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年初
水墨
文/盧年初
馬老師是學校里公認的大聰明人。
學校是些精英聚集的地方,但馬老師有超人的地方,這就是他的記憶力。記憶力對教書這個職業(yè)而言,說不上是基本功,卻能夠讓你如虎添翼。而馬老師的記憶力讓人震驚:能夠背字典!老師們是不愿意直接掃人面子的,自然不會驗證,若是出現(xiàn)遺憾,弄得別人無地自容?!皥?zhí)法”的是學生,他們單純些,只要好奇,就勇于沖鋒。結(jié)果馬老師順利地通過了一關,你只要說到哪個字,他就能準確地告訴你在哪一頁。既然突破了情面關,老師們急不可耐,得表現(xiàn)更高的檢驗能力,給一篇作文看看,馬老師只瀏覽三遍,差不多能全背了。我的媽呀,憑這一點,他就是學校里的大聰明人。
馬老師的外表沒什么與眾不同。精瘦精瘦的,頭發(fā)脫了不少,除了大熱天,皆戴一頂鴨舌帽,上身常穿中山裝,斜挎一個黃軍包。他走進教室的狀態(tài)平淡得讓人灰心,上了講臺,要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入戲。他會把黃軍包扯下來,從中掏出很多東西。有粉筆,盡管講臺上有,但他每次還是自帶。他拿粉筆的姿態(tài)是提著的,像會隨時掉下來,人們根本不知他拿它干什么,他很少在黑板上寫板書。再拿出來是個茶杯,其實他也不怎么喝茶,茶杯里面可能是空的,他說,上課是出差、旅行,該帶的都得帶著。人們想,他是個聰明人,他說的總是對的。再接下來的就是一副眼鏡。他微微有些近視,平素卻嫌多余,不戴,上課偶爾只把它在眼前照一照,那樣子好像是看鏡片上有灰塵沒有,卻把坐在后面的學生嚇了一跳,以為他是要把某個精神不集中的學生逮出來。再就不拿什么了,教案也未見講臺上擺過,他就開講了。他講課很隨意的,像拉家常,卻縱橫馳騁、能放能收,到一定時候,他會把鴨舌帽往桌上一放,人們知道高潮就要來了。再待學生屏氣靜心傾聽時,下課鈴響了。所以,他教的課說傳授了很多知識,那是很牽強的,學生卻被點燃了興趣,考試成績總是很好。
■美術作品:喬治·德·基里柯
馬老師因此在學校里享有特殊的待遇,很多事項他是免檢的。他的教案免檢,什么都背得,那就不用說。馬老師一點不自傲,或者說硬氣,說自己備是備了的,只是沒拿出來,也沒有人查驗。他的作文批改也是免檢的。他在作文本上很少畫波浪寫評語,每次作文只是看一看,就可以進行作文講評。他的講評細致到位,令人們感到驚訝。有一次某個學生的作文他看是看了,卻沒動半點筆,講評時,表揚這個學生不錯,作文沒一個錯字。那學生很自得,說馬老師也許看也未看,不知作文是抄來的,還表揚哩!馬老師后來找他談話,表揚你無錯字,就是態(tài)度還可以,抄得好嘛!該生如夢初醒,再不敢誆老師。
馬老師的聰明還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的。他的常德跑胡子打得好,記得牌,算得到牌,打得沒人敢打了,他的技藝近乎荒疏。他偶爾就和一些剛剛學牌的打,不賭一分錢,興致非常高,時間一長,喊他師傅的特別多。他的籃球打得也很好,投籃極準,但他不打中鋒,怕沖撞的事故多。人家問他,為什么不打排球,他不回答。人們就笑他墊不起球來,他就說排球想得分,更多的靠蠻力,沒味,意思是說打排球不是聰明活兒。他在文藝方面算得上全能,他能唱漢劇,二胡拉得頂呱呱。《二泉映月》是拿手絕活,余音繞梁,令人叫絕。教學的班上搞晚會,總是要叫上他,來了一個節(jié)目還不過癮,他笑了笑,故作夸張地問:還要來一個?學生答:來一個!他就回:那就來吧。
馬老師一生的聰明差不多被他的婚姻全盤否定。年輕的時候,仗著多才多藝,他一定要尋找真正的愛情,高不成、低不就,失去了很多機遇。愛情太聰明不得,能將就則將就,有時還是糊涂點好。到了中年,他的聰明才少了一些。聰明和夢也只一步之遙,聰明一少,就現(xiàn)實了許多。很快他和本區(qū)的一個離異婦女結(jié)了婚。結(jié)了婚才知自己并無傳宗接代的能力,他也不氣餒,方知過去婚姻難成是有因果的。人們把聰明人總是高看一眼,認為事事都是先知,這就是不聰明的人愚笨的地方。于是馬老師又背了個名聲,早就自知無此能力的,只是假裝糊涂而已,找個有婚史的,雙方不吃虧。馬老師堅持了一陣,自己無后,妻前面兩個兒女要錢撫養(yǎng)不說,少了許多自由,不久也就離了。沒有人認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沒有感情,犧牲也無價值,終究將一個大聰明人的名號保持著。
前不久,馬老師碰到一個多年未見的學生,他嚶嚶地哭了。學生很緊張,為馬老師的摯情而自慚,也想跟著哭,終哭不出來??藓?,馬老師說:我怎么不記得你了呢?我真的老了。
陳慰是一個師專畢業(yè)的物理教師,頭一次見到我就非常激動,緊緊握著我的手不肯松開,道:你終于來了。真有點像很多年以前農(nóng)民自衛(wèi)隊等來了地下黨一樣,只是我還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世界上的許多事物處在寬松舒展狀,陳老師卻一臉拘謹??粗拇┲覔溥暌恍?,道:你怎么把領扣扣得緊巴巴的?他卻說:我愛文學。我不笑了,凡是說話行事沒什么邏輯的人,大抵都有些思想。
此后,他來我的居處很勤。據(jù)說他熱愛文學,小時候老娘給他算過命,說是文曲星下凡,他一直認為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賦。他讀過我的幾首小詩,除了我,他對其他語文老師是瞧不上眼的。他總是很隨意地翻我的書,覺得好的不打一聲招呼就拿走了,看了之后有些會送回來,有些得多放一段時間,回頭還問是不是我的。事實上那書上寫有我的購書時間、地點及簽名,那時大家都喜歡這樣。有一天,他突然問我喜不喜歡唐詩,我說喜歡;又問我喜不喜歡宋詞,我又說喜歡。接著他就在我身邊背誦起來,李白、杜甫、王維、蘇軾等等的,他一口氣背了十多首。背累了,他說下次再來背。我以為他是隨便說說而已,不料他果真又來了,還不止一次,如此反復,一次比一次情緒激昂。隨著詩歌的節(jié)奏,他額前的一綹頭發(fā)也一抖一抖的。終于有一天,他說:再沒了,我只背得一百多首。我很驚訝:這很了不起了。他很疑惑:難道你也只背得這么多嗎?我搖頭。他沒想到一個中文系畢業(yè)的而且還有些文學追求的人,居然背不得許多東西。
不知是否是對我的輕視,他來得漸漸稀了。我倒是從旁人處得知,他受到了批評,有校領導批評他不務正業(yè)。我想了想也對,教物理的何必這么熱愛文學呢?那勁還不小呢!參加詩歌朗誦會,在市里聽文學講座,寫些發(fā)不了的“豆腐塊”,有時還擠擠碰碰地要幫我看學生作文,你不是不務正業(yè)是干什么呢?但是他不這么認為,而是反問領導:你知道文學和物理的關系嗎?領導被問住了。他就以不屑于回答的姿態(tài)揚長而去。這問題厲害,我想了一會兒也是摸不著頭腦,請教于他。他說:我也不知。我苦笑了一下,我想這才是最好的答案。
陳老師漸漸地瘦了起來,他也覺察到這一點。我有些害怕見到他,他的眼里總是飄著一股迷離和混濁,這是一個有思想的流浪漢才有的。但是他又想到了我,說和我瘦到一塊兒來了。我生怕他把我們“文學”到一塊兒,連忙辯解:我是腸胃不好,吸收功能不強。他望了望我,道:都一樣。這回答更叫人恐懼,好像我們坐在同一條染上瘟疫的船上。我把我的書藏了起來,發(fā)表了一些東西也盡量不讓外人知道,我的身上流露不出任何文學的信息??墒撬€是很信任我,說我骨子里有這種東西。我似乎無法擺脫了,就巧妙地勸他把物理教好。外面怨言越來越多,來自于班主任的、家長的、學生的,不管熱愛什么,先得考慮周邊的環(huán)境。他說:這怪不得我。他成了局外人了,那我還去怪誰呢?好在校長還理解我,不會認為他是我?guī)ё邩拥木托辛恕?/p>
那年評職稱的時候,他的中級未評上,他卻什么也不在乎。后來行政部門號召城區(qū)教師下鄉(xiāng)支教,還下達了指標,他頭一個報了名,解決了校長的心頭之憂。他是到一個鄉(xiāng)中學教書去了,教的不再是物理,而是語文。他給那里帶去了一片新的氣息,詩情畫意、美輪美奐主宰了一切。而好景不長,期末考試,他教的班平均分比別的班的要低一大截。他只得改變了教法,無奈基本功不扎實,教的學生還是爭不了氣。他忙得不亦樂乎,也未忙出個名堂,兩年以后,他灰溜溜地回來了。
陳老師支教回來后,徹底變了樣,他手上經(jīng)常拿的詩集不見了,想必丟在鄉(xiāng)下了吧。學校領導也是開明的,拿一套高考的語文卷子給他,說做得好,就讓他教語文算了。他卻說:我還是教物理。物理老師這時過多,校長做工作,讓他先上上興趣小組的課,以后空出班來再說。這一教不得了,興趣小組都是成績好的學生,都愛聽他講一些難度大的題目,深入淺出,反映相當好。培訓的效果一年強于一年,奧賽在全省成了強項,他因此也成了一個金牌老師。有一次,我陪他接受采訪,記者問:你怎么能夠創(chuàng)造今天的輝煌?他說:要講真話嗎?記者答:當然。他說:我不知道。接著,面紅耳赤起來。我想他會跑的。果然跑了,他是要去大哭一場。記者知道我和他很熟,又問我可知道原因,我想了想,說:不知是不是與文學有關。記者聽了有些莫名其妙。
我一到這所學校,教的班里差不多集中了這一屆所有的教師子女,人們對我的器重顯而易見。但是那天中午,碰到一個老師,給了我當頭一棒:喂,不要以為你了不起呀。我很納悶,自己在任何場合都是夾著尾巴做人的,難道得罪了誰?我哈腰說:哪里的話,我剛來,要適應的地方多。他的眼睛掃了一下地面,好像那里有什么蟲子得罪了他,頓了一會兒才說:我叫李大祥,一個組的,是你師兄,你得尊重。我連忙點頭。
愛人比我先來一個學期,多少了解一些情況,一問才知,這位李老師雖然和我一個學校畢業(yè),卻是工農(nóng)兵大學生,我心里對他暗暗看輕了一些。再次碰到李老師時,我卻極力掩飾這點。他對我友好了許多,給我講哪些老師是這個城市的師專畢業(yè)的,平素得有擺眼,不然我們這些省師大畢業(yè)的人形象樹不起來。我順應道:他們?nèi)硕鄤荽罅āKf:正因為這樣,咱得團結(jié)緊點嘛。隨后,他又講了一些校長都有哪些鐵桿,哪個和哪個有緋聞,總之,學校的恩怨介紹了許許多多,如同給一個擅闖山林者畫了一幅地圖。
然而不久,某次早餐在食堂碰面,他無端地批評了我一句:你怎么在外面笑我是工農(nóng)兵?我分辯道:我沒有。他道:不要以為你學的東西比我多。我想亦是。他遲疑地看了看我,大概是相信了。他轉(zhuǎn)身之后,我突然想,也許是他前一晚未睡好,多心,故意設的一個套吧。于是,遇上語文教研的機會,我故意恭維了他,事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這就對了。
其實,李老師不需要我恭維,他的工作能力本身就不錯。每天早上來得特別早,早自習學生的考勤是親自打的。在年級辦公室,總是看他無休止地找學生談話,談好后,滿面笑容,和學生一路去打飯;談得不好,就讓學生在那里站一天,弄得我們辦公也不自在。他不在的時候,偶爾有人議論,在重點學校還搞這一套,太不像話了。我把這話轉(zhuǎn)告給他,他說:不要以為你懂得多,伙計,有時就得用土辦法。我自找沒趣,雖擔心會出什么事,但也只能聽之任之。果然不久,李老師拍了一個不聽話的學生一耳光,家長來找麻煩。李老師說:我是有些不對,你交給我時怎么說的?不是說打罵都可以嗎?家長說:說是說,真的打呀?算了吧,你把藥費賠了,我的孩子轉(zhuǎn)班,兩訖了。校長答應家長的要求。到了年底因為憑著這點,取消了他評先的資格,李老師很懊惱了一陣。他卻這么安慰我:唉,你來之前,我年年先進,還好,今年你評上了,也罷。好像我們是一家子,分東西一樣,攤上了一個,也不錯。
時間長了以后,很多有關李老師的事情灌入了我的耳朵,比如他戴的眼鏡是平光的,裝著有學問的樣子罷了;他的頭發(fā)總是向上沖的,像個農(nóng)民,為此他不斷地在發(fā)上灑水,整天水淋淋的;最嚴重的是他是個不近人情之人,對待老人和愛人的方法都遭非議。他祖祖輩輩是農(nóng)民,老人住在鄉(xiāng)里,從來沒有來過,一個獨兒,應該將老人接進城來享福才對。他的妻子長得非常漂亮,只是一個農(nóng)村戶口,也沒有事,整天待在家,他卻不準她外出。他們的分工相當明確,一個主內(nèi),一個主外。凡是到外面,買米買菜的事情都是李老師的,院子內(nèi)家屬夸他勤快,而許多老師笑他金屋藏嬌,生怕老婆被別人搶了去。為了印證這一點,有一次我有意提議去他家打打牙祭,他拒絕了,說一室一廳,逼仄得很。
我和李老師的關系一直發(fā)展得很好,這從平素他對我的倚重看得出來。有一年,他把老家的一個孩子交到我班上,說是要教好一點。我自然是多費了一些心,那位家長也是很客氣,經(jīng)常給我?guī)┺r(nóng)村的土特產(chǎn)來,一來二往熟了,談的話也多了。有一次,我無意中問到了李老師父母的情況。那家長說:苦呀,他父親是個聾子,母親是個瞎子,村里人想不通的是,卻生了一個好兒子。家長是羨慕和佩服李老師的。我才明白,之所以很少談及這方面的情況,李老師是有顧慮的。那家長又有些好奇地問:他老婆還好嗎?我支支吾吾。他說:也是白問了。我問原因,那家長卻不說了。這里面肯定有蹊蹺,后來從某個途徑,我還是了解到,他老婆是鄉(xiāng)里的一枝花,當時被村長糟蹋了的,嫁他時,他還是覺得自己吃了虧,說:除非你五十歲以前不出門見人。老婆答應了。知道這些后,我心里有些不好過,我為什么要知道這些呢?
四十五歲的時候,李大祥老師的身體出了問題,嚴重的糖尿病,不能上班了。李老師是個認真的老師,困難之時,學校里想著幫助他解決什么問題,建議他家屬在食堂里做點事。李老師拒絕了。我想這是肯定的,還得等幾年。只是再過幾年,她又干不了什么了。不幸一樁接著一樁,李老師的兒子大學考得不好,需要一筆自費的錢,一時沒有辦法。這個時候,師大又分來了十多人,平常都叫他“師兄”的,一起湊了些錢。李老師很感動,說:我讓你們見見我老婆。啊,這也算是一種恩遇?她真是出奇的標致,盡管四十好幾了,肌膚仍然能掐得出水,李老師一生是有福的。見了面,李老師的老婆好像遇到了救星,道:你們給評評理,得給我找點事,不然這個家撐不下去了。我們覺得她說得很對,于是一股腦兒幫著說話。李老師那天是欠了人情,特別爽快,道:說啥了,你愿干啥是你的事。
李老師的老婆后來在校門口開了餐館,大家才知她有一手好廚藝。我們這幾個師弟在自己班上廣泛動員,去的學生絡繹不絕,叫好的越來越多,連老師去的也不少。雨過天晴,李老師一家的經(jīng)濟狀況迅速好轉(zhuǎn),他的病情也得到遏制,又重新上了班。不過,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敬業(yè)精神遠不如從前了,他說:身體要緊,沒辦法。但是他對我們這幫從師大畢業(yè)的師弟的管理仍不放松。有一次,我的一位大學教授來,請吃飯,把師大畢業(yè)的全喊來了。這個飯局,除了教授說話,差不多就是他了,弄得教授很少和我交流。分手時,李老師還批評了教授,以后再來,得和他聯(lián)系,他是師兄。我們在座的,都為之愕然。
盧年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常德人,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出版有《舊事》《帷幄》《水墨》等書,作品多發(fā)表于《青年文學》《散文》《美文》《芙蓉》《文藝報》等報刊。作品入選《百年中國經(jīng)典散文》《三十年散文觀止》等各種選本和中學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