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 屏
薛范先生的家在上海中山南一路的一條里弄里。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乘地鐵8號線到西藏南路的3號口出來就是,很方便。因為我對上海的交通不太熟悉,決定還是打車前往,好在轟轟烈烈的世博會剛剛結束,路面上已不擁堵,從我們住的昌平路到他家走了大約40分鐘,下午3點準時到達。出租車司機熱情地告訴我們:從中山南路再往前走一點兒就是世博會在浦西的場館了。
薛范先生住的樓房不高,也不豪華,從外觀看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建設的簡易樓房,在上海這個繁華大都市里,這類樓房應該屬于平民區(qū)。按響門鈴,薛范先生親自搖著輪椅為我們開門,然后又麻利地掉轉車子帶我們通過狹窄潔凈堆滿物品的短走廊,拐進一間門廳不大的房間,走進房間,迎面撲入眼簾的是四處堆滿的報紙期刊、書籍和光盤,一臺打開的電腦和音響被包圍在書山報海中,門邊的書柜里外擺滿了他的作品集和榮獲的各種證書、獎狀、獎杯等,四壁除了時鐘,沒有任何裝點,可見主人生活的簡潔。
我們隔著報刊垛和一張堆滿了資料的圓桌對話。眼前的薛范先生面色清癯,熱情的臉上帶著少許的疲憊。我聽說,他每晚都要工作到凌晨,上午睡覺,下午才起來開始新一天的工作,所以這次與他見面的時間定在了下午3點。薛范告訴我,他今天早上8點才睡覺,在翻譯朝鮮電影《一個護士的故事》中的主題歌《護士之歌》。因為影像的解碼軟件不匹配,弄了一夜,不過總算是弄好了。說著,他打開電腦,為我們播放一夜辛勞完成的杰作。熒屏上出現(xiàn)熟悉的電影畫面,房間里響起熟悉的樂曲,我竟然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起來,??!原來這是我當兵時就會唱的朝鮮歌曲呀,熟悉的歌曲、熟悉的影像一下子把我?guī)Щ氐侥莻€青春如火的年代,也把我和薛范先生的情感融合到一起。這種美妙的感覺,跟我同去的年輕人小慕,是怎么也不會理解和感悟到的??吹轿疫@樣的激動和沉醉,薛范先生又給我們放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原唱者演唱的音樂影視,那熟悉的音樂,歌唱家聲情并茂的演唱都深深地打動著我,此刻,我發(fā)覺薛范先生也沉浸在悠揚的音樂中。
曲罷,我們都沒有說話,久久沉浸在那彎明月和歌聲帶來的氛圍中。稍傾,薛范問我是否知道《列寧山》這首歌曲?我說知道,但不熟悉。他看著我點點頭,似乎有點遺憾。的確,作為一個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我唱得最多聽得最多的蘇俄歌曲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小路》《山楂樹》《燈光》《紅莓花兒開》《三套車》《伏爾加船夫曲》等。
閃回:我與薛范先生的第一次見面是去年夏天,我去哈爾濱參加高莽先生“中俄文化名人肖像畫展”的開幕式,在充滿俄羅斯風情的伏爾加莊園的歡迎晚宴上,高莽先生告訴我,坐在旁邊輪椅上的人是薛范,著名蘇聯(lián)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翻譯者。我耳邊仿佛立刻響起那悠揚動人的熟悉旋律,無限敬意從心中肅然升起。晚宴上,對外友好協(xié)會會長陳昊蘇先生聲情并茂地演唱了《伏爾加船夫曲》,博得大家的熱烈掌聲。薛范先生是作為畫展的特邀嘉賓專程從上海趕來的。他和高莽先生都是中俄文化藝術交流的功臣和使者,一個借助流動的繪畫——音樂,一個借助凝固的音樂——繪畫。開幕式結束后,我有機會在哈爾濱市圖書館聽了薛范先生題為“我與俄羅斯——中俄文化交流一席談”的講座。會場爆滿,各個年齡段的聽眾都有。主講人沒有過多地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和成就,而是把講座變成了一場蘇俄音樂歌曲的欣賞會。我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我是第一次聽這位俄羅斯歌曲翻譯大家的講演,太精彩了。中間插播了他精心挑選的蘇俄歌曲,不時伴有簡潔明了的講解,讓人感覺到蘇俄歌曲的厚重和文化積淀,也讓我第一次對俄羅斯歌曲有了全新的認識,從他搭起的彩虹橋上走過,走進俄羅斯歌曲的萬花園。”那天,薛范先生還介紹了一首新的俄羅斯歌曲,是描寫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戰(zhàn)斗生活的,全新的曲調,全新的角度,加上他全新的理解,讓臺上臺下都沉醉在歌聲中。
第二次見到薛范先生是兩個月之后,他來北京參加基輔餐廳為他舉行的一次新書發(fā)布會,其間,他專門來了一趟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帶來了他翻譯俄羅斯歌曲的手稿和出版的多部歌曲集,贈送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收藏??吹贸?,文學館也是他多年向往的藝術殿堂,我陪他參觀了展覽,他在那個三米多高、有著五千多個現(xiàn)當代作家親筆簽名的景德鎮(zhèn)青花大瓷瓶上找到了自己的簽名,我給他在門廳的大壁畫前留了影,拿出本子請他題句話,他想了一下,寫下:“文學是人類的良知 薛范 二0一0年八月廿日”。短短一個多小時,薛范先生了卻了一樁多年的心愿,我們相約在上海見面。
今天已是第三次與薛范先生見面。來前,我認真地做了功課,看了許多有關他的文章,并拉了一份詳細的采訪提綱。首先談到的話題自然是他翻譯的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首歌曲自從問世以來的半個世紀,一直盛傳不衰,成為擁有世界聲譽的一首經典作品。薛范先生說它是“世界音樂文化寶庫中一顆璀燦的明珠,是俄蘇歌曲的驕傲”。1957年,薛范在中國翻譯發(fā)表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達到了事業(yè)上的第一個高峰。
閃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蘇聯(lián)著名作曲家索洛維約夫·謝多伊與著名詩人馬都索夫斯基合作,為1956年舉行的全國運動會攝制的紀錄片《在運動大會的日子》所寫的四首插曲之一。當時并未被電影廠的音樂權威看好,但第二年,在莫斯科舉行的第六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上,這首抒情歌曲卻在參賽中引起了轟動,奪得了金獎! 大會閉幕,各國青年唱著“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告別莫斯科,回到了世界的各個角落,這首歌曲也在世界上不脛而走。這一年7月,薛范從《蘇維埃文化報》上刊登的聯(lián)歡節(jié)獲獎歌曲名單上看到這首歌曲。他手頭正好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原譜,一試唱,就被深深打動了。深邃的意境、優(yōu)美的旋律,把他帶到了遙遠神秘的莫斯科郊外,帶到了那個有著厚重文化藝術積淀的國家。薛范決定立即著手翻譯,盡快把它介紹給大家??墒钦嬲善饋聿]有那么順手,整整工作了兩個夜晚,筆下譯出的歌詞也沒達到令自己滿意的意境和感覺。
晚上,薛范決定放下手頭的工作,去“小劇場”聽歌劇,換換腦子。歌劇散場了,薛范搖著手搖車順著淮海西路匆匆往回走,天剛下過一場小雨,路邊的法國梧桐上掛滿了晶瑩剔透的水珠,濕漉漉的路面灑滿金色的碎片,突然,一陣悅耳的鋼琴聲從彌漫著清新濕潤空氣的夜空中飄然而至,薛范一下就聽出是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他不由得把車輕輕地停在了路邊,傾心聆聽起來。多么熟悉的旋律啊,寧靜中交融著柔美、傷感、沖動和渴望,讓他想起了少年時代的甜酸苦辣。不知為什么,他固執(zhí)地認為彈奏者一定是位美麗的妙齡少女。夜深了,悠揚舒緩的琴音,甜蜜的意蘊,像一只神秘的手牽著他的思緒在遐想和幻想中遨游。薛范被陶醉了,他閉上眼睛,仿佛走進彈琴少女和大師肖邦的心中,聆聽他們的傾訴。不知過了多久,琴聲飄走了,夜又恢復了寧靜。薛范到家已是凌晨一點,他絲毫沒有睡意,心情還沉浸在那純凈的心靈之聲中,坐在桌前,平復下心態(tài),凝望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未完成稿,他忽然來了靈感,內心的情感像噴涌的甘泉,順著筆端汩汩流出,一個多小時,就把滿意的歌詞譯了出來。
不久,北京的《歌曲》和上海的《廣播歌選》同時發(fā)表了薛范譯配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很快,這首蘇聯(lián)歌曲在全國流傳開來。此時離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閉幕還不到兩個月。
據后來的調查,薛范是世界上第一個把這首蘇聯(lián)歌曲譯成俄文以外文字的人,是中國第一個傳唱它的人。還有人統(tǒng)計過,在世界上,用漢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人遠比用俄語唱的人多。這首歌曲早已成為一首中國人自己的歌曲。它已不是一首單純的愛情歌曲,而是融入了人們對祖國、家鄉(xiāng)、親人、朋友的摯愛和深情,以及對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希望,成為代代傳世的經典歌曲。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給薛范帶來意想不到的榮譽,他講過這樣一個故事:1994年冬天,中央樂團在北京首演“伏爾加之聲”俄蘇歌曲音樂會。薛范受邀參加,當他在晚會結束前以歌曲翻譯家的身份坐著輪椅登上舞臺時,整個音樂廳齊聲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激動人心的場面讓他永生不忘。后來,這成了約定俗成的模式:無論他到哪里參加音樂會、聯(lián)誼會、大型活動或上熒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是他的背景音樂。每次他和樂友們見面時,臺上臺下總是同聲高唱這首歌曲向他致意。
再講一段有趣的插曲:1997年,俄紅旗歌舞團第三次訪華,4月23日在上海演出,薛范向主辦方提議:演出謝幕時,他要上臺向演員獻花致敬,主辦方一口答應。歌舞團團長索莫夫上校聽到當即說:“怎么能讓他來給我們獻花?是他在傳播和推廣我們的歌曲,使俄蘇歌曲在中國獲得第二次生命。應該是我們向他獻花才對?!庇谑?,演出結束謝幕時,薛范被邀上臺,歌舞團的指揮家、獨唱家、合唱隊長、樂隊長和舞蹈隊長分別在全場觀眾熱烈的鼓掌聲中,向薛范獻花。
他沒有刻意去炒作自己,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成了他最響亮的名片。他給素無交往的刊物寄稿,很快收到編輯的復信,說熟悉他的名字,因為念大學時就唱過他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第一次去北京拜訪《歌曲》編輯部時,一位老編輯大聲向同事們說:“喏,這就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譯者”,于是大家都圍過來,熱情地和他握手。
他在機場大廳候機,聽見排隊的旅客中,有人悄悄地對身邊的同伴說:“喏,就是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歡迎會上,一位教授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說道:“您的歌曲影響了我們整整一代人!”
幾個熱心的聽眾把他抬上了北京的八達嶺長城,讓他也當了一回真正的“好漢”。
在云南的廣場音樂會上,主持人熱情地致詞:“您的每一首歌就是一朵鮮花,您使我們擁有一座春天的花園。”
上海師范大學聘請他擔任客座教授,從沒進過大學校園的他,成了大學教授?!罢尽痹诟叩葘W府的殿堂上,用五線譜架起一座座心靈之橋、友誼之橋。
類似的插曲和例子太多了。每當這時,薛范都會感到愉快和欣慰,但從來沒有得意和飄然過。因為他清醒地知道:他的名字與這首風靡全球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聯(lián)結在一起;是因為他數十年的工作有幸通過一首歌曲——獲得社會的承認。他說:人們“愛屋及烏”,把本屬于原作者的榮譽給了他,這是對他獨特工作方式莫大鼓勵和最高獎賞。
薛范對我說:翻譯家只不過是“二傳手”,當然要做一個優(yōu)秀的“二傳手”并不容易。要說他是音樂家,那他就是一個平民音樂家。
他詼諧地說,網上有一首歌這樣唱的:你不要迷戀哥,哥只是一個傳說。也可以這樣來唱我:你不要迷戀薛范,薛范只是一個傳說。
我們把話題轉到了他的人生選擇和畢生從事的音樂事業(yè)上。薛范說:他從學生時代就喜歡古典文學、中外戲劇、電影,以及詩詞歌賦;他還喜歡歷史,特別是南宋的歷史,那個時代產生了許多讓他欽佩仰止的人物,像岳飛、文天祥、屈原、辛棄疾等等。薛范又說,他崇拜聞一多、徐志摩、曹禺、梅蘭芳、斯坦尼斯基的戲劇理論體系,崇拜詩與音樂。他曾經很想成為一個歷史學家,一個文學評論家,甚至一個無線電工程師,但唯獨沒有想到后來會走上音樂之路,成為一個歌曲翻譯家。命運是一把雙刃劍,順境逆境都可以助你成功,也可以讓你失敗。
閃回:解放初期,薛范正讀高二,當時中蘇建交,他有機會大量接觸蘇聯(lián)的小說、電影和歌曲。作品中沸騰的生活和燃燒的激情,每每撞擊著他年輕的心靈,產生著強烈的共鳴。他也同樣懷揣著理想,憧憬著未來。薛范喜歡音樂,生活中離不開收音機,非常喜歡無線電。高三要填報高考志愿了,他想讀理工,今后做工程師。班主任對他說,你的身體不適宜讀理工,還是去學文科學俄語吧?,F(xiàn)在是中蘇關系最好時期,但會俄文的人才比較少。你文學功底好,今后會有發(fā)展的。薛范想想,覺得老師的話有道理,就報考了上海外國語學院的俄語專科學校。1952年,18歲的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了上海俄語??茖W校。但當他興沖沖地搖著手搖車到學校報到時,校方才發(fā)現(xiàn)這個考試成績優(yōu)秀的新生竟然下肢嚴重癱瘓,斷然拒絕他入學就讀。
巨大的打擊對年輕的薛范是前所未有的,他除了身體殘疾外,其他的一切都不比健康人差,為什么命運如此不公?內心的悲愴,沉重的郁悶,是就此消沉,任由命運的擺布,還是振作起來,初衷不改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這也是所有親人朋友,老師同學最為他擔心的時期。薛范真心感激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正是這首他平時最喜歡的《命運》交響曲,拯救并改變了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他。命運在敲門,貝多芬說:“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他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貝多芬與命運抗爭的勇氣和那蕩氣回腸的音樂,給了薛范信心和鼓勵。這首創(chuàng)作于十九世紀初的《命運》,是貝多芬在一生中最痛苦的時期創(chuàng)作的最偉大的作品之一。那段時間他不知聽了多少遍,每次都會熱淚盈眶、熱血沸騰。他的心在音樂洗滌中平靜下來,眼前仿佛又有了光明和方向。每日,他在家跟著廣播自學俄語,也常搖著輪椅到電臺去向別人討教,電臺編輯們都熟悉了這個執(zhí)著的“函授學員”,熱情地帶著他到電臺的各個工作間去參觀。
有志者事竟成。1953年薛范試著翻譯了蘇聯(lián)歌曲穆拉杰里的《和平戰(zhàn)士之歌》,他投給了上海的《廣播歌選》,沒有想到竟然發(fā)表了,并由電臺教唱了。這是他翻譯發(fā)表的第一首蘇聯(lián)歌曲,這一個極大的鼓舞,讓他從此一發(fā)難收。他把靠自己勞動掙到的第一筆稿費12元統(tǒng)統(tǒng)買了翻譯詞典。此時20歲的他,還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跟著感覺走的音樂愛好者。
薛范去電臺,有時會碰上廣播樂團的樂隊排練,他便靜靜地坐在一邊看,思緒會出神入化地跟著樂聲飄蕩。樂隊負責人見狀對他說:“你不是學俄語嗎?給我們翻幾首蘇聯(lián)歌曲吧?”人家一邀請他就答應了,過不了多久,他真的為上海廣播樂團譯配了混聲合唱曲杜納耶夫斯基的《春天進行曲》。之后的幾年里,他的譯筆生花,在翻譯歌曲萬花園中不斷耕耘、播種、收獲,相繼譯配出版了《蘇聯(lián)歌曲集》等多部大部頭作品,走出了一條自己的成才之路。
薛范在創(chuàng)作上是勤奮的。當時上海有個中蘇友誼館,常放映蘇聯(lián)電影,舉辦蘇聯(lián)音樂唱片欣賞會,薛范是那里的常客。每有新的蘇聯(lián)電影上映,他都第一時間把影片插曲譯介過來,介紹給歌曲愛好者們。像《忠誠的考驗》《伊凡從軍記》《忠實的朋友》《青年時代》《心兒在歌唱》等等都是這樣走入大家視野的。
說到薛范勤奮執(zhí)著,還有這樣一個讓人感動的小故事。
五十年代他翻譯蘇聯(lián)歌曲成名后,又開始擴大視野翻譯其他國家的歌曲,可是找樂譜成了一大難題,他就到處借錄音帶,去電影院記錄歌曲。為了翻譯埃及電影《阿爾及利亞姑娘》中的一首插曲,他在朋友家的閣樓上,幾乎把朋友的老式鐘聲牌錄音機聽爆了。當時薛范買不起錄音機,更沒有袖珍錄音機,只能靠買票去電影院摸黑記譜,遇到比較復雜的歌曲,甚至要買幾次票去看去記。不多的稿費幾乎都擱在了電影院里。
薛范說他喜歡戲劇,尤其喜歡話劇,他非常想去看,但很少去劇場看,原因是咱們的劇場大多沒有殘疾人專用通道,要去看會給很多人添麻煩。他說這話時語氣輕松平靜,但我聽時卻感到震撼,在各種場合薛范先生都不希望別人把他當做殘疾人對待,但在現(xiàn)實世界和生活面前,他又不得不去面對。
閃回:薛范從小就有著語言的天賦,他喜歡音樂,但自認為直到高中時代才“開竅”。逐漸走向成熟的他癡迷上了唱歌,在音樂中尋找精神寄托。每逢課間,總有一些同學圍著他開心地唱歌:解放區(qū)歌曲、陜北民歌、蘇聯(lián)歌曲……凡是能找到的,他們都一遍一遍唱,讓心情乘著歌聲的翅膀飛翔,真是快樂無比。在歌聲中,薛范忘記了世間的一切憂愁和煩惱。
但當同學們七嘴八舌地爭說最近在外邊聽到的音樂會時,他沉默了,只能用想象去分享別人的喜悅,同學們從他羨慕的眼神中看出了一切,于是商量著背他去露天廣場聽“星海之夜音樂會”。這是一次讓薛范永世難忘的音樂會,一場讓他的心靈受到強烈震撼的音樂會。他第一次在現(xiàn)場體驗到音樂的力量,第一次見到如此氣勢恢弘的場面:五六百人的合唱隊沿舞臺向兩側伸展,像張開的雙臂擁抱著觀眾,臺口是上百人的交響樂隊,讓人眼花繚亂。晚會的重頭戲是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他至今還清晰記得,當那嘹亮高亢渾厚的男生朗誦“朋友!你到過黃河嗎?你渡過黃河嗎……”當夜空下的舞臺上喊出黃河船夫的第一聲號子,他整個心靈就隨著“黃河的波濤”起伏升華,一步一步地奔向藝術的巔峰。整個晚上,薛范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感激同學們所做的一切,把《黃河》永遠珍藏心中,但他此后沒有再讓同學們背自己去聽音樂會。
薛范說:請注視我,別注視我的輪椅。他不想在他的事業(yè)和成功中注入世人對他的憐憫,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和奮斗,得到社會的認可和尊重。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無時無刻不向自己的殘疾挑戰(zhàn)和抗爭。
我們交談的話題自然也少不了“十年浩劫”,我說:那個毀滅文化毀滅藝術的年代您是怎么度過的?
薛范說:那段時間是他和家人最慘的歲月。文革開始后,作為高級職員的父母工資被扣了一半,薛范也沒有了稿費收入。為了生活,父母幾乎變賣了家里所有的東西,他寄信連張4分錢的郵票都買不起。
薛范沒有單位,文革前是靠稿費生活的自由職業(yè)者,沒有單位抓他去批斗,街道上批判了他一下,就無人過問了。多少個夜晚,薛范熄了燈躺在小閣樓里仰望星空,窗外的月光灑在臉上、身上、床上,一任思緒張開夢幻般的翅膀,尋覓那個遠去的夏夜、雨后的梧桐、迷人的夜曲、彈琴的少女、筆下的激情…… 想象中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真是太迷人了。在那個喧囂荒謬的時代里,這是他內心深處一塊無可侵犯的凈土,無論什么樣的塵囂都無法玷污占據的圣潔之地。不能翻譯蘇聯(lián)歌曲了,他就悄悄地翻譯朝鮮電影《賣花姑娘》中的插曲。他怕腦子生銹,就一章一章地背誦毛澤東選集,有時也會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最讓薛范肝膽欲碎的是“破四舊”時,紅衛(wèi)兵抄走并損毀了他十幾年來搜集積累的中外圖書、期刊、樂譜、唱片、圖冊等音樂資料,還有花了大量心血一字一字摘錄的筆記卡片、詩詞抄本及未完成的譯著文稿等。那里邊還有他和蘇聯(lián)作曲家協(xié)會、蘇軍紅旗歌舞團以及著名作曲家諾維柯夫、索洛維約夫·謝多伊、赫連尼柯夫等人往來的書信,他們寄贈的不少樂譜和歌集。這些大多是尚未正式出版的新作品的手抄樂譜和影印譜,都是他的精神財富?。『平龠^后,發(fā)還抄家物資,所有珍貴的東西幾乎都蕩然無存了,只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作曲家索洛維約夫·謝多伊送他的一本扉頁上有作曲家親筆題簽的個人作品選集,奇跡般地回到他的手上,成為中蘇文化交流的見證和那場災難的見證。
在萬馬齊喑的漫漫長夜里,蘇俄歌曲成了“蘇修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深受大家喜愛的抒情歌曲也成了黃色禁歌。但也有令他欣慰的事,無數的知識青年,在遠離父母親人家鄉(xiāng)故土的廣闊天地里,偷偷學會并相互傳唱著蘇俄歌曲,正是這些充滿了感傷、溫暖和愛情、希望的歌曲,給予他們在那個特殊時代的特殊關愛和寄托。
1994年,薛范在北京電視臺《夢里情懷》欄目做嘉賓時,一位當年的知青告訴他:那時候《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農村是不敢唱的,因為農民雖然不懂外國歌,但是知道“莫斯科”的,于是他們就改唱“北京郊外的晚上”。
文革中,薛范有一次在街上聽見兩個少年邊走邊輕聲唱著歌,竟然有好多人駐足看著他們,雖然聲音不高,曲調不準,但他一下就聽出是他譯配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要知道這可是在禁歌的年代??!他聽過多少中外著名歌唱家演唱這首歌,但唯有這一次讓他最為動容如此難忘。
文革過后,萬物復蘇,但真正從事翻譯歌曲的人卻太少了,外國歌曲翻譯出現(xiàn)了嚴重的斷裂層,翻譯者有的老去,有的轉行,有的出國,有的荒疏了外語,隊伍凋零。薛范開始了他的第二次人生的攀登。他懷念五十年代外國歌曲翻譯的黃金時期,渴望又一個歌曲翻譯的黃金時期的到來。他翻譯了世界各國的一些傳統(tǒng)民歌,也采用看電影記譜的方式譯配了一些公映的外國電影的插曲,還出版了《外國電影歌曲選》和《新編外國名歌120首》等集子。他文革后發(fā)表的第一首翻譯歌曲的5元錢稿費,依然是用來買了最需要的俄漢詞典。
1985年,冰封了25年的中蘇關系解凍了。一陣春風吹進歌曲翻譯的百花園,特別是那些耳熟能詳的蘇俄歌曲,更牽起了無數人的懷舊情結。進入九十年代,外國歌曲翻譯領域迎來了又一個黃金時期。數十年風風雨雨后,仍在這個藝術領域里不懈耕耘的薛范,也就當之無愧地進入了大家的視線。如果說五十年代是他事業(yè)的騰飛時期,那改革開放后的今天就是他事業(yè)成熟收獲的金色時代。歌迷、聽眾、讀者、社會給了他太多的榮譽、愛戴、敬重、關注。這種與歌相伴的厚愛讓他感激不盡,同時也有些惶恐。
1994年8月和11月,上海、北京相繼舉行了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一臺俄蘇歌曲音樂會。北京,中央樂團合唱團以“伏爾加之聲”為題的俄蘇歌曲專場音樂會,現(xiàn)場氣氛前所未有的熱烈,觀眾們忘了平時的矜持,合著節(jié)拍鼓掌,觀眾、演員的激情熱情交相輝映,融為一體。演出謝幕時,薛范出場和觀眾見面,臺上臺下同聲放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許多觀眾情不自禁流下了熱淚。“伏爾加之聲”原定演出3場,結果短短的兩個多月里,演了23場。作為保留節(jié)目,到1998年底,“伏爾加之聲”共演了50場,場場沸騰。那些年里,薛范的個人翻譯作品音樂會和俄蘇歌曲專場音樂會在全國許多大城市此起彼伏地舉辦。各地歌迷們自發(fā)組織歌友會,歡迎會、聯(lián)誼會更似雨后春筍,每每讓他感動至極,也更加自知。
薛范2歲生病殘疾,但是他從來沒有靠著別人來生活,他說:憑什么要人來養(yǎng)活我,但是靠翻譯歌詞是很難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別說是殘疾人,就是個健全的人也很難。
閃回:薛范1934年9月出生于上海,這是一個多子女的大家庭,父母在工廠做高級職員,生活無憂。若不是兩歲時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以及燒退后悄然降臨的脊髓灰質炎(俗稱小兒麻痹癥)后遺癥,他的人生或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殘酷的命運把這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鎖”在了房間的小床和輪椅上。
回首童年往事,薛范的記憶里沒有“獨立行走”這四個字,有的只是抱著背著攙著扶著,再大些是拐杖、輪椅,在窄小的活動生存空間里,他只能讓自己的眼睛、耳朵、聲音和想象力跟著其他快樂無憂的孩子們奔跑。盡管父母對這個不幸的孩子給予了更多的關愛呵護,仍無法平復他內心的自卑和孤寂。他是一個早熟的孩子,在別的孩子無憂無慮的年齡,他已開始思索自己如何才能自立,不被父母永遠養(yǎng)著。
從小學開始,他的學習成績就一直很好。他知道別的孩子學習不好,還可以靠體力吃飯,而他如果學習不好,就只能永遠成為父母親友的“累贅”。那么多年里,都是家里人背著他去上學。為了克服殘疾帶來的不便,他強迫自己養(yǎng)成了上學不喝水的習慣,這樣就可以盡量不上或者少上廁所,少麻煩別人了,他在艱辛的努力中上完了小學、中學和高中。
這種習慣一直保持到今天,出門乘車乘飛機,開會參加活動,他都盡量少喝水。
薛范曾多次感慨:“我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立,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自立,對于一個肢體健全的人來說,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何況是對一個下肢嚴重殘疾的人,這需要樹立何等的決心,付出何等的努力才能實現(xiàn)啊。
薛范說:現(xiàn)在大家都說社會上許多年輕人是“啃老族”,其實我這幾十年一直都是“啃老族”,直到前幾年母親去世,我才沒有了依靠。
說到母親,薛范有些動容。這幾十年來,他大多時間是依靠父母的退休工資生活,不管環(huán)境如何,母親始終支持他的事業(yè)。母親是他心中的支柱,他是母親心中的希望。他們始終相依為命。晚年,母親患了老年癡呆癥,對許多事情都已經淡忘疏遠,但她走后兒子怎么生活卻始終牽掛在心。她讓兒子去買個摔打不碎的塑料碗,實在無路時,搖著輪椅,帶著碗還可以乞討為生。這話讓古稀之年的兒子傷心落淚了。母親的牽掛深深地折磨著他,老人這一生為他付出的太多太多,而他回報的又太少太少。他一生最大遺憾,就是靠母親養(yǎng)活,而不能養(yǎng)活母親。母親走了,去世時,他在北京。聽到電話里的噩耗,他沒有大悲大慟,為他操勞了一生的最親的人終于解脫了。對于生死,薛范早已淡定。他希望能為社會和大家留下更多的好歌,在離去時不拖累他人。
五十多年的歌曲譯配是一條艱難的創(chuàng)作道路,我問他怎么能夠給大家留下那么多經典之作,這其中有什么技巧和奧妙,他笑笑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把話題轉到歌詞翻譯要關注“潛臺詞”。他說:《紅燈記》里李玉和對女兒李鐵梅說,不要把表叔的事告訴別人,鐵梅說:“我知道”,雖然只有三個字,卻包含了太多的潛臺詞,翻譯歌詞就要有這種感覺。
他說:技巧可以學會,而藝術感覺是沒法傳授的,那是一個人的修養(yǎng)、天份和才華的綜合體現(xiàn)。
毋庸置疑,他翻譯的每一首歌都是他內心世界的充分展現(xiàn),都傾注了他滿腔的情感和心血。
薛范說,他在翻譯歌曲時會有所選擇,選擇那些比較有品位的,又可以流傳的。之所以那些古典的東西可以流傳于世,是因為他們經受了時間的篩選和大浪淘沙!
數十年來,薛范一直在從事外國歌曲的翻譯工作,他除了俄蘇歌曲,還翻譯了一百多個國家的大量歌曲,總共2000多首。其中俄羅斯歌曲就有800多首,影響最大最出名的也是俄羅斯的歌曲。他是音樂天才,語言奇才,懂俄、英、意、西、法、日等多種語言,而且都是自學的。
閃回:我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他的音樂理念和觀念是傳統(tǒng)中蘊育著現(xiàn)代,看看下面我列出的他譯配的歌曲,你一定也會跟我有同感的:
美國電影《魂斷藍橋》主題歌《憶往日》,日本電影《人證》主題歌《草帽歌》,印度電影《流浪者》主題歌《麗達之歌》,美國電影《音樂之聲》中的諸多插曲,《友誼地久天長》等經典的外國歌曲。
他介紹到中國的具有代表性的外國現(xiàn)代歌曲還有:漢城奧運會主題歌《手拉手》,意大利世界杯主題歌《意大利之夏》,美國流行歌曲《說你說我》,搖滾歌曲《天下一家》等。
還有孩子們熟悉的動畫片《變形金剛》的主題歌,《花仙子》《機器貓》中的音樂歌曲等。以及年輕人喜愛的音樂劇《貓》中的《回憶》(《memory》),惠特尼·休斯頓主演的電影《保鏢》中的《我會永遠愛你》,《人鬼情未了》《月亮河》等。
薛范在外國歌曲翻譯,特別是俄蘇歌曲翻譯所做的努力和所取得的成功,為世人矚目。成為我國著名的音樂學家、翻譯家和作家。他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特別是中俄文化交流的使者。
閃回:
1997年11月10日,俄羅斯總統(tǒng)葉利欽對我國進行國事訪問,他在俄羅斯駐華大使館親自向薛范授予“友誼勛章”,榮譽證書上這樣寫著:“鑒于語言文學家薛范對俄中友誼和俄中文化交流作出的卓越功績”。和薛范同時接受這一殊榮的還有著名的俄文學翻譯家、畫家高莽,著名指揮家李德倫,著名作曲家吳祖強。葉利欽在授勛儀式的簡短講話中,高度評價了他們?yōu)橹卸砦幕涣髯龀鲋匾暙I,感謝他們?yōu)橹卸韮蓢鴤鹘y(tǒng)友誼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
1999年10月6日,在俄羅斯駐華大使館羅高壽大使和俄中友協(xié)聯(lián)合召開的慶祝中俄建交五十周年、中俄友協(xié)成立五十周年的招待會上。薛范又分別獲得了兩國政府頒發(fā)的“中俄友誼紀念獎章”和“俄中友誼紀念獎章”及榮譽證書。
2007年6月,薛范訪問俄羅斯期間,俄羅斯聯(lián)邦政府授予他“尼·奧斯特羅夫斯基金質獎章”。
2003年,那是薛范從事外國歌曲翻譯50周年。五十年的風風雨雨,五十年的艱辛坎坷,五十年的耕耘收獲都讓他無怨無悔,也讓他心緒難平。
在這個世界上,雖然命運給了他無數的辛酸苦辣,但社會和歌迷也給了他更多的雨露陽光、厚愛和認可。國內許多重要的樂團合唱團都在醞釀著為他舉辦專場音樂會。武漢出版社的朋友廖國放先生鼓動他何不編一本50年譯配作品精選集?薛范怦然心動了。他決定從自己翻譯的2000多首歌曲中,遴選出150首,結果反復篩選,到194首就再也減不下去了。朋友看了稿本說正好,再刪任何一首都可惜。精選集編罷,薛范寫了一篇長長的感人的后記,他要把這部反映他一生勞績,凝聚了他一生精力和心血的世界經典名歌精選本,獻給愛樂的朋友們,希望大家“通過這些不時撥動著我們心弦的作品”,更深地了解他所從事的工作。風雨長途,冷暖自知,人生中那一長串深深淺淺的足跡里,留下更多的是溫暖與支持。他對所有給予過他幫助的人都是心存感激的。他寫道:“我不能不提起曾攙扶著我、提攜著我、推送著我,關心、幫助、鼓勵并支持著我的許許多多熱心的人們?!焙笥浿兴辛艘环蓍L長的感謝名單,各個時期,各行各業(yè)的都有,但仍然無法把幫助過他的人全都寫上。他深深地知道,與歌同行與愛同行的是一支洪流般的隊伍,正是他們的厚愛和幫助,給了他生活的勇氣和努力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信念。
在后記的最后,薛范寫道:“我想我最應該感謝的是我已故的母親……沒有她就不會有我的今天!”母親是薛范最崇拜最尊敬的人,她不但給了薛范生命,而且是他一生的守護神和精神支柱。他真誠地希望厚愛著他的朋友們也記住這位平凡女性的名字——黃景。
我問他:薛范老師,你在歌曲翻譯領域不懈跋涉了近70年,翻譯了這么多的外國歌曲,什么是你創(chuàng)作的動力?
他想都沒有想就說:我的創(chuàng)作沒有什么動力,真的沒有,許多記者都這么問過我。
后來他想想又說:要是非要說動力,那就是我太喜歡音樂了,音樂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早已融入我的生活和生命,我不能想象每天如果沒有音樂,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再有,音樂給了我安慰、信心、溫暖和力量。每天和音樂對話,我覺得非常充實,幸福。
我們推心置腹地交談了近兩個小時。
薛范知道文學館可以收藏他的歌本著作,非常高興,他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一大摞他的歌曲集。我讓他一本本地在扉頁簽上了名字。他又拿出一本厚厚的精裝歌曲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薛范50年翻譯歌曲精選》,簽上名字送我。
告別薛范,走出他那音樂的“天堂”,我耳邊久久回響著的依然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悠揚旋律,還有他的一段話:我還有余力去和“命運”搏斗嗎?但我還是愿意以貝多芬的精神去走完我生命的最后里程,我常常默念著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波蘭的密茨凱維支的《航海者》,它仿佛座右銘,從我年青時代起一直伴隨我到今天:
……不,我愿同風暴比一比力量,
把最后的瞬息交付戰(zhàn)斗;
我不愿掙扎著踏上沉寂的海岸,
悲哀地計數著身上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