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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犯罪嫌疑人

        2011-09-10 07:22:44肖江虹
        當代 2011年5期
        關鍵詞:生產(chǎn)隊長王建國衛(wèi)國

        肖江虹,男,貴州文學院簽約作家。迄今已創(chuàng)作70萬字的文學作品,其小說在《當代》、《天涯》、《山花》、《雨花》等刊物發(fā)表,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選載。

        按理,每有大事降臨,總該有些征兆的。村莊要減員,烏鴉會一連好幾天扯著嗓子喊;趕上大旱,半山腰的巖洞連續(xù)一周霧氣繚繞;有人要成藥罐罐,老劉家傻子一定會突然沖著他說幾句明白話??傊?,龍?zhí)哆@地頭,件件大事后都能尋找到或多或少的兆頭。

        ノǘ勒餳大事沒有。

        フ饈且桓鍪粲諞瘓牌吡年的早晨,一個風和日麗,萬里無云,空氣清新,舒適恬靜的鄉(xiāng)村早晨。棺材匠從床上爬起來,還很詩意地站在屋檐下瞻仰了一陣鮮嫩的朝陽,接著他從墻上取下一掛水桶掛在肩上,踩著輕快的腳步往村東的大水井去了。

        ハ緙湫〉榔套潘乃姆椒降那嗍板,有幼苗從石縫中探出頭來。棺材匠腳步輕盈,起起落落都顯出了奔放的時代氣息。棺材匠的性格可不像他的職業(yè)那樣凝重沮喪,好天氣激發(fā)了他樸素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拐過兩道彎,清新的空氣中飄蕩起了口哨聲,在鄉(xiāng)村,口哨不算是莊重的藝術形式,但棺材匠吹響的內(nèi)容卻莊重異常: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您的光輝思想永遠照我心……口哨聲讓一片樹林變得無比生動,那些葉片上晶瑩的晨露,慢慢攏成一團,滑向葉尖,然后優(yōu)美地墜落,浸入大地。

        タ諫諫是在一處開滿了水仙花的曠地上停止的。當時棺材匠一轉頭,口哨聲就被一刀兩斷了,殘留下來的只有兩扇還嘬著的嘴唇。

        ヒ黃開得無比燦爛的水仙花叢中,橫臥著一具雪白的女人身體,身體四周的水仙花被壓得東倒西歪,身體上有星星點點的殘破的花瓣。這時,陽光薄紗般傾瀉而下,在女人身上形成了一層耀眼的橘黃。她的兩只眼睛還大大地睜著,直視著通透高遠的天空,那片廣袤的湛藍中,有雄鷹在盤旋。

        ケ獾4庸撞慕臣縞锨娜換落,他瞪著眼睛看了一陣,使勁扭了扭脖子,收回了兩扇嘬著的嘴唇,往前走了一步。

        ァ拔?!喂1溯p輕喊了兩聲。

        ヌ斕丶湃唬只有林間悅耳的鳥叫聲,好像是畫眉。

        ス撞慕郴厴砭團埽跑的過程中,嘴大大張著,看樣子想喊,可沒有聲音。

        ヅ艸鋈ズ迷叮村莊上空才響起了凄厲的喊聲:死人了。

        ズ痛宥頭那個清澈碧綠的水潭一樣,龍?zhí)洞逡恢卑察o沉默,祥和安寧,像一個閑聊時躲在墻角的聆聽者,不啰嗦,不插話,悄悄來,悄悄走。就是運動最厲害那幾年,別的村子轟轟烈烈,烏煙瘴氣。再看看龍?zhí)?,老人們依舊坐在屋檐下,披著一身的陽光啪嗒啪嗒吸著旱煙,目光慵懶,盯著村莊的一草一木看,去找尋那些已經(jīng)遠去的日子;女人們還是成群結隊去水潭邊洗衣服,沿著岸蹲成一排,東家長西家短,也會說些男女之間那些隱秘事兒,于是水面就蕩開一片肆意的歡笑;孩子們?nèi)耘f在月夜下奔跑,手一撈,就能把螢火蟲關進掌心,湊到眼前,張開手縫,亮光映著長長的睫毛,看夠了,手一松,目送著一汪螢火搖曳著遠去。

        ヒ簧凄厲,祥和不再,惶恐猶如暴雨前天邊陡然而至的黑云,壓得一個村莊直不起腰來。

        ヒ還怖戳巳個公安,一老兩小。老的叫老黃。兩個小的,一個叫小梁,一個叫小趙。生產(chǎn)隊長肖明亮本來想問清楚具體的姓名,但看見老黃一直陰著臉,就打消了念頭。

        チ潭和外面連接的只有一條青石鋪成的小路,三個公安是踏正步進來的。生產(chǎn)隊長早早就帶了一隊人在村口等。老黃走最前面,五十出頭,步伐沉穩(wěn)有力;依次是小趙和小梁,兩人嘴上剛起來一層絨毛,小梁肩上掛了一個包。

        フ駒謚諶嗣媲埃老黃伸手擦了一把汗問,“生產(chǎn)隊長呢?”

        バっ髁輛倨鷚恢皇幀

        ァ八鄧登榭??!崩匣粕斐鲆恢喚挪仍諑繁叩氖頭上說。

        ァ耙不先喝口水?”生產(chǎn)隊長說。

        ァ澳慊拐嫖鵲米∨套庸,都死人了,還有這閑心?!崩宵S語氣里含著譏諷。

        ド產(chǎn)隊長臉上起來一層灰白,忙說不是的不是的,我就是那個啥,看你們——語意含混,笨口拙舌。

        ァ跋殖≡諛畝?”老黃問。

        ァ傲腫幽潛摺!鄙產(chǎn)隊長往遠處指。

        ァ白??!崩匣埔換郵幀

        タ吹較殖。老黃一張臉就黑了。

        ァ懊毯是誰蓋上去的?”老黃問。

        ド產(chǎn)隊長又舉手。

        ァ澳難雞巴生產(chǎn)隊長?連點常識都不懂,誰讓你蓋毛毯了?你怕她冷???”老黃語速很快,每個字都像出膛的子彈。

        バっ髁列睦鏤鴉鵒耍龍?zhí)稕]人這樣和他說話。連旁邊的一干村民都有些氣憤,公安有雞巴哪樣了不起,說兩句話像噴糞,枉自披了一身公安皮子。

        バっ髁遼锨耙徊劍冷冷地說:“姑娘光著身子呢!死的又不是一頭豬,常識我不是不懂,姑娘爹娘來了,死活要湊過去,是我喊人拉住的?!?/p>

        ダ匣菩弊叛劭戳絲蔥っ髁粒哼了一聲:“喲,你還有理了呢,現(xiàn)場可留下你的腳印了,你不怕成嫌疑人?”

        チ潭的生產(chǎn)隊長爆發(fā)了,沖過去對著老黃,兩張老臉之間只有一指的縫隙。四目相對了片刻,肖明亮說話了,一字一頓,像往老黃臉上扔了一堆鋒利的石頭。

        ァ熬退閌俏遙有本事拉我去槍斃?!?/p>

        ダ匣潑凰禱埃半天轉頭對兩個年輕公安說:“做事!”

        セ蘋樅繚級至,紅云在天邊漫天翻卷,像個打翻的血盆。

        バっ髁磷在院子邊,悶著頭一直抽悶煙,老婆子喊他也不答應,眼前還是那張老臉晃來晃去的,他恨不得糊上幾磚頭,把他媽的砸成個爛柿子。不就是披了身皮子嗎?有啥了不起?

        チ潭人有句話,叫恨誰見誰。這話還真不假,肖明亮一抬頭,就看見那張老臉了,正氣粗地往自家院子走來。三個公安走進來,在肖明亮面前站成一排,像等待他檢閱一樣。肖明亮歪頭看了一眼,鼻腔悶哼一聲,低頭把旱煙咂得烽煙滾滾。

        ダ掀拋永出兩條凳子,老黃坐下來,看著肖明亮說:“對我有想法可以保留,我現(xiàn)在是和你說公事,有三件事要你幫忙。第一,騰間屋子給我們臨時辦公用;第二,馬上找人搭一個棚子,我們要驗尸;第三,通知村子里所有人,沒有我們允許,這段時間誰也不能離開?!?/p>

        ド產(chǎn)隊長冷笑一聲:“你國家主席???你說啥就是啥啊?”

        ダ匣埔怖湫σ簧:“你如果不同意,我只有回去匯報了?!?/p>

        ド產(chǎn)隊長又悶哼一聲,悶哼歸悶哼,悶哼完了還得顧大局,識大體。盡管不是很心甘情愿。公安同志的臨時辦公室和豬圈一墻之隔,整晚能聆聽豬的豪言壯語,最鬧心的是不期而至的豬糞味,兇猛地從破爛的窗戶擠進來,吸一口,還滾熱著呢!臨時辦公地點還沒有門,雞啊狗啊的,文進武出,吼也不走,勝似閑庭信步。肖明亮在院子里偷偷樂:“你以為公安它就怕你啊?”

        ダ燭嗞嗞亂炸,老黃盤著雙腳坐在床上,不敢動身,一動身,那床就哆嗦。身子往前傾了傾,說:“小趙,你先說說?!?/p>

        バ≌蘊統(tǒng)霰始潛荊封面紅色塑料皮兒,老人家正站在城樓上揮手。

        デ辶飼逕ぷ櫻小趙說:“死者劉桂花,女,今年二十歲,是龍?zhí)洞鍎⒗习汛笈畠?。根?jù)現(xiàn)場勘察和尸檢情況看,死者大約死于十六日晚七點至十點之間,從案發(fā)現(xiàn)場情況推測,死者有過激烈的反抗,罪犯可能是準備對受害人實施強奸。在犯罪過程中,因為受害人大聲呼救,所以用雙手掐住了受害人的脖子,導致受害人窒息死亡。從尸檢情況看,這應該是一起強奸未遂引發(fā)的殺人案?!?/p>

        バ≌閱鍆輳看著老黃,老黃點點頭,轉頭看了看小梁。

        バ×悍開本本說:“根據(jù)走訪的情況,受害人在案發(fā)當天是從親戚家回來。據(jù)受害人父母說,受害人性格內(nèi)向,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和人發(fā)生過矛盾。同時,受害人親戚反映,受害人是一個人離開的,離開時間大約是下午五點,兩地距離大約三個小時路程。所以,基本可以肯定,受害人應該是晚上七點到九點之間遇害的?!?/p>

        シ了一頁紙,小梁還沒開口,隔壁就嘹亮了,兩頭豬似乎是斗毆,惡狠狠地嘶叫。小梁無奈地看著老黃,老黃齜著牙吼:“再鬧,再鬧斃了你個豬日的?!?/p>

        ジ舯諤稍詿采系納產(chǎn)隊長聽見了,癟癟嘴:“你試試?”

        グ胩歟兩頭豬才停止了哼哼,可能是掐架把圈里的豬糞操翻了,哽人的糞味又溢滿了一屋。老黃聳聳鼻子:“就當自己是時傳祥了?!比缓笠粨]手,說繼續(xù)。

        バ×喊咽執(zhí)穎親由夏每,咳了一聲繼續(xù)說:“根據(jù)走訪得知,全村共有四個人不能說清楚案發(fā)時段的活動情況。一個叫林北,男,未婚,二十二歲,村小學的老師;一個叫王建國,三十四歲,已婚,有兩個女兒,妻子前幾年修房子被大梁砸斷了腰,至今癱瘓在床;一個叫母光明,七十二歲,喪偶,左腳有殘疾;最后一個叫胡衛(wèi)國,四十三歲,當過民兵連長。據(jù)群眾反映,胡衛(wèi)國愛喝酒,醉酒后經(jīng)常打老婆,后來老婆受不了,帶著兩個孩子遠走他鄉(xiāng),至今下落不明?!?/p>

        フ舛穩(wěn)兆櫻老天像討好龍?zhí)洞逅频?,天天陽光明媚,龍?zhí)度瞬毁I賬,個個陰著臉。特別是他們的生產(chǎn)隊長,霉豆腐樣,沒事就咕噥:媽的,自己的村子樣樣爭第一,春耕秋收,鋪路修橋,哪樣不走在前列,現(xiàn)在而今眼目下,卻出了這樣一件掉門臉的事情?;ò赴?!就像臉上長了痔瘡,眼現(xiàn)大了。

        パ刈糯謇锏氖板路,肖明亮低著頭,鼠目寸光地往前趕。這不是龍?zhí)洞迳a(chǎn)隊長的德性,生產(chǎn)隊長以前走路都是前程無限的模樣,還會敞開衣領,露出脖子上那個駭人的傷疤。遇上好奇的,會問問傷疤的來源。生產(chǎn)隊長就一揮手:朝鮮戰(zhàn)場的紀念品,美帝國主義的刺刀留下的。于是問話的立馬起來一層敬仰:龍?zhí)洞迤ù簏c地盤,竟然還有巴掌大一塊死肉和帝國主義扯上了關系,不得了??!

        ビ械鋁嬌謐釉諑飛霞衽7???醇生產(chǎn)隊長過來,有德直起腰喊:“隊長,去哪兒?”生產(chǎn)隊長兩手叉在腰上,模樣像要把自己提起來。自從看了《南征北戰(zhàn)》,生產(chǎn)隊長就愛上了師長這個動作,很革命,很領導,兩手一叉,氣勢恢弘。生產(chǎn)隊長和師長的差別在于,師長造型和話語都豪壯,生產(chǎn)隊長不同,叉好腰,看了看有德,半晌才小聲說:“你忙!”

        ゾ過劉老把家門口,肖明亮停下了腳步,走進院子,咳嗽了兩聲。門拉開一條縫,露出了老把妻兩個壽桃樣的眼睛。兩口子出來,看見生產(chǎn)隊長就哭開了,老把妻一五一十地坐在生產(chǎn)隊長面前數(shù):我家一不偷人,二不養(yǎng)漢,老老少少,規(guī)規(guī)矩矩,沒人說句屁話。桂花哪個出來不夸兩句,立春才剛滿二十歲,哪曉得?畜生??!找出來了你看我不剝他的皮,抽他的筋。

        チ趵習訓雇氬璧莞肖明亮,說:“龍?zhí)哆@么多年,順順當當,沒出過惡人。這倒好,惡人出來了!”說完老把也嗚嗚哭開了。

        バっ髁撂究諂:“都怪我??!龍?zhí)镀ù簏c地盤,我沒能看好?。⊥醢瞬俚?,看上去個個都老實巴交,唉,畫龍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哦!”拍拍老把的肩,隊長安慰說:“你放心,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壞人絕對沒有好果子吃?!?/p>

        ダ習啞蘅蓿骸安還艸隕豆子,也得把壞人挖出來??!”

        ァ懊患幾個黃狗皮正忙著嗎?”生產(chǎn)隊長說。

        ズ吆擼∥蓍芟亂徽帕吃諞趵淶匭ΑA跣“眩老把的兒子,桂花的弟弟,咬牙切齒地看著生產(chǎn)隊長。

        ァ澳閾」啡盞男ι??你粍幣策€公安?”肖明亮罵。

        ァ奧壓安,來了好些天了,壞人毛毛也沒找出一根。”

        バっ髁林噶酥噶跣“眩沒說話,站起來背著手走出院子。老把在后面喊:“找出人來了給我個信,老子活剮了那天收的?!?/p>

        ゴ遄雍竺嫻陌肷窖,有塊橫空出世的大石頭,筆直地伸出來,懸吊吊地指向遠方。每有大事需要思考,生產(chǎn)隊長都會爬到石頭上,俯視著他的龍?zhí)洞?。他覺得只有站在這里,思考出來的問題才具有全局意識,才能高屋建瓴。

        セ蘋杪過村子,流淌著一地的橘黃。暮歸的村人沿著細窄的小路,慢慢向村子匯集。

        ネ矸綬髯判っ髁戀牧??粗约菏煜さ那f子,他忽然覺得,這個村子已經(jīng)變了,平靜下面是涌動的暗流。

        セ氐郊遙老婆子正在安排晚飯,肖明亮背著手在廚房巡視了一圈,菜數(shù)還是老三樣:素酸菜,炒土豆片,牛皮菜拌水豆豉。

        ダ咸婆往鍋里舀了小半瓢油,回頭看見肖明亮,慌忙舀出一些放回油碗里。生產(chǎn)隊長對著領導家屬和顏悅色地揮揮手,老太婆立刻堆滿了笑,重新把舀出來的油倒進鍋里。

        ピ讜釤ū咦了兩圈,隊長開始現(xiàn)場辦公。

        ァ安皇腔褂幸喚乩俠叭飴穡俊斃っ髁廖省

        ァ盎故8靄尋眩想等你過生的時候再拿出來。”老太婆說。

        バっ髁了擔骸澳貿(mào)隼闖粵慫闈頡!

        ァ案他們,你舍得?”老太婆聲音壓得低低的,指了指豬圈旁邊的屋子說。

        ァ拔沂橋擄閹們餓憨了,整點好的給他們脹,早點破了案好滾蛋。整天在眼前晃來晃去的煩人?!鄙a(chǎn)隊長說。

        ァ襖隙西,鴨子死了嘴殼硬?!崩咸判χf。

        シ共松狹俗饋@咸婆把著門朝那邊喊:“黃公安,吃飯了?!?/p>

        ト個人魚貫而入。

        ダ匣瞥飯桌上看了看,臉像朵綻開的老臘梅。

        ァ壩矗莫非臺灣解放了嗎?”

        ダ咸婆撩起圍裙擦著手驚訝地問:“真的?”

        バっ髁磷在墻角,斜眉吊眼看著老黃:“你解放的呀?”回頭又狠狠瞪了一眼老太婆:“人家涮你壇子呢!憨婆娘。”

        ザ似鶩耄老黃看著老太婆連聲說謝謝,老太婆不好意思地看著肖明亮說是他的主意。老黃抬眼看了看肖明亮,嘴動了動,半天才說,晚上請你過來一趟,我們有些情況想跟你了解一下。

        ブ矸轡抖很濃烈,一股股往鼻孔里鉆。

        ニ母鋈宋С梢蛔饋

        ダ匣圃謐郎掀炭一張卷煙紙,摸出一個煙絲盒,煙絲盒是牛骨做成的,上面還搖曳著幾根熱帶的椰子樹。把煙絲均勻灑在卷煙紙上,老黃粗壯的手指把著煙紙一端,反卷,滾動,送到嘴邊,伸出舌頭在接縫處一拉,一根嶄新的卷煙誕生了。

        グ蜒痰閎跡老黃對小梁說,你把情況說一說。

        バ×鶴過身子對著肖明亮說:“肖隊長,說這樣的,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案發(fā)當天,有四個人不能提供不在場的證據(jù)。這四個人是林北、王建國、母光明、胡衛(wèi)國。在我們正式傳訊這四個人之前,我們想請你先介紹一下他們的情況,聽聽你對他們的看法?!?/p>

        バっ髁戀紗笱郟骸安豢贍埽你們是不是搞錯了?!?/p>

        ダ匣粕釵一口煙,猛了,一陣炫目,煙卷燒了起來,火苗騰騰的。老黃慌忙拿煙卷往桌面上杵,杵滅了煙火。老黃對肖明亮說:“我們沒說他們是壞人,就是先聽聽你的說法。”

        ァ澳悄忝薔腿サ韃椋問我搓卵哦!”

        ダ匣瓢鴉燃的火柴吹滅,拿出叼在嘴上的煙卷,面帶慍色說:“請你搞清楚,這不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這是敵我矛盾。像你這種態(tài)度,是對人民的不負責任,是犯罪?!?/p>

        ッ弊佑械憒螅兜頭罩下。生產(chǎn)隊長有點蒙了,半天才嚅囁著說:“主要講哪個方面的?”

        ダ匣聘生產(chǎn)隊長倒了一碗茶,說:“說說他們平時的表現(xiàn)?!?/p>

        ズ攘艘豢誆瑁肖明亮說:“這幾個都是本村人,林北早先在縣城上中學,運動開始后,學校停課了,林北就回來了。前年我看村小學缺老師,就讓他頂上了。他書教得好,曉得的東西多,三國、西游、封神、聊齋,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娃娃們都喜歡他。平時也好打扮,整天整得油光水滑的,臉皮又白凈。不過我丟句話在這里,這事不會是這娃娃干的?!?/p>

        ァ壩猩兌讕藎俊崩匣莆省

        ァ罷饌尥蓿在村子里最討姑娘喜歡,哪家姑娘看見他都一肚子心事。我聽他老娘說,林北床邊箱子頭鞋墊摞起來都到胳肢窩了,全是村里姑娘們悄悄送的。隔三岔五就有媒婆上門,狗東西一直推,說還年輕,要趁年輕為祖國的教育事業(yè)多做貢獻,先大家再小家,弄得一大片肝腸寸斷。你說,姑娘排著隊等他挑的這樣一個人,會去犯花案?最重要的,是老把曾經(jīng)托我給他家桂花說媒,對象就是林北。”

        ァ八咋說?”小梁問。

        ァ澳鑰且〉孟癲浪鼓。還跟我說,讓我不要操心了,他不會在村子里找對象的?!?/p>

        ァ罷飧鐾踅ü呢?”小梁問。

        ァ巴踅ü以前是個騸匠,整天提個馬騾子鈴鐺走鄉(xiāng)串寨。騸匠這活路,長久不落屋,這樣就難為他婆娘了。婆娘吃得苦,帶上人修房子,上大梁那天,梁沒支好,她運氣不好,被掉下來的大梁砸了。命是撿回來了,腰斷了,現(xiàn)在還癱在床上。婆娘出事了,王建國痛哭流涕了一回,改行做麻糖了。麻糖出鍋,王建國就站在村口喊一嗓子,大家就去他家換麻糖。三斤苞谷換八兩麻糖,兩斤大米換一斤麻糖。還有拿黃豆、高粱去換的。建國這人舍得,有時候遇上麻糖出鍋,有人家舍不得糧食,娃娃們嘴饞,就去建國麻糖鋪子前守嘴。建國看不過,就叮叮當當敲幾塊遞給娃娃些。還有,建國這人臉皮薄,別看人高馬大的,臉皮連支煙都卷不成,有些婆娘膽子大,嘴巴攪,站在麻糖鋪子面前說些齷齪話。啥建國??!嫂子倒床了,你下面怕都長草了;啥建國??!你下面那根秤桿咋會吊兩個秤砣??!你再看王建國那張臉,像關二爺生的。女人們還不罷休,繼續(xù)說,建國招架不住,干脆拱進屋子里不出來了。”

        ァ班牛下一個。”老黃點點頭。

        グ尋臚氬璧菇嘴里,肖明亮橫著袖子拉干嘴角殘留的茶水問:“下一個誰?”

        バ×嚎戳絲幢始潛荊骸澳腹餉鰲!

        ァ罷飧霾凰盜稅桑斃っ髁了怠

        ァ拔啥?”小梁問。

        ァ襖系孟窀糟了心的泡桐樹,七十多了,風大點就能給刮飛了。他要還能當強奸犯,龍?zhí)兜乃锒寄墚€產(chǎn)三萬斤了。”

        ァ昂衛(wèi)國呢?”老黃重新點燃煙卷問。

        ァ襖暇乒砹耍二兩黃湯灌下去,爹媽都不認得了,算是龍?zhí)兑惶枩喨?。但要說犯花案,我看可能性也不大,這狗日的,眼睛里頭只有燒酒?!?/p>

        ァ罷庖膊荒芩得魎不會犯強奸案啊!”老黃說。

        バっ髁斂恍嫉匭πΓ骸八要好這一口,會舍得把婆娘打得遠走他鄉(xiāng)?!?/p>

        ブ蚧饐陠暾ǎ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倒是圈里的肥豬在快樂地歌唱。

        ダ匣蒲劬ν斷虼盎В眉頭緊鎖,嘴里的煙卷短得都快燒著胡須了。

        ニ母鋈嗽讜鶴永鎰成一排。

        ビ行┟迫齲蟬停在院子邊一根椿樹上,一陣漫長的聒噪后,停了下來,天地一下陷入了死寂。四個人額頭上都有細密的汗珠,陽光從高大的椿樹縫隙間投射下來,一排人都披著大大小小不規(guī)則的光斑。風懶懶地搖著樹葉,光斑也跟著變形,人就被搖成了一堆碎片。

        ド產(chǎn)隊長背著手從屋里出來,立在四個人面前,眼睛從一堆碎片里掃過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老老實實把事情說清楚。”

        ニ目拍源雞啄米似的。

        ァ澳腹餉鰲!崩鏤荽來老黃的喊聲。

        ツ腹餉韃巍巍站起來,伸手去撈拐杖,沒撈著,拐杖順著板凳邊沿滑倒在地。他扶著板凳去撿拐杖,一彎腰,幾個人都聽見了骨頭開裂的聲音。挨著他的王建國連忙過去幫他把拐杖撿起來,接過拐杖,母光明偏偏倒倒進屋去了。

        ダ咸婆出來給倒了三碗茶,三個人仰著脖子一飲而盡。

        ピ鶴永錁睬那牡模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那扇窗戶。

        ヒ簧咳嗽,三個人都吃了一驚。肖明亮說看你們那樣兒,胯下夾個火盆樣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沒干壞事,還怕哪個咬你雞巴兩口?三個人伸長一直縮著的腦袋,強擠出一抹笑??匆妿讉€人的笑,生產(chǎn)隊長還是不滿意,說媽的逼,不就是公安問幾句話嗎?看你們笑的那樣子,比哭還難看。

        ビ質且徽蟪聊,樹上的蟬變成了兩個,獨唱成了合唱,停頓也沒有了,樹葉蔫巴了,垂頭喪氣地耷拉著。

        ト兆酉褚懷》ξ抖漫長的蘇聯(lián)電影。

        バっ髁梁鋈話尋宓釋三個人這邊挪了挪問:“酒瘋子,你看你那鼻子,紅蘿卜樣的,整天就惦記著那兩口黃湯。再這樣喝下去,要不了半年,就該給你點過橋燈了?!?/p>

        ズ衛(wèi)國慌忙搖手說:“喝得少了,真的喝得少了,都兩天沒喝了。騙你我爛手腳?!?/p>

        バっ髁斂恍嫉睪吡艘簧,轉頭看著林北說:“你前些日子反映學校沒有課桌椅的事情,我找過公社了。公社書記說讓我們再堅持一下,縣城有學校很快就能淘汰一批下來。他去打過招呼了的,人家新的一進門,舊的立馬給我們,這次誰都爭不去了?!?/p>

        チ直被秀繃艘幌攏很快清醒了過來。他端正身子,面對著生產(chǎn)隊長正色說:“不光是桌椅的問題,還有屋頂漏雨。黑板也不行了,漆全脫了,都成白板了。粉筆也不夠用,五個老師,一個學期就十盒粉筆,寫到手都捉不住了也舍不得丟?!?/p>

        バっ髁戀愕閫罰說這些我都知道,堅持一下吧,毛主席老人家都說了,堅持就是勝利。

        ァ拔業(yè)褂懈魷敕ǎ我想去一趟縣城,我有個同學在縣城二小當校長,想讓他幫一把?!?/p>

        ド產(chǎn)隊長一聽,連說了三個好。能攀上高枝,學校的日子就不會那樣緊巴了。最后生產(chǎn)隊長站起來,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猛力一揮,很南征北戰(zhàn)地表態(tài):要能搭上路子,我去公社書記面前給你請功。

        バ⊙Ы淘備障氡砭魴模門嘎吱開了,母光明艱難地邁出門檻。也許是陽光太刺眼了,或許是他在屋子里呆的時間太長了,陽光差點將他撲倒。身子晃了晃,他連忙伸手抓住門沿,才算穩(wěn)住了身形。

        チ直迸芄去把母光明扶過來坐在凳子上,母光明長嘆一聲。

        ァ叭綰危俊焙衛(wèi)國問。

        ァ安蝗綰巍!蹦腹餉鞔稹

        ァ岸嘉市┥???/p>

        ァ凹α愎匪椋啥時候出的門,誰看見了,反正拉泡屎都要問,只差問你拉的是干貨還是稀貨了?!?/p>

        ト個人眼睛重新回到了那扇窗戶,三張面孔上跳躍著不安,仿佛待宰的羔羊。

        ド產(chǎn)隊長給母光明倒來一碗水,母光明接過來,喝急了,吭吭打著水槍,一張臉漲得通紅。

        ダ匣乒吩讜鶴永鍥頌諏街患Γ一陣撕扯,漫天雞毛,兩只雞最后躲到生產(chǎn)隊長胯下,黃狗不依不饒地扯著粘滿雞毛的嘴撲過來。生產(chǎn)隊長站起來主持公道,飛起一條老腿,很革命地一踹,踹得強權者落荒而逃。

        ッ扛鋈碩莢詰卻,等待屋里那一嗓子。等了半天,小梁出來了,說今天就這樣了,你們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再過來。

        ゼ父鋈蘇酒鵠矗規(guī)矩老實的坐姿搞得兩腿酸麻。抖了抖腳,正準備離去,小梁又說:“母光明可以不來了,需要的話我們再找你?!?/p>

        ネ矸沽礁齬安哥哥和一個公安伯伯吃得很快,吃完就回屋去了,飯桌上也沒有話。氣氛有些異樣。吃完飯,肖明亮淤在墻角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最后他決定過去問問。進屋來,三個人正在收拾東西,把煙袋從嘴里拔出來,肖明亮鼓著眼問:“這是?要走???”

        ダ匣頻愕閫貳

        ァ笆慮椴皇腔姑徽清楚嗎?”肖明亮說。

        ァ霸菔被姑桓闈宄,不過快了?!崩宵S說。

        ス好一個煙卷點上,老黃說:“明天一早就走,正好跟你通個氣,明早我們要把其他三個人帶走?!?/p>

        ァ鞍?!紊??”

        ァ案據(jù)走訪,除了四個人,其他人都有案發(fā)時間不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證據(jù),姓母的你也看見了,不具備作案條件。所以,可以肯定,兇手就是這三個人中其中一人,我們一并帶回去,讓局里組織審問。另外,還需要技術上做一些鑒定。”頓了頓老黃說接著說,“希望你配合一下?!?/p>

        ァ叭綰聞浜???/p>

        ァ拔頤切枰一些繩子,結實些的?!?/p>

        ァ耙綁???”

        ァ巴蛞恢型九芰慫負責?”

        ァ翱燒庖話螅以后他們還怎么做人?”

        ァ罷餑惴判模找出兇手,剩下的就清白了?!?/p>

        ド產(chǎn)隊長沉默一陣,說:“那好吧?!?/p>

        ダ咸婆在油燈下縫衣服,燈光不好,老太婆眼都要湊到布面上了,走幾針,就把縫衣針伸進頭發(fā)里磨磨。肖明亮躺在床上,翻來翻去地嘆著氣。老太婆抬起頭,說看你,腸子都嘆淌出來了。肖明亮坐起來,指指老太婆,嘴唇動了動,又仰面躺倒,說算了,給你說了你也不明白。

        プ⒍ㄕ饈且桓鎏厥獾娜兆印

        チ璩慷薊乖旅饜竅〉模天剛泛白,黑云就從山那邊過來了,像往龍?zhí)渡峡杖恿藥状财泼扌酢L煲淮罅?,居然落起了毛毛雨。此刻,生產(chǎn)隊長家院子里人頭攢動,就算平時開生產(chǎn)大會,人也不會這樣整齊。最先發(fā)現(xiàn)情況的是老鄭家小四,一大早,小屁孩正背著書包,掛著兩吊鼻涕往學校去,經(jīng)過生產(chǎn)隊長家門口,看見兩個人正把他們的林老師按在石磨上,反剪著雙手捆綁呢!小屁孩慌了,連忙往回跑,跑進自家院子,被老娘一把抓住衣領吼:“不去上學,跑回家干啥?”娃娃把兩吊鼻涕往鼻孔里一縮:“林老師讓人綁了,在生產(chǎn)隊長家?!卑淹尥薹畔聛恚相嵰患揖烷_始在細雨中奔跑,還對遇見的每一個人喊:“林北讓人捆了,在生產(chǎn)隊長家?!?/p>

        ダΠ蠖雜諏直崩此擔猝不及防得像夜晚床鋪上的一激靈,等醒過來,早就濕漉漉一片了。踏進院子時,三個人面色嚴肅地坐在屋檐下,林北還禮貌地丟過去一個笑臉,屋檐下的不領情,年紀大的一揮手:“捆了”。

        ダΠ笥玫氖竅縵氯俗钚湃蔚淖厴,別看它細,但牢實,龍?zhí)度斯苓@種繩子叫牛繩,蠻牛都能被捆得服服帖帖的,更別說豆芽樣的鄉(xiāng)村教員了。

        ハ绱褰淘焙蕓煬統(tǒng)閃艘桓鯛兆櫻捆牢了,就往堂屋里一丟。林北蹲在墻角,他的心理在這個早晨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跳躍,像一條高低起伏的曲線,呼啦啦上,呼啦啦下,顛簸得讓他尋思的間隙都沒有。從惴惴,到驚恐,再到茫然,最后,只剩委屈了。他先是大聲申辯:“你們這樣亂綁人是犯法的,運動早過了,劉副主席都平反了?!苯又|問:“你們干什么?你們?yōu)槭裁唇壩??”喊了兩聲,不見動靜,小學教員把斯文往兜里一揣,大罵:“日你先人板板的,你們這些土匪種,有本事把我放開?!边@時候,大門砰的一聲,光明被切斷了,突如其來的墨黑也切斷了林北的叫罵。

        ズ詘抵校只有林北呼呼喘氣的聲音。

        プ詈螅他哭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ズ土直繃腋景愕目拐相比,另外兩個被捆綁的就乖多了。

        ヂ樘墻騁喚院子,就看見了院門邊的兩個年輕人,一左一右,就像尉遲恭和秦叔寶,兩個門神手里都提著繩子。麻糖匠左右掃了幾個來回,像是明白了,然后他問,要綁???屋檐下的老黃點點頭。麻糖匠鼻腔抽了一下,又問,綁前面還是后面?左邊的小梁說后面,麻糖匠把雙手背好,轉過身對著小梁。

        ゾ品枳泳透簡單了,來的時候喝了點早酒,熟面條樣的從外面晃蕩著進來,剛進院子就癱軟下去了??梢钥隙ǖ氖牵皇潜粐樑康?,因為好半天他清醒了,動了兩下,好像感覺有些別扭,把自己上下考察了一通,他才問:誰開這樣大的玩笑?

        ケ話蟮孟窠誚誄嫜的三個人,在院子里蹲成一排。

        ダ匣普駒諼蓍芟攏對著黑壓壓的人群說:“大家不要誤會,綁上的不都是壞人,壞人只有一個,我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為了揪出壞人,好人有時候難免要做出暫時的犧牲,在這里,我希望被錯綁的好人和家屬要辯證地看待,等把事情弄清楚,我們敲鑼打鼓地把錯綁的人送回來?!?/p>

        ツ趾搴宓娜巳嚎始安靜下來,娃娃們把腦袋從大人的腋下伸出來,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蹲在地上的三個人。他們的林老師沒有給他們講述過壞人的樣子,書上畫的壞人都是斜眉吊眼,兇神惡煞的呀!

        ツ且惶歟蒙蒙細雨中,一根繩子從三個被綁牢的人腋下穿過,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后拉著繩子的兩端,像拎著一串肥瘦不一的螞蚱。他們的腳步踏過石板鋪成的小路,慢慢向村外走去。經(jīng)驗豐富的老公安老黃走在最前面,他背著手,腳步依然堅定。

        ト巳焊著螞蚱串的節(jié)奏,聳動著往村外移。這樣的場面,龍?zhí)吨挥泄媚锍鲩w的時候才會有。在村人的心中,把一個姑娘送走是件傷感的事情,因為從此以后,她將去熟悉另外一塊土地,等有一天你和她再次邂逅,你會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變得陌生。她的打扮,她的聲音,甚至她的眼神,都滿含著讓人費解的氣息。每一次送別,都意味著失去。所以,姑娘出閣,總要敲敲打打、鑼鼓喧天地熱鬧一回,大抵是想驅散那種凝固的傷感。

        ソ裉斕乃捅鶉疵揮幸壞閔息,雨靜悄悄地下,偶爾能聽見咳嗽聲,都收得緊緊的。

        シ過埡口,人群停了下來,再過去,就是鄰村的地界了。以往送姑娘出閣,這里就是分界線。三個人都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忽然,人群中沖出一個年輕人,過去揪著綁在最后的麻糖匠就是一頓亂打。麻糖匠本能地蹲下去避讓,他兩腿一屈,前面的兩人也跟著矮了半截。打人的是劉小把,受害人的弟弟,個子不大,但力氣足。麻糖匠剛蹲下去,劉小把照著他的腦袋就是一腳。麻糖匠立刻向路旁仆倒,前面的當然也跟著仆倒。變故來得太快,等三個公安反應過來,三個人都倒進了路邊的水溝。兩個年輕公安把劉小把架住,老黃沖過來,指著劉小把說:“再動連你一起綁?!眲⑿“压闹鴥蓚€眼,氣粗地看著老黃說:“別擋我,我給姐姐報仇呢!”“報仇?你知道誰殺了你姐姐?你就報仇?!崩宵S吼。“反正就他們中一個?!眲⑿“岩埠??!熬退銏蟪鹨草啿坏侥??!弊詈?,老黃一揮手,六個人被小路連成一串兒,慢慢向山下滑去。

        ド產(chǎn)隊長躲在屋后的草垛下抽悶煙,細雨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頭發(fā)上,像早晨扯滿露水的茅草窩,他的眉毛一直蹙著。老太婆從草垛后探出腦袋說:“都走了,就知道你躲這兒來了。”生產(chǎn)隊長沒有動,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媽的,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等兩個清白的回來,我給他們擺桌酒。”

        ヒ淮笤紓老把的院子里就聚滿了人,堂屋的神龕前擺著一副白棺材。按照龍?zhí)兜囊?guī)矩,沒出閣的閨女是不能用黑漆棺材下葬的。棺材是椿木的,老把本來是給自己準備的,說等過完年就請漆匠過來上漆的。命??!老把哭著說,這口壽木本來去年就該上漆的,也不知道咋的,一直這樣拖著。今天我算明白了,這哪是我的壽木喲!注定是我姑娘的。

        ゴ釉緄酵恚氣氛都像攥緊的拳頭。幫忙的人們很少話,就連超度的道士也把唱腔壓得低低的,女人們蹲在院子邊洗菜,無數(shù)雙手在大木盆里攪得嘩啦啦響,就是沒人出聲,每張臉皮都繃著。

        シ狗磕峭罰一個佝僂的背影蹲在地上,把柴火一根一根往火塘里塞。火光映著她的臉,仿佛一塊被擰干的抹布,把最后一根柴火塞進火塘,她艱難地起身,走向院子邊的柴火堆,走到院子中間,一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頭,看見老把妻的眼睛里正騰騰地噴著火。

        ァ拔頤羌業(yè)氖虜揮媚惆錈??!崩習啞蘩淅淶廝怠

        ダ先肆悶鷂裙擦了擦手,說這寨子幾十年的規(guī)矩,哪家有個大屋小事的,能動彈的,誰都要站出來幫把手。

        ァ拔壹夜鴰ㄕλ賴??你不清常俊崩习哑迌蓚€眼圈又紅了,“你家林北都讓公安抓走了,你還有臉來幫忙?”

        ァ拔業(yè)耐尥尬抑道,這事兒不會是他干的?!绷直眿屨f。

        ァ拔拊滴薰剩公安為什么要抓他?你走,馬上走。”老把妻大喊。

        ト巳何Я斯來,眼睛在兩張蒼老的面孔上梭巡,游離。

        チ直甭璨嗌砭過老把妻,撥開人群,徑直走向院子邊的柴火堆。她彎下腰,把一堆柴火攏在臂彎。剛立起來,老把妻沖過來雙手把柴火往下一扒拉,嘩啦,柴火滾了一地。

        ァ耙不要臉?”老把妻吼。

        チ直甭杳凰禱埃老把妻雙手一推,老太婆一個踉蹌,歪歪倒倒幾步才站穩(wěn)。她扶著院墻,看著一院子的人,一院子的人也看著她。她氣喘吁吁,院子里的人屏聲靜氣。

        チ潭以前沒有這樣的場面。偌大一個寨子,磕磕碰碰難免的,女人們拌拌嘴,男人們揮揮拳,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不會有人看閑場,沖突剛冒煙,見到的人都會爭先恐后跳上去滅火。所以龍?zhí)哆@些年沒干過一場像樣的陣仗。隊長都說了:男人的兩只手是攥鋤把的,女人的雙手是端飯盆的,哪來干仗的閑工夫。

        チ餃思絳著推搡。沒人說話,像是有了某種隱秘的約定,像是默許了一種合情合理的驅逐。從林北媽走進這個院子開始,就沒人和她說過一句話。同在飯房的幾個婆娘,不看燒火的老太婆,用頻繁的嘀咕傳達著孕育得越發(fā)飽脹的不滿。

        ァ骯齔鋈ィ崩習啞蘅拮藕稹

        ダ咸婆走了,像只被驅逐出雁群的老雁,走出去不遠,她擤了一把鼻涕,彎下腰把鼻涕抹在路邊的青草上,抖抖戰(zhàn)戰(zhàn)地坐在一塊橢圓的青石上,眼巴巴地往老把院子這邊看。人群還沒有散開,也遠遠的看著他。前排幾個,眼睛里布滿了警惕。他們看了看石頭上的林北媽,又轉頭看了看神龕前的白棺材,仿佛在這兩者之間,連著一根隱形的絲線。

        ダ咸婆終于走遠了,輕飄飄地消失在暮色中,像一掛遠去的風箏。人群散去,凝重和壓抑重新分布到每一個角落。

        ヒ雇恚人們散落在院子里,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抽煙,喝酒。煙抽得很悶,酒也喝得很悶,風灌進每一條褲管,夜忍不住打了一個冷噤。靈堂里,一個道士在誦經(jīng),燭火將他的影子粘貼在墻上,像張沒粘牢的剪紙,跟著風飄來蕩去。道士先生把指頭伸到舌頭上一抹,粘開一頁經(jīng)書,抬起頭看見了老把妻。老把妻把腦袋伸過來,燭火燒著憤怒,嗞嗞炸響。把三個紙人擺在案桌上。老把妻說:“先生受累,給我寫三個名字。”先生有些懵懂,問:“啥意思?”老把妻說:“你別管,我有用?!毕壬崞鹈P,在反扣的碗底倒了一些墨汁,在三個紙人上分別寫下了三個名字。

        ヅ人把三個紙人攥在手里,過去蹲在桂花的白棺材前,先流了一陣淚,然后把三個紙人平鋪在地上,拿出一根縫衣針,挨個扎,女人咬牙切齒,專扎腦袋,扎得很深,把泥土都帶出來了。

        ァ骯鴰ǎ媽給你出氣了?!?/p>

        プ詈螅女人把針別進衣服下擺,將三個紙人疊合起來,一手把住腦袋,一手把住身子,狠命一扭,就是快樂的身首異處。

        ァ盎罟心閎個天殺的。”聲音像被嚼爛的石子,一粒一粒吐在地上。

        ゴ穩(wěn)照午,是棺材落坑的時候,半山上,木棍撬動著棺材,發(fā)出嘎嘎的聲響,散落在山腰上的人聽得毛骨悚然。這聲音他們聽過,運動那陣子,公社的批斗臺有人被反剪著雙手,一根扁擔從中間穿過,使勁一扳,除了慘叫聲,就是這種讓人心悸的嘎嘎聲。每個人都沉默著,像遠遠近近靜默著的大山,倒是老牛家傻子一直都在呵呵地笑,吊著兩掛鼻涕。把耳朵貼在白棺材上,聽了一陣就拍著手沖著山腰上的人喊

        :“里頭的人在唱歌!里頭的人在唱歌!”

        グ諄ɑǖ奶陽光,漫過綠油油的苞谷地,沿著后坡往山腳淌。

        ソ裉焓墻徊娉齬ぃ另一個生產(chǎn)隊過來了四組人,在村口肖明亮就檢閱過,都是壯勞力,男人個個牛高馬大,婆娘人人腰圓臂粗。這個生產(chǎn)隊的實力他知道,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牛用,很少有下腳貨。薅起苞谷一陣風,其他生產(chǎn)隊的連一壟都還沒有過半,他們早就站在那頭喝甜酒水了。肖明亮有點埋怨自己出的這個主意,媽的,餿得發(fā)霉。以前各個隊干各個隊的,就是他找另外三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提出搞趕幫比學超,實行勞動交叉,今天你來幫我,明天我去幫你,公分各個生產(chǎn)隊自己計。幾個生產(chǎn)隊隊長都是要臉面的人,不愿丟丑,每次派出的都是精兵強將,薅秧除草當打仗。

        フ飧鍪慮椋比的不光是莊稼把式,還比賽歌。唱歌是文爭,干活是武斗,不找些文武雙全的,就會落下風,那樣腦殼好幾個月都抬不起來。

        バっ髁斂慌攏昨晚他已經(jīng)做了周密的安排,還引經(jīng)據(jù)典地給參加會戰(zhàn)的社員講了田忌賽馬的典故,整得一幫人群情激奮,斗志昂揚。為了造成戰(zhàn)天斗地的勞動效果,肖明亮安排了三面鑼鼓,按他的說法:要讓勞動的鼓點翻越千山萬水,直達北京。

        ノ逶碌娜脹凡簧谷??雌饋須鈩輿皼埃吃谄つw上沒有六七月那種灼人的辛辣。男女間雜著站成一排,面前的壟溝就算起跑線了。土坎上三面鑼鼓響了起來,開始還像老人的步點,漸漸就密集了。

        ヂ⒐登暗淖稼把式們,往手心里啐一泡口水,兩手搓搓,牢牢地攥緊手里的鋤把,像一群準備沖鋒的戰(zhàn)士。

        ド產(chǎn)隊長一揮手,高喊:開始。

        コ頭上下翻飛,地里很快漫開一片煙塵。

        デ霉牡奶進地里,跟在速度最慢的那人屁股后面,鼓聲如同密集的雨點,砸得掉后的人心急如焚。鼓聲里,悠揚的薅秧歌跟著塵煙漫天飛舞。

        オデ巴房燉淳褪強歟

        た旃日頭過村寨。

        ち絞治戰(zhàn)裊臉頭,

        つ心信女來比賽。

        た茨懵得像只鵝,

        な年渡過小橋河。

        げ幌衽┐迓姑娘,

        さ瓜竦刂饜±掀擰*

        ヂ浜蟮吶人被唱得心焦,手忙腳亂地一陣揮舞,又把另一個甩在了身后。鼓聲跳過兩壟土,沖著落后男人的屁股一陣猛敲。

        オノ羧仗以叭結義,

        た鋟齪菏矣⑿燮。

        そ袢戰(zhàn)嵋迦桃園,

        ぶ患胯下軟綿綿。

        す毓青龍偃月刀,

        ふ歐燒砂說愀置。

        と媚閭岢薅根草,

        て偏倒倒惹人笑。

        タ躋跋攏歌聲、笑聲、鼓聲,還有鋤頭摩擦泥土的沙沙聲,有韻律地撞擊著人的耳膜。

        ピ繚緡芡暌宦⒌暮冒咽劍站在壟溝上自豪地看一眼雙手翻開的土地,深吸一口氣,全是新鮮的泥土味兒。然后把鋤頭往地上一倒,屁股掛在鋤把上,雙手接過姑娘們倒來的一碗甜酒水,咕嚕嚕灌了個透心涼。

        ヒ宦腫咄輳抹一把汗,重新站在壟溝前,等待生產(chǎn)隊長那一嗓子,壟溝前的摩拳擦掌地剛握好鋤把,山響的鼓聲卻戛然而止。

        ト顆敲鼓的腦袋,齊齊地往山腳的小路看去。

        ド產(chǎn)隊長剛想罵娘,轉頭發(fā)現(xiàn)了三顆擺放整齊的腦袋,目光順著山勢滑下去,隊長就怔住了。

        ド降郎希走過來三個人,不錯的,是三個,生產(chǎn)隊長使勁揉了揉眼睛,還是三個。

        ジ梟、笑聲、鼓聲,剎那間都停滯了,每個人都被疑問和驚訝扭曲成了一個問號。

        ァ壩Ω檬橇礁霾哦園。貝宄む喃自語。

        プ釙懊嫻氖橇直保麻糖匠在中間,胡衛(wèi)國被遠遠地拖在最后。從山上俯瞰,三個人仿佛幾粒耗子屎,慢慢騰騰地朝著村子的方向滾動。

        ド產(chǎn)隊長忽然覺得悶熱難當,他想解開對襟短衫透透氣,兩手抓住布扣子,鼓搗了半天仍舊沒能解開。把衣服狠狠一扯,他對眾人喊:今天就這樣了。

        スし終λ隳兀坑腥宋省

        ザ映ひ話謔鄭吼:工分?還母分呢,就當義務投工投勞了。

        ニ匙磐渫涔展盞納鉸廢呂矗隊長心情像路邊石縫里營養(yǎng)不良的野草,枯黃干焦。此刻,他糾結得像面前的兩排布扣子,不解開,悶熱;解開了,難看。

        ノ啥還是三個呢?這個問題他一直問到晚飯上桌。老太婆就說他:“咕咕唧唧叫喚啥?人家回來了就回來了,不成死在里頭你才高興?”隊長白了婦道人家一眼:“你懂屁,公安就是篩子,本來想靠他們把壞人篩出來,哪曾想,篩子眼眼太大了,最后還是好人壞人都給老子篩了回來。”

        ザ薊乩戳?。这隔櫯息先矢`詬九們交頭接耳間傳遞。天還沒有黑盡,連老劉家傻子都知道了。于是,和月亮一起升起來的還有淡淡的不安,仿佛胯下的水皰,一轉身一抬腿都能感覺得到。等月亮卡在對面山上的松樹丫杈里時,水皰被肖明亮院子里的一聲痛哭戳破了。

        ァ骯媚錚你好命苦喲,害你的畜生又轉來了。”哭喊把屋里的隊長嚇了一跳。

        チ嬌謐映隼矗老把妻正跪在地上呼天搶地,老太婆慌忙過去把老把妻牽起來。

        ダ習啞薰來,扯著隊長胳膊說:“哪有這種整法?人都拉進牢里了,拍拍屁股又出來了?!?/p>

        ゴ宄に擔骸澳閬炔灰哭,這樣處理有這樣處理的道理,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說。”

        ダ習啞薜勺叛畚剩骸按理?這就算處理?要是殺人放火就是這種處理法,我也去殺兩個擺起?!?/p>

        バっ髁簾鞠虢萄道習啞蘗驕洌嘴動了動,沒有聲音,他想,這不是正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搞清楚。

        ビ摯醇龍?zhí)兜哪恿?,林北喉嚨硬邦邦的,還是龍?zhí)逗茫徊菀荒径级稊\著,連懸崖上的松樹斜伸出來的枝椏都顯得親切。

        チ直弊囈院子里,老娘正在窖酸菜。把綠油油的青菜摘回來,洗凈,放進滾熱的開水里跑一圈,撈起來。等涼透了,塞進封釉的壇子,倒進半碗老酸湯,六七天就能吃上嘎巴脆的老酸菜。

        ダ夏銼懲盞美骱Γ日復一日的勞作將她折彎了,去年還能下地掙幾個公分,邁過年關,風濕性關節(jié)炎讓她只能在家做一些簡單的活路了。老爹死得早,在林北的腦海里沒什么印象,只能通過老娘在油燈下的嘮叨構建起來一個大概。在里面,面對沒日沒夜的問,沒日沒夜的答,還有懸掛在墻上的橡皮棍子和潮水般涌來的反幫皮鞋,每一次他都咬牙堅持。他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要回家,他怕自己一旦垮掉,老娘怕就過不去了,爛在家里都怕沒人知道。

        チ直焙傲艘簧媽,老娘轉過頭,看了半天才看明白,說回來了,餓了吧?廚房里還有剩飯。說完轉過去繼續(xù)往壇子里塞酸菜。林北走過去蹲在老娘面前,眼淚正從老娘眼眶里涌出來,啪嗒啪嗒砸落在壇沿上。

        ダ夏鍔斐鲆恢皇置了摸林北的臉,說:“去吃點飯,你鹽吃得重,辣椒水里頭再加點鹽,鹽罐在碗柜頭?!?/p>

        チ直倍送敕茍自陂蕓采銑裕老娘坐在門檻上,笑瞇瞇地看著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我娃娃不是那種人?!?/p>

        ヂ樘墻懲踅ü坐在竹林里,透過竹林,能見到自家的屋頂,屋子里有他的老婆和兩個娃娃。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娘兒仨肯定有飯吃。他有兩個讓他落心的姑娘,雖然大小加起來還不足十五歲,但啥活都稱手。洗衣做飯,割草搗米,甭管男娃女娃的活路,都做得巴巴實實的。這兩年,兩姐妹把照顧老娘的擔子接過去了,王建國可以一心一意熬麻糖了。

        ザ了動身子,腦袋鉆心地痛,一張臉像霜凍的爛茄子。

        ピ洞Φ納絞髂鞠∈瑁沒有了富貴飽滿,只有讓人揪心的瘦骨嶙峋。灌木叢唯唯諾諾地匍匐著,袒露著的土黃色像是一張營養(yǎng)不良的窮人面皮。王建國扯著兩扇飽脹的嘴唇笑了笑,他發(fā)現(xiàn)眼里的景致好有意思。以前,熬麻糖累了,就拉條凳子坐在院子邊看遠處,總覺得對面的景致邋里邋遢的,沒一點精氣神。現(xiàn)在不同了,那片焦黃像父親溫暖的巴掌,拍拍打打都是愛。在黑屋子里,閉上眼,全是這方模樣。那些矮小丑陋的火棘樹,硬是把根扎下去,靠著薄薄的黃土層,一樣活得像模像樣。

        フ酒鵠矗腦袋一陣暈眩,把著竹子順了順氣,王建國回家了。

        ヒ喚屋就聞到了麥芽香,那是他出門前窖上的,等到麥芽潰了皮,就能熬糖了。這味道,還淡了些,證明麥芽皮還沒有完全潰掉,最多兩天,就能下鍋熬制了。

        チ礁齬媚鎰在墻角剮玉米,沙沙的聲響讓小屋子充滿了煙火味。

        タ醇父親進屋,兩個娃娃一怔,放下攤在膝蓋上的簸箕,過來抱著父親就嚶嚶地哭。摸了摸兩顆腦袋,麻糖匠說:“你媽還好吧?”

        フ勱屋,女人已經(jīng)淚盈盈地盯著門口了,王建國過去,蹲下來。

        ツǜ膳人的眼淚,他說:“沒事了?!?/p>

        ヅ人看著他,說:“看你這張臉,受委屈了吧?”

        ァ敖去了,哪能沒有點磕磕碰碰的?!?/p>

        ァ盎乩淳禿昧耍我知道你干不來那種傷天害理的事。”

        ァ拔胰グ汛筇鍋洗一洗,明后天該熬糖了?!?/p>

        ナ一

        バっ髁鐐瓶胡衛(wèi)國的門,胡衛(wèi)國正咕嘟咕嘟往嘴里倒酒。

        タ醇肖明亮,胡衛(wèi)國抹了一把嘴說隊長來了。肖明亮坐下來,胡衛(wèi)國又往嘴里倒了一通酒,他的一條胳膊掛在胸前,樣子看起來老了一輪。

        ァ笆終α???/p>

        ァ岸狹耍

        ァ岸狹耍空Χ系??坤明凛v訝了。

        ド斐鏨嗤誹蚋刪蛔旖遣辛艫木浦,胡衛(wèi)國把瓶子放下來,對著隊長一揮手說:“你別小看那種軟不拉嘰的皮棍子,砸在身上那叫一個痛。哪種痛法呢?對,緊實,痛得特別緊實,好長時間都散不去,我就是小看這種軟得像雞巴樣的棍子了?!薄爱敃r一棍子下來,我就伸手去擋,就這樣!”胡衛(wèi)國伸出手往上一抬,做了一個遮擋的動作,“狗日的,咔嚓一聲,斷得干干脆脆的?!?/p>

        バっ髁煉⒆藕衛(wèi)國,胡衛(wèi)國似乎有些迷離了,他的臉上浮動著一種難以琢磨的神情,像一團飄蕩在村子上空的浮云,轉瞬間,模樣就變了。開始和肖明亮說話的時候,他一臉的不在乎,像是去了一趟廁所;然后他居然哭了,向肖明亮數(shù)落著里頭的種種不是。最后他又笑了,笑得肆無忌憚,笑完了他說:“咋樣?我命大,斷手斷腳可以,讓我認賬不行,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p>

        ァ胺拍慍隼吹氖焙蛩們咋說的?”肖明亮問。

        ァ班牛是抓我們那個老龜兒,姓啥?你看我這記性,干了兩口酒就讓狗吃了?!?/p>

        ァ靶棧?。?/p>

        ァ岸裕姓黃,進屋來跟我們說,你們可以走了?!?/p>

        ァ盎顧瞪讀???/p>

        ズ衛(wèi)國撓了撓頭,說:“對了,我們走到大門口,他又在后面喊,說雖然放你們出去了,但是我知道,殺人犯就在你們當中。”

        ナ二

        バっ髁療鸕煤茉紓站在院子里伸了一個懶腰,轉頭對屋子里的老太婆喊:“給我下碗面,我要去公社開會?!?/p>

        ッ嫣跏親約疫Φ??雌饋砗诤鹾醯模兜绤s好得出奇。老太婆心疼肖明亮,舍得下油,面湯里浮動著嫩嫩的朝陽和汪汪的豬油。肖明亮端著碗沉思了半天,他想,等共產(chǎn)主義了,這豬油還得多,說不定??!就光喝豬油了。想想又不對,鄉(xiāng)下人都知道的,豬油吃多了,能蒙住心的,就看不清楚子丑寅卯了。

        サ攪斯社肖明亮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來得早了,偌大的公社院壩里空空蕩蕩。公社兩層樓房,蘇式建筑,樓板有些老舊了,踩上去咯咯嘎嘎響。穿過院壩,肖明亮蹲在墻根下,裹好一袋煙開始抽,剛抽了兩口,公社書記從樓梯口伸出一個腦袋喊他。

        ナ榧前研っ髁兩械蕉樓,先問了一些諸如莊稼長勢如何啊社員情緒高不高漲啊有沒有具體的增產(chǎn)措施啊一類的問題,最后公社書記才神色嚴峻地對肖明亮說:“出了那事兒,今年的先進生產(chǎn)隊你怕是沒戲了,花案啊!”

        バっ髁鏈瓜履源,嘆聲氣說:“丟丑了!丟丑了!”

        ァ扒傲教煳胰ハ爻強會,公安局的老黃找到我,讓我給你捎個話。”公社書記突然說。

        ァ芭叮斃っ髁遼磣右凰剩往前湊了湊問,“他說啥?”

        ス社書記以極高的革命警惕性左右看了看才低聲說:“讓你看住那三個人,不能讓他們離開你的地界。如果三個人有一個不見了,你這隊長就別干了。”

        ァ罷飧觶俊斃っ髁林遄琶枷肓訟胨?。书紭騾饶说募绨蛘f:“不能讓少數(shù)壞人破壞了大好形勢,就這么辦吧,要開會了,我去準備一下?!?/p>

        タ會的內(nèi)容是關于安排好縣電影隊送電影下鄉(xiāng)的事情,公社書記從好幾個方面論證了做好這項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聲音也很洪亮,顯得格外的高屋建瓴。肖明亮坐在最后一排的長條木椅上,思想活躍地開著小差,公社書記的指示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腦袋里全是那三個人影兒,晃來晃去,趕也趕不走,揮也揮不去。他只希望會議快點結束,好回去看看三個人還在不在。他怕自己一轉身的空兒,三個人就一個筋斗云翻走了。

        セ嵋簧ⅲ肖明亮就一路小跑回了家。急歸急,隊長方寸沒有亂,氣喘吁吁的當頭他還想出了讓三個人不能亂跑的理由。就說,眼下你們都是嫌疑人,不能亂跑,亂跑人家還當你心虛呢!所以,把屁股牢牢粘在龍?zhí)哆@塊地皮上,才能顯出自家的理直氣壯來。

        ナ三

        チ潭是放映的最后一站,沒辦法,出了這樣大的丑,哪還有面目去和人家爭。以往縣上電影隊下來,龍?zhí)抖际堑谝徽?。隊長就罵:日你娘,放個屁的工夫,就從胯前轉到了腚后。

        ヒ輝紓隊長就派人去公社接人,放映員一共兩人,一臺發(fā)電機,兩個大音箱,16mm放映機一臺,拷貝五個??h上下來的放映員自己扛不了這樣多設備,生產(chǎn)隊還得派人去運動那陣子,扛設備這活是那些地富反修壞的專利。龍?zhí)稕]有這些異類,都是隊長指派的年輕小伙。

        ゲ逋曜詈笠恢Γ林北先到水缸邊咕嚕嚕灌了一氣,洗了一把臉,順便把白汗褂洗了。剛把白汗褂掛好,老娘在屋里喊吃飯。

        ブ形綬購芩姹悖老娘下了兩碗面,舀了半碗糟辣椒。老娘把面條端上桌,反身給兒子撬來一坨白亮亮的豬油。老娘剛轉身,林北把還沒有融化的豬油挑出來塞進了老娘的碗底。等老娘抖抖索索回來,林北已經(jīng)收碗了,老娘就責怪,說看你那樣兒,幾百年沒吃飯似的。林北抹抹嘴說媽我想去學校看看,好久沒去了,學校就三個老師,少一個都轉不過來,他們倆該抓狂了。老娘點點頭,說你順便去公社稱半斤鹽巴。老娘坐下來,把面條攪拌攪拌,碗底成了大慶油田,油珠子爭先恐后往上冒。老娘怔了怔,看著門外笑著搖了搖頭。

        コ雒徘埃林北總是要打扮一番的,照例要穿上那件咔嘰布的中山裝,左上方的口袋里插上那支珠江牌鋼筆,上上下下整得齊齊展展的,出門前吼一嗓子:“媽,我走了?!?/p>

        サ攪搜校,已經(jīng)開始上課了,教室里有瑯瑯的讀書聲:

        オサ未穡滴答,

        は掠昀玻下雨啦。

        ぢ竺縊擔骸跋擄桑下吧,我要長大。”

        ぬ沂魎擔骸跋擄桑下吧,我要開花?!?/p>

        た花子說:“下吧,下吧,我要發(fā)芽?!?/p>

        ば〉艿芩擔骸跋擄桑下吧,我要種瓜?!?/p>

        さ未穡滴答,下雨啦,下雨啦。

        チ直彼匙拋呃齲往教室那頭走去,他用一只手摩挲著老舊的木欄桿,走得很慢。欄桿很光滑,每次經(jīng)過這里,他都用手輕輕滑過去,像用指尖去觸碰一本有些歷史的歷史書。房子是以前一戶地主的,板壁房,雖說有些老舊,但還依舊牢實。漆工也好,風吹日曬沒能褪去那層黝黑。

        ノㄒ灰患滸旃室在走廊盡頭,光線不好,走廊很長,所以,穿過走廊的過程就是眼睛適應黑暗的過程。等在辦公室里坐下來,黑暗已經(jīng)被驅逐了,滿眼的亮堂。

        グ旃桌還在,積滿了灰,上面還有一摞學生的作業(yè)本,已經(jīng)批改完畢的,上面六個本子判了滿分。林北端起一摞本子,用手輕輕拂了拂上面的灰塵。打來一盆水,林北把桌子認真擦了一遍,然后他坐下來,側著耳朵聽。讀書聲嫩嫩的,興奮地撞擊著耳膜。

        チ礁魴⊙Ы淘倍粵直鋇牡嚼椿故竅猿雋艘凰懇約的詫異。在走廊,兩人還有說有笑,折進屋,笑聲和笑容都凝固了。招呼也顯得淡淡的:“來了?”然后縮在各自的一畝三分地,都不出聲。

        ァ罷舛問奔淠忝鞘芾哿?。】囍北说?/p>

        チ礁鋈訟嗷タ純矗嘴角慢慢拉開一線笑。

        ァ靶芾鮮Γ下面這節(jié)課我來吧!”林北說。

        ザ悅嫻男芾鮮Φ愕閫貳H緩蟀焉磣憂愎來,將敲鐘的鐵棒遞給了林北。

        フ駒誑沃憂埃林北有些恍惚。當當當,當當當,頭道鐘過,操場上空無一人。頭道鐘和二道鐘間隔三分鐘,可林北覺得格外的漫長。

        タ緗教室的那一刻,林北居然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迎接他的會是一些什么樣的眼神。他怕失去以前擁有的很多東西,雖說這些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對于一個老師來說,它比十二個工分重要得多。

        ザ了定神,他昂首挺胸地跨了進去。

        ネ尥廾歉詹嘔瓜褚歡殉雋值穆槿??匆娏直弊哌M來,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站在講臺上,林北往下面掃了一眼。每個孩子都帶著笑,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前排的一個男娃娃還掛著一吊鼻涕朝林北甩過來一個鬼臉。林北喉嚨一下變得硬硬的,鼻子酸酸的。好半天,他才穩(wěn)住了情緒,下面的娃娃們也不急,一直直視著他們的林老師。

        シ開書,林北說:“同學們,今天我們學習第十九課《數(shù)星星的孩子》。”

        ハ旅娑偈比魯梢黃,半天林北都沒有聽明白,他指了指前排吊著鼻涕的男娃娃說:“你說。”男娃娃站起來,面部一緊,把鼻涕縮回鼻腔,甕聲甕氣地說:“這幾課都上完了,熊老師上的,都到《驕傲的孔雀》了?!?/p>

        チ直鋇愕閫罰下面忽然有人小聲嘀咕:“熊老師沒有林老師上得好?!编止韭晞偮?,一大堆立馬跟著附和。

        チ直本醯謎饈撬上得最好的一堂課,盡管沒有備課,但是有種情緒驅使他上得格外賣力,簡直是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下面的娃娃個個聽得眉開眼笑。此后很久的歲月里,林北都會想起這堂課,四十分鐘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記得,甚至板書到哪個字時粉筆斷掉了,甚至走出教室先踏出的是左腳還是右腳。

        ド⒀Ш螅林北去供銷社打鹽巴,還咬了咬牙給老娘買了一塊錢的水果糖。老娘牙齒不好,水果糖在嘴里好久都化不掉,但就是喜歡含著。還跟林北說,含上一顆水果糖,從頭發(fā)絲到腳拇指都是甜的。林北想著就想笑,滿滿一口袋水果糖,夠老娘甜上好一陣子了。

        ヌ炱怪得很,陰陽臉,山這頭黑云滾滾,山那邊陽光明媚。林北在一堆黑云下小跑著回家,得快些才行,這種架勢,暴雨說來就來。林北奔跑的姿勢很好看,雖然肩上掛了一個黃挎包,但看不出一點負重的跡象,騰云駕霧樣的,仿佛一挫身就能飛起來。

        ビ面飄來幾件花衣裳,有藍格子花,有青碎花,都是寨子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遠遠見到林北,剛才還搖曳多姿的花衣裳靜止住了,還相互把手攥在一起,警惕地閃到路邊。林北放慢了腳步,擦肩的一瞬,他側目瞟了一眼,姑娘們頭埋得很低,嘴唇緊張地咬著,臉色也不好,泛著白,樣子像是看見了不干凈的東西。等林北的身子越過去,幾件衣裳很快就飄遠了。

        ヒ鄖埃也有這樣的偶遇,但情形卻不太一樣。遠遠的,就能聽見一聲羞答答的“林北哥”,喊他的姑娘也低著頭,但是嘴角會掛著一線笑,臉上紅云翻卷。林北這邊應一聲,那邊一甩頭,滿腹心事地跑遠了。還有準備得很充分的,或許就是專程等林北散學后來迎他的,把綜上所述表現(xiàn)完了后,還會猛地把一個東西塞過來,然后扭頭就跑。不用說,是鞋墊。姑娘們針線好,把心事都繡里面了,一針一線都驚心動魄跌宕起伏。隱晦點的,就繡對戲水的鴛鴦;奔放些的,干脆直接繡上四個大字:心心相印。

        チ直苯挪鉸了下來,他飛不起來了,幾個姑娘把他騰云駕霧的功夫給廢掉了,學生們純凈的眼神帶來的一絲慰藉也很快就隨風飄散了。以前沒覺得這有多重要,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很重要的,林北不是奢侈的人,他不喜歡眾星捧月,但他也不能承受萬眾唾棄。

        ピ撇閽嚼叢膠窳耍天色變得昏暗,隱隱還有雷聲,就差天邊的一道閃電了,等那束亮光劃過,就該驟雨傾盆了。

        ナ五

        ネ踅ü很滿意剛出鍋的麻糖,他站在糖房里,把剛剛凝固的麻糖繞在木棍上,一圈一圈地扭動。大女兒站在鍋邊,等木棍上繞滿了,伸出兩只細細的胳膊,扯斷父親和糖鍋之間的藕斷絲連。小女兒往寬大的簸箕里撒上一層玉米面,王建國將一團麻糖往簸箕里一甩,彎下腰喘了兩口氣,然后就笑。拍打拍打還溫熱著的麻糖,王建國說這鍋好,真好,姑娘們,你們看這顏色,多白?。∵@白玉米熬出來的就是比黃玉米熬出來的強,顏色好不說,更甜呢!

        コ醞攴梗王建國給床上的女人抹了一把臉,坐在床沿邊,他興奮地對女人說:“做了這樣久麻糖,遇上一鍋最好的了,等明天凝干了我抱來給你看,好白喲!味道也正。”女人笑笑,說是你手藝好。王建國伸手摸了摸女人的額頭,女人看上去很憔悴,臉色也不好,長久不見陽光,讓她像一件易碎的白色瓷器。

        サ忍炱好了,我抱你出去曬曬太陽。王建國說。女人搖搖頭,說還是算了,我怕見光,刺眼,腦袋還會痛。再說麻糖出鍋了,打麻糖的人該來了,怕礙著你,等把這鍋麻糖打完了再說吧!

        ヌ旎姑揮辛鐐踅ü就起床了,先到糖房里看了看,麻糖已經(jīng)凝好了,伸手一按,硬邦邦的。他從柜子里把打麻糖用的鏨子、錘子和秤盤拿出來,先把鏨子用布抹了一道,然后把家什整齊地擺放在條桌上。

        ネ瓶門,王建國拉條凳子坐在屋檐下,他對這鍋麻糖充滿了信心,現(xiàn)在,就等天亮了。

        ブ沼冢天邊出現(xiàn)了那輪破殼的蛋黃,聳動著從山背后爬上來。大女兒給王建國打來一盆水,讓他洗臉,王建國一揮手,說等我喊完了再回來洗。

        ヅ郎洗蹇詰母咂攏村莊還沒有醒過來,還浸泡在一片耀眼的橘黃里。王建國清了清嗓子,雙手攏著嘴,對著村莊喊:麻糖出鍋了!麻糖出鍋了!

        セ乩矗兩個女兒正往外搬條桌。抹了一把臉,王建國端條凳子往桌子后一坐,錘子和鏨子敲得叮當響,一臉紅光地唱起了《麻糖歌》:

        オザ65保叮叮當,

        ぢ樘竅悖麻糖甜。

        ぷ呦绱戶換零錢,

        だ先頌蛺蠣佳坌Γ

        ね尥尢蛺蛐開顏。

        ぢ樘竅悖哄人家姑娘。

        ぢ樘翹穡哄人家零錢。

        ざ65保叮叮當。

        ス肱蹲在水缸邊給老娘洗衣服,一直歪著腦袋看著父親笑。等王建國唱完,大閨女站起來,甩甩兩手的水,說爸,裝糧食的籮筐你還沒有準備好呢,不成你是想把換來的糧食裝進衣兜?閨女說完哈哈笑。王建國脖子一直,慌慌點頭說是是是,姑娘沒白養(yǎng),眼力勁好呢!

        ト脹仿騰騰地往上拱,熱悶勁兒也越來越濃,頂著日頭,身上很快起來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浸濕了衣服,粘在后背,難受得像揭掉了一層皮。

        チ礁齬肱倚靠在大門的兩邊,一會兒看看父親,一會兒看看日頭。

        ト脹返倍チ耍麻糖匠成了一只油鍋里的蝦米。他坐在凳子上,左不是,右也不是,最后實在坐不住了,騰地站起來,力氣大了,把板凳都拉翻了。他也顧不得去扶翻倒的凳子,徑直跑到院子外,伸長脖子往小路瞧。窄窄的道路上有蜻蜓在飛舞,熱風搖著路邊的蒿草,送過來一陣陣悶人的黏糊味兒。

        ッ患過這樣的情形,以往一嗓子,能把一個莊子喊得生龍活虎,院子里早就人頭攢動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里都提著一包糧食,眼巴巴地盯著麻糖匠叮當作響的錘子和鏨子,生怕別人眼大肚皮小,一股腦把簸箕里面的香甜給敲打走了。見到有闊綽的,旁邊人就大喊,留點兒吧,要甜大家甜。

        ネ踅ü坐在凳子上,眼睛死死盯著簸箕里的一大團麻糖。日頭把他的影子從身前推到身后,最后瘦瘦長長地粘在檐坎上,如同一條抻細的麻糖。

        ハρ粑饗鋁耍沒人會來了。夕陽下去了,明天還會上來,而他的麻糖,卻永遠不會有人理會了。他沒有想到,一輩子最得意的一鍋麻糖,竟然成了絕唱。

        ツ且煌恚麻糖匠王建國坐在一輪孤月下,月光映著他面前的一團雪白,風輕輕地揚著簸箕里的豆面,像平地起來的一層薄霧。兩個女兒坐在檐坎上,一直看著她們的父親,她們的父親仿佛陷入了沼澤地,正被一團柔軟慢慢地吞噬。

        ズ鋈唬王建國拿起鏨子和錘子,開始一小塊一小塊地鏨麻糖,鏨著鏨著,月夜下起來了歌聲:

        オザ65保叮叮當,

        ぢ樘竅悖麻糖甜。

        ぷ呦绱戶換零錢,

        だ先頌蛺蠣佳坌Γ

        ね尥尢蛺蛐開顏。

        ぢ樘竅悖哄人家姑娘。

        ぢ樘翹穡哄人家零錢。

        ざ65保叮叮當。

        ヒ壞窩劾嵩衣湓隰せ里,洇出一個圓圈。

        ナ六

        チ直逼鸕帽壤鮮蠡乖紓踏上去小學的路上時,田里的蛙聲都還依然嘹亮。黎明前的山野有濕呼呼的味道,鼻子一抽,就能含住一團清爽。

        バ⊙Ы淘鋇男那楹芎茫一路噓風打哨。

        サ攪搜校,還不見人影。林北從黃挎包里取出來一張折疊好的塑料布,將塑料布展開,鋪在空洞洞的窗框上比了比,用剪刀剪出一塊正方形。找來一塊斷磚,從包里摸出幾枚細釘,乒乒乓乓釘上了。太陽才冒出半個臉,兩個教室的窗戶已經(jīng)釘完了。就剩一個教室了。林北站在操場上,得意地瞻仰了一下勞動成果。歇口氣兒,在上課之前就能把一個學校釘?shù)妹懿煌革L。

        グ鴨舨煤玫乃芰喜計躺先ィ取下叼在嘴里的細釘,按好,舉起磚頭正準備敲打,身后忽然有人喊。

        ァ傲擲鮮Α!

        チ直弊過頭,熊老師正站在身后,腋下夾著一沓本子。

        ァ芭叮熊老師來了。”林北笑著招呼。

        バ芾鮮咳嗽一聲,說林老師,先別忙了,我有個事兒跟你說一下。林北說不忙不忙,只剩兩扇窗戶了,等釘完再說吧!

        ァ芭虜恍校這事有些急?!毙芾蠋熣f。

        チ直被毓身,把磚頭放在地上,塑料布只有一顆釘子掛著,一放手,就斜掉下來,閃出一個大洞。

        ヅ吶氖鄭林北說啥事你說吧。熊老師說還是到辦公室說吧。

        ヒ磺耙緩蠡氐槳旃室,林北剛坐下來。熊老師就端條凳子坐在他的面前,雙腳并攏,兩肩上抬,面部也繃得緊緊的,嚴肅得像開公社大會。

        ァ班牛這事??!咋說呢?我??!”熊老師樣子很為難,報喪樣的難以啟齒。

        チ直斃πΓ他從對面人的表情已經(jīng)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知道即將揭曉的肯定不會是好事,但如果是壞事,他不知道能壞到什么程度。

        ァ澳闥蛋桑沒關系?!?/p>

        ァ笆欽庋的,公社書記讓我給你傳達一個公社的精神?!毙芾蠋熌雍茈y看,咬咬牙,他接著說,“公社研究過了,不讓你再上課了。”

        ァ拔啥?”林北猛然起身,對著傳達公社精神的同志一聲大喝。對面凳子上的搖搖頭。林北情緒激烈,吼著喊:“就算槍斃,也該有個罪名吧?這可不是運動那陣子,可以胡亂扣帽子、定罪名,四人幫不是都倒臺了嗎?”

        ァ澳悴灰激動,這是公社的決定,我只負責傳達,我想,應該是那事兒吧!”

        ァ吧妒攏俊

        ァ熬褪牽就是那個事情?!?/p>

        チ直鼻扒愕納磣詠┳×耍像被凍在寒冬里一般。他的臉也由潮紅變成了灰白,憤怒被抽空了,只剩下茫然。

        テü芍匭侶淶降首由希林北怔怔地看了看對面的熊老師,然后他說:“對不起,我不該沖著你吼的。”熊老師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チ直閉酒鵠矗拉開抽屜,取出屬于自己的幾本書塞進挎包,然后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忽然轉過身,從包里摸出一把細釘遞給熊老師,說:“教室窗戶還沒有釘完,天氣要轉涼了,得給釘上才行,要不娃娃們受不了,剩下的就煩勞你了?!?/p>

        ド峽瘟逑熗耍操場上一陣喧鬧。林北靠在墻后,他沒有穿過操場,等到操場上安靜下來,他才順著墻根走出了學校。學校后面的山坡是片茶場,茶樹修剪得圓滾滾的,林北坐在茶林里,目光穿過茶樹之間的縫隙,正好能見到他的班級??上Т皯艚o釘上了塑料布,看不見里面的面孔。窗戶雖然釘上了,但沒能擋住瑯瑯的讀書聲:

        オヒ恢晃諮豢誑柿耍到處找水喝。烏鴉看見一個瓶子,瓶子里有水。可是瓶子很高,瓶口又小,里邊的水不多,它喝不著。怎么辦呢——

        チ直焙鋈緩砹一哽,他哭了,先是嗚咽,繼而嚎啕。就是被綁走的那天他也沒有這樣哭過。上一次這樣的嚎哭,還是六歲那年,父親懷疑他偷了家里的東西,痛打了他一頓,他才這樣驚天動地地哭過。

        タ尥炅耍他就躺在茶林里,閉著眼,聆聽學校里點點滴滴的聲息,打完最后一道鐘,喧鬧漸漸散去了,天地一下陷入了無邊的沉寂。黃昏急不可待地爬上來,溫暖逐漸退去,涼意順著脊背鉆進身體,那一刻,林北覺得自己如同一具已經(jīng)完全僵硬的尸體。

        ナ七

        ヒ喚傍晚,鄉(xiāng)村就被愜意和舒適包裹住了。吃完飯,男人們騎著兩片拖鞋,松松垮垮搖晃到曬谷場,找一片舒適的地頭坐下來,卷上一支煙,云山霧罩地吸;女人們手里總有活兒,納鞋底的、織毛衣的、縫縫補補的。最搶眼的就是那些哺乳期的女人們了,懷里摟個嫩苔苔,屁股掛在曬谷場邊的石凳上,撩開上衣,拉出白花花的乳房就開始喂奶。男人們話題總是宏大,真三國,假封神,說起西游笑死人之類的。肚子里有典故的,還會說些薛剛反唐啊薛仁貴征東啊這樣偏僻的古事。爭論是難免的,諸如三打白骨精的順序,三英戰(zhàn)呂布的地點等等,輕則面紅耳赤,重則日媽操娘。

        サ仍鋁遼俠矗曬谷場就聚滿人了,東一攤西一攤,娃娃們在大人堆里奔跑,笑聲,罵聲,喊叫聲此起彼伏,倒是不遠處的莊子反而顯得冷清了。

        ズ衛(wèi)國是踏著月光來的,胡衛(wèi)國能順利地混進人群,并成功躲在老得連自己三個兒子都不太分得清楚的秦二爺身后很久而不被發(fā)現(xiàn),就是因為月亮的昏黑。月亮終究不是太陽,雖說都盤子樣大小,光亮卻差得遠了,所以要把偉大領袖比作太陽,而不是月亮。如果不是胡衛(wèi)國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想冒充知識分子,他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人民的眼睛再雪亮,在兩眼一抹黑的狀況下還是會暫時分不清楚東西南北的。

        サ筆碧致鄣氖恰度國演義》,東邊一個說,論武功,呂布第一,接下來就該是關張趙馬黃。大家都點頭,表示通過。秦二爺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冷哼,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說,不要忘記了,許褚和馬超可是大戰(zhàn)了一百多回合未分勝負的,還有典韋、張遼、徐晃,哪個是吃素的?

        ブ諶嘶贗罰一下全愣住了,灰白的月光映著灰白的臉。本來大家以為,暴露了身份的胡衛(wèi)國應該灰溜溜走掉才對,可胡衛(wèi)國不,他大馬金刀地把枯朽的秦二爺一撥,掀出一個空位坐下來,對著眾人一板一眼地說:“說到講三國,龍?zhí)赌膫€敢和林北比,跟你們說,林北單獨給我說過三國,算是嫡傳了吧?所以我的這個才是正宗的,三國名將,光比干仗還不行,還要比帶兵,說到帶兵??!就不得不說——”

        ジ老子滾!人群中忽然有人說。

        ズ衛(wèi)國把腦袋歪過去,說你說啥?我沒有聽清。

        ス觶」齙暗墓觶∧僑慫怠

        テ舊叮

        テ舊??就凭拈`歉鏨比朔浮D僑死湫Α

        ズ衛(wèi)國把兩條腿掰開,叉著胯也冷笑:“我還跟你們說,老子是進過班房的,日子雖說不長,但也算背了這個名分。沒聽過那句話嗎,‘不怕虎,不怕狼,就怕對方蹲班房。就算我是殺人犯,能把我咋的?跟你們說,在班房頭,老子是提起板凳跟公安干過的?!?/p>

        ビ忠桓鋈死湫Γ骸罷媸譴蹬2簧纖埃跟公安干,被公安干還差不多?!?/p>

        ズ衛(wèi)國一下站起來,呼呼喘了兩口氣,氣勢洶洶地指著那人說:“日你媽,有本事你起來,看老子不打你個紅花朵朵向陽開?!?/p>

        ツ僑絲戳艘謊酆衛(wèi)國,沒吱聲。胡衛(wèi)國一甩手,大踏步走了,走出去幾步,就唱起了凱旋歌: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サ群衛(wèi)國走遠了,那人才低聲吼:有本事不要走,回轉來,老子照樣揍你個狗日的烏蒙磅礴走泥丸。有人就奚落他,說要不我把他給你喊回來,那人慌忙扯住說話人的衣袖,說算了,我怕揍死他。

        ズ衛(wèi)國走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大家漸漸舒展開來,笑聲又起來了。

        ド產(chǎn)隊長肖明亮躺在床上,曬谷場上的笑聲不時撞進屋來,撞得一盞油燈忽明忽暗。老太婆還保持著剛成親時的習慣,輕易不出門,更不去曬谷場,她聽不慣噴糞樣的玩笑,總是床上那點破事兒。想想,老得連脫褲子都費死天力了,哪還有富余力氣干那些閑事。生產(chǎn)隊長喜歡老太婆這習慣,在鄉(xiāng)村,女人喜歡亂竄,叫擺寨,是個貶義詞,好多是非都是擺寨擺出來的,還有擺到其他男人床上去的呢!肖明亮盯著他的老太婆,和剛結婚那陣子一個樣兒,正在油燈下一針一線地走。老太婆納鞋底的功夫好得很,密密匝匝的,鞋幫都爛掉了,鞋底照樣硬實。

        ァ骯社把林北的小學教員給抹了?!毙っ髁梁鋈徽f。

        パ劍±咸婆一驚,把針從腦門上拿下來,看著肖明亮問:“為啥呀?”

        ァ盎共皇悄鞘露?!?/p>

        ァ澳鞘露不是過串了嗎?咋還這樣呢?”

        ァ骯串,怕是一輩子也過不了串?!?/p>

        グΓ±咸婆長嘆一聲,把縫衣針別在鞋底上,她幽幽地說:“造孽啊!聽說王建國熬了一鍋麻糖,一塊都沒有換出去?!?/p>

        バっ髁燎唐鶘砝矗斜靠在床頭,他正色地問:“你說,三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壞人,有兩個是好人,是該把他們都往好人里頭扒拉呢?還是都往壞人里頭扒拉?”

        ァ昂萌擻辛礁觶占大頭,我看該往好人里頭扒拉?!崩咸耪f。

        ァ翱燒庋就便宜了那個壞人?!毙っ髁列挠胁桓?。

        ァ鞍茨閼庋說,都往壞人里頭扒拉,那不是可憐了兩個好人?!?/p>

        ァ叭賬娘的,復雜??!比結算一年的公分還要復雜?!毙っ髁烈宦曢L嘆。

        ゲ皇撬有人都像生產(chǎn)隊長一樣糾結,他們用行動證明著自己歸類的簡單明了。

        プ咴諑飛蝦衛(wèi)國就想好了,回家燙一個腳,灌二兩酒,唱三首歌,然后就睡覺。胡衛(wèi)國的理想很樸實,他憧憬過,等共產(chǎn)主義了,他也要奢侈一回,燙腳的水里得加幾片生姜,喝酒每次半斤,睡覺得有床印著牡丹花的被子。

        ヅ勞暌桓魴逼攏月亮隱到云層里去了,道路變得影影綽綽,不過還好,拐個彎就能到家了,拐彎的當口胡衛(wèi)國果斷地打亂了回家后的安排,還是先喝酒,唱歌和泡腳一并完成。云層很厚,道路變得更依稀了,只有些模模糊糊的白。剛拐進彎道,胡衛(wèi)國就什么都看不見了,一個麻袋兜頭罩下,接下來胡衛(wèi)國聽見了劈劈啪啪的捶打聲,從敲打的聲音和疼痛的程度,胡衛(wèi)國感覺擊打他的兇器有鋤把,有腳桿,對了,還有扁擔。擊打很有力,是敵我矛盾的打擊法,胡衛(wèi)國忽然覺得,泡腳和喝酒變得很遙遠了,他很后悔,出門前應該先喝上二兩的。

        ナ八

        ヌ旄樟粒赤腳醫(yī)生肖德學打開門,看見院子草堆里睡著一個人,血糊糊的,一動不動。仔細看,一條血線往外延伸,血已經(jīng)凝固了,死黑色。肖德學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剿匪那陣子,他給解放軍當過臨時醫(yī)護,斷胳膊斷腿見得多了。所以他沒有慌,他先把披著的衣服穿好,才慢慢靠過去,草堆里的人面朝下?lián)渲?,只見著一個鼓鼓的后腦勺。肖德學并起兩指,搭在脖子上探了探,然后站起來朝屋里喊:“娃兒他媽,起來看稀奇了。”

        ヅ人套著個肥嘟嘟的汗衫出來,站在大門邊伸了一個懶腰,伸到一半就僵住了,半天,女人才像烤化的蠟像。兩手垂下來,她問:“死了?”

        バさ卵д酒鵠創(chuàng)穡骸盎褂幸豢諂。”

        ァ八啊?這是,血股淋蕩的?!迸擞謫?。

        バさ卵Х烙餅樣的把地上的人翻轉過來,轉來轉去打量了好一陣子才笑笑說:“原來是他。”

        ヅ人跑過來,仔細看了看也笑:“都成塊血豆腐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p>

        ァ澳閎ネㄖ肖明亮,我看著?!毙さ聦W說。

        ヅ人睖了一眼男人:“莫非你想救他?”

        ツ腥稅琢艘謊叟人:“逼話多,讓你去你就去。”

        ヅ人甩著兩扇屁股跑遠了,肖德學蹲下來,給地上的把了把脈,眉頭就蹙起來了。他先伸手把胡衛(wèi)國的衣服解開,然后把褲子褪到膝部。

        ド產(chǎn)隊長跑進院子,赤腳醫(yī)生正坐在大門檻上看朝霞,滿面的紅光,像個鍍金的鄉(xiāng)下菩薩。

        ァ澳愎啡盞南行幕購媚兀斃っ髁諒睿論輩分,肖明亮是肖德學的叔。肖德學笑笑,指著天上的太陽說:“二叔你看,太陽帶暈了,雨水怕是要密集了?!?/p>

        バっ髁撩揮欣砘崴,徑直過去蹲下來,看了看,轉頭問:“死了?”

        ァ安畈歡啵

        ァ八懶司褪撬懶耍啥叫差不多?”

        ァ叭綣不馬上救他,他就完蛋,如果救得及時,他還有緩過來的可能。”

        バっ髁撂酒:“誰干的?這是。”

        バさ卵б蔡酒:“誰都有可能。”

        バっ髁撂起頭,眼睛順著血痕看過去,站起來嘆了一口氣說:“狗日的是拼著最后的氣力爬過來的,看樣子是不想死?。 比缓笏D過頭問肖德學:“咋個才能救活他?”

        ァ罷飧瞿Q,要下血本,需要的家什都是寶貝?!?/p>

        ァ澳男┍Ρ???/p>

        ァ八這模樣,首先要護住心,準確地說要護住心包,心包是心臟最重要的部分,打個比方,龍?zhí)妒莻€心臟,生產(chǎn)隊長就是心包。”肖德學笑笑,接著說,“中醫(yī)祖宗把心包比作宮殿,所以又叫心宮,像他這樣嚴重的外傷,需要下藥讓心包不至于移位,讓它呆在該呆的地方?!?/p>

        バっ髁劣行┎荒頭常嚷著說:“不要和我念磕嘴經(jīng),老子懂不了那些彎彎繞,就說需要啥子藥吧!”

        ァ芭;?、辖?、黃連、黃芩、生梔子、朱砂、冰片、明雄黃、郁金?!币豢跉鈹?shù)完,肖德學斜著眼看著肖明亮,“少一味都不行,哪樣不是金寶卵?”肖明亮倒吸一口氣,他撓撓頭說:“犀角這一味最金貴,窮鄉(xiāng)僻壤哪里有,看來狗日的是死定了。”

        ァ耙膊灰歡??!背嘟乓繳叉著腰看著地上的活死人說,“我試過,可以用水牛角代替,藥效幾乎不受影響?!?/p>

        フ飧鍪焙潁赤腳醫(yī)生的院子里已經(jīng)聚滿了人,三三兩兩聚成一堆一堆的說著悄悄話。最后,劉老把和劉小把父子倆也來了,小把扒開人群,過去瞧了瞧地上的胡衛(wèi)國,還伸出腳踢了一下地上血糊糊的腦袋。地上的修養(yǎng)好得很,一點聲息沒有。報應??!老把仰天長嘆。

        コ嘟乓繳過來了,對著眾人喊:“來兩個漢子,幫我把他抬到屋里去?!?/p>

        ピ鶴永鋨簿擦訟呂矗大家都看著肖德學,但是沒人動。肖德學又喊了一聲,還是沒人動。肖明亮站出來,伸手按圖釘樣的點了三個漢子,說你們過來幫忙。

        ト個人還沒站出來,劉小把先站出來了,他橫起袖子在鼻子上一拉,問:“想干啥?”

        ァ案繕??緹崴坤明亮说?/p>

        チ跣“涯源一偏,吼:“殺人犯你們也救?”

        バっ髁粱姑豢口,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聲音大的,“管他搓球,成龍上天,成蛇鉆草?!?/p>

        コ嘟乓繳往前兩步,蹲下來撈住胡衛(wèi)國兩條胳膊,準備將他立起來。

        チ跣“押鋈懷逕俠矗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篾刀,對著肖德學喊:“今天我劉小把放句話在這里,誰要敢救這天殺的,老子活剮了他。”

        バさ卵抬頭斜了一眼劉小把:“你公社書記?。俊?/p>

        ビ腥松俠慈俺嘟乓繳,“這種渾人,不值得,就當他被槍斃了?!?/p>

        チ跣“押熳叛郟怒火沖天地盯著肖德學。怕兒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劉老把帶著幾個親戚也氣勢洶洶地加入了進來,撈腳挽手地站在劉小把身邊,像往一架熊熊燃燒的火堆上添了幾根干柴。肖德學站起來,左右看了看,然后他低沉著對眾人說:“我肖德學是個醫(yī)生,眼睛里只有活人和死人,沒有好人和壞人,我今天也放句話在這里,胡衛(wèi)國我救定了,誰要敢阻攔,就試試?!?/p>

        チ跣“洋刀一橫,兩眼噴火:“你是不是想試試我這篾刀快不快?”

        バさ卵С人群喊:“娃兒他媽,我要鍘藥了?!?/p>

        ヅ人應一聲,轉進耳房,一轉眼又閃出來,騰騰騰跑到赤腳醫(yī)生面前,兩手一伸,把一把兩尺來長的鍘藥刀遞了過去。肖德學接過鍘刀,刀鋒朝上,伸出大拇指輕輕橫在刃口刮了刮,有輕微的嗞嗞聲,仿佛寒風掠過發(fā)膚。莊稼人都知道,這是屬于鋒利的聲音,磨刀的時候,都用這種方式測試刀鋒。

        ァ八:菔遣皇牽坷獻猶嶙耪〉犢懲練說氖焙潁你還不曉得在哪個偏坡等投生呢!”肖德學的聲音和手里的鍘刀一樣鋒利。他一揮手,對著女人和隊長喊:“過來幫我一把。”

        バっ髁漣強人群,過來對劉小把吼:“收起你那根爛洋火棍?!迸ゎ^又對劉老把吼:“你劉家父子難道想農(nóng)民起義?惹火我了,一并給他媽的專政了?!?/p>

        ァ骯鴰ú荒馨姿懶搜劍繃趵習延稚誦牧耍眼淚突突地冒。

        コ嘟乓繳老婆和生產(chǎn)隊長一頭一尾把胡衛(wèi)國撈起來,跌跌撞撞往屋里去,劉小把大喊一聲,揚起手里的篾刀就往前沖,剛沖出兩步就被拽住了?;仡^剛想翻臉,一看是爹,眼淚花花的爹,兩手拽住他的衣服,一字一頓地哀嘆:“算了,這天下都成壞人的天下了?!?/p>

        バさ卵提著鍘刀站在大門口,儼然轉世做了赤腳醫(yī)生的關公。

        ト巳郝慢散去,往院子里丟了一地的冷嘲熱諷。

        ァ跋得的是殺人犯,不曉得的還以為是他肖德學的親爹?!?/p>

        ァ罷庋下去,這寨子遲早要成土匪窩。”

        ァ熬鵲沒鉅淮??偩炔换钏皇?。”

        ナ九

        チ潭的冬天總有幾撥像模像樣的雪,不僅來勢兇猛,持續(xù)時間也漫長。紛紛揚揚后,龍?zhí)兜拿婺烤鸵老×?,被皚皚白雪抹去容貌后,天地間就見不著人跡了,只有逼眼的煞白。莊稼人的冬天是愜意的,圍著火塘,丟一把玉米在火塘沿邊,噼噼啪啪炸開一粒粒的玉米花,夾起來,吹吹灰塵,丟進嘴里,就能嚼出滿嘴的清香。倒是老人們,冬天總讓他們憂心忡忡,萬物凋零了,入眼的殘敗如同即將走完的人生,觸景生情,只剩下憂煩和緘默了。好多身有疾患的老人,多數(shù)都在冬天離世,天氣的惡劣不是主要的,要命的是一望無際的凋破。

        セ鹛遼系囊┕薰距嚕嚳騰,蓋子是片厚紙板,上面還插了一根筷子,藥沫從罐沿嗆出來,把火焰澆成了黃色。林北小心翼翼地把藥倒進碗里,放到窗臺上,輕輕把窗戶推開一條縫,風就涌了進來,吹得碗口的熱氣四處飄蕩。里屋傳來了老娘的咳嗽,咳嗽聲很虛弱,像一汪即將到頭的燭火。林北折進屋去,把被窩給老娘掖好,剛想轉身,老娘一把抓住他的手,老娘的手有透骨的冰涼。林北轉過去看著老娘,老娘想說話,但發(fā)不出聲,只是喉嚨里有咕咕的聲響。林北把耳朵湊過去,他聽得很努力,但是依然聽不明白老娘的話,他只能一個勁地點頭,點了兩下頭,林北眼淚就下來了。他清楚,老娘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了。

        ダ夏锏牟±吹萌萌蒜Р患胺饋9社抹掉林北的小學教員后,林北只能扛著鋤頭下地掙公分。站講臺的時間長了,讓他的莊稼把式很不成模樣,臉紅筋脹努力一天,也只能掙得七八個工分,想想站在講臺上的日子,文縐縐一天就能掙滿滿的十二分。這不是要命的,要命的是沒人愿意和林北站在一塊田土里干活,男男女女離他遠遠的,休息的時候,遠遠一群人說說笑笑。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土坎邊,無聊了,扯根茅草放進嘴里嚼,嚼得滿嘴的清苦。收工回家的林北沒有話,從早到晚都顯得恓恓惶惶。老娘就勸他,說人是三節(jié)草,三起三落才到老。林北就嘆氣,像被人扔進了見不到底的深淵,下落,一直下落,就是落不到底。悲傷很快傳染了,漸漸老娘也跟著嘆氣,接著就病倒了,進入臘月,連說話都困難了。

        コ嘟乓繳肖德學來看過幾次,最后一次是四天前,搭完脈,肖德學就下判決書了:“回天無力了,準備后事吧!”肖德學走后,林北一個人蹲在屋檐下,看著天地間的一片慘白,痛哭了好長時間。爹死得早,他沒什么印象,如今老娘也要走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ダ夏鍤搶霸率九落的氣,這個時間林北一直守在老娘床前,讓林北驚奇的是,老娘落氣前的回光返照很是振奮和清晰。夜晚,一直昏睡的老娘忽然兩眼一睜,一把抓住林北的手,口齒清楚地對兒子說:“幺兒,我要走了,你爸都等我好久了,這頭實在容不下你了,你就早點過來?!蹦且灰?,林北抓住老娘的手一直坐到天亮,雞叫了,林北把老娘搬到堂屋停放完畢后,雪又開始下了。

        ゴ旮麻繩系在腰上,林北開始挨家挨戶地請人。龍?zhí)队羞@個規(guī)矩,家人離世了,孝子要挨家挨戶請人幫忙安葬??囊粋€頭,抹一把淚,人家就會把你扶起來,說一聲節(jié)哀,扛上桌子板凳就往你家來了。

        ゲ茸藕窈竦幕雪,林北挨家挨戶跪了一通,情形都差不多,跪在院子里喊一聲,屋里出來一個人,斜著眼看看跪在雪地上的人,轉身折進屋去了。還是有心軟的,看見林北腰上那根麻繩,四下張望一番,才點點頭說知道了。

        プ詈玫拇遇是在生產(chǎn)隊長和赤腳醫(yī)生家,兩個人都過來把林北扶起來,都嘆了一口氣,都拍了拍林北的肩膀,都表示馬上就過來。

        ゾ過劉老把家門口,林北沒敢跨進去,留下幾個凌亂的腳印,一直往前去了。

        セ氐郊遙林北先給老娘點上一盞過橋燈,跪在地上燒了一沓紙錢,然后坐在門檻上,定巴巴地看著蜿蜒遠去的那條胖乎乎的小路。

        コ嘟乓繳先到,肩上扛了一張桌子,接著是生產(chǎn)隊長,腋下夾了一條板凳,再接著就是幾個沾點親帶點故的了。

        ゼ父鋈俗在屋檐下,沒人出聲,靜靜地看雪花在天地間翻卷。一直到黃昏,生產(chǎn)隊長才站起來,扭扭硬直的脖子說,估計沒人會來了,不管如何,得先把道士先生請進屋,唉!這地頭真變了。

        ドナ潞徒諂一樣蕭索,人手不夠,不敢葬得太遠,在屋后隨便挖了一個坑,幾個人連拖帶拽才算把林北老娘落了坑。

        ザ十

        ズ枚嗄旰蠡褂腥慫擔那場大火??!燒得那叫媽逼的一個干凈。

        フ值三伏,烈日早把一草一木都曬得干脆了,放個屁都能震出一陣煙來,那些黃得透骨的干草,仿佛放進手里一搓,就能握住一把火。這樣的節(jié)氣,正是火神革命熱情高漲的時候,稍一疏忽,就還給你一個干干凈凈。

        ッ活了一天的生產(chǎn)隊長光著身子躺在篾席上,烙餅樣的翻了十多個來回,都沒能睡過去。倒是隊長家屬耐得住暑氣,大仰八叉躺在一邊,鼾聲氣勢恢弘。隊長暗暗罵了一句,翻起來走到院子里。沒有風,依然悶熱,隊長跑到水缸邊,舀瓢涼水灌下去,才算有了半絲愜意。反正睡不著,肖明亮干脆拉條凳子坐在院子里,瞪著一輪月亮搖扇子。

        ピ洞τ泄方校斷斷續(xù)續(xù)的,接著就有了火光。開始肖明亮以為是燒山灰的,自從高舉廣積肥促生產(chǎn)的旗幟以來,家家戶戶燒山灰。這活輕松,一背簍山灰就能換回三天的公分,所以社員們積極性高漲。

        ヂ慢地,肖明亮發(fā)現(xiàn),遠處的火光有些不對勁了,半個莊子都染紅了。他猛地立起來,踮起腳尖往起火的地方看,看了一陣他明白過來了。轉身沖進屋子,對著老婆子喊,起來,快起來,有人家燒起來了。

        ダ咸婆翹起來,迷迷瞪瞪地問,燒了,誰燒了?

        グ巖驢愫亂套好,肖明亮吼,我先過去看看,你快起來喊人,挨家挨戶喊,要快。說完跑出去,跑到院子邊又折回來,從水缸邊撿起洗臉盆,往火光沖天處跑去了。

        ダ虢了,肖明亮才看清楚,起火的是麻糖匠家,半邊茅草屋已經(jīng)被舔干凈了,遠遠地,熱氣就撲面而來,嗆得人一陣眩暈。

        ザ映ず旃飴面地站在院子里,看著上躥下跳的火苗,隊長平生第一次感覺到無助和渺小。沖到水缸邊舀了一盆水,端著水呆呆看著噼啪炸響的房子,他不知道該往哪里潑,最后,他怪叫一聲,狠命把水拋上屋頂,一道水亮的弧線鉆進火苗,連聲嗤響都沒有,仿佛往奔騰東去的大河里灑了一把泥土。

        ゼ覆腳艿轎鶯蟮耐療律希肖明亮扯著嗓門對著莊子聲嘶力竭地大喊:快來人,起火了。喊了好久,一個莊子死去了一般,見不到半個人影,一直喊到喉嚨發(fā)癢,才看見有人從遠處跑來,隊伍規(guī)模小了點,六七個人,但齊整,老中青三代都有。跑在最前面的是赤腳醫(yī)生肖德學,尾巴上是肖明亮的老太婆,每個人手里都提著一個臉盆。

        ヂ樘墻誠備咀雋艘桓雒危夢見自己在溪水邊洗衣服,河面很寬,兩岸有山,很高的山,搗衣聲在兩岸之間清脆地回響,蹲在河邊淘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一件衣服跟著水流飄走了。女人慌忙跳進水里,彎著腰去撈那件衣服,老夠不著,她往前探了一步,腳下一滑,水就到脖頸了。女人慌了,拼命往岸邊爬,剛要跑到岸邊,女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河水忽然變得滾熱,還黏糊糊的,像一鍋面湯。女人驚叫著舉起雙手,令她更驚慌的是,高舉著的兩只手成了兩副可怖的骨架。

        ヅ人在驚叫聲中醒來,睜眼就看見了頭頂上耀眼的火光。她掐了掐臉,生生地疼,這不是夢了。她就大聲喊王建國和兩個姑娘的名字,喊了兩聲她就沮喪了,她的麻糖匠四天前就背著騸匠箱子出門了,兩個姑娘去娘家那頭吃喜酒去了。本來兩個姑娘商量,讓姐姐去,妹妹在家照看老娘,可她不依,讓兩個姑娘都去。她有自己的想法,一是路途遙遠。兩個人一起有個照應;二是這些年兩個姑娘只能在家照顧自己了,她想讓她們出去透透氣。反正就一天工夫,她讓姑娘們把吃的用的給她放在床頭,還吩咐她們放心去耍一趟。

        ヅ人沒有驚慌失措,她看了看火勢,應該是從左邊的偏房開始燒起來的,堂屋還沒有完全燃著,只要快,還有逃生的機會。女人咬著牙把兩條腿搬到床沿邊,閉著眼費力一滾,噗嗤一聲砸落在地上,落地很實,疼得她眼淚都下來了。稍微緩過氣,她就開始朝門邊拼命地爬,爬進堂屋,她四下看了看,高興了。堂屋還沒有燒起來,呼吸也順暢了許多。又歇了一口氣,她終于爬到了大門邊,雙手抓住大門的底端,只需要輕輕一拉,她就能逃脫劫難了。

        ヅ人沒能拉開那道門。

        ニ開始大叫,門被她砸得砰砰亂響,努力了一陣,徒勞無功。女人反而安靜了下來,她艱難地翻過身,靠著大門,看著火勢一點一點把堂屋吞噬掉,煙霧從四處涌來,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有耀眼的紅光。

        ド命快到盡頭的時候,女人徹底安靜了下來。她有些后悔,后悔沒有把那件白色的的確良襯衫給穿上,那是王建國給她買的。她嘴上說費錢,心里卻喜歡得不得了,做好都快半年了,她還一次都沒有穿過呢。

        ヅㄑ潭嶙咚意識的最后一刻,她看見王建國牽著兩個姑娘站在她面前,一直咧著嘴大笑,笑得沒規(guī)沒矩的。

        ゼ父鋈蘇鏡迷對兜?;鸸庥持麄兊哪?,表情都被火給烤化了,流湯滴水。

        ニ們努力過了,水缸里的水空了,赤腳醫(yī)生肖德學全身濕漉漉的。沖進院子,他先跑到水缸邊往身上澆了一盆水,然后低著頭就往火里沖,沖了三次都被火苗給逼了回來。

        ネ砹耍太晚了。肖德學看著開始垮塌的房屋嘆氣。

        ゲ恢道屋子里有幾個人?生產(chǎn)隊長也嘆氣。

        ゼ父鋈司駝庋看著,他們先是站著,然后坐著。一架屋子噼里啪啦地燒,一直把天邊燒紅了,燒得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火才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攤難看的焦黑和裊裊飄蕩的青煙。

        バさ卵ё囈那片黑色的廢墟,大門還嵌在門框上,雖然已經(jīng)烏黑,但還能看到門從外面給扣上了。肖德學高興了,朝著院子邊大聲喊:屋里沒有人。

        ゼ父鋈伺芄來,肖明亮眨著血紅的眼睛問,你咋曉得沒有人?

        ツ憧矗肖德學指著大門說,門從外面給扣上了。

        バっ髁戀愕閫罰伸手推了推大門,沒推開。

        ヒ桓魴∧昵岷埃退開,然后飛起一腳,大門轟然倒下。

        ダ咸婆看見門板下露出的那條焦黑的人腿,當場就哭了,她跑到院子里,把手里的盆子往地上一砸,哭得更傷心了。

        ゴ絲蹋在五十里外的趙家堡,重新?lián)炱痱~匠行當?shù)耐踅▏鴦傞_始今天的第一單生意。一頭五花大綁的豬崽被按在他的腳下,鮮嫩的陽光照著王建國笑吟吟的臉。他從箱子里取出騸豬刀抹了抹,主人家端來一盞油燈,騸豬匠把刀子放在火焰上過了幾道,一只手撈起豬崽兩個蛋蛋,騸豬刀輕輕一劃,一抹,一帶,一扣,就攥住了兩粒雪白。把兩顆蛋蛋遞給主人家,王建國呵呵笑著說,加一把芹菜,就能炒一盤味道鮮美的豬卵蛋了。

        シ旌賢甌希洗凈手,王建國接過主人遞來的一塊八角錢,把箱子往肩上一甩,說好了,圈里頭的從今以后就只能一心一意長肉了。

        プ叱霾輝叮王建國取出鐺鐺,小木棍一敲,聲音脆脆的,當當當,當當當。

        オユ籩斫常走四方,

        ど固陽,敲鐺鐺。

        つ慵抑磯不長膘,

        た煒燁胛依瓷銑

        ひ壞陡畹裊降暗埃

        す年豬油一水缸。

        バっ髁梁謐帕常背著手,從石板路上嗒嗒地走過。憤怒讓他的臉都變形了,怒氣沉積在胸口,像塞了一把干谷草。他吞吐不順暢了,嘴大大張著,胸口的積郁就是排不出來,終于,龍?zhí)兜纳a(chǎn)隊長發(fā)蠻了。

        ニ狠狠地踱到曬谷場,往空蕩蕩的壩子中間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不遠處的寨子,背著一輪朝陽開了黃腔:

        ツ心信女,都給老子聽好,你們這些牛馬生的,不配在這地頭吃喝拉撒。裝睜眼瞎是不是?自古以來,遇火潑水,就算遭火的是你殺父仇人,都得先救火對不對?你們呢?眼睜睜看著王建國房子燒成一個光架架,不要說救火,連站出來看個熱鬧的都沒有。你們摸著心口問問,這是人干的事情嗎?現(xiàn)在好了,殺人犯房子燒光了,婆娘也燒成炭棍棍了,惡有惡報了,你們心頭安逸了,世界太平了。你們這些爛賤貨,良心都讓狗吃了。老子日你們先人板板,老子日你們先人板板,日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

        フ子里頭有擔著水桶往水井去的男人,聽見曬谷場的叫罵,側著耳朵聽了聽,快著步子跑遠了;還有起來打掃院壩的女人,剛把腌臜攏成一堆,曬谷場的咒罵隨風飄來,聽不多久,扔掉手里的掃帚,慌慌地逃進屋里去了。

        バっ髁琳咀怕睿走來走去罵,最后坐下來罵,一直把太陽從身后罵到頭頂,他都還在罵,只是罵聲越來越微弱,到最后,他就自己罵給自己聽了。

        プ詈螅肖明亮哭了,嗡嗡地啜泣。一只螞蟻從他腳邊爬過,他憤憤低下頭,一泡濃痰就把昂首挺胸的螞蟻給水葬了。他抬起頭,看著炊煙升起的寨子,嘴里還斷斷續(xù)續(xù)吼,日你先人板板,日你先人板板的先人板板。

        ザ十一

        ビ值睫鍛返臘谷的時候了,從龍?zhí)渡巾敺叛弁ィ脒吷狡氯前簱P的戰(zhàn)天斗地。鋤頭飛舞著,鏟起漫天的塵土,和塵土一起飛揚的,除了鼓聲,還有整齊的號子。

        オト粘齠方?。】群?!

        ふ樟了姆槳。】群牽

        ね贗量荒??!咳呵!

        た帕9椴職?!咳籂俊?/p>

        グビ次梗哎喲喂。

        フ庋動人的勞動場面中,總有一個不協(xié)調的音符,一壟過去,又一壟過來,他都一如既往地堅守在最后。他也不是不努力,瞪著眼,流著汗,抖著腿,但鋤頭不聽使喚,沒有高明的莊稼把式的從容瀟灑,有的是拘謹、笨拙,慌不擇路,還會串壟,薅著薅著就薅到別人的壟溝里去了。最要命的是鏟苗,鏟苗又叫斷根,是專指那些生瓜蛋子在薅苗的過程中,把幼苗給鏟掉了。生產(chǎn)隊對鏟苗有嚴格的控制,薅一天苞谷,如果鏟苗超過五棵,這一天你就白干了,一個工分沒有不說,還得給你記一次紅叉。一年累計紅叉到了十個,年終你卵毛都別想分到一根。

        ジ戰(zhàn)午后,轉行后的鄉(xiāng)村教員已經(jīng)鏟掉了三根幼苗。第三根本來可以避免的,他已經(jīng)把這棵可憐的苞谷苗給伺弄好了,草也除了,土也松了,護苗的土坯也刨好了,于是他拖著鋤頭走向下一棵,剛在下一棵幼苗前站好,后面?zhèn)鱽硪宦暱人浴?/p>

        タ人隕是劉月仙發(fā)出來的,她的咳嗽能讓人魂飛魄散。劉月仙是生產(chǎn)隊的記分員,手里端著一個紅本本。紅本本上統(tǒng)帥和副統(tǒng)帥一起站在城樓上揮手。副統(tǒng)帥摔死后,記分員很悲憤地把瘦精精的副統(tǒng)帥腦袋給挖了一個黑窟窿。

        チ直弊過頭看著身后的女人,每次看見她,林北都會驚奇,他弄不明白在糧食這樣金貴的歲月里,這個女人是如何把自己喂得一肥二胖的。他仔細觀察過,女人身上的油膘都是貨真價實的,絕不是營養(yǎng)不良凸起的浮夸。她胖得很踏實,步子稍微大一點,竟然有了顫巍巍的富態(tài)。不幸的是,女人的臉很小,還有密集的雀斑,像是不負責任地往上面撒了一大把黑芝麻。這樣,龐大的身軀和狹窄的面孔形成了讓人驚恐的反差。不過,女人讓社員們驚恐的倒不是這種反差,而是她手里那支呲了舌頭的碳水筆。

        ピ諍芏嗌繚斃睦錚記分員的權力在生產(chǎn)隊長之上,所謂縣官不如現(xiàn)管。別看生產(chǎn)隊長平時總是牛皮烘烘地叉著腰指手畫腳,可都是虛的。記分員呢,一筆下去就能決定你吭哧吭哧干一天,甚至干一年的收成。女人能得到這個高貴的活路,源于她有個高貴的親戚,公社書記是她表哥。展示自己和公社書記的關系,成為女人生活和勞作中極其重要的部分,甚至都成了她表述某件事的前綴,格式是這樣的:我表哥跟我說——

        チ直笨醋帕踉孿桑劉月仙也看著林北,四目相對,林北打了一個激靈。女人眼睛很小,卻光芒四射,仿佛沙漠里饑渴的旅行者突然看見了一彎綠洲,又像是常年饑荒的莊稼漢發(fā)現(xiàn)了一塊可供開荒的肥土地。林北本能地躲閃了一下,想避開女人黏稠的目光,但女人的目光依舊熱辣辣地跟了過來,甩都甩不掉。

        ァ靶男榱??”湃苏f。

        チ直被琶σ⊥貳

        ヅ人指著林北屁股后面說:“自己看。”

        チ直被琶ψ過頭,臉一下就白了,剛剛薅完的那棵幼苗,被拖著的鋤頭齊根拉斷了。

        ァ拔也皇槍室獾摹!繃直奔泵λ怠

        ゼ欠衷憊鈺艿匭Γ骸拔冶碭綹我說,要隨時提防壞分子對大好形勢的破壞,你要是故意的,罪就大了,那就不是畫個叉叉這樣簡單了,怕就該扭送公社了?!?/p>

        ノ椅椅遙林北笨嘴拙舌,講臺上的口若懸河都讓狗吃了。

        ヅ人昂首挺胸,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本本一翻,林北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有兩根細黑的棍子,一橫一豎。女人計分用正字,挖斷一根一橫,再挖斷一根一豎,好多英雄漢,在這一橫一豎間連大氣都不敢出。女人橫著畫了一道,筆尖呲開了,沒出水兒,女人惱怒地甩了甩,還是沒出水兒。林北跨上前,從衣兜里掏出自己的珠江牌鋼筆遞過去。女人有了短暫的驚訝,把筆接過去,遲疑了一下,然后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林北,模樣兒很怪,仿佛面前的落難秀才沒有穿衣服似的。

        ド仙舷孿瑪用戀卮蛄苛艘環(huán)面前的小伙子,女人才歪歪扭扭地問:“記,還是不記?”

        チ直編猷孔牛女人豪放地往前一湊, “說啊!”女人雙乳一挺,歪著腦袋說,笑了笑她接著說,“林老師,你說不記就不記,我聽你的?!?/p>

        ピ諏直庇∠罄錚這個女人不是這樣的。還站講臺那會兒,林北和劉月仙偶爾路遇,她都會禮貌地喊一聲林老師,不歪腦袋,不挺胸脯,喊得賢惠,喊得敞亮,哪像現(xiàn)在這種肉包子打狗的喊法。

        チ直閉了怔,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說:“你記吧?!?/p>

        ヅ人嘴角一拉,扯出一線冷笑,果斷地在筆記本上狠狠地添了一橫。

        グ迅直實莼乩矗女人湊過來悄聲說:“你這筆真好使,不曉得下面那支筆是不是也一樣好使?”說完哈哈大笑。

        チ直泵婧於赤,不敢接話,把筆裝好,慌忙轉過身繼續(xù)薅苗。

        ナ展さ氖焙潁夕陽已西沉,留一把緋紅在天邊。林北坐在山梁上,收工的社員們有說有笑,迤邐在山腰那條狹窄的松林小道上。

        ナ展で埃林北成功挖斷了今天的第六棵苞谷苗,不僅白忙活了一天,還多了一個紅叉,已經(jīng)第八個紅叉了,再努一把力,就能成功地白干一年了。

        チ直貝舸艫乜醋盤轂擼那片緋紅仿佛很遠,遠得是那樣的虛無,又仿佛很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撈一把緋紅在手里。還有殘留的霞光,從山那邊筆直地投射出來,刺透云霞,蕩開耀眼的漫天血紅。

        コ兌桓青草放進嘴里,林北慢慢咀嚼,林北喜歡這種草的味道,丟一根在嘴里,苦、酸、甜接踵而止,最后融合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亂。草的名字叫鋪地葉,爛賤得很,立春后,就能漫山遍野鋪開一片嫩綠,一直到第一撥雪來臨,其他的花花草草都枯黃了,只有鋪地葉還在咬牙堅持。所以龍?zhí)兜亩觳皇菦Q絕的蕭索和殘敗,放眼望去,山前山后都還能覓到一些生命的頑強。林北嘗試了多種野草,還是鋪地葉好嚼,還好找,隨便一坐,一抓,都能握一把在手里。

        ソ勞曜詈笠桓,林北站起來,把鋤頭扛在肩上,往山下去了。

        ハ巒昶攏就是龍?zhí)兜乃闪至?,被太陽炙烤了一天的松林,此刻正散發(fā)著幽幽的松香味,跟著晚風一陣一陣蕩過來。一只松鼠鬼頭鬼腦地從樹后跑出來,在厚厚的松針上抬起前爪看著林北,林北蹲下來,也看著松鼠。

        チ直畢胝銥槭子嚇一嚇小松鼠,低著頭四下環(huán)顧,他沒有看見石子,卻看見了一對帆船樣的大腳。

        チ直泵腿渙⑵鵠矗然后他看見了碩大的身軀上安放著的那顆微型腦袋。

        チ踉孿傻哪抗饈淺懔業(yè)模甚至是急切的,像六〇年的餓殍看到了半斤肉包子。

        ァ拔乙恢鋇茸拍恪!

        ァ暗任腋繕叮俊

        ァ拔也蝗仆渫淞耍我喜歡你,好久以前就喜歡你了?!?/p>

        ァ八禱白⒁廡,你是有男人的人了?!?/p>

        ァ拔冶碭綹我說過,我男人配不上我?!?/p>

        ァ岸圓黃穡我要走了?!?/p>

        ァ拔銥梢愿你重新記公分,要不你一年就白忙活了?!?/p>

        ァ拔也恍枰?!?/p>

        ァ澳慊瓜氬幌胝窘蔡ǜ謀咀櫻俊

        コ僖閃艘幌攏林北肯定地答復:“不需要了?!?/p>

        ニ低晁提起鋤頭往前走,女人一邁步,一道肉墻橫在面前。

        ァ澳愀易呶揖透液啊!

        ァ昂吧???/p>

        ァ八的鬩強奸我?!?/p>

        ァ熬湍悖克相信?”

        ァ岸薊嵯嘈牛不要忘了,你是殺人強奸犯?!?/p>

        ァ昂說八道,我不是?!?/p>

        ァ耙丫是了,龍?zhí)度硕颊J為你是,我只要一喊,你就更是了?!?/p>

        チ直畢褚歡淇菸的花,他縮著脖子問:“為什么要這樣干?”

        ァ耙鄖埃龍?zhí)赌膫€姑娘的眼睛不在你身上?就算有了男人的,誰在心里不跟你野一回,那陣子像我這樣的,想都不敢想?,F(xiàn)在好了,你在龍?zhí)对缇统膳莩艄肥毫耍晌也幌幽?,我不管你是不是殺人犯,我就想跟你野一回?!?/p>

        ト每,林北大吼。女人斜著眼說,你敢邁出一步,我就喊。

        チ直弊蠼怕醭觥

        ァ襖慈肆耍鄙音高亢激越,驚起一林飛鳥。

        チ直倍紫呂矗傷心地哭了。女人懂事地彎下腰安慰林北,說你不要哭了,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樣的。我跟你說,要不是我一直惦記你,這地頭誰會嫁給你,只怕你到死那天也不知道女人是啥子味道呢!我不嫌棄你,你倒嫌棄我了。

        ヅ人伸出胖乎乎的手,拉著林北的手說,來吧,跟我來,地方我都找好了,松針好厚的,軟和著呢!

        ツ歉雒勻說幕蘋瑁天地在林北的眼里完全褪色了,那些曾經(jīng)的驕傲和美好,在女人起起伏伏的姿勢里被一點一滴地抽取了。女人的汗水滴落在他蒼白的臉上,砸得他鉆心的疼。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切的憧憬原來都是虛幻,虛幻得像天邊的一抹云,眨眼間,就被扯得七零八落。他側著頭,不敢看女人扭曲變形的臉,一只松鼠從樹后跑出來,探頭探腦,還抬起前爪抹了抹臉。最后,女人起來了一聲酣暢的尖叫,嚇得松鼠掉頭就跑。林北不知道,這只松鼠還是不是剛才見到的那只,它們的模樣太像了,一樣的毛色,一樣的尾巴,一樣的表情,一樣的自由自在。

        ザ十二

        ッ勻說南绱逑囊梗田地里蛙聲一片,白亮亮的月光鋪開一地,還有風,能把每一個毛孔都吹開。進入下半夜,曬谷場上的喧鬧逐漸散去了,男人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出去很遠了,環(huán)顧一下左右,發(fā)現(xiàn)娃娃們還在曬谷場追逐,就扯起嗓子吼:挨千刀的,還不快點回家,晚了看不打斷你的狗腿。奔跑著的娃娃就停下了,把小路上遠去的咒罵聲聽真切了,像是真怕狗腿被打斷,就往回家的小路跑去了。

        プ詈螅曬谷場只剩下一地清寂的月光。

        ト個人散落在曬谷場上,離得遠遠的。

        フ餛地頭只有下半夜才屬于他們,人聲鼎沸的場景在他們的記憶里已經(jīng)模糊了。

        プ釹壤吹氖嗆衛(wèi)國,他瘸了一條腿,高高低低地從昏黑里走來,找一塊石墩坐下來,接著就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赤腳醫(yī)生肖德學救活了他一條命,但沒能保住他一條腿,從床上下地后,龍?zhí)对谒劾锞妥兊酶叩筒黄搅恕^r(nóng)活是干不了了,肖明亮就對社員們說,還是要廢物利用,讓他去守水庫,每天能掙個半大娃娃的工分。雖然只有成年人的一半,還是勉強能活命了。只是燒酒沒得喝了,連肚子也只能混個囫圇飽。

        ネ踅ü離他不遠,背靠著炕房,縮在一片陰影里,得仔細看,要不你都發(fā)現(xiàn)不了。王建國的新家就在曬谷場不遠處的土坡上,一個松枝搭成的窩棚,剛搭成那陣子老漏雨,肖明亮批了幾捆稻草給他,加蓋了稻草,緊湊多了。房子燒掉以后,他把兩個姑娘分別送到了兩個姨媽家,一個人住在窩棚里。他覺得還算踏實,就是做飯不太方便,露天的,壇壇罐罐都在窩棚外,逢上落雨,就只能餓肚子了。除了房子變窄了,王建國話也變得少了,有時候半個月沒有一句話,下地就埋著腦袋干活,干完了埋著腦袋回家,回了家埋著腦袋睡覺。他發(fā)覺自己腦袋越來越重了,脖子越來越酸了,走路都只能盯著腳背了。

        ド構瘸”哂屑訃芊璽ぃ風簸是用來揚稻谷的。一人來高,頂上一個大豁口,底下兩個出谷口。揚谷的時候,先把卡子卡死,把曬干的稻谷倒進大豁口,手把著卡子,慢慢把谷子放下來,手搖動扇葉,一架風簸就風起云涌了。秕谷和塵土從風簸后面的出口飛揚而去,沉甸飽滿的谷子就滑進下面的籮筐。林北以前最喜歡干揚谷這活,就是當小學教員那陣子,他都會在農(nóng)忙季節(jié)來曬谷場幫一把手。他覺得這實在是個天才的發(fā)明,體現(xiàn)了勞動人民無窮的智慧。他站在一架風簸前,輕輕搖著把手,思緒跟著扇葉骨碌碌轉。那時他也這樣轉著把手,前前后后都是年輕姑娘,笑吟吟地看著他,眼神里都是歡喜。想了很多,搖了一陣,林北靠著風簸坐了下來。

        フ飧鍪焙虻納構瘸。隱秘得像躲進云層的月亮。

        ゴ絲蹋三個人都舉著頭,看著月亮在云端上飛奔。

        セ韜誒錚曬谷場起來了歌聲,是胡衛(wèi)國,他的聲音很小。

        オピ鋁臉隼戳鐐敉簦

        ご由到死愁斷腸。

        と慫等松三節(jié)草,

        と窮三富見閻王。

        ズ衛(wèi)國唱罷,咳嗽一聲,王建國在屋檐下的陰影里接上唱:

        オヒ皇三歲離家后,

        て泊一生好凄涼。

        ぜ只見:

        つ嗤囈常住草房。

        し鬧娘,沒衣裳。

        ぢ粞蔚模喝淡湯。

        ぶ至傅模吃谷糠。

        チ直卑迅梟接過去,聲音已經(jīng)遠離年齡而去,蒼老渾濁。

        オサ鵲槳追⑷疽霜,

        ち酵紉壞偶閻王。

        ぱ滯趵弦臺上坐,

        ど貧裰沼幸槐菊恕

        さ渡交鷙2壞萌ィ

        と賴有根好心腸。

        コ完了,天地重新陷入沉默。

        フ庋一人一段的低歌,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的,反正很久了。沒有約定,沒有招呼,顯得格外蹊蹺。第一次,也是一個月亮很好的夜晚,王建國坐在他的窩棚前,聽著一壩子的閑聊打鬧逐漸散去。他的表情不再生動,像塊旱得脆硬的老板土,他的心思也不再活泛了,好的壞的都不想,過去現(xiàn)在也不想,盯著一根草,或者一汪水,他都能定定地盯上大半天。心思還不會跑,一直跟著,風搖著草,心思也跟著左搖右晃,水安靜地攤開,心思也安靜地攤開。這樣很好,沮喪、絕望都被擋住了,就百毒不侵了,就不會有軟塌塌的感覺了,步子也邁得開了,鋤頭也掄得圓了,看見路邊媾和的兩條狗,還會會心地笑一個??删驮谀且煌?,詭異得很,王建國竟然想去曬谷場坐一坐,這個念頭一起來,他拔腿就走。

        サ攪松構瘸。王建國才發(fā)現(xiàn),昏黑里早就坐了一個人,胡衛(wèi)國坐在青石墩子上,不停地咳嗽。兩個人相互看了看,沒有招呼。王建國徑直走到屋檐下,把自己藏進了一團黢黑。

        プ詈螅林北也來了,晃晃悠悠地走進曬谷場,去鼓搗壩子邊的風簸。鼓搗了一陣,也坐了下來,三個人枯坐了好久,胡衛(wèi)國忽然有了歌聲。

        コ詞是龍?zhí)哆B五歲娃兒都能唱全的花燈調兒,胡衛(wèi)國唱完第一節(jié),就埋頭開始咳嗽,歌聲沒有停止,王建國接過去了,王建國唱了幾句,不唱了,中間有了曖昧的斷裂,過了好久,林北的歌聲才響起來。

        ソ酉呂矗這個古怪而蹊蹺的儀式被保留了下來,曬谷場的上半夜給了喧鬧,下半夜給了歌聲。

        ピ鋁廖饜保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ト個人艱難站起來,拍打拍打,準備離開。曬谷場邊忽然傳來咳嗽聲,肖明亮來了。其實他不是剛來,他一直都在,蹲在一根火棘樹后,聽夜晚升起的歌聲,三個人的歌聲在月夜下仿佛寒霜一般,刺透皮膚,直抵骨髓。這哪是歌聲,簡直就是挨了槍子的野狼在林子里發(fā)出的哀號。肖明亮聽到了很多,除了歌聲,他還聽到了三個人長時間的沉默,聽他們有氣無力的心跳,聽那些聽不見的東西。早些時候,有晚歸的娃娃給他說,曬谷場半夜有人唱燈調,開始他不信,后來說的娃娃越來越多,他才決定來看看的。

        タ醇隊長站在壩子邊,三個人都驚訝了,然后他們慢慢圍攏來,隊長像寒冬里的一堆篝火。

        ゾ齠幾乎是在瞬間完成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肖明亮對面前的人說:“兩個好手好腳的,你們走吧!能走多遠走多遠?!?/p>

        ト個人沉默,長時間的沉默。要知道,以前王建國和林北好幾次都提出來要搬離這個地頭,隊長不同意,每次都罵,出去了就是心虛了,再有,萬一上頭問起來,我如何交代?

        ス了一陣,隊長又說:“在這地頭,你們會越活越矮的,再這樣下去,怕是連人形都沒有了。我雖然是隊長,管天管地,但我管不住人心?。 彼戳丝粗糁照鹊暮l(wèi)國,“你是走不了了,不過你狗日的沒皮沒臉,抗擊打能力強,就這樣賴活著吧!”

        ザ映に低輳轉身走了,走出去幾步,他又回頭:“走的兩個,明天來我家一趟,我還有些糧票?!?/p>

        チ直苯庸話:“我們不要你的糧票?!?/p>

        ザ映ひ歡褰牛有了火:“日你先人板板,我是怕餓死你們狗日的?!?/p>

        ザ映ぷ叱鋈ズ迷讀耍林北忽然在身后問:“我們還回來不?”隊長停下來,身子定了定,沒答話,投進一片朦朧。

        ザ十三

        ソ衲晟構瘸〉娜饒擲吹酶褳庠紓往年,都是秋收冬藏后,各家各戶按照工分分取實物的日子,才會有這樣的人聲鼎沸。今年水稻剛剛揚花,曬谷場就鬧騰開了。偌大的曬谷場堆了幾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鋤頭、犁鏵、糞籮、背篼,大到打谷用的灌斗,小到一把鐮刀。和往年分取東西的日子相比,今天沒有了興高采烈和歡天喜地,每個人臉上都是茫然,他們仿佛游蕩在森林里的迷途者,茫然四顧,看不清方向,更看不到未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天開始迷失的,本能驅使著他們在森林里不停地奔跑,等筋疲力盡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切都是徒勞。偶爾,他們也會坐下來歇歇,揉一揉疼痛的肩,抖一抖酸麻的腿,然后,木然地起身,跟著風吹去的方向,繼續(xù)著不得要領的奔命。也許某一天,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垮塌了,仰面跌倒,瞪著眼最后看一看被樹木遮蔽得所剩無幾的天空,吞吐掉最后一口氣息,就該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奔波了。

        ツ切┝常老的,嫩的,正徘徊于老嫩之間的,瞪著一壩子的東西,目光游離,神情惶然。曬谷場邊一排整齊的洋槐樹上,一排拴了十多頭耕牛,老的瘦的,高的矮的,黃的灰的。和焦躁的人群相比,牛群倒是顯出了一貫的淡定和從容,它們悠閑地甩著尾巴,左左右右,驅趕著討厭的蒼蠅。腦袋和背脊尾巴自然是夠不著了,等蒼蠅聚滿了,牛們就一陣頻繁的抖動,驚起一片烏黑的密密麻麻。

        ピ緋科鵠椿鼓蕓醇一頭的烏云,等把東西搬放完畢,烏云就像水田里被耙子耙散的積糞,變成了烏亮亮的稀稀拉拉。進入正午,太陽羞答答拱出來了,但不敞亮,只有淡淡的一個圓圈。

        ド構瘸×夜搭起來一個臺子,臺子不高,像課堂里的講臺。生產(chǎn)隊長是新的,肖明亮卸甲后,推薦了他。新的生產(chǎn)隊長個子不高,站在臺子上沒能顯出更富裕的高大,冒出的一小截腦袋讓后排的人都瞻仰不到。幸好隊長聲音洪亮,滾雷似的,一出聲,槐樹下騰起一片蒼蠅雨。

        ザ映に擔鶴蛺焱砩銜乙灰姑緩涎郟就想今天該怎樣給大家說這事情。這事情很復雜,一句兩句說不抻抖,想了好些文件上的詞兒,都感覺不對路,就只好漂白了說。是這樣,根據(jù)上面的想法,我們伺候莊稼的式樣要變,一句話說完,單干,不一窩蜂了。按人頭,田土、農(nóng)具、耕牛這些叮叮當當都分下去,把國家和集體該交的交齊了,剩下的就是自家的了。從今以后,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那些干飯端大碗,干活靠坎坎的懶漢,好日子算是到頭了。這次分配,上頭要我們分得干凈,分得公平,分得大家心服口服。

        ザ映せ奧洌人群成了馬蜂窩,嗡嗡嚶嚶,都在竭盡全力地表達著。

        ズ腿饒值納構瘸∠啾齲寨子倒寂寞了,狗們不知道,政策變了,土地下放了,好日子要來了,全都在樹蔭下閉著眼睡覺;還有那些蜻蜓,成群結隊地盤旋在半空,簇簇擁擁,拉幫結伙,怕是大鍋飯還沒吃夠吧!

        ダ隙映ばっ髁磷在院子邊的老槐樹下,沒去曬谷場,他讓老太婆去了。他不愿意去,他累了,他現(xiàn)在就怕嘈雜,嗚嗚哇哇,連耳朵都鬧麻了。

        ズ慰觶他還有客人。

        タ腿俗在他面前,稀疏的頭發(fā)黑黑白白地間雜著,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瞇著眼看著遠處的曬谷場。

        ァ襖匣疲真退了?!毙っ髁羻枴?/p>

        ダ匣頻愕閫貳H緩笏呵呵笑,指著豬圈邊上那間屋子說:“我還記得你家的豬糞味兒?。 ?/p>

        バっ髁了手合十,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你這一提,我都臉紅?。 ?/p>

        ダ匣瓢詘謔鄭他表情凝重,凝視著肖明亮的眼睛,半天才低沉地說:“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該臉紅的也是我??!”

        ァ襖匣頗閼饣霸趺此檔???/p>

        ダ匣頗抗庖頻皆洞Γ莽莽蒼蒼的大山往遠方蜿蜒而去。

        ァ拔藝馓死矗是趕著來給胡衛(wèi)國道個歉。”

        バっ髁梁嗆切Γ說:“你給他道什么歉,這歉道不了了,也不用道了?!?/p>

        ァ拔啥?”老黃問。

        ァ八懶?!年初速嚹8胃顾!毙っ髁链稹?/p>

        ダ匣仆后一仰,一聲長嘆。

        バっ髁漣焉磣油前湊了湊,對老黃說:“還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情?!?/p>

        ァ芭??”老黄也颓皽惲藴?。

        ァ八死前跟我說,那件事是他干的。”肖明亮說。

        ダ匣瓢詘謔鄭“不可能?!?/p>

        ァ襖匣瓢?!震t酥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啊!”肖明亮說。

        ァ八跟你說是如何殺人的了嗎?”老黃問。

        バっ髁烈∫⊥匪擔骸罷獾姑揮?。”顿链T偎又說:“都承認了,承認了就行了,我本想把這事反映上去,可想想,人都死了,人死賬清嘛,就壓在肚子里了。”

        ァ罷饈祿褂釁淥人知道嗎?”老黃問。

        バっ髁料采廈忌遙得意地說:“全龍?zhí)抖贾懒耍窳怂也沤o大家說的,就怕沒人愿意埋狗日的殺人犯?!焙攘艘豢诓?,肖明亮又說:“兩個跑到外地的這下可以回家了?!?/p>

        ダ匣蒲鎏斐ぬ荊骸巴砹耍一切都晚了?!?/p>

        ァ拔啥?”肖明亮問。

        ァ傲礁齠妓懶耍病死的。我去調查過,都是癌癥,一個肝癌,一個肺癌。那個小學老師,死的時候只有六十多斤了?!?/p>

        ダ匣拼傭道鍶〕雋礁魴歐猓往肖明亮膝蓋上一拍,說:“兩個人在死之前都給我寫了信,說自己才是真正的殺人犯?!?/p>

        ァ叭賬先人板板,三個人一起干的?”

        ァ澳慊共幻靼祝都想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p>

        ァ拔啥這樣干?”

        ァ叭沒鈄諾娜四苤逼鷓桿?。 ?/p>

        ヌ陽升得老高了,曬谷場的熱鬧還在持續(xù),家家戶戶都守著一堆東西,笑容跟著陽光一起流淌,分完這些叮叮當當?shù)臇|西,就該分土地了,那才是真正的激動人心呢!好日子真是來了,龍?zhí)度擞X得,雙臂一伸,就能把幸福抱得嚴嚴實實,無論如何,都是跑不脫的了。

        ダ匣筆饗攏先是長久的沉默,然后肖明亮問:“到底誰是殺人犯?。俊?/p>

        ダ匣瓶戳絲叢洞歡聲笑語的曬谷場,他沒有說話。

        ピ鶉偽嗉 周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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