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朝敏
你的島
文/朱朝敏
■美術(shù)作品:平福百穗
長江水流中的一個孤洲,它抱緊自己,吸納四圍沖刷來的江水和無止盡的風雨,然后敞開了胸懷,迎接漫漶的濃厚的霧,一點點堅硬自己的心腸。它那么孤絕,佇立在水中央,被水沖擊又與水依托,承受每年的大小洪澇災(zāi)害,潰堤、水淹、房屋倒塌、莊稼死亡、生命如蟲豸奔突……廢墟上的莊稼,在死亡上誕生春華秋實,泥土和莊稼從而獲得永恒的高貴。
你無數(shù)次地描繪孤島最美麗的時刻,月光灑滿江水的夜晚。
水波瀲滟,銀色的光芒被輕柔的江風抽絲剝繭,留下筋骨,一層層地鍍進水流的心臟,清涼、靜謐和光潔,環(huán)繞著聳立在江水中心的孤島周圍,它們耐心而誠摯地縫合裂痕,不動聲色地撫平滄桑,孤島如同一座逍遙島隨著江水漂流,它抱緊自己,切近逐漸睡眠的心臟。
多么表象的文字啊,只有你知道,它沒有一句虛妄之語。它不同凡響的存在必然擁有不同凡響的來歷,在地理之上,在水中央的精神煥發(fā)存在的光芒。
傳說,一只巨鱉在長江里來回巡游,尋找棲身之處,到了長江中下游接壤處,看中這里的溫潤氣候和綿軟、平坦的河床,就把身體撲在河床上安心休憩。而巨鱉身體周圍漫溢出來的沙子和長江腐殖覆蓋在巨鱉身體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江心小島。一個老人每天沿著孤島附近水域撒網(wǎng)捕魚,早上迎著太陽出門,夕陽西沉?xí)r又將捕捉的江河動物一一重新放回長江,第二天又沿著孤島四周的水域撒網(wǎng)捕魚,再把捕捉到的魚重新放回長江,周而復(fù)始、年復(fù)一年。他是在為休憩的巨鱉巡游,預(yù)防巨鱉驚醒,如果巨鱉爬出孤島底座,整個孤島就會塌陷。沒有誰看見過撒網(wǎng)的老人,也沒有誰因為沒有看見老人就否定老人的存在,相反,老人捕魚的傳說在一代又一代孤島人身上流傳。你信任這個傳說,仔細玩味“孤絕”這個詞語下的抗衡。逼仄、肅嚴的時空,在天骨開張的敘述中延傳出寬廣的人性。老人在時光隧道里巡游,成為一個象征,一個和他保護的巨鱉一樣的象征——他們是佑護孤島的神靈,只要孤島存在,他們就永恒地存在。換而言之,只要他們永恒地存在,孤島就會永恒地存在。
你不能簡單地把這個傳說歸結(jié)為孤島人的信仰,也不能簡單地概括為象征。它虛無地存在,卻永久地根植孤島人心靈,這是大地和水流合謀出的秘密通道,放逐肉體擺渡心靈。你唯一能認定的是,當一切苦難的、幸運的、卑賤的、高貴的生命被水流拭過,他或她以永久的安息獲得存在。
島,散發(fā)著神性的光芒,你虔誠地寫下,島——你的詞源,文字河流的發(fā)祥地,注定在血液中混響、澎湃。它足以耗盡你的畢生。
那一年,你七歲,在樹下打瞌睡。一串柳莢子掉在你脖子上,毛茸茸的,奇癢怪癢。一個女人摘下你后脖子上的柳莢串,要你叫阿姨,遇見她就叫阿姨。
你充滿矛盾,因為女人是你母親的敵人,但是她幫助你摘了柳莢串。你想叫又不想叫,不想叫又難堪。
女人從她挎著的藥箱里掏出瓷白的藥片,遞給你。你在接手的剎那,叫喊——阿姨。女人滿意地約定:以后有你母親在場,你要說喜歡我。你品嘗恩賜的甜蜜,吞咽傷心的苦果。
一片藥糖收買你的嘴巴,而你心中苦惱不已,你無法估計,你為你的貪吃會付出什么代價。終于,女人找到你家里,攏著你的肩膀,要你說喜歡阿姨,要跟著阿姨生活天天吃糖。你不得不說,阿姨得意地朝你母親宣布:你的女兒都喜歡我,你看你多失敗……
那一刻,你知道了尊嚴,它多么珍貴卻時刻危機四伏,一場樹下的瞌睡就把尊嚴掃地。
多少年后,你回憶起童年,從一棵樹開始。
浩淼的長江,密匝的蘆葦叢,樹林、堤壩、田野。你回到你的村莊你的島。
返回的路程卻比出發(fā)的路程短暫、容易,你知道這不是返鄉(xiāng)。石頭縫隙間偶爾一叢蘆葦,稀松、散淡、枯槁,承受著江風的不能承受之輕,改版你的記憶。你陷入了恍惚,兒時的蘆葦叢不僅僅是抱成團的植物,還有身挨身編織的隱喻,你最早的宿命感是從驚恐開始的,而最早的驚恐正是起始蘆葦叢。
蘆葦叢每年都要在暴漲的江水里消失,每年都要盤亙從上游沖擊下來的尸體、腐爛物,你并不感到可怕。相反,你把它們打撈上來,確認不是熟悉的人和物,會把它們還給長江,曾經(jīng)的恥辱、災(zāi)難、仇恨、貧困、榮耀、幸福、不幸……全部被死亡流放,水流抽空、放逐他們,遣送回鄉(xiāng),你在心中姑且把長江當成搖籃和墳塋,它們作為終極,那么相似,收容回家的肉身,指向奔赴的靈魂。他們被長江運送到離天堂不遠的地方,你很早就被村莊人這樣安慰。
但是,你的恐懼在江水退潮后誕生。你和伙伴走失,在你從坐著的蘆葦篼上站起時,你發(fā)現(xiàn)一個骷髏,白森森的,堅硬、冷酷、陰森,空洞的眼神如吞噬的嘴巴,一下子就撕咬了你的膽量,你趴在地上,爬著離開蘆葦叢。而骷髏卻纏繞你意識的枝椏,在你顫栗的瞬間,扇動翅膀,在蒙昧的心靈上日夜拍打。
昏迷。驚叫。冥想。脆弱的孩子。你的眼神充滿了恐懼,你渴望有一場大火焚燒給你恐懼的蘆葦。大火真的燒起來了,在你祖母的墳?zāi)股?,全部是蘆葦,墳?zāi)咕尤辉诮系虊蜗隆C磕甑募漓?,鞭炮和燭火都被浩蕩的江風引爆熊熊大火,在蘆葦叢上燃燒,稀里嘩啦——綿延不絕,火光照亮了樹林。你感到水般的透亮、澄清。
你多年的恐懼突然破解,蘆葦下的生命銜接了水與火,不過,你被幸運地推到遇見的瞬間。從蘆葦開始,你的腳步注定了出發(fā),它的漫長,無以倫比。
從前,你走在一條偏僻小道上,你篤信鬼魂存在。鬼魂只在黑暗岑寂的時刻與人碰面,也許不能碰,因為鬼魂沒有重量,四處飄蕩,而他們決意要遇到一個塵世的小孩,把這個小孩的魂取走——也只能是小孩(傳說,小孩是鬼魂的攝取對象,沒有誰能解釋為什么只能是小孩),充實他們飄拂的能量。
鬼魂是如此單薄,他們穿著純白的或者黑的長衣,長而寬的衣服,是為了能在黑暗的空間飄蕩起來,單薄的前后兩層衣服在風中鼓起,相互摩擦著,發(fā)出風吹草動的聲響?;蛟S,若有若無的聲音就在瞬間控制了人的思維——鬼魂來了,已經(jīng)飄到了附近。你正是聽見那窸窸窣窣的隱約之聲,眼睛被四處飄拂的白色左右指揮,腳步慌亂了,心被沾染劇毒的蟲子啃噬。汗和眼淚黏合在一起,喉嚨也被堵塞??謶衷谀惚寂艿乃俣壤锓置跍囟?,簡直要到了燃燒的地步。
高燒中的你,眼睛迷蒙,在塵世之上,你看見你自己,正在被招魂。一碗水,里面燃燒了黃裱紙的水,滿滿地端在人手上,一個在頭頂梳著兩個小髻的婦人,像年畫中的滑稽小童,而她的臉有千百個褶皺,她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尖細,這些對立的因素使婦人充滿了怪異。婦人小心端了碗,碗齊眉心,一動不動,一根筷子正奇跡般地立在碗水中央。穿堂風過來,婦人的長衫左右飄拂——你恐懼地看見,鬼魂正依稀出現(xiàn)。婦人說,鬼魂把你的魂送回來了。
碗水潑在地上,鬼魂被打跑,他們再也無法攝取你的魂了。而他們還會攝取其他孩子的魂,那些孩子還沒有被黃裱紙上的語言書寫前生今世。
鬼魂攝取純凈的如他們衣服般單薄的孩子魂靈,等待塵世的召喚,在招魂的儀式中,鬼魂鄭重地與現(xiàn)世的愛恨情仇兩訖。一個曾被掠奪魂魄的孩子帶著先驗的畏懼,開始磕絆成長。
在一個停電的夜晚,你點燃了蠟燭,火苗飄忽,光芒游移,你端著燭臺,雙手把蠟燭遞過去,猶如傳遞光明——那一刻,很神圣的儀式中,你想起了村莊。
村莊蟄伏在黑暗里,等待一個詞語把它喚醒,而村莊卻傾注詞語的發(fā)條,轟隆隆地轉(zhuǎn)出文字的春夏秋冬。你明白,所有的漢語,注定與村莊終生糾纏。
而你討厭村莊的后花園和心靈棲息地的旁注,它們輕薄了村莊卻討巧了淺識的心靈。村莊只有一個詞語,或者母語:孕育的子宮。它在承受磨難,它在流血,它卻源源不斷地生育生命。
溫潤的子宮,這是村莊的圖騰。生與死,清與濁,慢與快,小與大,動與靜,巧與拙,受難與享受,幸運與不幸,愚笨與聰慧,奸詐與善良,滄桑與青春,虛無與實在,昏暗與光亮,消亡與永恒,細微與宏大……以對峙闡釋圓滿的鄉(xiāng)村哲學(xué)浸染了時光的痕跡,它時刻圖謀一切不軌,如同一滴滴溶液消解堅硬的歲月,遺留月白風清。
村莊只生產(chǎn)泥土,泥土上的生命,貴或賤,重或輕……生命至上的哲學(xué),都在此找到安身立命之地,都會得到村莊的尊重。一個生命,一樁樁手藝,被最質(zhì)樸的感情編織出風俗民情,它領(lǐng)導(dǎo)村莊人日夜從事一項工作——把人情的紐帶撮成繩索,拋向懸崖游動,游動,大地的宗教在最尖利的峰頂巖石產(chǎn)生。每一個村莊上都有屬于它自己的圣潔光輝,被它的子民永生地書寫。
村莊集合眾人的胃,擴充成土地,用泥巴喂養(yǎng)。人民的記憶約等于鄉(xiāng)村的記憶。
你無法避免地寫到村莊你的島。在村莊詞條里窮盡一生,是漢語的履程,是寫作者的承諾,是歸宿和福祉。
A
你無法明白,剛剛夢到了雪,雪就從天空飄落下來。羽毛般的雪花,落在頭頂,落在額前,化成流水。
你相信,那是你的淚水,流淌臉頰,滲進嘴唇,冰涼、苦澀的味道,給你隔世的恍惚。
那些年,你肯定是雪花,被柔弱偷襲的輕盈,抽離了骨頭,沒有輕重之分,向下,向下墜落,覆蓋大地又葬身大地,在奔途的旅程,你以消亡的疼痛領(lǐng)略死亡,解構(gòu)自己的命運。
你不同意結(jié)局的說法,每年活過來的,雪,一年年在苦寒里開了花,如同一次次淚水堵住喉嚨,一個寫作者被自己要求,像雪一樣捂緊內(nèi)心。
但你覺得滿足,甚至你臆想,是雪夢見了你,昭示你,從藐遠的虛無下墜,在粉塵遍布的空氣里開花,在大地的額頭流下淚水。
雪一定相信,每一個苦寒冰凍的日子,一個人會捂緊內(nèi)心,在雪的額頭上寫詩。你獲得了重生。
B
雪在黑衣人身上恣意地歡歌笑舞,它們把自己幻化成蝴蝶,停駐肩頭,如花綻放,這是計謀不是夢幻,雪顯得心事重重,它飛舞得那么像雪,一個季節(jié)的雪,它卻出賣了自己——不再輕盈。雪被你鄙視,你被雪算計。
從這個冬天開始,你厭煩、鄙視、輕藐——雪落大地。你憂郁的心胸里藏著煤,它在低處燃燒,它抵御雪,與雪格格不入,它用飄搖的火苗驗證——它的存在,在雪之上。它快要熄滅了,當然,它會熄滅、冰冷,零落成灰燼,但它不準備屈服。你憂郁的是,火苗熄滅了,煤還是煤,雪消失了不再是雪——可是,雪在每個風雨飄搖的日子,被人類歌頌、期待。
朱朝敏:女,湖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她們》。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文學(xué)界》《百花洲》等雜志,并入選多種選本。曾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