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治邦
一
延雪平一九八六年從駐扎在杭州的部隊轉業(yè)回來到市物資公司工作,那年他才二十三歲,機關特務連的副連長。轉業(yè)前,團政委握著他的手,十分惋惜地說,超不過十年你就是我這個位置。延雪平眼圈一紅,眼淚就吧嗒吧嗒掉下來,他沒有辦法,母親正躺在病床上掙扎著,父親身體又不好,他是獨生子,必須回去照顧,更何況他是個大孝子。
臨走前,正趕上“五一”勞動節(jié)放假。特務連擔負游園演出的保衛(wèi)任務,延雪平要求首長再給他一次機會,帶隊去執(zhí)行任務。在西子湖畔,幾個戰(zhàn)友執(zhí)行完保衛(wèi)任務后閑逛。轉到了白堤,在一片叢林里驀然發(fā)現(xiàn)有對戀人在接吻。那時在外邊當眾接吻的還很少,幾個人當時都愕然了。延雪平是個很純潔的軍人,從小父母就對他嚴厲管教,尤其是母親,不允許他跟周邊的女孩子有任何來往。有一個下雨天,他跟一個女同學單獨回家,被母親從窗戶里看見,延雪平進了家門,母親就逼問這個女同學是干什么的,他為什么能和她單獨行走,他們之間做了什么。延雪平怎么解釋母親都不相信,后來母親把延雪平趕到雨里站了半個小時。結果晚上延雪平發(fā)了高燒,被父親送進醫(yī)院搶救。延雪平看到父親破例跟母親發(fā)了脾氣,他說,你為什么折磨自己的兒子?你是個瘋子。母親扇了父親一個嘴巴子,說,因為你,就是你的偷雞摸狗不檢點,你才在物資公司當了副經(jīng)理,你的下屬都已經(jīng)是局領導了,我不要兒子走你的歪路。延雪平看到父親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張著嘴說不出話。話題回到西子湖畔,不知誰故意咳嗽了一聲,那對戀人發(fā)現(xiàn)延雪平這幾個人后慌忙離去,瞬間消失在樹林深處。延雪平回頭脫口問道,誰咳嗽的?沒人回答。因為那時看見接吻就是過錯,算作膽大妄為。延雪平不甘心,他覺得這個咳嗽的人破壞了什么,晚上把那幾個人叫到他的宿舍,嚴肅地問,我就要轉業(yè)了,你們跟我也幾年了,我就是想知道誰咳嗽了。沒人肯承認,延雪平問一個老兵,這個老兵是重慶沙坪壩人,春節(jié)剛回家結了婚。就在回來那天黃昏,延雪平幾個人跟他喝酒,老兵把房門關上,悄悄問,想不想知道晚上的事情?誰都明白,但延雪平還是裝糊涂地問,晚上什么事情?就在這時,連長找他有急事,延雪平只得悻悻地走了。后來,他聽去的人說,老兵詳細講了跟老婆在床上的故事。延雪平逼問老兵,是不是你咳嗽的?老兵一歪腦袋,說,沒有。延雪平又問一個天津兵,你看到什么了?天津兵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我近視眼,真的什么也沒看到。大家都笑了,延雪平突然也笑了,問,知道親嘴為什么能發(fā)出咂咂的聲音嗎?大家都很茫然,面面相覷。延雪平問老兵,你小子結過婚了,你先回答。老兵說,我跟老婆不親嘴,那都是城里人做的事情。延雪平生氣地問,那你跟老婆干什么?老兵梗著脖子,我就是做讓我老婆懷孕的事情。延雪平湊近了老兵,親切地問,你老實告訴我,怎么才能讓你老婆懷孕呢?老兵想了想,慢吞吞地說,副連長,這個問題能不能晚上我單獨給你講。
延雪平開始整理行李,再有兩天就離開部隊了,他心里像是在割肉,鮮血一點點滲出來。有人敲門,老兵進來問,還讓我講嗎?延雪平坐在床上,他忐忑地看著老兵。老兵就蹲在他跟前,慢慢講著過程,越講越得意,細節(jié)也越發(fā)露骨。延雪平突然把老兵推倒在地,走出宿舍。那天晚上,在部隊大操場放映電影《劉三姐》,看電影的戰(zhàn)士們大約有幾千人,看到銀幕上的劉三姐,下面鴉雀無聲。延雪平頓時被黃婉秋吸引住了,覺得她長得太漂亮了。尤其是她對阿牛演唱的“世上只有藤纏樹”那場戲,把在場的幾千人唱得魂飛魄散。延雪平看完電影回來一夜無眠,腦子里總是閃現(xiàn)著黃婉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耳邊總回蕩著她婉轉動人的歌聲。早晨起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周圍人眼圈都是黑黑的。延雪平心動了,第一次感覺一個美麗的女人就是一道美麗的風景,怎么去欣賞都有不同的魅力,也是一部字典,總也翻不完,讓你永遠受益。他發(fā)誓要找一個像黃婉秋這樣的女人,找不到就不結婚。二十多年后,延雪平已經(jīng)是物資集團的老總,他去廣西桂林參加一個全國性的高端物資交流論壇,在一家珠寶店看到了黃婉秋,她是那里的老板。黃婉秋胖了許多,顯得臃腫??粗@個顧客合影、與那個顧客寒暄,延雪平腦子里對黃婉秋的形象打了折扣,他覺得很失望。他明白了,美麗女人需要珍藏在記憶里。
二
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得很偶然,就在延雪平即將告別部隊時,他決定最后一次帶班執(zhí)勤。半夜,他聽到有戰(zhàn)士報告,在部隊禮堂后臺的化妝室看到有人接吻。延雪平讓這個戰(zhàn)士帶他去了禮堂后臺,由于戰(zhàn)士走動的聲音太大,延雪平回頭示意他小點兒聲。他悄悄走到化妝室跟前,發(fā)現(xiàn)里邊黑糊糊的。他貼在房門上仔細聽,里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延雪平耐心地等待著,后邊的戰(zhàn)士有些忍耐不住,過來要推門,被他一把拽住。他們就這么守在門口,突然里邊傳出來接吻的咂咂聲,延雪平又覺得血壓在升高,他不知道怎么就聯(lián)想到了黃婉秋,好像現(xiàn)在里面的是黃婉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痙攣,很想推門進去,但這時聽到里邊那個女人小聲說,我好像懷孕了。延雪平等待著那個男人的聲音,因為聽不出這個女人是誰。那個男的終于說話了,不會吧,我是戴著避孕套的,你怎么能懷孕呢?延雪平驚呆了,這個聲音太熟悉了,是一向疼愛他的團政委。延雪平轉身拽著那個戰(zhàn)士就朝外邊走,戰(zhàn)士的腳蹚倒了一個凳子,咣當一聲,然后他不斷朝后看著。延雪平?jīng)]說話,強拉著戰(zhàn)士跑出了禮堂。走到外邊,戰(zhàn)士問延雪平,里邊究竟是誰,為什么不進去抓他們?延雪平說不出話,他感到毛骨悚然。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充滿好奇的戰(zhàn)士,今晚的事情跟誰都不要說,懂嗎?戰(zhàn)士不高興地說,為什么?延雪平回答得很干脆,不為什么。戰(zhàn)士生氣了,說,副連長,我們是軍人,看到這種骯臟的行為為什么要跑呢?延雪平狠狠地盯著戰(zhàn)士,說,什么骯臟,你也有這么一天會這樣的。二十幾年后,延雪平帶隊到廣州開交易會,在珠江邊看見有對戀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吻,所有的人都無動于衷,延雪平憤然地對周圍人說,成何體統(tǒng),眼里還有沒有人了!
延雪平轉業(yè)到市物資公司,讓他當副總的父親提前兩年退休。父親有怨言,但母親很堅決,兒子為我的病回來,你就得為兒子犧牲。這輩子我為你操勞夠了,你欠我的太多,現(xiàn)在該還了。父親叨叨著,我欠你什么了,你看病、你的生活,不都是我負擔的嗎!母親戳著父親的鼻子怒吼著,你的身體和心靈都背叛了我,你跟那個女人鬼混就算了,可她還為你懷過孕甚至想把孩子生下來,要不是我鬧,那個孩子都大學畢業(yè)了,這是我最不能原諒你的!父親發(fā)狠地說,你渾蛋,你為什么當著兒子的面戳穿我?你既然把這層紙捅破了,我還給你留面子干什么,你現(xiàn)在可以離開我嗎?母親嗚咽著,我都快死了,大夫說我還有兩個月的活頭兒,你還說這么絕情的話。延雪平第一次知道了父母總是吵架的原因,他選擇默默地離開。他忽然很想知道父親跟哪個女人好過,這個女人為什么會肯為父親把孩子生下來。
一九八七年,母親奇跡般地沒有去世,延雪平很懷念部隊的日子。父親為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叫雅風,一個長得很豐腴的女人,皮膚很白,像是剛鹵出的豆腐,嫩嫩的。雅風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雅風看誰都是很關注的樣子,眼睛像是一彎清月,什么雜質都沒有。父親告訴延雪平,雅風是他一個老朋友的閨女,她是版畫的描摹師,人很簡單,他適合這樣的女人。延雪平比較失望,覺得雅風跟黃婉秋差距太大了,因為他試圖用手去量雅風的腰,總是覺得一個膀臂摟不過來。他覺得雅風的眼波不會流動,而黃婉秋的眼睛總是波光閃閃。兩個人還沒交往幾個月,父親就催延雪平結婚,說,別看你母親好像緩過來了,其實那是回光返照。延雪平只得硬著頭皮把雅風帶到母親的病榻前,母親目不轉睛地看著雅風,看得她無處躲藏。母親的眼神終于緩和下來,溫柔地問,你父親是干什么的?雅風低頭回答,海員。母親摸著雅風的手問,那你母親呢?延雪平的心跳驟然加快,他知道母親主要是想問后邊這句。他想拉雅風的手,但雅風的兩只手交織在一起,互相撕扯著。母親說,我問你話呢?雅風說,是海關的報關員。母親的眼睛冒出火焰,她對雅風說,你是什么時候出生的?雅風雖然單純,但也覺察出母親的敵意,她嘴唇發(fā)白,說,我比雪平小兩歲。母親思索著,然后對延雪平說,我攔不住你父親,你就跟這個孩子結婚吧,但我料定你們長不了,我的命也走到頭了。延雪平很不痛快,說,您怎么這么說話?母親閉上了眼睛,不理會他。雅風對延雪平說,能不能離開這兒?母親這時睜開眼睛,對雅風說,你回去告訴你媽,我就是死了,她也別想嫁給雪平的父親。
一個月后,母親突然昏迷不醒,有時候醒過來就對延雪平說,你結婚吧,讓我看見你們結婚再走。延雪平說,您不是說我們長不了嗎?母親說,傻小子,這是你父親替他的女人還債,你就是他的籌碼。我的意思不是說人家會離開你,而是你本來就跟你父親一樣,有一天你會離開人家。延雪平看著母親白紙般的臉色,心情復雜。母親艱難地說,我勸你要一個孩子,否則你們分手后,你就成了孤身一人,連送終都沒人啊。延雪平眼圈紅了,抱怨母親不該這么咒他。母親摩挲著兒子的手,十分困難地說,要想讓你老婆懷孕,我給你一個中藥方子,你就按照我的方子讓她吃。說著,母親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紙條,延雪平打開,見上邊歪歪斜斜寫著:黃芪15克,華粱草10克、肉蓯蓉10克、遠荷子10克。母親說,這些藥店都可以買到,在你老婆來月經(jīng)的前五天,每天服用一付,必須連服三天。延雪平把紙條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懷里,他看見母親又疲憊地昏睡了過去。
三
延雪平在跟雅風登記結婚前,知道了自己被任命為副科長的消息。兩個人在街道辦事處領結婚證的時候,延雪平突然覺得恐怖起來??粗θ菘赊涞霓k事員,看著旁邊若無其事的雅風,想到自己的婚姻大事就這么輕率地決定了,延雪平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出黃婉秋那流光溢彩的眼波。他對雅風說,我上趟廁所。延雪平逃出街道辦事處,在附近長湖公園的長椅上就那么呆坐著,看著一大群老人在唱京劇,敲鑼打鼓好不熱鬧。大家無拘無束地唱戲,生旦凈末丑,鑼鼓家什敲得山響,把唱戲的和看戲的內(nèi)心積壓的情感都宣泄了出來。延雪平擠在人群里鼓掌,高興了扯上幾嗓子,喝幾聲彩。他喊著喊著,恍惚間看見黃婉秋就在里邊,于是他跟過去,覺得那女人就是黃婉秋,輕盈而秀美,尤其是她轉過臉來,眸子發(fā)亮,齊眉碎發(fā)襯托著細嫩的臉蛋。延雪平喊了一嗓子,你是誰呀?那女人卻轉身走了,他問旁邊的戲迷,那個女人是黃婉秋嗎?那戲迷生氣地說,你這人是不是有點兒神經(jīng)呀,她是我們這兒的青衣花撲撲。延雪平聽不明白,問,什么花撲撲?周圍人笑了,說,人家名字叫花撲撲。延雪平想追過去,但見花撲撲已經(jīng)消逝在花叢中了。他覺得面頰熱乎乎的,一摸,都是淚。延雪平覺得自己太窩囊了,如果他還在部隊,已經(jīng)是營長了,會帶著一個營在操場上訓練,隊伍跑過,卷起一股雄風。他知道自己的婚姻遠不如父母那么轟轟烈烈,盡管兩個人總是爭吵,但都是為了愛對方才這么瘋狂。這時,他好像聽見雅風在大聲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那聲音很凄厲,也很無奈。延雪平打了個激靈,匆匆跑回街道辦事處,老遠見雅風在門口杵著,一看見他便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嚶嚶地哭泣著說,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延雪平說,廁所太遠了,太遠了。
一個城市,有水才可能靈動起來。延雪平生活的這個城市有個長湖,它猶如一面巨大的明鏡,鑲嵌在城市中間。人們的生活方式很特別,就是什么事也不做,找塊湖邊的草坪,聞著草香坐下來讀一下午的書;或者租一條小船,在長湖中隨意漂流,打幾個瞌睡,直到筋骨都舒展開去。延雪平忍受不了這種生活,他習慣了金戈鐵馬。
他覺得既然跟雅風登記了,就確定了兩個人的關系,不需要再遮遮掩掩。兩個人接吻是在一個傍晚,在長湖畔,夕陽久久不肯離去,延雪平覺得氣氛和時機都到了,就半強迫地與雅風接吻。很快,雅風使勁推開了他。還沒等延雪平醒過味來,雅風已經(jīng)拂袖而去。延雪平很納悶,覺得自己沒什么錯呀,而且他也沒見雅風發(fā)過這么大脾氣。轉天,雅風找到他,很認真地對延雪平說,我已經(jīng)懷孕了,這都是你的錯。延雪平?jīng)]聽明白,問,咱們什么也沒做,你怎么能懷孕?雅風理直氣壯地說,你和我接吻了,我還不懷孕嗎?延雪平明白過來,哭笑不得,八十年代了,還有這么傻的女人。延雪平掰開揉碎了給雅風講男女之間的事,雅風滿臉通紅,始終低著頭,咬著自己的嘴唇。延雪平講累了,雅風才勉強明白。
延雪平結婚了,晚上還沒進洞房,醫(yī)院就傳來了母親病危的消息。這樣的消息已經(jīng)有過多次了,父親都疲沓了,對報信的人揮揮手說,我和兒子、兒媳婦一會兒過去。報信人不走,跺著腳喊,這次真的不行了,老人家指望著雪平過去告?zhèn)€別。延雪平穿著結婚的西服,扭頭對雅風說,你跟我去不去?雅風還穿著婚紗,完全沉浸在新婚的喜悅里。她問,你讓我去我就去。延雪平說,你跟我去。于是兩個人朝外跑去,雅風的婚紗不斷地把她絆倒。父親在后邊氣喘吁吁地追著,說,你母親沒事的,已經(jīng)鬧過多少次了。延雪平回頭憤怒地喊,你可以不去了。趕到醫(yī)院,延雪平?jīng)]有推門,而是一腳把門踹開,他看見母親鼻子上的氧氣已經(jīng)摘掉,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拼命堅持著。延雪平伏在母親身上失聲痛哭起來,母親摩挲著他的頭發(fā)居然說話了,你讓你媳婦生個孩子吧,生出來的兒子就是我的托生,我會跟你一輩子的。后邊的雅風聽到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覺得渾身都是涼的。延雪平看著母親的眼睛在慢慢閉上,他想著母親剛才那番話,越想越覺得可怕。他回頭看雅風,發(fā)現(xiàn)她的腿一軟,撲通跪下,對婆婆說,我不想生了,我不能讓我兒子是您……母親勉強睜開眼,顫抖著說,你要不生,那你就當不成我兒子的媳婦,是你放棄了。說完,母親便撒手人寰。這時,父親匆匆趕到,對延雪平嘆口氣說,這次你母親真的走了,她也解脫了,我也解脫了。延雪平看到母親沒有痛苦的表情,于是攙扶起來雅風,說,那你給我生個兒子吧,不管是不是母親的托生,起碼我要對得起母親這番話。雅風臉色煞白地說,這事可不是開玩笑的,我不能把你母親再給生出來,這是要天打五雷轟的。父親走到母親跟前,彎下腰,用極弱的聲音鄭重其事地說,我對不起你,她實在太漂亮了,不是她誘惑我,是我不堅定。你放心,你走了我也不會跟她,我只是把她的閨女嫁給了咱兒子,這就夠了。我和你其實是孽緣,孽緣就是兩個人都自私,誰心里都沒誰。
四
結婚一年多,雅風始終沒有懷孕,父親催促兒子說,你們到醫(yī)院查查,看看到底是誰的事。我歲數(shù)也不小了,很想抱孫子。然后,他又湊近說,今年冬天來得早,已經(jīng)下了好幾場大雪,煤緊張對吧?延雪平點頭,說,山西那頭給我們少了好幾千噸。父親拍了拍兒子的肩頭,很像是領導在安慰下屬,溫和地說,我跟山西那頭熟悉,我給你聯(lián)系,但你一定把好處攬在自己身上,你得當科長了。延雪平看著父親滄桑的臉,好一陣感動。果然,五千噸煤運來了,延雪平也當了科長。公司有議論,延雪平來公司沒幾年就升得這么快,肯定有問題。老總在會上拍桌子瞪眼,說,你們誰在這當口能從山西再弄來五千噸煤,我也提拔他當科長。臺下沒人說話了,誰都知道山西的煤比金子都難弄。鬧著讓延雪平請客的人很多,最后延雪平在長湖角的水榭酒店定了一桌,一桌就上千元。大家讓他一定把雅風帶上,延雪平硬著頭皮叫上了雅風,他知道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的,這個“公婆”就是公司對他躍躍欲試的女人們。雅風不愿意去,自從她嫁給了延雪平就覺得很自卑,特別是婆婆去世前說的那番話,始終讓她心驚肉跳。一年沒有懷孕,不是延雪平有問題,而是她偷偷吃避孕藥造成的。延雪平總給她吃那服中藥,天天熬藥,一進門就嗅到濃重的苦澀味道。雅風很恐慌,因為她看到丈夫熬得是那么專注,藥湯咕嘟嘟地沸騰著,丈夫的臉被火烤得像蒙了一塊紅布。雅風總覺得肚子里的婆婆在叫喊,鬧著要出來。
在酒桌上,那幾個漂亮的女同事見到雅風就踏實了,吃著喝著便開始談起男人和女人那些事情,一點兒也不避諱。延雪平很吃驚,這在部隊是絕對禁止的,怎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放肆地談呢?這世界真是越來越讓人難以琢磨。幾盅熱酒下肚,大家就開始侃起公司老總的緋聞,緋聞的對象竟然就在座。后來話題轉移到延雪平身上,也不顧雅風在場,就盤問延雪平在部隊有沒有緋聞,他們說,據(jù)調(diào)查,你們特務連旁邊就是通訊連,通訊連都是女兵。延雪平忙搖頭說沒有,眾人不解,說,你竟然沒有在部隊喜歡上一個?絕不可能,從實招來!延雪平怎么也解釋不清楚,眾人說,你太虛偽,把所有的隱私都包裹起來,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不就是維護你那一官半職嘛,再有就是擔心你在公司的公眾形象受損。這說明你小子把當官看得過重,沒有一絲男人的情調(diào)。所謂的公眾形象,說穿了是給別人看的,你應該留點兒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幫人鞭笞了延雪平一番,過足嘴癮后都揚長而去。結賬時,延雪平看到只有老婆雅風傻傻地戳在自己身邊。她咂著嘴說,這么多錢,你是不是瘋了?還挨了人家一頓奚落。延雪平瞪了雅風一眼,說,你能不能別這么大驚小怪,誰讓我當了科長呢。雅風撲哧笑了,說,你這么精神怎么沒有緋聞呢?真丟我的臉。這句話讓延雪平惱火了。
沒過多久,延雪平發(fā)現(xiàn)不對,雅風喝了這么多次中藥,為什么還沒懷孕?他不懷疑雅風,而是質疑母親留下的藥方。他開始找名中醫(yī)詢問,但每次回來都一臉沉重,他們都說這個方子很蹊蹺,但又說不出哪兒有問題。延雪平?jīng)Q意要去杭州,通過部隊的老戰(zhàn)友尋訪那里的名醫(yī),他對雅風說,你一定要懷孕,肯定是兒子,母親借此托生出來是多么幸福的事情。雅風試探地問,這是不是迷信?母親怎么能從我肚子里托生出來,那就是她老人家的一個愿望。延雪平說,我信,我就是想母親。雅風說,你那是不科學的,兒子就是兒子,不會是你母親,要不你喊他兒子還是喊他母親?延雪平生氣了,你就不能成全我,給我生一個兒子!
這時,雅風的母親突然患重病住進醫(yī)院搶救。延雪平得知消息不久,沒想到父親主動找到他,懇求說,你要照顧好你岳母,我不瞞你,我欠她的。你照顧好她,就算替我贖罪了。延雪平無奈地趕了過去,在醫(yī)院,他像伺候親生母親一樣,照顧著雅風的母親。岳母雖然病入膏肓,但風采依舊,確實比母親要清秀許多。岳母幾乎不跟延雪平說話,遇有小便,寧肯憋著也要等雅風過來料理。一個月以后,岳母眼看不行了,父親趕過來,拉著她的手哽咽著說,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岳母艱難地說,我不原諒,你應該讓我把那個兒子生下來,你槍斃了我的兒子,你沒權力阻擋我懷孕。父親埋下頭,岳母頑強地吐出最后幾個字,我就是到了陰間也會詛咒你,我要去那里見我的兒子……雅風撲在她身上哭泣的時候,父親撲通跪下了,說,我們在陰間聚會吧,我娶你,我再讓你懷孕,生出我們的兒子。
延雪平忙前忙后幫著料理岳母的后事,父親拿出三萬塊錢,對他說,你去買墓地,我要死了就跟你岳母葬在一起。延雪平反對,說,那我母親呢?父親說,我只能顧一頭了。延雪平吼道,不能丟棄我母親!你這樣來回丟棄喜歡你的女人,這是你的罪過。父親沒說話,延雪平看到雅風對自己投來怨恨的目光。
岳母去世后,雅風突然對延雪平說,我準備在母親的房子里住一陣。延雪平說,你可以把房子賣掉呀。雅風不留余地地說,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念想,我不會賣掉的。幾天后,延雪平去岳母家,看雅風仍然把遺像擺在房間里,見了延雪平也不答理。延雪平覺得雅風有了什么想法,就問,你怎么不對勁?雅風說,我被辭退了,得找工作,不能靠你養(yǎng)活。延雪平說,我給你找。雅風說,不用,我自己找。晚上延雪平?jīng)]走,執(zhí)意要跟雅風做愛,說,你懷孕的事情不能耽擱了。雅風勉強做了,但留給延雪平一句話,我不能生育,也不能成全你母親托生出來的想法。延雪平沉默了,雅風說,不行我們就離婚,你在物資公司蒸蒸日上,找一個能給你生孩子又漂亮的很容易,那天我就看出有兩個比我好看的女人喜歡你。延雪平說,你胡說什么!雅風背過身,在昏暗中,延雪平看到妻子光亮的脊梁,有些憂傷。早晨起來,延雪平走之前對雅風說,你給我一把鑰匙,你不在的時候我也能進來。雅風想了想,掏出一把鑰匙塞在延雪平手里。
五
兩天后,延雪平下班到岳母家,怎么也打不開房門。他給雅風打電話,雅風停機了。這時候延雪平才想起,妻子是獨生女,她父親早就去世,母親也已不在人世間,沒有人能聯(lián)系到她了。延雪平不甘心,他去妻子那家報關單位詢問,可報關單位領導詫異地說,是她主動辭職的,我們也在找她,她跟海關很熟悉,我們還缺她這樣的人才呢。延雪平認真回憶雅風失蹤前的蛛絲馬跡,一點兒紕漏也沒有。延雪平無奈地告訴了父親,父親痛心疾首地說,她母親剛去世,閨女又走了,我真是無地自容。說完竟然嗚嗚地哭起來。
三個月后,雅風給延雪平發(fā)來一封信,說,我不能再看見你,那次在我母親家跟你的夫妻生活算咱們最后一次。我希望分手,你若同意,我會回來找你。延雪平在信封上反復尋找地址,卻只有兩個字:“內(nèi)詳”。延雪平妻子失蹤的消息在公司很快傳開,老總問延雪平究竟怎么回事,他只得實話實說。老總說,那就分手吧,憑你的條件再找一個漂亮的易如反掌。何況你歲數(shù)也不小了,應該有個孩子了。延雪平怎么也解釋不通雅風為什么會采取這種方法離開他,其實不生孩子他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內(nèi)疚的是,不該讓母親去世前的那番話折磨雅風。延雪平想找到雅風,他覺得這樣分手太殘忍了,再說他對公司那幾個女人也不感興趣??稍趺磳ふ夷??雅風在給他的信中提到,如果他要同意分手,她就回來找他。那么雅風怎么獲得他同意分手的消息呢?這是不是雅風布下的局?
經(jīng)過幾天的冥思苦想,延雪平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找電視臺的一個朋友,通過電視傳遞信息而找到雅風。幾天后,電視臺的朋友到了他家,詳細了解情況后,在一檔社會新聞里播出了延雪平尋找妻子的消息。但是半個月過去了,雅風如泥牛入海,仍無消息。可延雪平卻出名了,認識他、不認識他的都說,現(xiàn)在很少有你這么有情有義的男人了,找不到你老婆,我們幫你找吧。甚至有女人給他打電話,約他見面。還有女人給他寄照片,延雪平對其中一個有了麻酥酥的感覺。那女人屬于他喜歡的類型,感覺非常溫柔賢惠,眼睛很大,瓜子臉,齊眉碎兒,看著就讓他動情。他跟那女人通了個電話,知道她叫艾艾,一直在北歐做禮品生意。他對艾艾抱歉地說,我必須找到我老婆,一切有了著落之后才能跟你見面。艾艾倒也爽快,說,那我等你的消息,我見過你,而你,估計只見過我的照片吧?延雪平不由好奇地問,你長得跟照片一樣嗎?艾艾哧哧地笑,說,有一天你見到我就知道了。
一天,有個男人找到延雪平。那男人個兒不高,戴副高度近視眼鏡,典型的知識分子氣質。男人自我介紹說他叫張云天,是個中學老師。張云天歉意地說,我現(xiàn)在跟你老婆在一起,我倆在郊區(qū)開了一間不大的便利店。她讓我轉告你,她不想拖累你。她知道你很喜歡孩子,原本她想為你生一個的,可醫(yī)生說她的身體不適合做母親,懷孕有可能導致生命危險。雅風怕你為她擔心,就偷偷地用了避孕藥,所以你熬的那些中藥都沒起作用。有次,雅風沒堅持服藥,真懷孕了,她就悄悄到醫(yī)院……延雪平瞠目結舌,他震驚地看著這個叫張云天的男人,呆了半晌。張云天繼續(xù)說,雅風懷孕后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喘不上氣,血壓變得很低,沒有一點兒胃口,有時整天不想吃一點兒東西。延雪平問,你說的這事我怎么沒看出來?張云天說,我聽雅風說,你整天忙工作,很晚才回家,回來就上床睡覺,幾乎不關心她。延雪平喊道,胡扯,我哪天不關心她,那是你胡編的!張云天笑了笑,你讓我說完,雅風對我說,她擔心自己身體不好,生下的孩子殘疾怎么辦?最后,她只好忍痛流了產(chǎn)。后來,她看到我的孩子,對我說,她非常心痛,沒能給你生個孩子。延雪平聽糊涂了,問道,你們什么時候認識的?張云天說,我們是大學同學,我的家在農(nóng)村,我畢業(yè)后回郊區(qū)當了老師。雅風有事總去找我,她覺得我是個靠得住的男人。延雪平惱怒地說,我不想聽這個。但是張云天堅持說,幾個月前,雅風找到我,說自己要開一個便利店,她喜歡干這個事情。我剛離婚,帶著孩子……延雪平打斷他的話,說,我要見她,別的我什么都不想聽!張云天說,那你就跟她離婚吧。延雪平說,這事你管得著嗎?張云天說,她看到電視里的你很痛苦,便自己扇自己,用涼水冰自己的手,裂了很多口子。你如果離開她,她就不會受這么大的苦了。延雪平說,那我也得跟她見面!
三天后,在郊區(qū)那家便利店里,延雪平看到了消瘦的雅風。延雪平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了她,雅風推開他,喃喃地說,謝謝你給了我幸福的四年。你找一個健康的女人結婚吧,生一個可愛的孩子,過一份正常而又幸福的生活,我祝福你。延雪平淚如雨下,懇求道,雅風,你快回來好嗎?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是怎么過的,你在外面折磨自己,更折磨我,我沒有辦法過沒有你的日子……雅風也開始掉淚,說,我看到了電視中的你,我知道你真的在找我。但是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離婚吧。延雪平說,我不再提母親托生的事情,你如果能懷孕,我們就生一個孩子,跟我母親沒關系,好嗎?雅風堅定地搖了搖頭,看著延雪平失魂落魄的樣子,說,離婚吧,我要跟張云天一起過,這也算你成全我吧。說著,雅風對始終站在身邊的張云天說,你出去一會兒,現(xiàn)在我還是他的妻子,我們說點兒告別話。張云天默默地走了,延雪平控制不住地上前緊緊抱住了雅風,兩人抱在一起哭得無比傷心。雅風說,你父親讓我母親的心碎了,我要讓你的心碎了,一報還一報。說完,雅風使勁推著延雪平朝門外走,延雪平走出門,卻不肯離開。他聽到村里的廣播站開始唱歌:“和你相依為命永相隨/為你朝朝暮暮付一生/真真切切愛過這一回/無論走遍千山和萬水/和你白頭偕老永相隨……”延雪平想起來,這是在婚禮的那天晚上,雅風給他唱的歌,當時,雅風一邊唱一邊流淚。
兩年后,市里開始鬧鹽荒。已經(jīng)不再來往的雅風讓張云天給延雪平背來一袋子精鹽,延雪平抱著那袋沉甸甸的鹽,心怦怦直跳。張云天說,雅風知道你還沒孩子,她內(nèi)疚得又開始扇自己,我求求你,趕快找女人生個孩子吧,要不她會天天這么折磨自己。
六
雅風跟延雪平離婚的轉年夏天,艾艾打來電話,你找到你老婆沒有?延雪平說,離婚了。艾艾笑了,說,那我就有機會了,咱們見一面吧。延雪平?jīng)]有拒絕,他一直以來都把艾艾那張照片放在枕頭底下,時常讓自己心馳神往一下。這段沒有女人的日子,延雪平就像沒有了魂魄一樣。艾艾說了一個地方,距離物資公司不遠,是一個酒吧。約會那天,延雪平看到了一個清爽爽的女人,眼睛像一泓深潭,蕩漾著說不出的內(nèi)容。穿著件黑色的長裙子,像個圣潔的修女。延雪平覺得艾艾不如照片里好看,但女人那種風情完全溢出來了,延雪平突然覺得自己喜歡上了這個女人。他知道自己是個對生活很有原則的男人,可唯獨這次,他對艾艾癡心起來?;蛟S,艾艾跟黃婉秋是同一類型的女人,他從聊天中得知,艾艾高中畢業(yè)時差一分沒考上重點大學,郁悶之下跑到一家海運公司當了貨運代理,后來開辟了北歐的禮品市場。艾艾在延雪平對面保持距離地坐著,表情安靜,偶爾對他綻出笑容,笑得很有韻味,透著純凈。延雪平鬧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吸引了艾艾,他想問,但最終也沒張口。隔窗就能看見長湖的水波,夜色朦朧,延雪平情不自禁地欣賞起這個獨特的女人,從窗戶折射進來的一縷波光打在艾艾臉上,使她有了一種雕塑般的美。服務員給延雪平送來一杯卡布奇諾,掠開泡沫,延雪平感覺咖啡的味道澀澀的,艾艾叮囑,你可以多放糖。延雪平覺得艾艾雖然年齡比自己小,但悟性卻很高,不做作,不偽裝,自然中蘊藏著很多的人生內(nèi)涵。延雪平問,你在北歐做什么生意?艾艾說,不是給你說過嘛,做禮品。延雪平問,禮品能有多大的賺頭?艾艾笑了,說,不如你,一做就是鋼鐵或者煤礦,都是幾千萬上億的活兒。延雪平搖頭,說,不是我,那是物資公司。我問你,禮品都是什么?艾艾說,我就做圣誕老人,這個禮品在北歐很受歡迎,那里圣誕節(jié)的氣氛特別濃。延雪平饒有興趣地問,你能賺多少錢呢?你對我感興趣,還是對我賺的錢感興趣?艾艾歪著腦袋問,不像調(diào)侃也不像天真。延雪平愣住了,沒說出話來。艾艾淺淺一笑,說,你這人看著復雜,實際很簡單。我喜歡簡單的男人,因為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過了好一會兒,艾艾站起來說,我要是悶了,會給你打電話,賬我已經(jīng)結了。說完就走,只留給延雪平一個好看的背影。
轉天,在公司食堂,延雪平端著飯碗坐到一個空位上。他平時很少在公司吃飯,中午的飯局總是排得很滿,但他實在厭煩應酬。老總曾暗示他,有可能提拔他做副總,但要看他的本事了。延雪平不太在意,因為父親的所有關系都已經(jīng)用完,那一代老朽已經(jīng)退出了官場風云。
他剛坐下,幾個同僚就興致勃勃地圍了過來,延雪平不太愿意跟這些人交流,因為只要大家坐在一起,心態(tài)立刻就浮躁起來,話題要不就是官場,要不就是男女情感。計財科長不懷好意地說,你小子別一本正經(jīng)的,快坦白,昨天是不是和一個風流女人去了酒吧?延雪平表情漠然,但是聽完不禁心中一悸。昨晚的事情今天就開始傳播了,怎么那么巧,正逢自己在仕途上的關鍵時刻,緋聞就散布開來。延雪平忙說,你這個消息從哪兒來的?計財科長撲哧笑了,說,那個女人跟咱們公司打過交道,坑了我們一次,你小心吧。市場科長低聲說,聽說你要升副總了?延雪平一臉無辜,我什么都不知道。市場科長說,你就是一個靶子,等我們把你打趴下了,后邊的人物才能上來。老總突然端著飯碗走過來,大家急忙不再說笑,很不自然地吃著飯。老總說,剛才還有說有笑,怎么見了我就沒聲了呢?還是計財科長老練,說,我們給延雪平找對象呢。老總揚起眉毛問,好啊,找的誰呢?市場科長說,咱公司的女人他都看不上,想找一個高品位的。老總說,雪平呀,不是我批評你,你在部隊被訓練得太嚴肅、太正經(jīng),也就是說你這人太沒有情調(diào)。找女人不是只靠她給你生孩子,女人還能給你浪漫。大家這次又笑了,延雪平覺得自己總是被公司里的人當猴耍,特別是老總,無聊了就拿他找樂。他發(fā)誓只要自己當了老總,一定要報復。
為了躲避夏天的炎熱,物資公司決定分批去北戴河休假,可以帶著家屬和朋友。延雪平是最后一批,他決定帶艾艾去。自從那次約會以后,他和艾艾來往并不多。有次艾艾說起太陽能發(fā)電的事情,問延雪平有沒有企業(yè)能做,她說北歐的日照少,太陽能發(fā)電是一個好項目。延雪平開玩笑說,你不是一直做玩具嘛,怎么開始打起太陽能發(fā)電的主意了?艾艾溫柔地說,不是你給我指路了嗎?延雪平聯(lián)系了一家,但跟艾艾在價格方面談不下來。談判陷入僵局,艾艾不死心,總是磨著延雪平將項目繼續(xù)下去。不知道老總怎么知道這件事了,一次吃飯時說,這個女人貪財,跟她做生意早晚得吃虧。延雪平想告訴老總自己對艾艾的評價,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延雪平給艾艾打電話說了去北戴河的事情,艾艾居然欣然同意了。老總說,我看你是上了她的賊船,去就去吧,其實她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那個太陽能發(fā)電項目。
延雪平把艾艾帶到北戴河,除了公司的女同事們一陣騷動之外,想象的事都沒有發(fā)生。只是在海里游泳時,艾艾穿著泳衣和延雪平照了一張合影。后來照片洗出來,延雪平望著秀美的艾艾,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三天就這么平淡地過去了,老總問延雪平,艾艾沒有跟你說過太陽能發(fā)電的項目?延雪平說,沒有啊。老總問,談過婚姻嗎?你也三十大幾了,馬上就奔四十了。延雪平搖頭,說,我覺得還沒到那份兒上。老總狠狠瞪著延雪平,你呀,該下手就下手,你不是風花雪月的男人。爭取讓她給你生個孩子,哪怕離婚你也能落個后代。老總這么率直的態(tài)度讓延雪平茫然許久,他覺得老總說得對,艾艾可能靠不住,但自己的確應該有個孩子了。過了一個月,延雪平接到艾艾的電話,艾艾出人意料地邀請延雪平到她家,你放心,太陽能發(fā)電的事情吹了,你不用擔心,我們該談談自己的事情了。延雪平有些遲疑,問,去你家方便嗎?艾艾笑,說了一句,我開車接你。就放下了電話。
七
夜晚,艾艾如約在物資公司門口接到延雪平,車輕盈地沿著長湖奔馳,最終流暢地拐進一個有著漂亮的六層公寓的小區(qū)。艾艾說,我給你做炸醬面,我的手藝不錯。延雪平怪怪地笑笑問,你這房子多少錢買的?艾艾沒好氣地說,凡是跟我來的男人都這么問,我以為你是不會問的。延雪平不說話了,他不習慣女人這么說話,他之所以能和雅風結婚,就是因為雅風如秋雨,總是淅淅瀝瀝的,從來沒有暴風驟雨的感覺。艾艾懶洋洋地下車,我知道你想什么,覺得我這個女人嘴不饒人。延雪平突然覺得今晚不應該來,他不愿意讓一個女人布局,然后自己鉆進去任人擺布。艾艾的房子在六樓,兩室兩廳,透過窗戶可以俯瞰長湖四周的萬家燈火。艾艾跑到廚房去忙碌,很快房間里就彌漫著炸肉醬的味道。延雪平聽見艾艾在里邊喊,香不香?他走到廚房門口,看見艾艾扎了個圍裙,儼然是個賢淑的主婦。單身許久的延雪平的心怦然一動,他感覺自己快支撐不住了,那種渴望燃燒得很旺,更主要的是,他覺得雅風沒做成的事可能艾艾能做成——自己一直想念的母親通過艾艾托生出來。延雪平覺得自己很奇怪,其實他知道那就是母親的遺言,沒有任何科學依據(jù),但他仍固執(zhí)地相信著。延雪平回到房間,他躺在艾艾的床上,如散沙一般。其實他跟那家企業(yè)老板問過,太陽能發(fā)電的項目進行得怎么樣。對方的回答讓他吃了一驚:已經(jīng)組團,準備過幾天就跟艾艾去瑞典。他望著天花板,仔細回憶著和艾艾接觸的整個過程。怎么都走到這一步了,艾艾還不跟自己說實話?這里有什么玄機?
延雪平和艾艾坐下,兩碗白白細細的面條,一碗香噴噴的肉炸醬,還有切得極細的黃瓜絲、白玉般的大蒜、黃橙橙的炒雞蛋。艾艾點上一根高高的蠟燭,燭光映在艾艾的眼里,她的額前顯得灰蒙蒙的,臉卻顯得很白很白,像黎明前的山脈頂端浮現(xiàn)出來的魚肚白,透著清瑩和水汽。延雪平看著艾艾,恍惚中的孤獨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這樣離不開漂亮女人。從被黃婉秋這個漂亮女人所俘獲,這么多年,他一直有個心結。艾艾嫣然一笑,問,說實話,你認識多少女人?延雪平真想撫摸艾艾的臉,他絲毫沒有計較艾艾的調(diào)侃。兩個人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吃飯,延雪平每一個毛孔都興奮地張開,他陶醉至極,忘記了纏繞于心的孤獨和陌生。艾艾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你以后能天天到我家來嗎?我要好好愛你。延雪平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就像有人在懸崖邊推了他一把,他立刻飄在空中,飄飄欲仙,失去了抗拒的本能。延雪平問,你說什么?艾艾笑著,我什么也沒說。
從艾艾家出來,艾艾說,不送你了,你自己走吧,我怕跟你出去就回不來了。那晚的風很涼,涼得透骨。延雪平突然想起,為什么沒問艾艾太陽能發(fā)電的事情?看她怎么跟自己解釋。還有,關于兩個人的事情,他們到底能不能結婚?延雪平抱怨自己,吃了一碗炸醬面怎么就什么都忘記了呢?
幾天后的晚上,延雪平鬼使神差地找了個理由又來到艾艾家。艾艾說,我沒給你準備吃的,我自己一般都是叫外賣。延雪平從背篼里取出兩只肥碩的螃蟹,說,咱們就吃這個東西。后來,兩個人就那么掰著吃著,長湖四周的霓虹燈光芒打在窗玻璃上,房間里顯得很迷離。延雪平主動問,你說我們能結婚嗎?艾艾說,我就是想和你結婚,否則我不會這么費勁地跟你來往。延雪平看到艾艾的嘴唇被螃蟹的爪子鉗住,他笑著伸手過去擺弄開。他說,吃螃蟹要先把它的爪子掰下來,一點點地吃,好吃的都在它的殼里邊。艾艾突然說,我們年紀都不小了,我想生個孩子。延雪平說,我也想。艾艾說,我生完了就帶走。延雪平一愣,你帶哪兒去?艾艾說,我喜歡挪威,也不討厭瑞典,反正冬天我回來,夏天我過去。延雪平看到自己盤子里都是螃蟹的爪子,才知道艾艾不吃,都放在自己盤子里。他問,我呢?艾艾說,隨你,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就留在這兒。延雪平的心在涼,他問,那我就是你的碼頭,你就是出海的船,需要補給了就回來。艾艾高興地說,好啊,比喻得很恰當。
兩人倒在床上,銀色的月光從窗口流瀉進來,艾艾絲毫沒有羞澀,把床頭的燈關了……
艾艾從容地穿好衣服,窗外邊的燈光把她的影子折射在墻壁上,拉得好長好長。艾艾從桌子上拿起一杯礦泉水遞給延雪平,今天是我的懷孕期,我再不生就生不了。延雪平覺得頭皮在發(fā)麻,說,你跟我就是為了懷孕?艾艾說,不完全是,我只要懷孕了,就跟你結婚。我們能不能不聲張,你跟我去一趟挪威或者瑞典,就算旅行結婚了。延雪平很沮喪地說,我沒法跟父親交代,起碼要擺上幾桌席吧,必要的形式要有。艾艾哈哈笑著,她推開窗戶,風吹進來,她說,不要因為我們做愛了,我就必須和你在一起,你就以為那是愛情。
延雪平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一直心神不定,他總在辦公室里徘徊,反復尋找一個答案,究竟自己怎么了?為什么會和艾艾這么迅速地進入某種關系。他搞不清是自己墮落了,還是艾艾誘使自己墮落。他連續(xù)幾次去艾艾家,艾艾說過,延雪平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她才可能懷孕成功。有次,延雪平實在太累了,說,今晚我就住你這兒。沒想到艾艾立刻反對,說,我習慣一個人住,誰和我在一起都別扭。延雪平不解地問,那結婚后我們住不住一起?艾艾沒再吭聲,延雪平只好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在寂靜的馬路上尋找出租車。也許艾艾住的地方太偏僻,延雪平走到了長湖岸邊才找到一輛出租車。他看到長湖的水好像死去了,一點兒波瀾也沒有。夜深了,四周樓房的燈光都暗淡下來。長湖原本很好看的水就成了黑色,凝固著,沒有一點兒美感。
八
以后的一個月,都沒有艾艾的消息,給艾艾打電話,也是顯示不在服務區(qū)。延雪平這才知道自己只能通過手機聯(lián)絡艾艾,一旦斷了音訊,那艾艾也將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了。
沒過多久,公司出現(xiàn)了兩個科長跑到洗浴中心瀟灑,被公安抓個正著,結果黨籍被開除。讓延雪平欣慰的是,公司過濾了一遍科級干部的劣跡,延雪平清清白白。老總找到他,說,市里已經(jīng)盯住你了,你等著提拔吧。延雪平覺得好笑,自己在情感上一塌糊涂,怎么就在官場上走運了呢。老總說,你還給那家企業(yè)做了貢獻,人家跟你那個女人去了挪威,項目居然談下來了。延雪平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老總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該結婚了,聽說她都懷孕了,再不辦事就顯得你不好了,也影響你的仕途。說完,老總不動聲色地走了。延雪平呆若木雞,艾艾懷孕了?老總都知道了怎么自己還蒙在鼓里。沒兩天,艾艾突然回來了,延雪平憤怒地看著艾艾,問,你懷孕了?艾艾點頭說,不懷孕能回來找你嗎?延雪平吼叫著,你為什么這么對待我!艾艾嫵媚地看著延雪平,我給你生個孩子不好嗎?這不是你一直夢寐以求的嗎?延雪平悻悻地說,你是給你自己生的。艾艾說,我們結婚吧,不聲張。延雪平煩躁地揮了揮手,說,你和我沒有愛情。艾艾說,我們試試吧,如果我真的愛上你,那么就有了。
黃昏,兩個人在民政局登記完了,到長湖畔漫步,像情侶一般。延雪平心里踏實了些,卻又覺得忐忑不安。他望著身邊的艾艾,覺得艾艾很是平靜。他們找了處寂靜的角落坐著,艾艾說,我餓了,想去吃飯。延雪平搖著頭說,我想跟你談談。艾艾笑了,兩個人看著緩緩流淌的湖水。延雪平說,你打算在哪兒生下我們的孩子?艾艾說,我沒想好,有可能在挪威,我喜歡那里。延雪平動了火氣,問,那我呢?你考慮沒考慮我?艾艾說,你不是要升職嗎?哪有閑工夫管我和孩子。延雪平詫異地問,誰說我要升職?艾艾嘻嘻笑著,全公司都知道的事還用我說嘛,你就是好命,輪誰也輪不到你,可你就沾了兩撥人打架兩敗俱傷的光,你是漁翁得利。延雪平?jīng)]說話,他隱約感到艾艾跟公司很熟悉,因為兩撥人在表面上都是一團和氣,只有里邊的人才知道利害關系。身邊的一對情侶在說著愛的囈語,一個老人領著頑皮的小女孩在湖畔悠閑地踱步,小女孩掙脫老人的手奔跑著,延雪平這才看到小女孩手里牽著一個風箏。他抬起頭,看到風箏飛得很高,夕陽已將風箏吞沒,一團團的橙色在他眼里翻滾著。延雪平想起來太陽能發(fā)電的事,他問艾艾,你為什么騙我說那事吹了,可實際上你們已經(jīng)簽約。艾艾無所謂地說,那是保護你,不想讓你介入,怕影響了你的升遷。延雪平嘴一撇,你覺得我會信嗎?艾艾說,你們公司那么復雜,我如果讓你卷進來,再加上我和你的關系,這趟生意就黃了。延雪平問,多少錢簽的?艾艾說,六千萬吧。延雪平逼問,你賺多少?艾艾不高興了,說,我的事情你能不能不管?延雪平大聲喊著,我是你丈夫,有權利知道!艾艾親了他一下,哧哧笑著說,我也不管你的事。
艾艾又對延雪平說,你把房子賣了吧,我添點兒錢買個大房子,現(xiàn)在房子小,你的心也小了。延雪平想起自己房子里的木床,坐上去嘎吱吱的,有次艾艾去延雪平家,后來不斷埋怨,你好歹也是科長,可是真窮酸透了,真是活見鬼,你給我什么好處,讓我對你這樣?當時,延雪平問過艾艾,你要什么好處?艾艾說,你現(xiàn)在就是垃圾股,等你成了黃金股時,我自然要找你要好處。一群鴿子從長湖上空飛過,然后落在地上追逐嬉戲,兩個人走了過去,鴿子也不驚慌,而是友好地在他們的腳下吃食。那種安詳讓人陶醉,因為艾艾說到了房子,延雪平忽然覺得內(nèi)心似乎安靜了許多。這時,艾艾突然蹲在地上開始嘔吐,延雪平在一邊怔怔地看著,艾艾抬起頭說,我的妊娠反應怎么這么厲害,別不是兒子。
兩個月后,延雪平被任命為物資公司副總。之前,市委組織部跟他談話時,專門提到了艾艾。延雪平說,我們已經(jīng)結婚了。組織部人員問,你得提供證據(jù),因為你結婚沒有人知道,不能連儀式都沒有吧。延雪平笑了笑,很簡單,我給你拿來結婚證不就完了。轉天,延雪平把結婚證放在了組織部人員的桌上。
半年后,延雪平和艾艾搬到了新居,比他之前的房子大許多。當晚,艾艾告訴延雪平,你有房子了,我就該走了。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很快延雪平就睡著了。醒來,延雪平發(fā)現(xiàn)艾艾真的走了,她的兩只大行李箱不見了。他感到很詭異,艾艾什么時候走的?搬走那兩只大行李箱需要動靜啊,可他一點兒也沒聽見。艾艾很少來電話,延雪平無論什么時候打電話,艾艾都說不方便。有次延雪平火了,說我不是關心你,我是關心孩子。艾艾說,我生孩子那天會告訴你。幾個月后的一個半夜里,艾艾打來電話,告訴延雪平,生的是兒子。說完就撂下電話,延雪平再打過去,就是關機的聲音。
中秋節(jié)是延雪平一個人過的,因為就在前幾天,他的父親撒手人寰。走時老人很遺憾地對他說,我沒看見孫子,這一輩子都恨你。延雪平給艾艾打電話,沒想到那邊已停機。他只能等待著艾艾的電話,但很久都沒有任何消息,好像這個人在世界上消失了。有天,一個男人找到他,對他說,我是艾艾的哥哥。延雪平本能地感到緊張,當初雅風離開他,就是一個男人找到他,并且轉達了雅風想和他分手的意見。這個男人說,我妹妹讓我告訴你,你們的兒子生下來就死了,她怕你難過,所以斷絕了和你的聯(lián)系。延雪平覺得眼前發(fā)黑,他對這個所謂艾艾哥哥的人說,艾艾給我打過電話,告訴我生下了兒子,怎么會死了呢?男人陰沉著臉不說話,僵持了一會兒,他望著愁眉不展的延雪平說,艾艾遇到生意上的麻煩,需要你拿出二十五萬解決困難。延雪平一愣,說,遇到什么麻煩了?男人說,我不能再跟你講什么,因為我也不知道。延雪平想換個話題,問,艾艾現(xiàn)在怎么樣了?男人沒好氣地說,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錢。延雪平低下頭,說,錢我可以拿出來,但需要她親口跟我說。對方沉默了片刻,說,聽說你當上副總后權力大了,現(xiàn)在手頭比過去寬松多了吧?這房子可有艾艾的二十五萬。延雪平喃喃地說,你怎么知道的?男人說,我是她哥哥,當然知道。
殘秋了,樹上的葉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延雪平往家走著,越走越?jīng)]精神頭兒。他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從哪兒來的,也不清楚艾艾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孩子真的沒了嗎?延雪平清點自己的積蓄,有十萬塊,無奈之下他找到雅風求助。為什么找雅風,延雪平也說不清楚。沒想到雅風滿口應允,說,給你十五萬沒問題。延雪平說,你也不問問我干什么?雅風笑著回答,那是你的事情。延雪平反復叮囑,你借我錢的事情一定要跟你老公說,我不想因為這事弄得你們夫妻之間別扭。十五萬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了,你們那個便利店沒多少利潤。雅風說,你怎么這么霸道,明明是你借我的錢,倒好像是我借你的錢一樣。你這樣累不累呀?
三天后,延雪平在公司等到了那個男人,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公文袋,說,里邊是二十五萬,我把所有的錢全拿出來了。男人瞥了一眼,虧你還是個老總,就這么點兒錢。說著把錢倒進自己的皮包里,延雪平一把將男人的皮包按在桌子上,你必須讓我聽到艾艾的聲音,否則別想把錢拿走。男人鄙視地盯著他,沒說話,然后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撥通電話遞給了延雪平。他聽見艾艾熟悉的聲音,怯怯的,是延雪平嗎?延雪平的心臟好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緩慢地應著,是我,你在哪里?艾艾哭了,說,我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延雪平問,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煩?艾艾說,我不好說。延雪平再問,我們的兒子呢?艾艾說,死了,我對不起你。延雪平突然覺得不甘心,拿出二十五萬塊錢,怎么著也該問個明白。他又追問,你要這二十五萬能解決麻煩嗎?艾艾說,不能,我再想別的辦法。話說到這份兒上,延雪平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拴住了,他著急地問,我以后怎么能聯(lián)系上你,而不需要別人。艾艾停頓半天才說,我們離婚吧,我不能這么拖累你。延雪平憤憤不平地說,離婚了你也得回來見我呀!艾艾說,明年開春吧,我這輩子會給你一個交代的。說完,艾艾放下了電話。延雪平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閃出公司大門,桌上的茶水那男人一口也沒喝。延雪平跑到辦公室的窗戶前,看到他攔了一輛紅色的出租車,迅速消逝在黃昏里,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山一樣倒塌了。
轉年的春節(jié),艾艾沒有回來,還是這個男人替她和延雪平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又是一年過去了,延雪平再也沒接到艾艾的電話,他再也沒心思知道艾艾為什么會突然離開他。他覺得艾艾做了一件極為愚蠢的事,就是拿出來二十五萬,又要走了二十五萬,女人所有的價值都沒了,他轉而又一想,是不是孩子死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價值也沒了?他又出賣了什么呢?延雪平眼前一片茫然。兩年后,他又存了十五萬,這些錢大都是他通過管理公司而獲得的酬勞,反正他對物資公司是盡力了,給公司賺的錢都能蓋上一座高樓了。他約好雅風見面,把裝著十五萬塊錢的公文袋遞過去,雅風笑笑,扔在了提包里。兩人在火鍋店里吃涮羊肉,雅風講述自己生了一個兒子的經(jīng)歷,沒想到這么大歲數(shù)竟然還能懷孕。又說和丈夫新開了一個便利店,說丈夫如何溫柔體貼,從來沒有任何額外要求,錢都是歸她管理。說得延雪平惆悵不已。雅風問起艾艾,延雪平看著火鍋里翻滾的肉片,擺擺手,別提她,我早跟她離婚了,現(xiàn)在她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我們的孩子也死了。雅風不說話,她看著延雪平淌下了淚水,說,你怎么這么倒霉呢?延雪平喝多了,走時腳步有些踉蹌,說,我沒別的愿望,就是想娶一個能給我生孩子的女人,可就是沒有。雅風說,難為你母親了,她也托生不出來。延雪平走到柜臺前結賬,然后朝雅風揮揮手,就是我母親坑了我,要不現(xiàn)在咱們的兒子都快上中學了!
九
幾年后的中秋節(jié),延雪平回到家,屋子里空蕩蕩的,像個被遺棄的倉庫。雖然他在公司里的位置越來越穩(wěn)固,但身邊就是沒有一個喜歡的女人。一晃四十多歲了,延雪平作為全市最大物資公司的副總,房子車子都有了,就是沒有一個能為他懷孕生子的女人。他肚子餓了,又不愿意下廚房。窗外徹底黑了,對面樓里的燈光讓他感到溫馨,市外事辦的梅梅就住在那里。去美國做項目的時候,就是梅梅當?shù)姆g,并且所有安排都是她負責。梅梅比他小十歲,曾經(jīng)在美國生活了九年,離過婚,有過一個閨女,判給了她前夫。老總給他和梅梅牽了線,梅梅沒有反對,但兩個人交往過一段時間后就停止了,原因是梅梅不愿意再生孩子,而延雪平堅決地要求生個孩子。梅梅說,我有懷孕恐懼癥,就是我在第二次懷孕期間,紐約發(fā)生了“九一一”事件,我從世貿(mào)大廈跑出來的時候就發(fā)誓不再懷孕了。后來,我沒跟前夫商量就流了產(chǎn)。為這個,前夫跟我離婚,我一點兒也沒猶豫。但今晚,延雪平還是給梅梅打了個電話。梅梅接了,問,咱們不是完了嗎?延雪平說,完了也是朋友啊。梅梅說,找我有事?延雪平說,我們在中秋節(jié)一起吃飯怎么樣?梅梅說,原來我是準備跟一個男人見面的,你既然說了,那我就和你一起吃飯吧。延雪平貿(mào)然問,什么男人?梅梅說,我得交朋友啊,我不想單身。
梅梅皮膚黝黑,身材修長,走起路總是一蹦一蹦的。曾經(jīng)在美國舊金山的旅店,延雪平自己住一個大房間,還帶一個套間。因為旅店房間緊張,已經(jīng)很熟識的梅梅卻沒地方住了,晚上跑到他的房間,說你住里屋,我住外屋。延雪平?jīng)]有拒絕,他也無法拒絕,因為到舊金山來的就他一個人,是來簽約一個礦產(chǎn)項目的,只有梅梅陪著他,從華盛頓飛來。晚上,當延雪平把屋里所有燈都關上時,梅梅從衛(wèi)生間里跑出來就跳到了他的大床上。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延雪平發(fā)現(xiàn)梅梅的嘴很厲害,常常令他招架不住。延雪平覺得不能跟梅梅這么繼續(xù)下去了,梅梅雖然三十幾歲了,但始終用女孩子的思維方式為人處事。她說話的語氣、手勢,都是典型的美國女青年式的。
梅梅帶來了從肯德基買的漢堡和蔬菜湯。延雪平說,不是說好去外邊吃嗎?梅梅說,我愿意在家里,在外邊吃顯得咱們生疏。梅梅的烹調(diào)手藝不錯,從美國回來,她偶爾過來給他做飯,或者煲湯。兩個人坐在飯廳,看著外邊長湖的誘人景色,梅梅抱怨說,在你這兒能看到,在我那兒就看不到,真不公平。這話勾起了延雪平的心思,他便向梅梅說起自己跟艾艾的婚姻,梅梅嚷著不愛聽,說,大中秋節(jié)的,看著窗外的美景,你卻總是說這么掃興的話。延雪平鄭重其事地說,那是我的歷史。梅梅說,我只顧現(xiàn)在,不管以前。這時候梅梅的手機響起,她也不回避,在延雪平面前接了,延雪平聽出是她的前夫的電話,說的都是孩子怎么不聽話的事。梅梅生氣地站起來說,你是男人,你就要管,以后我不想聽這個。撂下手機,梅梅不住地發(fā)牢騷,說要孩子有什么用,生下來就是給大人添麻煩的。延雪平?jīng)]說話,他覺得面對憎恨自己孩子的女人很悲哀,他后悔在中秋節(jié)把梅梅請來。梅梅站起來,說,在你的衛(wèi)生間洗澡能看到長湖景色,一會兒我在你這兒洗了。延雪平說,你懷孕時妊娠反應大嗎?梅梅冒火地說,你怎么對女人懷孕有這么大興致?難道不知道我們女人難受嗎?我生孩子時因為心臟不好差點兒被憋死。然后,她跑到衛(wèi)生間開始洗澡,甚至歡快地唱著歌,延雪平知道跟梅梅的來往該結束了。
有電話打進來,是雅風,問延雪平吃沒吃飯,要不要過去和他們一起過中秋節(jié)。延雪平心頭一熱,他聽見雅風丈夫在喊,煮的咸鴨蛋很香呢。接著,就是孩子在喊,媽媽,我餓了。延雪平輕輕對雅風說,你們吃飯吧,我已經(jīng)吃過了。剛說完,就看見梅梅扭著腰濕漉漉地走過來。延雪平說,看見長湖了嗎?梅梅坐到他身邊,隨手把客廳的燈關了,屋子里剎那間暗下來。梅梅說,你們物資公司需要改改了,不能成為政府機關,得像美國物流公司那么干。延雪平說,注意,我是副總。梅梅嗔怪著,別裝正經(jīng),你們老總明年就退休了,我看你小子就是接班的料兒。你要當了老總,我就嫁給你。延雪平搖頭,你不會為我懷孕生孩子的,所以我們談不到嫁不嫁的。梅梅認真想了一會兒,說,如果你真當了老總,我就真的考慮給你生個孩子。延雪平不屑地看著梅梅,你就別這么蒙我了,讓我天天在火上烤著,然后我點著了,你就撤柴禾。梅梅喊著,今晚我不走了,你沒發(fā)現(xiàn)中秋的月亮這么好看嗎?延雪平?jīng)]有興奮,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是浪漫的年紀了。他連續(xù)幾天都夢見了母親,母親穿著破衣爛衫,在白雪皚皚的地上赤腳走著,對他不斷地說,我不愿在這兒受罪,我要找你。說著,母親的眼淚洶涌而下,延雪平在大汗淋淋中驚醒,然后看著夜色嗚嗚哭泣。他從來沒有這么孤單過。
梅梅說,我覺得你這人還不錯,起碼不欺騙我。我考慮跟你結婚,或許想通了還會給你生個孩子。延雪平睡了,夢中,他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邂逅了步履蹣跚的母親,母親沒有眼睛,沒有手,他只看到母親的嘴唇在抖動著。他醒了,看見梅梅在呼呼大睡,他搖醒梅梅問,你真的能為我生一個孩子嗎?最好今天就受孕。梅梅揉著惺忪的睡眼,不滿地說,我可不是生育機器,我要好好想想懷孕的事情。延雪平說,你如果不能懷孕,我們就分手,你不要再到我這兒來了。梅梅坐起來,煩躁地說,你懂得尊重女人嗎?我要真的嫁給你,也是因為愛情,不是因為懷孕!說完,她起身穿上衣服,摔門而去。
十
兩個月過去了,梅梅沒有打過電話,延雪平也不給她打電話。這時候,物資公司內(nèi)部發(fā)生了變化,老總因為涉嫌受賄被雙規(guī)了。市組織部門來人宣布延雪平繼任公司老總,試用期為一年。延雪平很驚慌,他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自己一點兒準備都沒有。等到他召集公司領導班子開會時才知道,另外三個副總都比他年紀大,而且在他當科長的時候人家已經(jīng)是副總了。這三個人都是在商場叱咤風云的老將,有一個還是延雪平父親當年的搭檔。延雪平坦率地說,今天我當了老總,以后要么我調(diào)走,要么我也犯錯誤,否則你們就永遠別想被提拔起來了。我是從部隊出來的,就是這么一個犟脾氣。我們之間有事說事,沒事我不找各位麻煩,各位也別跟我過不去。那個跟延雪平父親做過搭檔的人問,我們要是非跟你過不去呢?延雪平看著這個老前輩說,那就麻煩了。老前輩不緊不慢地問,怎么麻煩了?延雪平說,我就查賬,一點點地查,查出問題我報市紀委。我提醒你們,市紀委書記是我的戰(zhàn)友,我是他的入黨介紹人。老前輩笑著說,你是嚇唬我們。延雪平說,是你們嚇唬我。老前輩說,你要是查不出來呢?延雪平霍地站起來,除非你們真是兩袖清風。沒人說話,也沒人打圓場。老前輩說,如果你能給公司帶來一千萬的利潤,我們就服從你,不能的話你就滾蛋。我們整治你比你整治我們有辦法,老總就是不懂這個理,讓我們整治走的。延雪平笑了,說,我連孩子老婆都沒有,現(xiàn)在就是光棍一條,我怕什么!你們可都是拉家?guī)Э诘?,幾位都有什么相好的、與下屬有什么瓜葛的、有什么瞞著老婆的,我也不是一點兒不知道。延雪平站起來,他早就想好會有這么一場遭遇戰(zhàn),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三位副總面面相覷后攔住了延雪平,還是老前輩說,我們捆在一起干吧,剛才就是逗你玩。但有一條,你不能這么單身下去,我們正式跟你攤牌,你必須結婚生孩子。延雪平瞇縫著眼睛問,我結婚生孩子跟你們有關系嗎?老前輩說,你父親臨去世前把我找過去,委托我督促你。延雪平問,為什么早不告訴我!老前輩說,你父親是吃了一百多片安眠藥走的,他想你母親,當然還有你的岳母也在夢里找過他。沒等延雪平反應過來,辦公室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當天晚上,延雪平在樓下看見梅梅站在那兒。延雪平說,我們結束了,我經(jīng)不起折騰了。梅梅面無表情地走了,延雪平開門進屋,立刻就癱坐在沙發(fā)上,他想到父親是吃了一百多片安眠藥后離開人世的,覺得心里酸酸的。他給雅風打了電話,你晚上能過來一趟嗎?雅風關切地問,你有什么事?延雪平說,沒什么事,就是一個人在屋里憋屈。雅風說,今晚給我兒子過生日。延雪平說,那就算了。延雪平關了手機,他知道會有很多人打電話祝賀。這時聽見有人敲門,他不打算開門,他知道肯定是登門道賀的人,物資公司老總在許多人眼里就是財神。敲門聲越來越大,最后有人在外面喊,你不開門我就撬了!延雪平聽出是梅梅,他開了門,梅梅一進來就走到了廚房。延雪平說,我吃了。梅梅說,我給自己做。延雪平無聊地看著電視,是《動物世界》,一頭獅子捉住一只羚羊,咬斷了它的喉嚨,然后開始掏羚羊的肚子。延雪平的眼睛睜得好大,那只獅子使勁地掏,一只未出生的小羚羊被活生生地掏了出來。延雪平轉了臺,梅梅自己端出一碗西紅柿雞蛋面,還炸了辣椒油,弄得屋子里彌漫著辣辣的氣味,然后有滋有味地吃起來。延雪平問,你找我有事嗎?梅梅說,我知道你今天當了老總,脾氣見長。延雪平不說話,梅梅說,我現(xiàn)在要說嫁給你,你準會說,這是因為你當了老總的原因。延雪平關上電視,屋子里霎時安靜下來,他說,只要你肯為我懷孕,我就娶你。梅梅說,我想通了,給你懷孕生孩子。延雪平說,不是給我而是給我們。梅梅說,就是給你,我不想生。延雪平說,那你就別為我,你找一個可以不要孩子的男人吧。梅梅說,我知道你有資本了,以前你不是這么專橫跋扈的。延雪平拉開房門,認真地說,我歲數(shù)不小了,我要的就是婚姻,要的就是孩子,我很實際。你走吧,我的感情就這么點兒,給了你,我就什么都沒有了。我也不想折騰了。梅梅賭氣地站起來,走就走,你以為你當了老總就怎么樣了?梅梅走到門口,猛然從后邊抱住了延雪平,說,女人天生有許許多多的痛,今天在外辦我被主任訓了一頓,心里都是火,明明都是他的錯,我卻朝你發(fā)脾氣。我就是想找你安慰安慰我,沒想到你也訓我。你抱抱我吧。延雪平深感意外地發(fā)現(xiàn)梅梅滿臉是淚水,認識她幾年,沒見過她流淚。延雪平的心一軟,順勢抱住了她,覺得她的身子骨很單薄。梅梅哭泣著,說,我不想在外辦干了,我想到你這兒干,或者我什么也不干。我知道我們女人天真、輕信,女人嫵媚、任性,女人善妒,可女人最想要的還不是一個可靠的男人?我覺得你就是,我說給你生孩子不是隨便說的,我都跟我母親說過了。延雪平問,你母親說什么?梅梅說,我母親說,女人給自己喜歡的男人生孩子天經(jīng)地義。
晚上,延雪平把床鋪讓給了梅梅,他跑到另一個房間的沙發(fā)上睡覺去了。很晚了,延雪平聽見有人敲門。他慌忙穿好衣服開門,見雅風跟她丈夫走進來。雅風問,你怎么了?沒事吧?延雪平心頭一熱,對雅風說,給兒子過生日了嗎?雅風說,我問你呢。梅梅聞聲推門出來,她只穿著睡衣,延雪平尷尬地介紹,這是我未婚妻梅梅。張云天眨巴著眼睛說,這么年輕啊。雅風沒說話,拽了男人就朝外走。延雪平跟了出去,雅風說,你沒事就好,我就是怕你有事,所以才來的。延雪平回來對梅梅說,誰讓你出來的?梅梅委屈地說,我怕有人跑你這兒搗亂,所以出來替你擋子彈。延雪平說,那是我前妻。梅梅哦了一聲,那么老啊。延雪平回到自己房間,梅梅推門進來,躺在他身邊,抱著他的頭問,她為什么不給你懷孕生孩子啊?延雪平說,我哪知道。
十一
一年半后,梅梅在生孩子時難產(chǎn)去世,兒子也隨之夭折。當大夫告訴延雪平原因時,延雪平心痛不已——梅梅是先天性心臟病,二尖瓣狹窄。她第一次生孩子時,在美國的大夫就曾經(jīng)警告過她,不能再生育,否則有生命危險。梅梅沒有告訴任何人。延雪平拒絕所有人為梅梅的遺體清洗,他親自做這件事,梅梅的眼睛好像是睜著的,她舍不得離開深愛的男人。延雪平靜靜地流淚,忽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孤獨感。他含著淚水,用毛巾一點一點把梅梅的身體擦拭干凈,把她美麗的秀發(fā)梳理整齊。他開始給梅梅穿衣服,原來,她早就把衣服都準備好了,一件黑色的長裙,是她在美國舊金山買的,是延雪平為她支付的五百美金。當時,梅梅問延雪平,心疼嗎?延雪平說,這有什么心疼的?就是穿上像是修女。延雪平看見梅梅的嘴唇發(fā)白,于是拿出她平時喜歡用的口紅,一點一點為她涂抹。延雪平還給梅梅化妝,他仿佛發(fā)現(xiàn)梅梅笑了,很幸福地咧開了嘴。在送葬那天早晨,延雪平把梅梅的遺體從冷凍箱里抽出來,見她臉上被一層薄薄的冰霜覆蓋著。因為延雪平老總的位置,來了很多人,都在旁邊圍觀。延雪平婉言謝絕了下屬的好意,親自把梅梅的遺體放到擔架上,那一刻,一沒留神,他放得過于重了,聽到咚的一聲響,一個如此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冷冰冰地結束了。這一聲是梅梅向他訣別,延雪平哭著說了聲,實在對不起,摔疼你了。在墓地,延雪平問岳母,梅梅有心臟病為什么不告訴我呢?岳母說,梅梅叮囑我,不讓我說,她說大夫告訴她只要注意,生孩子就沒問題。延雪平問,您曾經(jīng)跟梅梅說過,給一個喜歡的男人懷孕生孩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嗎?岳母愕然,沒有,我多少次勸她不要生孩子,我甚至多次給她下跪。她雖然答應了,但還是有一天,我看到她有了妊娠反應,后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變大。延雪平說,您應該告訴我。岳母說,梅梅用死威脅我,她說你喜歡孩子,她就是死了也要給你生一個。
多年后,延雪平去瑞典談項目。在斯德哥爾摩,接待方幽默地對他說,你知道瑞典有個地方也叫延雪平嗎?延雪平笑了,說,還有跟我名字一樣的城市?接待方說,那是瑞典做物流最好的地方,你不去看看?延雪平?jīng)Q定帶著幾個下屬去那個叫延雪平的地方看看,他就是好奇,對物流他并不感興趣,因為這些年物資公司已經(jīng)被他做成了上市公司。那幾個老前輩都退休了,只有父親當年的那個搭檔被他留下做了顧問,這次也跟隨他來到了瑞典。從斯德哥爾摩到延雪平乘車用了五個小時,到那里已經(jīng)是黃昏了。延雪平不大,但很精致。晚上,接待方告訴延雪平,這里是誕生火柴的地方,有個火柴博物館。我們在那里請你吃飯,博物館一般人不接待,你是貴客又叫延雪平,所以破例一次。
晚上,延雪平走進火柴博物館,看到那里已經(jīng)擺了一桌西餐。有五個銅管樂手在演奏中國的《梁?!?,很有味道。延雪平和陪同的人一起坐下,他看到桌子上有一個很大的火柴盒,抽出一看,長長的火柴很是夸張,他不抽煙,但也點燃了一根。接待方說,雪平翻譯成中文就是物流聚會的意思。大家一起笑了,老前輩對延雪平戲謔地說,你就是物流聚會啊。這時,突然進來一個中國小青年,愣頭愣腦地問,是需要我做翻譯嗎?延雪平看到這個小青年,立刻站了起來,隨即大家也愣住了——這個小青年長得太像延雪平了。小青年看到延雪平也木然地戳在了那兒,不知所措。接待方對小青年說,對,我們怕一個人翻譯不過來,所以讓人又叫了一個翻譯。延雪平把小青年拽過來,問,你母親是誰?接待方對小青年說,你別緊張,問你什么就說什么。這時延雪平說,你母親是不是叫艾艾?小青年瞪大眼睛說不出話,延雪平一把抱住了他。小青年茫然地問,你是誰?房間里很寂靜,延雪平又抽出一根長長的火柴,遞給小青年,對他說,你把這個給你母親,就說是一個叫延雪平的男人給她的。小青年笑了,說,您叫延雪平?大家喊著,對,他叫延雪平!延雪平問,你母親來這里有多久了?小青年說,我母親來到這地方以后就沒走,有很多年了。延雪平穩(wěn)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你母親為什么沒走?小青年說,我母親說這個城市的名字她特別喜歡。延雪平問,就因為這個?小青年點頭說,其實我也感到很奇怪。延雪平又問,你父親呢?小青年說,我父親早死了,我都沒見過他。延雪平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怎么死的呢?小青年搖頭,但又補了一句,我母親說了很多次,如果我父親活著,他一定會喜歡這個地方,一定會來這里和她相會的。
延雪平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說,我今晚要見你母親,想讓她幫我解開多年來藏在我心里的疑團,她答應這輩子給我個交代。你馬上去告訴她,延雪平來到了延雪平,相會的日子就在眼前了。說著,他要回小青年手里那根長長的火柴,嗖地劃了一下,一團火焰升騰起來,把不怎么溫暖的房間照耀得有了熱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