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宕
倒毛起先不清楚阿戇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待看到滾落在墻邊的那只“樂果”瓶,就驚叫了一聲,然后撲向已經(jīng)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阿戇身邊。
菊花說:“不要緊,家里的農(nóng)藥我都倒光了,瓶里裝的是水。”
阿戇送給了癩痢八只桃子,癩痢非但不領情,還說,你這個戇大,你這個戇大??!說著,癩痢還用右手掌在阿戇的頭頂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他后面的話也就讓自己的右手掌表達了。很難得的,阿戇對這種表達方式表示了憤怒,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癩痢的光頭,喘息粗重。誰都知道,阿戇的憤怒是不可能有任何攻擊性的,誰也不會認為阿戇的憤怒是憤怒。
癩痢又嘀咕了一聲,戇大啊。然后,癩痢拎著桃子,臉上浮著心滿意足的神情,走了。
阿戇低下頭來,眼睛定定地看著腳下黑色的泥花。地上的泥花是蚯蚓在地下挖土時從口中吐出來的。泥花由一根根鉛筆芯那么粗的泥條彎曲盤積而成,東一朵西一朵。阿戇的腳邊大概有十幾朵,有的小如核桃,有的大如饅頭。阿戇開始用腳踩泥花,那些造型美麗的黑色泥花在阿戇右腳的踩搓下很快消失了,阿戇粗重的喘息也慢慢平復了。有誰知道呢,原來阿戇的憤怒是有這么一個出處的,他的憤怒原來也是有攻擊性的,只不過針對的不是人。
毛竹棚里的光線有些暗,可阿戇還是看到自己身體左側(cè)的棚壁邊長著好多碧綠生青的小草,有圓頭圓腦的槳板頭草,有羞羞答答的狗尾巴草。阿戇不會像踩泥花一樣去踩這些小草的,他是把這些最近突然出現(xiàn)在毛竹棚里的小東西看作自己的客人的。來他的毛竹棚里做客的還有二鳴子、三鳴子、織布娘、小飛蛾等小昆蟲,現(xiàn)在就有一只二鳴子在一棵狗尾巴草邊鳴叫呢。鰥夫阿耿踏著二鳴子的叫聲跨進了毛竹棚。
“阿六頭呢?”
阿六頭是與阿戇搭伴賣桃子的,是隊長健龍的弟弟。今天中午過后,突然拉肚子了,一次一次地往毛竹棚后跑。后來,阿六頭就對阿戇說,我早點回家,這些桃子你總守得牢的吧?阿六頭和好多橫涇村人一樣,在跟阿戇講話時常常是話里有話的。
哦,阿六頭拉肚子回家了。阿耿嘀咕著在阿戇面前的桃堆前蹲下來。阿戇面前只有兩小堆桃子了。阿六頭走的時候共有六小堆桃子。阿戇對來這里的人說,今天的桃子不用付鈔票了,送。對方先是用狐疑的眼神看著他,然后笑了,說,阿戇真大方,什么都送人。阿戇不理會對方話中的話,又說,只是、只是四點鐘的辰光你再來一次,這里。對方的眼睛里就又有了狐疑的神色。阿戇說,反正你來。對方受了好處,當然連連點頭,點頭的同時,再次開口,又要送我們什么了?
阿耿上次在這里裝了半籃桃子后,沒有付鈔票,阿六頭想奪回他的籃頭,他就擰住了阿六頭的胳膊,說,誰規(guī)定要當場付鈔票的?阿六頭咽口氣,讓果園的會記把這半籃桃子的鈔票記在了他自己的經(jīng)濟往來賬上。今天,阿耿又帶來了一只竹籃頭,他裝了半籃子的桃子后,出乎意料地要過秤。
“送你,耿叔?!?/p>
阿耿瞪圓了眼睛,“你以為我是貪圖小便宜的人?你以為我是欺軟怕硬的人?”
“阿六頭不在,只有你阿戇在,我反倒要當場付鈔票?!卑⒐猿忠^秤。阿戇想去阻擋阿耿,阿耿像上次擰阿六頭一樣,擰住了阿戇的胳膊。
結(jié)果,當天從生產(chǎn)隊桃園里摘來的桃子中,就只有阿耿的這一籃付了鈔票,其余的都被阿戇送光了。
阿戇送光桃子后,就走出了毛竹棚,站在村道上。西斜的陽光照在阿戇的身上,讓他有點暈眩。村道北側(cè)又傳來了秋英、春芳兩妯娌的爭吵聲。
秋英說:“你做的事情以為別人不曉得?”
春芳說:“你自己的屁股還沒擦清爽,就急五急六地去管別人的事了?”
“誰想管你的事!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你的事是自己跑出門的?!?/p>
她們兩人的爭吵其實已經(jīng)開始了一個多鐘頭。在毛竹棚里時,阿戇還聽不大清爽爭吵的內(nèi)容,現(xiàn)在聽清爽了,卻仍舊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發(fā)出爭吵聲的兩個女人都待在屋子里,她們是對著窗戶在相互較勁。她們肯定是邊做著手里的生活邊爭吵的,手中的生活是她們的爭吵得以不斷持續(xù)下去的一個重要原因。
阿戇看到一只癩團在地上蹦跶,蹦跶幾下后,慢慢地爬進了路旁的一蓬枸杞叢里。鄰村的一位背籃頭的老太在向阿戇走來。這里的人都把背著一只竹籃、走村串戶販賣粗鹽、肥皂等家用品的人叫做背籃頭的。背籃頭的經(jīng)過阿戇身邊時,腳步一點也沒有放慢,甚至看也沒有看阿戇一眼。背籃頭的肯定是認識阿戇的,肯定知道在橫涇村里阿戇是一個啥也沒有用的影子,是他自己身體的影子。這個影子突然抖索了一下。
“菊花還要比你好呢,菊花只跟隊長健龍一個人睡。你呢?”
菊花就是阿戇的老婆。
“我比你好。你給你男人生了個別人的孩子?!?/p>
“是你男人的孩子,你沒有看出來?”
“是誰的孩子你最清爽。只有你家男人這個窩囊廢不清爽?!?/p>
“你家男人才是窩囊廢,阿戇一樣的窩囊廢?!?/p>
秋英和春芳的爭吵好像達到了一個高潮,她們的聲音清晰而響亮,可她們的人影還是被兩垛灰墻擋在了里面。一垛灰墻的下面,一只花貓瞇縫著眼睛在打盹,貓的體態(tài)是懶散的,表情是平靜的,對于妯娌倆的爭吵,這只花貓也早已經(jīng)習慣了,早已見怪不怪了。
眉毛長反了的倒毛在空蕩蕩的毛竹棚里轉(zhuǎn)了一圈后,就在毛竹棚西側(cè)那棵高高的苦楝樹上看到了阿戇。他起先還以為蹲在苦楝樹兩根枝杈間的是一只大鳥,嚇得原地跳動了一下,手中捏著的幾張毛票差點兒落地上。阿戇送他桃子時要他四點鐘再來一次這里,阿戇這個嘟噥似的要求起先讓他摸不著頭腦,后來看著半籃子白白拿來的桃子,他想,四點鐘差不多正是隊長健龍、婦女隊長菊花等隊部的人回家路過毛竹棚的時間,說不定健龍這一次又要親自進毛竹棚去收賣桃的鈔票,所以,阿戇這是在做兩手準備,如果真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倒毛就要補交上買桃子的鈔票。都說健龍是看在菊花的面上讓阿戇賣桃子的,可如果阿戇真的不賣只送,估計健龍也不會饒過他。倒毛這么想著,就在阿戇講的那個辰光重新來到了毛竹棚邊。
尾隨在倒毛身后來到苦楝樹邊的一根也看到了阿戇。
一根說:“大家來看啊,阿戇要做猢猻啦?!?/p>
一根的話音剛落,阿戇真的學起來了猢猻,他的兩條腿掛在了枝杈上,身體倒掛了下來。
其實,當天聽了阿戇的話再次來到毛竹棚邊的就倒毛和一根兩人。一根的到來是不是出于倒毛相同的目的不知道,可他看到阿戇蹲在高高的苦楝樹上后,顯然興奮了起來,意外遭遇了一場免費的好戲讓他情緒高漲,他簡直在原地跳起了三尺高,揚起脖子朝阿戇喊:“你年紀一把了,還學猢猻做啥?”
一根的聲音終于把兩個女人的爭吵聲壓了下去,這兩個女人竟然也來到了苦楝樹附近。
阿戇開始微微晃動起倒掛著的身體來。春芳在樹下驚呼了一聲。
一根又嚷:“不要怕,阿戇是猢猻投世的,沒有危險的?!?/p>
春芳說:“誰不是猢猻投世的?”
阿戇很快收縮了一下身子,重新恢復了原樣,蹲坐在了兩根枝椏間。雖然他只讓自己的身體倒掛了短短的一會兒,可還是有不少人被吸引了過來。癩痢也來了,癩痢問:
“這個戇大在做啥?”
倒毛說:“在捉天牛。”
喜歡鉆樹干的天牛是所有樹木的天敵,所以每到春夏兩季,橫涇村上有時會有個別爬樹高手爬到樹上去,捉天牛。
春芳捅了一下一根的腰眼,“不要出事了啊,你們就不要再說啥了,快叫阿戇下來?!?/p>
倒毛在樹下仰起了臉。這棵苦楝樹差不多是橫涇村最高的一棵樹了,有二十來米高。阿戇蹲著的兩根枝椏在樹干的當中,即使這樣,阿戇也被人感覺到已經(jīng)是一只遠離地面的猢猻了,一根講得沒錯。苦楝樹的樹冠一半在橫涇河的上方,另一半在碎石路的上方。現(xiàn)在,阿戇就蹲在了碎石路的上方,他的下面,就站著一根一個人,其余的人都圍成一堆,站在碎石路一邊的一塊泥地上。
春芳說:“阿戇,你下來。你忘了前年二傻在這棵樹上摔下來的事了?”
她突然感到后面的那句話是不吉利的,眼神多少有些惶恐地看了一下自己旁邊的人。前年春天,二傻就是從這棵樹上摔下來的,頭著地,死了。
阿戇在樹上說:“我就是要跟二傻一樣?!?/p>
他說著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往樹下的某一個地方看了看,再次迅速地把自己的身體倒掛了下來。也就是在這時候,隊長健龍和婦女隊長菊花一前一后地走近了過來。
健龍的眼睛瞬間轉(zhuǎn)了一圈,亮起來。
“一根,不要站樹下,當心砸死你,快走開?!苯↓堈f。
菊花尖叫了一聲,把眾人往樹下推,“快,快?!?/p>
大家都懂了菊花的意思,在菊花的連推帶拽下,幾乎所有的人在一瞬間里集中到了樹下。健龍的眼神已經(jīng)暗下來,也慢吞吞地走到樹下。
“你松腿吧,你這個戇大?!卑]痢仰著頭朝上嚷。
眾人的腳步稍稍散開來,都伸展開手臂,不同人的手指相互交錯住,于是樹下就有了一張由手臂相連而成的網(wǎng)。
“你就松腿吧,你這個戇大?!卑]痢又往上嚷。
阿戇卻在樹上再次收縮了一下身體,重新蹲坐在了枝椏間。
樹下的網(wǎng)松了一下,很快又緊了。接著再次在松、緊之間轉(zhuǎn)換了一下,在轉(zhuǎn)換的過程中,眾人幾乎腳步一致地往北移動了幾步。
“操那,你倒是快點往下跳呀?!卑]痢惱怒了。
阿戇爬到了橫斜在橫涇河上面的一根枝杈上,他做出了要往河里跳的姿態(tài),卻又往回爬了。然后,他的身體慢慢地順著樹干滑下來。
樹下的網(wǎng)算是白搭了,眾人罵罵咧咧地散開來。
“我要讓你們白忙乎?!钡搅说厣虾?,阿戇說。他的臉上有著一些勝利者的神色。
阿戇把頭埋在番芋粥碗里,剛吸溜了一口湯水,菊花就開口了:
“胃口那么好,是想自殺的樣子嗎?”
阿戇重新抬起了腦袋,一雙蒙上了湯水汽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著菊花。粥碗里的熱湯水仍舊在往上冒著熱汽,帶著番芋的清香。隔年的番芋有幾個已經(jīng)霉爛了,菊花就慌忙地把沒有霉爛的番芋從柴屋里搬出,在太陽光里曬了一天,然后把番芋切成小塊,和粥熬在一起吃。
菊花又說:“你倒有種了,把大家玩弄了一下?!?/p>
阿戇把碗放到了桌上,說:“你以為我不敢自殺?”
菊花愣了一下,想說啥,卻又沒有說出口,只是咽了一口唾沫。
菊花臉上一時浮現(xiàn)的愣怔表情像是鼓勵了阿戇,阿戇又開口:
“你們都以為我不敢自殺?”
這下,菊花臉上終于再次浮上了狠氣,說:
“有種你昨天不應該等別人到樹下,沒人的時候你就應該跳下來。”
阿戇轉(zhuǎn)了一下頭頸,眼神又變得有些茫然了??珊芸?,他渙散的眼神又重新聚攏了,他說:
“你們都以為我不敢自殺?”
阿戇說著往屋門外走,走進了柴屋。很快,他手里拎著半瓶“樂果”走回了屋內(nèi)。他邊看著菊花邊擰農(nóng)藥瓶的蓋子。
“我倒到碗里。”
“樂果”瓶已經(jīng)半斜了起來,瓶口也已經(jīng)對準了番芋粥碗。
“我倒到碗里后,再喝掉?!?/p>
阿戇看著菊花,手有些抖。
到了這個地步,菊花臉上反而啥表情也沒有了,她也不接阿戇的話。
農(nóng)藥瓶的瓶口里終于流出了液體,緩緩地流進了番芋粥碗里。
阿戇端起了番芋粥碗,哭一樣地說:“我喝了啊?!?/p>
菊花把臉轉(zhuǎn)到了別處。
“我要喝了啊?!?/p>
阿戇把碗放下,突然坐到了地上,嗚嗚嗚地哭起來??蘼暟迅舯诘牡姑诉^來,在倒毛跨進木門檻的時候,阿戇舉起手臂,右手摸摸索索地探向桌上的番芋粥碗,他的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掙扎的姿勢。
阿戇終于掙扎著站了起來,用絕望的眼神看一眼他面前的兩個人,然后猛地仰起了脖子。
倒毛起先不清楚阿戇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待看到滾落在墻邊的那只“樂果”瓶,就驚叫了一聲,然后撲向已經(jīng)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阿戇身邊。
菊花說:“不要緊,家里的農(nóng)藥我都倒光了,瓶里裝的是水?!?/p>
健龍插上柏木門的插銷,然后走向菊花。他的步子不慌不忙的,可是臉色看上去有幾分凝重。他把手搭在菊花的肩上。
菊花正坐在一條木凳上,她甩掉健龍的手,站了起來。由于關緊了門窗,屋里很暗,這份暗色也使菊花的臉色平添上了幾分凝重。
健龍和菊花現(xiàn)在待著的屋子是生產(chǎn)隊隊部旁邊的一間倉庫,作為婦女隊長,菊花平時的工作卻是在這間倉庫里發(fā)放農(nóng)具、種籽什么的。屋內(nèi)散發(fā)著一股由谷物與泥土混合而成的悶熱氣味?,F(xiàn)在是上午,整個生產(chǎn)隊隊部一片沉寂,倉庫里更是只剩下了健龍和菊花的呼吸聲。
健龍突然抱住了菊花。
“所有橫涇人都以為你是我的人了,只有鬼才知道原來是怎么回事?!?/p>
菊花扭動自己的身子,很快把自己的身體從健龍的手臂間掙扎了出來。
健龍喘著粗氣,說:“放別人,我早對你不客氣了?!?/p>
菊花說:“放別人,我會讓你非禮那么多次?”
菊花去開門,健龍站著不動,雙手垂著,臉上顯出了頹喪的神色。
一縷陽光從門檻上方照進屋內(nèi),陽光里粉塵翻飛。菊花從門邊走回到了木凳那里。
“坐一會吧。”
健龍站著不動。
倉庫里已經(jīng)變亮堂,那股由谷物與泥土混合而成的悶熱氣味也似乎淡去了不少。
“菊花,”健龍轉(zhuǎn)了轉(zhuǎn)頭頸,“那么多次,我以為你總會依我一次的。”
菊花已經(jīng)在木凳上坐下,“我,我也想過要依你一次的。”
“可現(xiàn)在我不這樣想了,”菊花又說,“從今天開始,你就不要再動我腦筋了?!?/p>
健龍瞪大了眼睛,“可橫涇人都以為你是我的人了,你這不是讓我冤大了嗎?”
菊花不接他的話頭,自顧自往下說:“阿戇今天早上為我尋死了,你會為我尋死嗎?”
“阿戇真死了?”健龍原地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