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期貴 劉樹松

1961：湖南隆回的秘密單干

劉期貴 劉樹松

大躍進后，雷鋒七隊①面臨嚴重饑荒

1958年初，全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大躍進”運動，2月中旬，湖南省隆回縣委在六都寨二中操場召開了萬人動員誓師大會。為了鼓舞士氣，縣委又響亮提出：“男女老少齊出征，青年英雄賽趙云，壯年力氣賽武松，少年兒童賽羅成，老年干勁賽黃忠，婦女賽過穆桂英。”“抓晴天，搶陰天，毛毛細雨是好天，月亮底下當白天，一天工夫當兩天?！遍_始時，社員群眾的熱潮十分高漲，但到了后來，經(jīng)常日以繼夜連續(xù)作戰(zhàn)，搞得大家精疲力竭，這些脫離實際的作法就慢慢地轉(zhuǎn)化為瞎指揮了。

不久，國家號召大辦公共食堂，隆回縣也積極響應。全縣所有的村民都加入了人民公社，進了公共食堂，家里一切能吃的東西都充公了，各戶的桌椅板凳都上繳了，過上了“吃飯不要錢”的供給制生活。剛進食堂那陣子，上面號召：“糧食大豐收，放開肚皮吃?！闭娴牟筒痛篝~大肉?？墒牵镁安婚L，這樣的美好生活享受不到一個月，坐吃山空了，慢慢地沒有了魚肉，干飯變成了稀飯，變成了南瓜粥，最后連一天兩餐也難以為繼。

那時候，“全民煉鋼，全民寫詩，全民積肥”的運動，一個又一個接著而來，高喊革命口號，“千斤稻、萬斤薯，趕美國、超英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完不成任務(wù)的，只好虛報浮夸數(shù)字，上級放大“衛(wèi)星”，下面放小“衛(wèi)星”。為了緊跟形勢，縣里又將畝產(chǎn)1000斤提高到1500斤，并把這些指標分配到每個公社，這樣無形之中就加重了每個生產(chǎn)隊的征購任務(wù)，這種虛假浮夸的作風，使群眾怨聲載道，苦不堪言。

轉(zhuǎn)眼到了1960年。這一年，隆回縣羊古坳鄉(xiāng)的雷鋒大隊七隊上交公糧后，每人平均主雜糧僅剩150多斤，人均半年糧食都不夠。開始時，還能大米拌些南瓜、菜葉吃，到后來連稀粥也喝不上了，只好以野菜、樹皮充饑，諸如車前草、油枯草、斑鳩菜、野蘑菇、石齋粑、粽樹籽等都當成了主糧。有的甚至連神仙土（巖洞中的細白土）都吃，真是饑不擇食，吃下這些東西最難消化，很容易造成脹肚，大便不通或中毒，感染其它疾病，全隊社員有的形銷骨立，有的面黃肚脹。這種黃腫病和水腫病讓人渾身疼痛，四肢無力，幾乎喪失了勞動力。很多婦女斷了經(jīng)，沒有生育能力了。這年冬天，雷鋒七隊的公共食堂已無米下鍋，被迫自動解散。

劉湘庭冒險帶領(lǐng)群眾分田單干

作者劉期貴采訪正在勞作中的劉湘庭

這些情形，讓一個人特別痛心，他不是別人，正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的劉湘庭。1952年，年僅17歲的劉湘庭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1953年他隨130師39團赴朝作戰(zhàn)，參加大小戰(zhàn)斗60余次，在戰(zhàn)場上他英勇殺敵，有一次連續(xù)刺殺6個美國鬼子，救出了連長，榮立一等功一次，受到師部嘉獎。朝鮮停戰(zhàn)后，劉湘庭所在的部隊集體轉(zhuǎn)業(yè)到長白山開墾原始森林，他又是“墾荒標兵”。1957年劉湘庭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親眼看到饑荒，使他心痛不已。這條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硬漢子好多次都流下了辛酸的淚水，他握緊拳頭，暗下決心，一定要改變雷鋒七隊的貧窮面貌。用什么辦法呢？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苦苦思索解決辦法。忽然，劉湘庭眼前像一道閃電劃過，一個大膽的“分田單干”方案，在他腦子里燦然亮起來。他認為，要想走出眼前困境，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只有端掉“大鍋飯”，“分田到戶”才是一條最好途徑。

真正要把這個想法付諸現(xiàn)實，在全國都是破天荒的一件大事，萬一暴露，就會受到批斗，甚至有坐牢的危險。但劉湘庭早把這些置之度外。

1961年春，劉湘庭暗地里約了隊長劉新同、會計肖升發(fā)、保管劉習庭等幾個負責人，召開了幾次秘密會議，準備分田到戶。四人統(tǒng)一思想后，他們又登門逐個做工作。話一傳出，有幾個覺悟低、膽小怕事的社員議論紛紛，冷言冷語接著飛來：“自己逞能搞單干，政府曉得哩，抓去坐牢，莫把我們連累了，真是多管閑事?！笨蓜⑾嫱ビ袀€犟脾氣，自己認為對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他采取各個擊破的戰(zhàn)術(shù)，三番五次地與這些社員交心。他看到一戶唱反調(diào)的社員家庭人口多，勞力少，比他家還困難，就義無反顧地把自家的干薯米、山蕨粑送去，解決那家人的燃眉之急，使這位社員感動得熱淚盈眶，反而去勸說其他思想不通的人了。

時機終于成熟了，全隊召開群眾大會，大家一致推選劉湘庭當生產(chǎn)隊長，他義不容辭地說：“大家都選我當隊長，這是對我的信任，既然選我當隊長，就要聽從我的安排。為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根據(jù)目前的實際情況，只有分田到戶，才是唯一出路?！彼麛S地有聲地接著說：“我們這樣做，終究瞞不了上級，上級肯定會找我的麻煩，甚至還有坐牢的危險。大家不要怕，有什么事我一個人承擔?！彼闹v話贏得了群眾一陣又一陣的掌聲，大家個個舉手保證服從安排，聽他指揮，異口同聲地表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人民公社實行“組織軍事化、行動戰(zhàn)斗化、生活集體化”。圖為上海七一人民公社社員集體出工

接著，劉湘庭在一個山?jīng)_里再次召開秘密會議，研究分田到戶的方案，方案大意是除留點公田作為以后抽補外，其它水田、旱土全部按現(xiàn)有人口分下去。同時，籌劃應付上級的方法，共同簽訂分田協(xié)議，末尾注明：一人有難，人人承擔。劉湘庭又立下軍令狀，“一年后，如果還有人挨餓，沒飯吃，就到我家里來挑谷子！”頓時，會場歡聲雷動。大家都憧憬著分田單干后的美好前景，為了讓夢想變成現(xiàn)實，完全把今天的會議落在實處，有人提議進行盟誓儀式，板上釘釘。很快，隆重的盟誓儀式在古老神圣的香案前進行了。每個人喝下一杯滾燙的雄雞血酒，一杯酒下喉，個個豪氣頓生，人人舉手發(fā)誓，承諾絕對保密。然后，大家鄭重地在協(xié)議上簽字按手模。

分田單干后，戶戶谷糧滿倉

分田到戶后，大家都是給自己干活，群眾的積極性空前高漲，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以前的那種混工分、挨時間的懶惰思想一掃而光；其次，分田到戶后，可自由支配，想種什么作物就種什么；再者，減少了每天晚上的集體會議及工序安排。這樣，大家更能把充足的時間用在生產(chǎn)勞動上，同時，也能做到勞逸結(jié)合。劉湘庭也豁出去了，他把任何風險都丟在了九霄云外。為了應付公社、大隊的檢查，一是有時也集體出工，互幫互助；二是收獲季節(jié)，統(tǒng)一收割；三是照樣決算報表；四是征糧統(tǒng)購，率先完成。唯一與以前不同的，大家白天把自己的谷物放進集體倉庫，晚上又各自挑回自家。劉湘庭的這些謀劃，恰到好處，沒有露出半點分田單干的破綻。由于全隊最早完成了征糧統(tǒng)購任務(wù)，還受到了大隊和公社的表揚。

當時，全國各地因為饑餓而死了不少人，可雷鋒七隊卻戶戶有余糧，社員們的親戚都拖兒帶女上門借糧。這一消息傳出，連外地討米度日的人都朝這里涌來。社員們走親戚都不拿其它禮物，只拿幾升米，幾斗薯米或包谷，親戚們喜笑顏開。而且,隊里連多年未娶上媳婦的大齡青年也任他們“挑肥揀瘦”了。這樣一直搞了三年，戶戶谷糧滿倉，豐衣足食，社員們嘗到了甜頭。劉湘庭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樣，甜滋滋的。

劉湘庭頂著壓力，分田單干義無反顧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鄰隊一個“紅眼病” 人到公社密告雷鋒七隊搞分田單干。于是公社、大隊派干部駐隊調(diào)查。社隊干部想出一個主意，組織了10多個干部到七隊“幫助”收割，想搗亂七隊的單干。劉湘庭點子多，主意活，他把當天收割的稻谷總量，按草毛髻個數(shù)平均計算，當晚又分到戶，社員們聽劉湘庭的，都表示不會斤斤計較。

過兩天，公社干部又組織勞力到七隊搞突然襲擊，把當天打下的稻谷全部集中放在曬谷坪里。劉湘庭和保管員又想出了辦法，他布置得力社員用塑料把各戶的稻谷隔開，社隊干部查問為什么要隔開，劉湘庭說：“送來的谷子有遲有早，干濕不一樣，為了便于儲藏，必須隔開?！彼卮鸬锰煲聼o縫，干部們一走，各戶的稻谷又各歸原主，沒有半點差錯。

社隊干部幾次想組織批判劉湘庭的單干風，但他消息靈通，次次都借事躲開。有一次，公社又組織了一個調(diào)查組，他們改變以往直接問話方式，派了三個婦女干部入住社員家里，和家庭婦女們拉家常套近乎，想掏出分田單干的秘密?？伤齻儌€個守口如瓶，還做出可口的飯菜熱情招待，捧出噴噴香的南瓜子讓婦女干部吃。結(jié)果，這三個婦女干部反而被他們“軟化了”。這個調(diào)查組無功而返，公社的主要領(lǐng)導惱怒了，親自找他談話，規(guī)勸他緊跟形勢，懸崖勒馬，堅持集體化道路。劉湘庭答復得滴水不漏，說：“我?guī)ь^分田不是為了我個人利益，而是為了整個生產(chǎn)隊社員的利益，自分田到戶后，我們戶戶五谷豐登，豐衣足食，又率先超額完成征購任務(wù)，我們有哪一點不對呢？”這個干部被他說得無言以對，拿他也無可奈何，只好睜只眼，閉只眼算了。

隆回縣羊古坳鄉(xiāng)雷鋒七隊的秘密分田單干，一直持續(xù)到全國統(tǒng)一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時止，以后的每輪責任制，都是在當年的基礎(chǔ)上進行小抽補，一直至今，也沒多少變化。劉湘庭的這一舉措，領(lǐng)先全國20年。

責任編輯 肖阿伍

注釋：

① 雷鋒大隊，解放以前叫劉家老堡子，進入人民公社后改為雷鋒大隊，相當于現(xiàn)在的村。雷鋒七隊相當于現(xiàn)在的組，與“學雷鋒”熱潮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