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龍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詩序范型與西晉名士剪影
——論《思歸引序》的雙重價值
李乃龍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文選》“序”類所錄的石崇《思歸引序》,是單篇詩序。石崇在詩序史上的地位在于,他不僅以《金谷集序》首開雅集序之風,而且在《思歸引序》中自述生平遭際、志趣好尚,寫景抒情議論,將詩序由簡單介紹創(chuàng)作緣起發(fā)展成為具有獨立價值的文體。同時,詩序生動地從各方面展示出西晉時期耽于享樂的名士形象。
序;任日方;王儉
序作為文體,從內(nèi)容上分,可有文章序、紀物序和贈別序三類,而以文章序為最常見。
文章序作為評論介紹作品內(nèi)容的文體,由被評價的作品催生,從存在意義上說具有附屬性;從內(nèi)容上說,序圍繞對象作品而展開,是對作品的解讀或補充,具有說明性。序在訓詁學上的次第意味要求作為文體的序具有條理性,這構成了文章序的三個文體特征《。文選》“序”類錄文九篇,均屬文章序。其中有總集序:卜子夏《毛詩序》、孔安國《尚書序》;有別集序:任《王文憲集序》;有雅集序:顏延之、王融同題《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有單篇作品序:皇甫謐《三都賦序》、陸機《豪士賦序》;有史書序:杜預《春秋左氏傳序》。石崇《思歸引序》也是單篇作品序。序而成為經(jīng)典,一在于文體上的樣板性,一是序中人物形象具有典型性。
《思歸引序》在詩序史上具有范型意義。詩而有序,肇始之作為《毛詩序》。漢代無詩,十九首為無名氏所撰,無序。漢樂府《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之序?qū)崬槟铣怂?降及建安,詩人開始在詩前冠序,以明創(chuàng)作緣起。此風由曹丕首開其端:《玉臺新詠》卷二曹丕《劉勛妻王宋雜詩序》:“王宋者,平虜將軍劉勛妻也。入門二十余年,后勛悅山陽司馬氏女,以宋無子,出之。還于道中,作詩二首?!盵1]58又《藝文類聚》卷三十四“哀傷”類引魏文帝《寡婦詩》曰:“友人阮元瑜早亡,傷其妻子孤寡,為作此詩?!盵2]595詩皆為他人婚姻家庭悲劇而作,序明緣起并寄以同情。由《毛詩序》的點題旨到明緣起、抒情感,使序體的說明功能得以發(fā)揮。不過,曹丕的榜樣作用并不明顯。建安諸子中有為賦、銘撰序者[3],而未見有為詩著序者,只有曹植是個例外?!段倪x》卷二十四曹植《贈白馬王彪》詩李善題注引原序云:“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jié)氣,到洛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后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每恨之。蓋以大別在數(shù)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盵4]340詩序自述遭際,恨聲如聞,感情濃烈,兼具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
逮至有晉,為詩撰序之風日濃?!队衽_新詠》卷九傅玄《擬四愁詩序》:“昔張平子作《四愁詩》,體小而俗,七言類也。聊擬而作之。名曰《擬四愁詩》”[1]404。序文表明了七言詩在時人心目中的印象,點出了仿作的心理動因,具有文學史價值?!端囄念惥邸肪砣桓迪獭洞鹋四嵩姴⑿颉吩?“司州秀才潘正叔,識通才高,以文學溫雅為博士。余性直而處清論褒貶之任,作詩見規(guī),雖褒飾之舉,非所敢聞,而斐粲之辭,良可樂也。答之雖不足以相酬報,所盍各言其志也”[2]549。這是贈答詩序的典型:介紹贈者與答者的社會地位和形象,交代了贈答的意圖,以尊人卑己為序文基調(diào)。
石崇在詩序史上的地位在于:他不僅以《金谷集序》首開雅集序之風,而且在《思歸引序》中自述生平遭際、志趣好尚,寫景抒情議論,將詩序由簡單介紹創(chuàng)作緣起發(fā)展成為具有獨立價值的文體,成為后人圭臬。
《思歸引》詩與序在內(nèi)容上互相映發(fā)補充,各有側重,成為詩與序結合的范例。
先看《思歸引》詩。石崇有《思歸引》和《思歸嘆》,兩者皆詩,但后者為騷體,見載于嚴可均輯《全晉文》卷三十三,由其中“登城樓兮隅兮臨長江,極望無涯兮思填胸”[5]1650句推斷,當作于元康元年(291)荊州刺史任上?!端細w引》為雜言詩,見載于《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四。詩云:“思歸引,歸河陽。假余翼,鴻鶴高飛翔。經(jīng)芒阜,濟河梁,望我舊館心悅康。清渠激,魚彷徨,雁驚氵斥波群相將。終日周覽樂無方。登云閣,列姬姜,拊絲竹,叩宮商,宴華池,酌玉觴?!盵6]644序有“遂肥遁于河陽別業(yè)”云云,知詩中“歸河陽”、“望我舊館”指河陽別業(yè),亦即《晉書》本傳中的“金谷別館”。又由序中“五十以事去官”句可以推知,詩和序并作于五十歲時出為征虜將軍、假節(jié)、監(jiān)徐州軍事任上。據(jù)《晉書》本傳,石崇與徐州刺史高誕爭酒相侮,為軍司所奏,免官。遂有《思歸引》詩及序。序中“以事去官”之事即指此。嚴可均《全晉文》將《思歸引序》冠于《思歸嘆》前,誤。曹道衡、沈玉成編撰《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卷》“石崇”條謂“在荊州,……嘗登城臨江,作《思歸引》”[7]73,“《思歸引》”恐為“《思歸嘆》”之筆誤。
《思歸引序》計凡193字,篇幅短小而內(nèi)蘊豐厚,錄之如次,以便對照分析:
余少有大志,夸邁流俗,弱冠登朝,歷位二十五年,五十以事去官。晚節(jié)更樂放逸,篤好林藪,遂肥遁于河陽別業(yè)。其制宅也,卻阻長堤,前臨清渠,百木幾于萬株,流水周于舍下。有觀閣池沼,多養(yǎng)魚鳥。家素習技,頗有秦趙之聲。出則以游目弋釣為事,入則有琴書之娛。又好服食咽氣,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然見牽。羈婆娑于九列,困于人間煩黷,常思歸而永嘆。尋覽樂篇,有《思歸引》,儻古人之情,有同于今,故制此曲。此曲有弦無歌,今為作歌辭,以述余懷。恨時無知音者,令造新聲而播于絲竹也。
詩與序都表達“思歸”題旨,但重心和手法各有側重。從時間上看,詩以當下歸思起首擒題,序則從作者的少年為敘事起點,縷敘平生;詩以“假余翼,鴻鶴高飛翔”的想象寫歸程,而序則略去歸程;同樣是充滿“心悅康”的別館生活描繪,詩主要是懸想即將到來的佳人美酒,而序主要是回憶當年美景中的優(yōu)游;詩不云何以思歸,而序則從倦于宦游角度具體闡述。從節(jié)奏來看,詩以短促的句式為主,全詩17句中,3字句達13句之多,形象生動地表達了歸思的迫切和對急管繁弦的奢侈淫靡生活的渴望;而序的句式則長短不拘,展示出與回憶中的優(yōu)游自在的別館相諧和的韻致。
詩題云“歸”,歸的終點是河陽別業(yè)。而河陽舊館的生活是一種聲色犬馬生活,其中音樂歌舞占了不輕的比重,故詩與序在這一點上都予以著意突出,詩云“列姬姜,拊絲竹,叩宮商”,序則謂“家素習技,頗有秦趙之聲”。因此詩取古樂中的《思歸引》為題,宜乎其然。而序則云有感于“此曲有弦無歌,今為作歌辭,以述余懷。恨時無知音者,令造新聲而播于絲竹也”,既解釋了詩的緣起,又與詩題的意蘊嚴絲合縫,融為一體,堪稱妙筆。
《思歸引序》不僅是《思歸引》詩創(chuàng)作緣起的交代和內(nèi)容的補充,還是作者生動的自畫像。揆諸史實,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幅自畫像還是晉代尤其是晉初名士的一個縮影。
序中的石崇是一個耽于享樂的名士形象。其享樂生活的構成要件是美人、美酒、美景以及弋釣、琴書、服食咽氣等雅人高致。石崇自謂“晚節(jié)更樂放逸”。他的享樂人生價值觀很早就確立了,《晉書》卷三十三《石崇傳》載:“嘗與王敦入太學,見顏回、原憲之象,顧而嘆曰:‘若與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間。’敦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貢去卿差近?!缯?‘士當身與名俱泰,何至甕牖哉!’其立意類此。”[8]1007其中的“士當身與名俱泰”就是石崇的人生信條。為了獲得支撐無限奢侈生活的財富,石崇無所不用其極,湯球輯《晉書》卷六《石崇傳》載:“石崇百道營生,積財如山?!碧菩蕖稌x書》本傳載:“崇穎悟而有才氣,而任俠無行檢。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盵8]1006這是石崇在出為南中郎將、荊州刺史、領南蠻校尉、加鷹揚將軍任上的事。身為封疆大吏,居然率眾掠劫過境的使者客商!斂財手段之卑劣,在中國歷史上堪稱空前絕后。
石崇不擇手段搜括財貨,目的在于享受奢華的生活?!稌x書》本傳載其“財產(chǎn)豐積,室宇宏麗。后房百數(shù),皆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與貴戚王愷、羊王秀之徒以奢靡相尚?!盵8]1007又云:“石崇廁常有十余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沈香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箸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弊⒁墩Z林》曰:“劉實詣石崇,如廁,見有絳紗帳大床,茵蓐甚麗,兩婢持錦囊。實遽反走,即謂崇曰:‘向誤入卿室內(nèi)。’崇曰:‘是廁耳?!盵9]468廁所中的陳設如此豪華,其他可想而知。本傳又載石崇死后家產(chǎn)被藉沒,“有司閱崇水碓三十余區(qū),蒼頭八百余人,他珍寶貨賄田宅稱是?!睆聂┟姿缘臄?shù)量可見其田產(chǎn)之浩,從奴仆的數(shù)量可見其生活之奢。
以奢相尚之風,幾乎隨著有從晉的建立而刮起,《晉書·五行志中》載:“王愷、羊王秀之儔,盛致聲色,窮珍極麗。至元康中,夸恣成俗,轉相高尚,石崇之侈,遂兼王、何而儷人主?!盵8]837據(jù)《晉書》卷三十三《何曾傳》載:何曾“每燕見,不食太官所設,帝輒命取其食。蒸餅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食日萬錢,猶言無下箸處?!盵8]998劉毅等人數(shù)次彈劾何曾侈汰無度,劉享劾奏華侈,“帝以其重臣,一無所問?!本鞯哪S使這種奢侈之風更加肆無忌憚?!逗卧鴤鳌犯捷d何曾之子何劭“博學,善屬文,陳說近代事,若指諸掌”,“而驕奢簡貴,亦有父風。衣裘服玩,新故巨積。食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為限”[8]999,奢侈過于乃父。《晉書》卷五十五《夏侯湛傳》載:“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構新詞”[8]1491,出身名門,“性頗豪侈,侯服玉食,窮滋極珍。及將歿,遺命小棺薄斂,不修封樹”[8]1499,只圖生前享受,不為身后之謀,與石崇“士當身與名俱泰”人生信條不謀而合?!稌x書》卷四十二《王濟傳》載傳主“性豪侈,麗服玉食。時京洛地甚貴,濟買地為馬埒,編錢滿之,時人謂為金溝?!盵8]1200也是和王愷斗富諸豪中的一員。王濟性格峻厲,雖不及石崇宴席上殺艷婢以示豪申威,但也差可擬之。諸豪之中,羊王秀最有石崇之風,《晉書》卷九十三《羊王秀傳》載:“王秀性豪侈,費用無復齊限,而屑炭和作獸形以溫酒,洛下豪貴咸競效之。又喜游宴,以夜續(xù)晝,中外五親無男女之別,時人譏之?!盵8]2411正是晉武帝的優(yōu)容,才使其時士臣放縱享樂,公然置武帝本人的“大弘儉約”的詔令于不顧(見《晉書·武帝紀》),橫行不法,有恃無恐。王濟、羊王秀、石崇就是這類士臣的代表人物,尤以石崇為最??梢酝普?西晉初年的這種風氣與正始士人率性放誕的風氣影響不無關系。
再看石崇“好服食咽氣”的意味。晉初的服食修仙之風盛行于江左,神仙道教理論的集大成者葛洪就以吳越為活動中心,此風在石崇生活的政治中心洛陽并不濃厚。如,同時的長安士人摯虞在《思游賦》中就先陳“乘太虛而搖曳之美”而后又否定之。石崇逆時而動,除了“志在不朽”、永享奢華的考慮之外,還是一種“夸邁流俗”天性的表現(xiàn)。
在石崇身上,集中了西晉名士的諸多典型特征。例如,何曾雖尚豪崇奢,但“閨門整肅,自少及長,無聲樂嬖幸之好”,而石崇則既好美食,也好美人,“家素習技,頗有秦趙之聲”,絲竹歌舞,不可一日無之。又如貴為武帝心腹的羊祜,《晉書》卷三十四本傳謂“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8]1020,但從弟羊王秀的奢華卻不以為然。而石崇“游目”“放逸”之外,奢侈有過羊王秀。
[1](陳)徐陵編,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唐)歐陽詢.藝文類聚[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Z].北京:中華書局,1989.
[4](梁)蕭統(tǒng)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嚴可均.全晉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7]曹道衡,沈玉.中國文學家大辭典[Z].北京:中華書局,1996.
[8](唐)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The Paradigm of Poem Preface and Silhouette of Celebrities in Xijin:On the Double Values of Si Gui Yin Xu
LI Nai-l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Guangxi 541004)
Shi Cong’sSi Gui Yin Xu,which was abstracted in the preface of Wen Xuan,is single poem preface.Shi Cong’s historic position in poem preface lies in that he started the Ya Ji Xu with hisJin Gu Ji Xu,stated his life and interests and developed the preface from simple introduction to valuable text by describing scenery and expressing emotion and making comments.Meanwhile,the poem preface shows the image of celebrities vividly in Xi Jin.
preface;Ren Fang;Wang Jian
I206.2
A
1673-8861(2011)01-0067-03
2010-12-20
李乃龍(1957-),男,壯族,廣西天等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體學、宗教與文學、漢唐文學。
廣西“人文強桂工程”研究項目(桂科軟0511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