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成
(中央民族大學 朝鮮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081)
賦,是文學史上產(chǎn)生得較早的一種文體,在漢代得到了發(fā)展,與詩、詞、曲等一同構建了古代文學燦爛的藝術世界。賦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不同時期,在體制上不斷有所變化。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和韓國學者金錫胄《海東辭賦》把賦分為古賦、俳賦、文賦、律賦四類。俳賦,又稱駢賦,是在古賦的基礎上發(fā)展變化出來的一種新賦體。朝鮮許筠與向秀的《思舊賦》就是駢賦的代表之作。
向秀(約 227—約 272),字子期,魏晉之際著名的文學家。與嵇康、阮籍、山濤、阮咸、王戎、劉伶游于竹林,世稱“竹林七賢”。向秀在友人嵇康、呂安被殺害之后,迫不得已去洛陽做官,經(jīng)嵇康“舊廬”,看到房舍依舊,但人事全非,于感喟抑郁中寫下了《思舊賦》,抒發(fā)自己的思舊之情。朝鮮許筠覘得向秀的用心,創(chuàng)作出了同題之作《思舊賦》。許筠(1569—1618),字端甫,號惺所,朝鮮李朝宣祖、光海君時期著名文學家,傳世作品數(shù)量眾多,體裁多樣,其中賦作有《思舊賦》、《竹樓賦》等九篇,雖主題側重點不同,卻是作者現(xiàn)實經(jīng)歷的折射、真實心境的表達和創(chuàng)作思想的抒發(fā)載體。于春海教授在其論文中認為,許筠的《思舊賦》是模擬向秀原題之作,“情感基調、表現(xiàn)手法、藝術風格基本相同,然而兩賦意旨迥異”,[1]72-75很有見地,但該論文側重于對許筠賦文的賞鑒品讀,沒有對兩賦作深入的對比分析。筆者欲對兩賦進行比對,探討其相同之處和不同之處,鑒于許多讀者對許筠《思舊賦》[2]79-84不熟悉,現(xiàn)將原文大致內容錄于下,為方便行文,簡稱為許賦和向賦。
丁未歲四月,余赴真州,路由溟州。耆舊多凋喪,而州經(jīng)大水,邑里寥落,無復昔日繁花之賞矣。到梅軒,芍藥依舊滿院,而悄無人焉。感時傷事,不覺潸然,噫!自余來往于茲今十六年矣,當時鄉(xiāng)老皆無恙,宴集過從無虛夕,酒賦淋漓,以酬勝踐。迨周星已同雙圃之觀,今則余者落落晨星矣。俯仰宇宙,人生幾何,吾亦早衰多疾,居此世亦無幾何。后之吊今如今之吊昔也,豈不悲哉。古人有“一死生,齊彭殤”之語,其亦抑哀而自寬者也。遂抽思而為之賦,是向子山陽之感也已。
余遭世之薄厄兮,悲屢躓于名途。既榮祿之不吾謀兮,思自放于江湖。容一麾之出守兮,亦君圣恩之涵濡。飭輿馬而東邁兮,云指夫悉直之故都。朝余憩乎橫溪兮,夕余逾乎開領。臨溟州之舊鄉(xiāng)兮,喜重睹夫仙境。仆夫煩而遄駕兮,貫長薄而載騁。痛民生之無祿兮,皇數(shù)降其災眚。憑陽侯之吼怒兮,襄大陸以洪波。決金堤而壞巨防兮,鏟 岸之嵬峨。驚老稚之隨湍兮,餌幽窟之鮫龜。櫛千家之傍郭兮,今沉沒而成河。訝新經(jīng)乎兵火兮,或滄桑之須改。唉!酷罰之奚偏兮,吾將罪夫真宰。既閭落之半無存兮,問故人之疇在。陳壺觴而忻迎兮,雜冠縷與臺穎。稍慰余之中情兮,強歡笑而徘徊。……幽泉咽而不流兮,翔鳥呼乎北林。欲抒 而永嘯兮,聲凄厲兮不成音。哀人生之處世兮,一俯仰而古今。覽逝者之如斯兮,識此身之難久。紛陰陽之代謝兮,孰喬松之遐壽。撫身軀而自悼兮,固非吾之長有。奚觸險而循利兮,并貪夫而同朽。唯海山之清絕兮,佇逍遙乎殘年。不待督郵之來侵兮,擬著夫歸去之篇。終天命而任化兮,庶或賢乎貪權。情紆郁而還反兮,僑舍寂其無眠。月幽幽而瞰帷兮,燈翳然而向壁。羌百感之集腸兮,恍山陽之聞笛。援雅琴而命操兮,寫余恨之蕭 。沾金徽而至曙兮,悵東方之既白。(《思舊賦》許筠)
一
許賦和向賦都化用典故,增強了賦作的審美意蘊?;玫涔始饶苁拐Z言精練,豐富作品的內容,又能委婉表達自己的情感,使作品的風格典雅風趣,含蓄有致。化用典故在中朝歷代賦作中俯拾即是,如蘇軾《赤壁賦》“月出東山”典出鮑照《朗月歌》“朗月出東山,照我綺窗前”,王粲《登樓賦》“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典出《論語·公冶長》“子在陳,曰:歸歟!歸歟!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裁之”;朝鮮李奎報《春望賦》“雨浥輕塵兮柳色新”化用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李穡《雪梅軒賦》“謝語奪胎,宋句換骨”化用了黃庭堅“奪胎換骨”的詩學理論。許筠、向秀的同題之作《思舊賦》,也都化用了大量的典故,給各自的賦作增強了蘊藉之美。
許筠熟諳中國文化,在創(chuàng)作《思舊賦》時對中國典故信手拈來。許賦序文化用《莊子》“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齊萬物一死生”之典為“一死生,齊彭殤”。彭,彭祖,相傳為顓頊帝的玄孫,活了800歲;殤,指短命夭折的人?!褒R萬物”是世間的萬事萬物沒有差別,“一死生”是指生與死沒有差別。許筠“一死生,齊彭殤”的意思是把死和生看做一回事,把高壽的彭祖與短命的人同等對待。許筠還化用了阮籍《詠懷詩》(其一)的詩意為己用,阮詩曰:“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比罴谶@首詩中抒發(fā)了自己的苦悶與彷徨,許筠在賦文中說:“幽泉咽而不流兮,翔鳥呼乎北林”,同樣表露了自己愁苦的心境。
向秀為了抒發(fā)自己的感情,在賦文中也使用了大量典故?!皣@《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盵3]161-163《黍離》,指《毛詩·王風·黍離》,《毛詩序》曰:“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丙溞?,是麥子孕穗的意思,賦中指《麥秀歌》,《尚書大傳》曰:“微子將朝周,過殷之故墟,見麥秀之,此父母之國,志動心悲,作歌詠之。”《黍離》、《麥秀》表達的是一種亡國之痛,深沉而痛徹心肺。由于其思想和形象的典型性,成為被廣泛引用的典故。王安石說:“《黍離》《麥秀》尋常事,且置興亡近酒缸。”向秀有意識地將自己的失友之痛與亡國之痛作對比,借典抒情,悼友之情盡融于典中。
“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典出《史記·李斯列傳》,“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zhí),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毕蛐阋岳钏拱缸鞅?,實是對好友冤死的不辯之辯。以李斯反比嵇康,含蓄表明對好友的欽佩之情,“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面對死亡,好友嵇康是何等的灑脫與從容。向秀寫這幾句又有自比之意,李斯汲汲于富貴而入秦,自己欲茍全性命而入洛,有不同之同。李斯最終身死族滅,自己雖暫可保全性命,卻前途莫測,剛剛在洛陽發(fā)生的事就是宦海艱險的開端,“康既被誅,秀應本郡計入洛。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保ā稌x書·向秀傳》)。強權之下的生命,微若浮塵,人事滄桑,去路茫茫,典故中透露出濃重的悲涼凄愴之感。
文學形象的描寫、刻畫等,離不開修辭。修辭包含排比、對偶、象征、比喻、借代、夸張等,而排比和對偶是賦文中最為常見的修辭方式,這與賦文鋪張恣肆、縱橫揮寫的特征是分不開的,而排比、對偶,可以增強文章語言的氣勢,把道理闡述得嚴密、透徹;使文章在形式上音節(jié)整齊勻稱、節(jié)奏感強,具有音律美,內容上凝練集中,概括力強。許、向二賦中對這兩種修辭運用得可謂出神入化,形式之精巧、感情之真摯,堪稱賦作中的經(jīng)典。如許賦的對偶句“朝余憩乎橫溪兮,夕余逾乎開領”,用自己在早晨、傍晚所處地理位置的不同,說明時間的飛逝,人世滄桑也是在朝夕之間變化的;“驚老稚之隨湍兮,餌幽窟之鮫龜”,說明水災之大、之兇猛。許賦還用大段的排比句抒發(fā)自己的憤懣之情,“不待督郵之來侵兮,擬著夫歸去之篇。終天命而任化兮,庶或賢乎貪權。情紆郁而還反兮,僑舍寂其無眠。月幽幽而瞰帷兮,燈翳然而向壁。羌百感之集腸兮,恍山陽之聞笛。援雅琴而命操兮,寫余恨之蕭摵。沾金徽而至曙兮,悵東方之既白”。向賦也善于用對偶句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情,如“嵇意遠而疏,呂心曠而放”,交代了嵇康、呂安兩人的性格特征,也正是這樣的性格特點,給他們惹來了殺身之禍?!皣@《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兩句對偶工整,化用典故,抒發(fā)了悲痛之情。向秀更運用排比句抒發(fā)了自己對嵇、呂二人的沉痛悼念及對自己前途未卜的憂慮:“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會兮,寄余命于寸陰?!?/p>
二
雖說許賦是模仿向賦之作,卻在相似之外,更多的是不同:二賦序文所述背景側重點不同;許賦比向賦抒情方式更為直接;許賦是向賦思想內容的深化。
兩篇賦文前都有一段序文,短小精悍,蘊涵豐富,均交代了寫作賦文的一些背景知識,但亦有不同之處。許賦的序文先點明了寫作時間——“丁未歲四月”,地點——“赴真州,路由溟州”,自然環(huán)境——“州經(jīng)大水,邑里寥落,無復昔日繁花之賞”,社會環(huán)境——“耆舊多凋喪”,自己的處境、狀況——“早衰多疾,居此世亦無幾何”,情感基調是悲愴的。向賦序文先介紹了嵇康、呂安的性格特征,嵇、呂二人,一個志向高遠,一個心胸曠達,但終因“疏”、“放”的性格決定了命運,“其后各以事見法”,語氣平淡,但深深隱藏著向秀對殘暴當權者的憤恨。向賦序文重點書寫嵇康被殺之時“顧視日影,索琴而彈”超然物外的境界;略寫自己進京途中,路經(jīng)嵇康舊居,聽笛聲而嘆,提筆作賦的經(jīng)過。許賦序文的最后寫道:“遂抽思而為之賦,是向子山陽之感也已。”向子,即向秀。這一句交代了許賦是向賦的模擬之作,這就給我們對兩賦的比較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相較向賦語氣的抑郁平淡,許賦抒發(fā)情感則更為直接、強烈。許筠開篇就直抒憤懣之情:“余遭世之薄厄兮,悲屢躓于名途?!薄岸颉?,被迫害,《孟子·萬章上》:“是時,孔子當厄?!痹S筠曾經(jīng)五次被罷職,主要是因為他為人桀驁不馴,放浪形骸,不愿意巴結權貴,他在《對詰者》中說:“吾性鄙拙,疏而且粗。無機無巧,不諂不諛。”他亦不受禮教的束縛,迷戀“擁趙姬屏間,處楔鳴瑟,酌醴臉鯉”的生活。這種為人處世的方式,和當時朝廷所崇尚的正統(tǒng)思想相違背,自然不會被重用。但許筠同情人民的疾苦,“痛民生之無祿”,卻又無能為力,只能“強歡笑而徘徊”。許筠對水災后民不聊生的畫面大加描繪:“憑陽侯之吼怒兮,襄大陸以洪波。決金堤而壞巨防兮,鏟傔岸之嵬峨。驚老稚之隨湍兮,餌幽窟之鮫龜。櫛千家之傍郭兮,今沉沒而成河。”“陽侯”是古代傳說中的波濤之神?!瓣柡睿觋枃钜?。其國近水,溺水而亡,其神能為大波,有所傷害,因謂之陽侯之波?!保ā痘茨献印び[冥訓》)賦中引此典故,意在寫洪水之大、災害之重。如此悲愴之景正與作者悲傷之心相契合,所以許筠悲憤填膺,大聲向造物的主宰疾呼:“酷罰之奚偏兮,吾將罪夫真宰?”表面在責問蒼天,怨天降洪災于人民,實是責問朝廷的統(tǒng)治者,抒發(fā)的感情異常激憤、強烈。
由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向秀則用含蓄曲折的手法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魏、晉之際,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黑暗恐怖的亂世,“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晉書·阮籍傳》),曹氏與司馬氏爭奪政權,終以司馬懿兵變誅殺曹爽,政權歸司馬氏而結束。司馬氏為了鞏固政權,對士人采取或殺戮或籠絡的策略。公元263年,剛腸疾惡、忤世違俗的嵇康和士人呂安被殺,造成了極其恐怖的氛圍,在士林中引起了巨大的反應,海內名士紛紛趨附于司馬氏的門下,向秀也就是在此時,走出隱逸的山林,應招赴洛陽。在這種大的政治環(huán)境下,向秀的賦作在抒發(fā)感情時,自然不會直抒胸臆,只能曲折含蓄。
許筠不僅僅是模仿向秀的《思舊賦》,更是對其賦作的深化和發(fā)展。許筠借用“水災”過后家園遭災這一情況,運用曲筆,抒發(fā)了自己遭受貶謫的不幸遭遇。這篇賦文是騷體賦,不僅在形式上模仿屈原賦,內在精神上也與屈原賦相切合,作品中浸透著濃郁的悲怨精神,這與許筠的人生遭際和創(chuàng)作主張是相關聯(lián)的。許筠生活在朝政混亂、黨爭激烈復雜的李朝宣祖、光海君時期,他曾經(jīng)五次被貶謫,一次遭流放,后被處死。他追求富于性情的創(chuàng)作,他肯定充滿性情的唐詩,詩論中“似唐”、“逼唐”、“近唐”等語俯拾即是,而魏晉文學正是給唐詩提供養(yǎng)分的沃土。許筠的這種人生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主張,自然會反映在其賦作中,在模仿向秀的基礎上,使其賦作成為抒發(fā)自己性情的載體,更是自己創(chuàng)作理論的深化與發(fā)展。
綜上所述,賦文學是中朝寶貴的文學遺產(chǎn),也是中朝文化交流源遠流長的有力證明。許筠的賦是朝鮮漢文學重要的組成部分,體現(xiàn)出許筠深厚的漢文化功底,也反映出當時的時代背景與社會風貌。對比許筠、向秀的同題之作《思舊賦》,可以透視兩位作家的心路歷程、審美價值取向、社會大環(huán)境,不僅可以拓寬中朝比較文學視野中的許筠研究領域,更會對人們以后進行中朝賦文學比較提供可資借鑒之處,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與現(xiàn)實價值。
[1]于春海. 精心刻鏤 自鑄新詞——許筠《思舊賦》意旨探微[J].東疆學刊,2005,(3).
[2][韓]金錫胄. 海東辭賦[C].漢城:太學社,1992.
[3]王彬. 古代散文鑒賞辭典[C].北京:農村讀物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