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彤彤

“同形異源典故詞”摭談

□郝彤彤

同形異源典故詞是典故詞語的一個特殊類別，是典源不同但字面偶合的一組詞。從意義關(guān)系來看，有的相去甚遠(yuǎn)，有的意有關(guān)涉。因字面形式相同，理解時易造成張冠李戴，必須結(jié)合具體語境加以辨別。

同形異源典故詞;典故詞語;語源;語境

典故詞語是一種極有特色又極為復(fù)雜的詞匯現(xiàn)象。它是在用典過程中對典故通過壓縮、概括等手段而形成的具有典故因素的詞或者固定短語。詞匯學(xué)界以前對典故詞語的關(guān)注主要體現(xiàn)于典故辭典的編纂，理論探討也多局限于專家對這些典故辭典所做的序言中。目前詞匯學(xué)界已經(jīng)開始重視對它進(jìn)行理論研究，把它作為漢語詞匯中具有獨立理論價值的一類詞匯現(xiàn)象，與成語、歇后語等并列，不僅在典故詞典編纂理論方面有了新的突破，而且在典故詞語的構(gòu)成、音節(jié)、詞義、接受等等的理論探求方面取得了很大成績。本文對典故詞語中的“同形異源典故詞語”略陳陋識，希祈方家指正。

在以往關(guān)于典故詞的理論探討中，人們關(guān)注一類“同源異形典故詞”，即“幾個不同的詞出自于同一個典故，即同一個典故會形成形式不同、意義也不同的若干個典故詞，這便是同源異形典故詞。”［1］如出自《莊子》“匠石運斤”典故的典故詞語“斫鼻”、“盡堊”、“斧正”，出自“江淹夢見五色筆”典故的“夢筆”、“五色筆”、“江郎才盡”，都屬此類。

本文要討論的“同形異源典故詞”也是典故詞語理論研究中值得關(guān)注的一類?！靶巍敝笗嫘问?，“源”是指典故詞語的來源、出處，它對典故詞語的意義有著天然的規(guī)定性，來源不同自然含義有別。中國歷代典故浩如煙海，有些典故詞語語源的典故因素可能會有相近之處，因而在典故詞語的形成過程中，就可能會出現(xiàn)字面形式偶然相同的典故詞。但在典故詞的運用即用典過程中，每一個典故詞語出現(xiàn)在語境中都是特定的“這一個”，有其自身特定的實際使用意義、文化意義和聯(lián)想意義，理解時要詳加辨別。對這類詞語，可以這樣作一界定：出自幾個不同典故的只在字面形式上偶然相合的典故詞語。

【作者單位】泰山醫(yī)學(xué)院人文社科部，山東 泰安，271000

一、從意義間的關(guān)系來看，同形異源典故詞有兩大類：

(一)語源不同，意義相去甚遠(yuǎn)

有些同形異源典故詞沒有任何意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只是在字面形式上偶合。如：

“雞肋”，一是用來喻指乏味又不忍舍棄之物。源出《三國志· 魏書·武帝紀(jì)》裴注引《九州春秋》載：時王(曹操)欲還，出令曰“雞肋”，官屬不知所謂。主薄楊修便自嚴(yán)裝，人驚問修：“何以知之?”修曰：“夫雞肋，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以比漢中，知王欲還也?！焙笕税堰@個故事凝縮成“棄之可惜，食之無味”這個含典故色彩的俗語。金元好問詩《送樊順之》“寒鄉(xiāng)況味真雞肋，清鏡功名屬虎頭”句，即用楊修事。［2］P805二是戲稱身體瘦弱，不堪一擊。源出《世說新語·文學(xué)》劉孝標(biāo)注引《竹林七賢論》載：伶處天地間，悠悠蕩蕩，無所用心。嘗與俗士相牾，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筑之。伶和其色曰：“雞肋豈足以當(dāng)尊拳!”其人不覺廢然而返。宋陸游《自規(guī)》：“但能常閉門，尊拳貸雞肋”句，即用劉伶典。［2］P286此二者意義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系，馬牛難風(fēng)。

“掉舌”，據(jù)《辭源》合訂本，有二義，一是指游說，典源是《新唐書·柏耆傳》：“(耆)且言愿得天子一節(jié)，馳入(王承宗)鎮(zhèn)，可掉舌下之?！?按：《辭源》此處有失，《柏耆傳》也不過是“流”，而非“源”，它也是在用典，其“源”應(yīng)為《史記·淮陰侯列傳》：“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之舌，下齊七十余城?！?宋蘇舜欽《蜀士》：“掉舌滅西寇，畫地收幽燕?！奔从么恕６侵敢捠?，此義項用之甚少，典源是宋釋惠洪《東坡羹》：“東坡鐺內(nèi)相容攝，乞與饞禪掉舌尋。”［3］P691二義相去甚遠(yuǎn)。

(二)語源不同，但意有關(guān)涉

有些同形異源典故詞雖然出源不同，但有相近的典故因素，意有關(guān)涉，甚至可以歸納出共同的意義。

如“斬蛟”，既見于《呂氏春秋·知分》春秋時次非斬繞船兩蛟事，又見于《水經(jīng)注》五春秋時澹臺滅明赍璧渡河斬蛟事，又見于《晉書》周處長橋下斬蛟事，還見于《初學(xué)記》七襄陽太守鄧遐入沔水?dāng)仳允?，皆為歷史上除害故事。如唐劉禹錫《劉夢得集》九《壯士行》：“明日長橋上，傾城看斬蛟?！保?］742再如“射石飲羽”這個典故詞，既有春秋楚熊渠子射石事(見于《韓詩外傳》六)，也有養(yǎng)由基射兕而中石沒羽事(見《呂氏春秋·精通》)，又有西漢飛將軍李廣事(見于《史記·李將軍列傳》)。后以之喻指功力深湛或用心精誠。［3］P472

再如“吐哺握發(fā)”，既有周公事(見《韓詩外傳》、《史記·魯世家》)，又有夏禹的記載(見《呂氏春秋》)，都指殷勤待士?！安疟M”，有鮑照事(見《宋書》)，又有江淹事(見《梁書》)，都指文思減退。

二、辨別同形異源典故詞的關(guān)鍵在于語境

此處，語境是廣義的語境，主要指上下文語境，也包括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等因素。

對于“語源不同，意義相去甚遠(yuǎn)”的第一類同形異源典故詞來說，依靠典故詞語所現(xiàn)語境找到其真正的源頭，從而確知其詞義，對正確接受作者本意尤為重要，因為意義都是在語境中才得以實現(xiàn)的。

如“題柱”，有兩個不同的語源出處，典故詞詞形雖然偶合，但意義卻是不相連屬，到底是哪一個要通過語境來判斷。一是出自漢司馬相如事，相如初到長安，過升仙橋，題柱曰：“不乘高車駟馬，不過此橋?！焙笠话阌米髁⒅镜牡涔试~。一是記漢田鳳事。田鳳為尚書郎，容儀端正，每入奏事，靈帝目送之，題柱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后來一般指儀表出眾或榮耀義。二者意義相去甚遠(yuǎn)。唐岑參詩《升仙橋》：“長橋題柱去，猶是未達(dá)時。及乘駟馬車，卻從橋上歸?！庇玫氖撬抉R相如事。北周庾信《周大將軍聞嘉公柳遐墓志》：“魏侯之見劉廙，不覺斂容;漢主之觀田鳳，遂令題柱?！秉c明用田鳳事。［3］P1849

“黃犬”詞，一是秦李斯事?！妒酚洝だ钏沽袀鳌罚骸岸蓝昶咴拢咚刮逍?，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zhí)，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二是晉陸機事，陸機有黃耳犬，曾為陸機長途傳遞書信。事見晉袓沖之《述異記》，后遂以“黃犬”為信使的代稱。這兩個典故都多為后世所用，根據(jù)語境較易辨別。唐李白《襄陽歌》：“咸陽市上嘆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弊髡咭暼胧藶槲吠荆l(fā)感喟之語，用李斯事;宋秦觀《別程公闢給事》詩：“裘敝黑貂霜正急，書信黃犬歲將窮?！薄皶拧币辉~即揭示出“黃犬”用陸機事。［4］

對于“語源不同，但意有關(guān)涉”這一類同形異源典故詞來說，依靠語境正確把握典故詞的意義也很重要。雖然意有關(guān)涉，但畢竟不相同，有時必須加以區(qū)分才不致誤解。

如“斷織”和“斷機”，僅從字面上看，既可以出自孟母教子事，也可以出自樂羊子妻勸夫事。前者事見漢劉向《古列女傳》一。傳說孟子少時，廢學(xué)回家，孟母方織，引刀斷其機織，曰：“子之廢學(xué)，若吾斷斯織也。”軻因勤學(xué)自奮，師事子思，遂成大儒。后者見《后漢書》八四《樂羊子妻傳》。東漢樂羊子遠(yuǎn)出求學(xué)，以久行懷思，一年即歸，妻引刀趨織曰：“夫子積學(xué)，當(dāng)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歸，何異斷斯織乎?”［3］P746二者語源不同，應(yīng)該是兩個不同的典故詞。在稱頌婦德的意義上是相同的，但是到底是稱頌?zāi)赣H之德，還是妻子之德，在具體詩文中，其含義要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加以辨別。如駱賓王《上兗州張司馬啟》：“加以承斷織之慈訓(xùn)，得銳志于書林;奉過庭之嚴(yán)規(guī)，遂容情于義圃?！保?］這里“斷織”顯然是稱頌?zāi)赣H之德。駱文上下對句，上句“斷織”與下句“過庭”對偶，“過庭”源出《論語·季氏》：“嘗獨立，鯉趨而過庭。”鯉，孔子之子，字伯魚。后人遂以父教為“過庭之訓(xùn)”。駱文“斷織”用的是孟母教子事，絕不可能是樂羊子妻事。但清顧炎武《悼亡》詩之五“他日樂羊來舊里，何人更與斷機絲”則從詩題和上下文語境可知是用樂羊子妻事。［2］P860

而對有些此類同形異源典故詞，要根據(jù)具體使用情況區(qū)別對待。如“三徑”，語源涉及蔣詡和陶潛二人，義為歸隱。宋張炎《風(fēng)入松·贈蔣道錄溪山堂》詞：“舊家三徑竹千竿，蒼雪拂衣寒?！眱H從“三徑”不能判斷與蔣詡有關(guān)還是與陶潛有關(guān)，但這首詞是贈給蔣道錄的，與蔣詡同姓，詞中應(yīng)是用蔣詡典。再如金元好問《答吳天益》詩：“三徑他時望羊仲，卻應(yīng)松菊未銷憂?！闭Z境中出現(xiàn)的“羊仲”出自蔣詡故事，可知“三徑”用的是蔣詡典。宋姚述堯《好事近·贈王清叔》：“淵明三徑已催歸，名利幾時足。”此處“三徑”前已確指是淵明事，當(dāng)不會理解為蔣詡事。但還有些詩詞文句使用“三徑”一詞，從語言環(huán)境無從看出其所用典源是“蔣詡?cè)龔健边€是“陶潛三徑”，有人認(rèn)為是“合典”，其源就是以上兩個，不可強分。如蔣防《題杜賓客新豐里幽居》詩：“退跡依三徑，辭榮繼二疏?！保?］無論理解為“蔣詡?cè)龔健边€是“陶潛三徑”，都不會偏離作者的原意。

三、同形異源典故詞容易讓人望文生義，張冠李戴

如果僅僅拘于同形異源典故詞的字面形式，而不細(xì)究該典故詞語所現(xiàn)語境，找到其真正的源頭的確切含義，就容易出現(xiàn)曲解用典者本意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張冠李戴的失誤。

如《中文大辭典》將《文苑英華》二九O唐蘇颋詩《夜發(fā)三泉即事》“忝曳尚書履，叨兼使臣節(jié)”中的“尚書履”誤出《后漢書·王喬傳》雙鳧來朝事，就是因王喬故事中“則四年所賜尚書官屬履也”一段文字所致，殊不知《漢書》七七《鄭崇傳》哀帝聽履故事中亦有“我識鄭尚書履聲”與之相應(yīng)，而且典義相合，用指尚書重臣?！稘h書·鄭崇傳》才是真正的語源所在。［7］

再如“青蠅”一詞，語源有三，既出自《詩經(jīng)·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常用來喻指進(jìn)讒言之佞人。又見于《三國志·虞翻傳》注引《別傳》中虞翻的話：“生無可與語，死以青蠅為吊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币虼恕扒嘞墶币部梢宰鳌皯{吊者”的代稱。劉禹錫《劉夢得集》十《遙傷丘中丞》詩有“何人為吊客，唯是有青蠅”句。又見于《晉書·苻堅載記》，青蠅報赦后以此典形容赦免等事。［2］P537

李賀詩《感諷五首》之二有四句：“都門賈生墓，青蠅久斷絕，寒食搖楊天，憤景長肅殺?！弊髡吒袊@，在郊外的賈誼墓，正是清明時節(jié)踏青掃墓之時，本應(yīng)是有絡(luò)繹不絕的憑吊者和綿綿不絕的香煙，而如今卻是冷清肅殺，墓前空無地人，引發(fā)了作者久遠(yuǎn)的惆悵和悲憤，此處無疑用的是虞翻事。清代注釋家王琦卻把李賀詩中的“青蠅”照《詩經(jīng)》理解為“讒譖之人”，“青蠅久斷絕”理解成了“昔時譖言之人亦歸烏有”這種大快人心的好事，但既是好事又為何“不散肅殺憤景之意”，他又解釋道：“蓋妒能嫉賢雖只在一時，而千載之下，猶令人恨恨而不能釋”［8］因此“李賀對今世的感慨變成了替古人生氣?！保?］語境中有“墓”又有“寒食”，清明時節(jié)，是中國悼念死者的節(jié)日，結(jié)合這些，就不至于誤解了。

如果說對“同源異形典故詞”的研究主要立足于典故詞語的使用，即怎樣在眾多不同形式中選取最適合“題旨情境”的一個，那么對“同形異源典故詞”的研究就更多地立足于典故詞語的接受，如何才能準(zhǔn)確到位地理解用典者的本意。而在今天，后者顯得尤為重要。

［1］曹煒.現(xiàn)代漢語詞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145.

［2］陸尊梧，李志江.歷代典故辭典［Z］.北京：作家出版社，1990.

［3］辭源(合訂本)［Z］.

［4］漢語大詞典［Z］，第12冊：970.

［5］駱臨海集［M］.中華書局，252

［6］李景新.談兩種特殊的合典［J］.古漢語研究，2004，(3)：109-112.

［7］中文大辭典編纂委員會.中文大辭典［Z］.臺北：中國文化學(xué)院，1968：737.

［8］(清)王琦等.李賀詩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新1 版)：157.

［9］葛兆光.論典故——中國古典詩歌中一種特殊意象的分析［J］.文學(xué)評論，1985，(5)：19-30.

(責(zé)任編輯：楊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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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091(2011)01-0116-04

2010-07-02

郝彤彤(1971- )，女，山東微山人，泰山醫(yī)學(xué)院人文社科部講師，文學(xué)碩士，主要研究領(lǐng)域：語言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