一些,跑得快的公羊、小羊到前頭去了,我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fā)生了,那些癡迷、走在前頭的羊,總會損害一些農作物,我懲罰過它們了,但我最關心的還是懷孕的母羊。
懷孕的母羊也如人母,處處回避著,退縮著,忍讓著,比如在眼前的茂密的青草,有其它的羊兒侵占,它便閃開自己的影兒,它曉得身體里包裹著偉大的生命。
分娩的日子,母羊靜靜地臥在柵欄一側,呼吸有些粗重,它有時站立,看樣子也有些心急,它是思考著該怎樣完成這一次特殊的使命吧。母親輾轉著,我也跟著忙碌,坡地哪兒的青草嫩綠,我得備足它的一日三餐。
小羊兒不知不覺就誕生了,可愛的羊兒絨毛還有些濕痕,母羊輕輕地舐著它的身體,可愛的小羊兒,在學會著站立,母羊含情地鼓勵著。
在柵欄周圍的草地,母羊帶著小羊兒走出了家門,母羊虛弱的身體是那樣的驕傲,小羊兒雖然還不能活蹦亂跳,但陽光已灑在它們的身上。
3
一些公羊,角長而尖銳,它們也是種羊,經歷了些風,經歷了些雨,角的色澤銀灰一般,顯得蒼老,有穿透力。
這些強大的公羊,也會無奈而孤獨,以鋒利的、有力量的武器——對角蹭坡地,蹭柵欄的撐柱,我想它太孤獨了,我這樣以為,孤獨似乎也在穿越我的時光,公羊像一面鏡子。
這些強大的公羊,相互之間也,四角相互,四角代替了眼睛,放射著仇恨的光芒,在某一段時光里,它們太需要決斗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化解彼此的誤會。我更愿意想象它們之間在進行一場演練,過硬的本領才能使它們成為主角,羊群需要主角,就像家長,有它們,一家才和諧,安寧。
我對獻媚的公羊不以為然,甚至覺得反感,但母羊珍惜著這愛的震顫,它總是那樣百依百順,寧靜,柔軟。
4
風兒卷來,那些回憶在記憶中深入,而一個黃昏,我的心中又有淡淡的憂傷。
與我相處已久的羊的小屋,在坡地的一側,已經傾斜,雖然,我早已遠離了用絨毛蹭我臉蛋的羊兒,我投放羊草的柵欄也沒有了我駐足的影兒。這些過去的歲月,過去的杯盞,我不轉過身去,也有灼熱的印痕。
那個村子的鄉(xiāng)親也告訴了我母親,瓦的碎片更多了,我想象蛛絲密布的情景,多少小蟲爬過我的心頭。在記憶里越是扯不清的人事,越是咬著我的靈魂。
每一個春天,我又寄出了我多少的葉片,我伸出的枝條,多想再一次在坡地的山崗搖晃。
5
我在坡地牧羊,潔白的羊兒,任由我想你,我舞著狗尾巴草,像舞著揮鞭,我的指揮棒是多么柔軟。
我斥責過不聽話的羊兒,它們是我的孩子,在坡地嚼著果實,相互撫慰。春天,我將草莓捧在掌心,奉獻給它,它又似我的孩子一樣,用嘴唇摩娑著我的手掌;夏天,我們偎依在楓樹下,歇息,它的絨毛,多么溫情的枕頭;秋天,風刮來了,我將斗笠戴在它的頭頂,它甩下了,示意我更需要抵御風寒;冬天,我割了大把的蘆葦,在它的柵欄,它享受著我給予的盛宴。
我們擁有共同的坡地,共同的空氣和幻想。
羊兒是我的孩子,有時也是我的情人,我站在高高的坡地,大聲地對著它朗誦著即興創(chuàng)作的愛情詩,吟畢,希望它能給我承諾,但它的眼里含著淚水。我知道我寄出了許多信件,在時光深處杳無音訊。
愛吧,羊兒愛我吧,我的信誓旦旦,是對著我的羊兒和情人的。
我是羊兒的孩子,有時也是它的母親,它的孩子丟失了,在叢林,某一條小路也有我的尋找的影子,也有我的迷茫和希望。
我們的呼喚聲融入了彼此的情感,火焰。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