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萍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淮安 223300）

李小峰：漸行漸遠的新文學出版家

陳樹萍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淮安 223300）

李小峰是新文學出版機構(gòu)北新書局的創(chuàng)辦人，一直得到魯迅的鼎力支持。他尊重魯迅的出版意圖，接受魯迅的具體建議，為新文學的出版?zhèn)鞑プ龀隽酥匾暙I。而他之所以被歷史冷落主要是緣于與魯迅的版稅糾紛，但是瑕不掩瑜，在歷史評價時不能因此而抹殺他的功績。

李小峰；新文學出版；歷史評價

胡適先生曾感慨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看看中國現(xiàn)代文化人的遭遇，更覺得這句話很耐人尋味。今天知道李小峰做過何等事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偶有所知又多半是因為魯迅與北新書局的版稅糾紛，于是鄙薄它的創(chuàng)辦者李小峰了。然而若是回到1930年代的新文學出版場域，人們便會愕然發(fā)現(xiàn)李小峰是無法繞過的人物。簡單說來，李小峰自1925年3月正式創(chuàng)辦北新書局開始，就在無意之中引導(dǎo)了新文學出版事業(yè)的發(fā)達，以“新銳”著稱的北新書局迅速成長為一家令人尊敬的出版機構(gòu)，李小峰的個人聲望也在1929年前后達到頂峰，此后他一直以出版家的面貌出現(xiàn)于大眾視線之內(nèi)。建國后，經(jīng)過公私合營，北新書局走完了自己的歷史的旅程。1955年李小峰成為上海文化出版社（后改名為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只是他大部分時間都耗費在反省、檢查中?！皠兿黥斞浮钡恼胃呙睋]之不去，而他的出版功績再無人問起，終于成為過眼煙云，不為人知了。但對于一位曾經(jīng)得到魯迅賞識、扶持并做出努力的出版家來說，這顯然過于冷漠了。

一

只要翻閱魯迅先生的著作年表便會發(fā)現(xiàn)，北新書局出版發(fā)行了魯迅先生24部著作（或譯作）。魯迅似乎將作品專供北新書局，成為“駐局”作家，而它只不過是剛從北大畢業(yè)的李小峰在1925年正式創(chuàng)辦的私人書局，根本不能與商務(wù)印書館、中華書局等大型出版機構(gòu)相抗衡。文壇巨匠將個人心血盡付一個藉藉無名的青年人之手，看似草率，卻由此催促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出版史上的一個奇跡：北新書局成為新文學出版?zhèn)鞑サ摹袄洗蟾纭?，以出版魯迅、周作人、郁達夫、冰心等人的著作出名。那么，問題由此產(chǎn)生：李小峰何以能得到魯迅的信任，以至于成為出版魯迅著作的不二人選呢？這就要從魯迅與李小峰雙方的個性氣質(zhì)與理想追求說起。

李小峰（1897—1971），江蘇省江陰縣人，1918年進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習，1923年畢業(yè)。根據(jù)其家人與朋友的描述，李小峰的性情并不活潑，但是勤勉踏實而又有魄力。醉心于新文化的李小峰在北大讀書期間進入新潮社幫忙社務(wù)，主要是編輯出版《新潮》雜志與新潮社策劃的叢書，積累了相關(guān)工作經(jīng)驗。當時新潮社社員孫伏園很得魯迅賞識，孫伏園又與李小峰志趣相投，由此李小峰與魯迅逐漸相識。由《魯迅日記》可知，1923年4月15日晚孫伏園帶著孩子與李小峰一起去拜訪魯迅，這是李小峰第一次出現(xiàn)在魯迅的寓所。1924年11月《語絲》的創(chuàng)刊讓雙方的交往變得密切起來。1925年2月魯迅為李小峰校對譯著《兩條腿》表明雙方的交誼已經(jīng)非尋常人所比了。1925年2月24日李小峰之妻蔡漱六與魯迅相識（這位女士以后長期與魯迅打交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得知北新書局的創(chuàng)辦到底醞釀了多久，但魯迅顯然很關(guān)注此事，而李小峰也將魯迅視作事事可以請教的可信賴的師長。僅在1925年2、3月份北新書局正式創(chuàng)辦前后，魯迅日記便有17次與李小峰相關(guān)的記錄，這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交往高峰。身為北大學子，李小峰氣質(zhì)深沉，有著很濃的書生氣，也就是被魯迅一再愛惜的 “傻氣”[1]。正是這份“傻氣”讓魯迅對李小峰的北新書局一直另眼相待，始終不曾棄之而去。

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很早就意識到編輯刊物出版書籍的重要性并且多有實踐之舉，但是如果將編輯出版作為主要事業(yè)又顯然有悖魯迅的文化使命。魯迅早年有編輯出版書籍的經(jīng)歷，但以失敗告終。此外，魯迅也曾遭遇過大書局的退稿。許欽文曾提到魯迅文稿被大書店多次拒絕之事：“魯迅先生初次作稿的時候，是投到某大書店里去的，可是不收；寄去，退回來；再寄去，又退回來；因為他的文章富于革命性，而大書店只知道墨守成法，而且文藝作品，重在創(chuàng)造，表現(xiàn)的方式是力求新穎的，而一般編輯的人，腦中只有幾篇古文的格式，不符成見就認為不對，因此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等到退寄了的稿子在別處發(fā)表，已為許多讀者所歡迎，還以為是怪事，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太淺?！盵2]因此，李小峰與北新書局的及時出現(xiàn)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魯迅的難題。魯迅曾回顧雙方合作之原委：“我以為我與北新，并非‘勢利之交’，現(xiàn)在雖然版稅關(guān)系頗大，但在當初，我非因北新門面大而送稿去，北新也不是因我的書銷場好而來要稿的。所以至去年止，除未名社是舊學生，情不可卻外，我決不將創(chuàng)作給與別人?！盵3]在這封信中，魯迅所言“在當初，我非因北新門面大而送稿去，北新也不是因我的書銷場好而來要稿的”，很能概括出最初雙方合作的基礎(chǔ)：彼此都有著共同的傳播新文化的理想。物質(zhì)的簡陋無妨雙方志趣相投，在譯作《苦悶的象征》出版之時，魯迅親自動手撰寫廣告登載在《語絲》上，然后由李小峰等人張貼在北大各院門口的事實便足以證明了這一點。[4]

二

在魯迅、周作人、郁達夫等人的鼎力支持下，北新書局在1949年之前出版的文學類書籍達到了545種，其中中國文學達到400種，且以新文學作品為主。若與其他出版機構(gòu)相比，這樣的出版速度與業(yè)績是相當驚人的。[5]可見，李小峰從北新書局成立之初就定位明確：將之打造成新文學書籍的專業(yè)出版機構(gòu)。從魯迅與李小峰的長期交往來看，魯迅對北新書局一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李小峰則以尊重與厚待相回報，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是也，由此奠定了雙方長久合作的感情基礎(chǔ)。

魯迅很重視李小峰與北新書局的生存與發(fā)展，他不僅將自己的新作盡量付與北新書局出版，而且在打擊盜版（時人稱為“翻印”、“翻版”）方面也樂意助北新書局一臂之力。1930年代盜版書籍最厲害的地方是北平。為了對付北平的盜版者，魯迅不僅同意專門印刷廉價版本供應(yīng)北平圖書市場，而且主動降低版稅以示支持。[6]此外，魯迅還常常情不自禁地關(guān)心北新書局其他出版物。他常常超越簡單的商業(yè)關(guān)系，宛如慈父對待孩子那樣，簡直有點“偏私”。[7]即使其他書店許以優(yōu)渥待遇以獲得其著作的出版權(quán)時，也被他拒絕了。當章廷謙校點的《游仙窟》在印刷上屢被延誤時，魯迅不停地催促李小峰，因為鄭振鐸等人也在校點排印該書，一旦先于北新書局出版，北新書局的版本難免受到影響，真是 “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孰料鄭振鐸等人的速度更慢，鄭振鐸等人在《文學周報》上的討論宛如給北新書局做廣告一樣，讓魯迅自嘲不已：“例如《游仙窟》罷，印了一年，尚無著落。我因聽見鄭公振鐸等，亦在排印，乃力催小峰，而仍無大效。后來看見《文學周報》上大講該《窟》，以為北新之本，必致落后矣。而不料現(xiàn)在北新本小峰已給我五本了居然印行，鄭公本卻尚未出世，《文周》之大講，一若替李公小峰登廣告也者。嗚呼噫嘻，此實為不佞所不及料，而自悔其性急之為多事者也?！盵8]北新書局轉(zhuǎn)向教科書業(yè)務(wù)時，他公開表示自己的疑慮與擔憂：“學校用書，近來各書局競相出版，且欲銷行，仍須運動，恐競爭亦大不易。北新又一向以出文藝書得名，此舉能否順利，似亦一問題也?！盵9]在北新書局因為封門的壓迫而導(dǎo)致經(jīng)濟困難時，他決不會去催逼版稅：“觀北新辦法，蓋還要弄下去，其對我們之態(tài)度，亦尚佳，今日下午我走過支店門口，店員將我叫住，付我百元，則小峰之說非謊，我想，本月版稅，就這樣算了罷。 ”[10]

就李小峰而言，他的出版思想與一些做法是很值得借鑒的。

1.努力追隨新文化思想，尊重魯迅等人的出版意圖，這大概是最重要的讓魯迅不忍隨意棄之而去的原因。李小峰與其他書商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他本人的新文化思想比較深厚，站在時代思想潮流的前列。因此，他極服膺于魯迅、周作人等新文化大家。對于魯迅介紹的稿件，無論賺錢與否，李小峰都立即付印。這難得的義氣之舉深深打動了魯迅：“前兩三年，別家不肯出版的書，我一紹介，他便付印，這事我至今記得的。雖然我所紹介的作者，現(xiàn)在往往翻臉在罵我，但我仍不能不感激小峰的情面。”[11]魯迅曾推薦了許多青年作者的書稿給李小峰，李小峰從未表現(xiàn)出為難的神色。這是李小峰一貫的作風。他對于周作人介紹的稿件也是如此態(tài)度。周作人曾經(jīng)將李大釗的文稿介紹給李小峰，明知道會被查禁，他仍是想盡辦法讓書籍面世。果然，《守常文集》甫一問世即被查禁，讓書局蒙受了經(jīng)濟損失。明知無利可圖甚至會惹火燒身，但對于李小峰來說，尊重魯迅、周作人等人的出版意圖比現(xiàn)實考慮更重要。這也是他能夠維護《語絲》的“真純、勇敢”與《奔流》（魯迅主編）的“左翼底色”的原因。

2.從善如流，接受魯迅的出版銷售建議。作為知識分子，魯迅更看重書店的傳播之功而非生意賺錢之道，因此他從作者與讀者的立場出發(fā)提出了許多建議。如書籍印刷要精美、注意封面設(shè)計、版面要多留天地；實行碼洋實價售書、降低書價、開架售書便于閱讀等等。而開架售書更是引領(lǐng)了書籍銷售的時尚，當時許多書店出于保守的生意經(jīng)，害怕表面的經(jīng)濟損失而不讓讀者自由翻閱，魯迅則提出這一點以求有利于貧困讀者。魯迅的諸多建議在當時看來是有損書商利益的，但是李小峰一一接受并及時改進，務(wù)求達到魯迅的要求。這就增加了北新書局獲得優(yōu)質(zhì)的文化印象資產(chǎn)的可能?！皟?yōu)待作者”則具體表現(xiàn)在北新書局提高了作者的版稅標準。北新書局定下的版稅標準為：魯迅25%，周作人、郁達夫、冰心等20%，其他人為15%。當時各書店最高的版稅是15%，一般的是12%。[12]李小峰甚至注意到魯迅對毛邊書的愛好，在北新書局出版了許多毛邊書以適應(yīng)當時一班“毛邊黨”的需要。

3.策劃出版品牌期刊與叢書，推出新作家。同人期刊《語絲》的成功啟發(fā)了李小峰出版期刊雜志的設(shè)想。他在接手《語絲》的出版發(fā)行業(yè)務(wù)之后，還先后出版了 《北新》、《現(xiàn)代文學》、《青年界》、《奔流》、《小學生》等刊物。這些刊物的讀者群比較明確，覆蓋了各類學生。此外，李小峰有感于讀者喜歡追捧名家的心理，于是策劃了各種叢書，叢書無一例外地以名家掛帥，再搭上初出茅廬的新作者。這樣一來，李小峰就借名家之東風，順利推銷新作者。不斷推出新作家不僅有益于新人的成長，而且還是一個書局眼光與魄力的證明。

4.超前的廣告意識?！墩Z絲》創(chuàng)辦之初就會利用期刊的中縫做書籍廣告。此后的期刊繼承了這一便捷手段。李小峰常常在新書未出之前便開始進行預(yù)告，接受讀者預(yù)定，以此制造熱烈的銷售氛圍。而書籍的廣告并不冗長、夸張，通常是一兩句話簡要介紹而已，其中部分書籍廣告還是出自魯迅之手。此外，李小峰還在期刊上舉行“征文”活動，部分征文針對青年讀者的生活與心理，讓讀者直抒胸臆，關(guān)注舉辦征文的雜志。而“讀書征文”是一種非常別致的廣告方式，他通過指定閱讀書籍參與有獎?wù)魑牡姆绞綆幼x者的閱讀北新書局所出新書的興趣。

世事變幻莫測，世人于是感慨知音稀。李小峰與魯迅的合作在1929年經(jīng)受了一次幾乎毀滅性的考驗。由于北新書局常年拖欠魯迅的版稅，以至于讓魯迅忍無可忍，于8月13日正式委托律師索取版稅。最終他接受了郁達夫等友人斡旋，與北新書局達成解決方案[13]。就魯迅書信與日記來看，與其他許多精明的書店老板相比，李小峰還是相對忠厚的。在魯迅的書信中，他留下了許多書店的為難記錄：“該局（光華）很不好，他將紙版取去，至今不付款，再版也徑自印賣，不來取‘印證’，我們又在重壓之下，難以出頭理論，算是上了一個當?！遍_明書店則是 “一個刻薄的書店”，1931年未名社解散后魯迅與開明打交道收回書款的經(jīng)歷相當曲折：“我有三千余，與開明書店交涉至今，還是分文也得不到”。[14]

版稅糾紛并未讓魯迅中止與北新書局的合作關(guān)系，仍是對北新書局厚愛有加，這讓李小峰感懷一生。新文學出版事業(yè)的精神導(dǎo)師魯迅與其實踐者李小峰不僅共同創(chuàng)造了民間小資本經(jīng)營 “大文化”的奇跡，而且共同分享了現(xiàn)代出版的優(yōu)勢與利益，在各自的位置上互動影響，留下了一個出版者與作家之間的經(jīng)典例證。

[1]魯迅.271226致章廷謙[A].魯迅全集（第11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05

[2]許欽文.魯迅先生與新書業(yè)[J].青年界，第10卷，第4號（1936年11月）

[3]魯迅.330102致李小峰[A].魯迅全集（第12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37－138

[4]李小峰.魯迅先生與北新書局[J].出版史料，1987，（2）

[5]李家駒.商務(wù)印書館與近代知識文化的傳播[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168

[6]魯迅.310808致李小峰、320424致李小峰[A].魯迅全集（第12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2，83

[7]許廣平.魯迅和青年們[A].許廣平憶魯迅[C].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237

[8]魯迅.290315致章廷謙[A].魯迅全集（第11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55，656

[9]魯迅.310426致李小峰[A].魯迅全集（第12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4

[10]魯迅.321126致許廣平[A].魯迅全集（第12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26

[11]魯迅.271226致章廷謙[A].魯迅全集（第11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05

[12]李宗奮.北新書局的盛衰[J].江陰文史資料第6輯，1985，（8）

[13]陳樹萍.北新書局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

[14]魯迅.321212致曹靖華、330209致曹靖華、320108致曹靖華[A].魯迅全集（第12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30，14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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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9530（2011）01-0006-03

2010-12-10

教育部人文社科課題基金項目（09YJCZH050）

陳樹萍（1972-），女，江蘇淮安人，復(fù)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流動站研究員，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