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岸
追逐遠方的少年
左 岸
一條灰白的沙石公路,時而彎曲,時而起伏,像一條舞動在江南丘陵間的飄帶。飄帶上不時有蟲蟻樣的黑點蠕動,那是間或在公路上奔跑,不斷揚起漫天灰塵的汽車。汽車和汽車留下的一路尖銳的喇叭聲,讓一個生活在偏遠村莊的少年滿懷了熱切的渴望和向往。
去公路上看汽車,成為多年來少年內心一個藏得極深的秘密。
前面,一輛大車遠遠開過來了,少年早早讓在道路的一邊。車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轉眼就到了跟前,猶如電影里風馳電掣的火車,在一陣刺耳的喇叭聲中,那個龐然大物朝少年直逼過來。少年嚇得手足無措,慌亂地往后退著,四仰八叉跌進了路旁的水溝。司機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吊在車窗外,偏出頭得意地哈哈大笑。大車帶起的旋風追著笑聲在山谷里久久回蕩。許久,濕漉漉的少年才從水溝里爬上來,漲紅了臉生怕過路人看見。
這是去親戚家的路上,少年第一次見汽車的情景。
公路和汽車的出現,帶給少年的是顯而易見的改變。遠方不時傳來外面的消息,一個青澀的鄉(xiāng)村少年,突然間被不由分說地擁入一條喧騰奔涌的河,一些原先被阻隔遮蔽的東西,似乎一下子打開了。比如遠方,大地方;比如懵懂的青春和夢想。那些對遠方和未來的臆想,一度成為一個落落寡歡的鄉(xiāng)村少年,消除孤單、憂傷和自卑的興奮劑。而少年關于公路和汽車的滔滔不絕的夸談與敘說,則成為村莊同伴眼中的嫉妒與光芒。
那時的村莊不通公路,世世代代走過來的一條泥土路,保持的是一個偏遠鄉(xiāng)村的緩慢、單調乃至黯淡。要見識汽車得去親戚家途經的那段沙石公路,為了看汽車,少年常常自告奮勇去走親戚。
只要踏上去親戚家的路,少年就會涌起無窮的動力。走在矮山坡這一邊,遠遠聽見一陣汽車喇叭聲,少年心尖被撩撥得癢癢的,刺激與興奮溢滿周身,腳下步伐明顯加快,不由自主疾跑起來??僧斔D過山坡來到公路上時,汽車早沒了影,只留下兩排筆直的行道樹間,一路尚未散盡的煙塵。瞧著厚厚的沙地上那些或寬或窄、或淺或深的輪痕,少年是多么失望,賭氣地把腳下的石子踢得飛出老遠。路好像延長了許多,沒有盡頭。干脆,尋塊光溜溜的大石頭坐下,順手撿根樹枝畫起來,畫的是一輛接一輛的汽車。
恍惚間,地上的汽車歪歪扭扭的,在面前生動地奔跑起來,把少年帶入一片虛幻的遐想之中。夢見汽車載著自己,像鳥一樣飛翔,像風一樣掠過山岡;從一個村莊神秘消失,然后在另一個地方秘密現身……
每次遇見汽車,少年總會不由自主地追在后面。一面伸長脖子,十分陶醉地吮吸空中飄散的濃烈的汽油味或柴油味,在少年的鼻子底下,那可是天底下最沁人心脾的芳香。汽車揚起漫天灰塵,淹沒少年瘦小的身子。身上的青布新襖蒙滿灰塵,少年并不理會,只管追著汽車飛跑。汽車跑遠了,少年也累得氣喘吁吁,卻并不懊惱,總相信前面又會有一輛汽車愕然出現。遺憾的是,汽車并不常在那一段公路上出現。有時候,老半天守不到一輛汽車,少年會十分沮喪和失望。
偶爾,一輛車子“嘎”的一聲,停在公路旁一處十幾戶人家聚居的代銷店門口。司機伸出頭,朝代銷店大聲吆喝,留著分頭的店員馬上跑出來。趁著人們七手八腳卸那些花花綠綠的貨物,少年好奇地圍著車子,怯怯地摸摸泛著白光的車燈,或試著用腳踢踢比象腿還粗的輪胎,甚至大著膽子站上踏板,踮腳偷窺那個神秘的駕駛室……卸完貨,車子重新啟動,在一陣轟隆聲中轉眼開走了,少年的心也追隨著那輛車子走遠。
后來汽車見得多了,少年練就了從喇叭聲分辨汽車的本領。“突突突——”,喇叭聲如急雨敲窗,劈頭蓋臉砸過來的,是排煙管安在車頭上,不斷向天空噴吐著黑煙,被鄉(xiāng)下人稱作蚱蜢車的拖拉機。不過,少年眼中展現的,永遠是一元人民幣上呈現的畫面——北方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女拖拉機手滿面春風,雙手緊握方向盤,歡快地奔跑在通向共產主義的金光大道上。那時,少年有了最初的夢想,那就是成為一名人民公社的拖拉機手。喇叭聲斷續(xù)“嘟——嘟——嘟——”,老遠就能聽見柴油發(fā)動機發(fā)出低沉如老牛拉破車般吼叫的,是載著沉重貨物的貨車,或拉著堆成小山樣糧包的糧車。鄉(xiāng)村需要的各色物資由那些大車運進來,鄉(xiāng)村的稻子、大豆、玉米再由那些車運出去。那時的少年并不知道,鄉(xiāng)村公路和汽車共同維系著一個國家經濟發(fā)展的命脈。輕捷地奔跑在公路上,“笛——笛——笛——”,聲如穿云裂帛般清脆響亮的,必定是草綠色的吉普車。吉普車在鄉(xiāng)間砂石公路上不易見到,鄉(xiāng)下的砂石路不平,顛簸,打滑。一次,少年就親眼目睹一輛高速疾馳的吉普車,在一個拐彎的地方,趾高氣揚地鳴著驕傲的喇叭,直直開進了一塊很大的泥田里。
在公路上追著汽車飛跑,越來越被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看作幸福時光。可這種幸福往往總是短暫的,因為離山那邊的親戚家越來越近。前方,公路開始拐向另一個方向,那是通往縣城的方向。
常常,站在岔路口上,少年總忍不住回過頭去,無限深情地朝公路彎曲消失的方向久久凝望。在少年眼中,正有許多汽車在通往縣城的道路上奔跑,而縣城則有更多的車輛連著市里省里那些大地方,那些大地方有大江大河,有輪船飛機鐵路,連通著北京上海那些更大的地方。
在親戚家吃過茶果點心,心神不安的少年轉眼不知去向,急得親戚一家四處尋找。不知什么時候,少年守在一個路口,那里有條通往公社駐地的馬路。只見少年一會兒趴下身子,耳朵貼著地面傾聽,一會兒踮腳遠望,一會兒撅著屁股跳躍,像忽然發(fā)現了什么寶物,一副讓人不可理喻的興奮樣子。
不久,遠處山坡那邊,一輛拖拉機不緊不慢開了過來。正是少年預料中的,一雙賊亮的眼睛放射出狡黠的光芒。當拖拉機突突突駛過身邊時,少年輕輕一躍,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便抓上了車廂。這一切來得太快,來不及反應的親戚只得跟著車子飛跑,一面驚慌地呼喊:“危險!快下來!”“快下來!危險!”漫天灰塵中,狼狽的親戚吃力地追在拖拉機后面,被甩得越來越遠。瞧著大人們十分難看的奔跑姿勢,少年只顧得意地抿嘴偷笑。
瞅準前方路邊的一個稻草堆,少年一縱身,穩(wěn)穩(wěn)當當落在稻草上。大人驚魂甫定,氣喘吁吁跑到跟前,抓緊少年的雙手帶回村去。路上,少年仍不忘把頭努力朝馬路那邊扭過去,追蹤著拖拉機遠去的方向,直至車子變得越來越小,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隨同那條細繩樣的馬路一并消失于遠方。
突然,少年的內心變得無限傷感起來,一個大膽的念頭就在這時閃現:哪一天,爬上某輛汽車,去到一個北京或者上海那樣的遠方,該是一樁多么激動人心的事。
少年一旦這樣想著,整個身體就像插上了翅膀,世界一下子跟著沖動和不安寧起來……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