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蓮,徐建綱
(三峽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再見,我的弟弟》的美學蘊涵
——淺析《再見,我的弟弟》中的敘事美學體現(xiàn)
林雪蓮,徐建綱
(三峽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約翰·契弗被公認為是繼海明威之后的美國短篇小說大師,并被學術(shù)界冠之以“紐約郊區(qū)的契訶夫”的稱號?!对僖姡业牡艿堋纷鳛槠涑晒ψ髌分械木分?,展現(xiàn)了契弗傳統(tǒng)兼具現(xiàn)代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手法。他選擇以羅斯福執(zhí)政后期的美國上層中產(chǎn)階級的社會生活為背景,并以凝練的文筆成功刻畫出了一個讓人感到迷惘的階級叛逆者的形象,深深觸及到了美國中產(chǎn)階級和諧興榮幕布之后內(nèi)部分化的陰暗之地。契弗在該小說中凸顯的獨特的敘述視角,練達的話語設計,巧妙的情景布局以及多而不雜的人物設置都在小說總的敘述情調(diào)和主旨中融為一體,協(xié)調(diào)一致,造就了其在敘事方面特殊的美學效果。
約翰·契弗;現(xiàn)實主義;敘事技巧;美學
作為當代美國風俗小說家,約翰·契弗以一個犀利的社會學家的目光,將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深深植根于情感賴于生存的社會生活,從解剖“美國社會的重要支柱”——中產(chǎn)階級的各個方面入手,從社會“生活的大書里扯下幾頁來①”,然后再把這幾頁粘和在一起,奉獻給讀者,不啻給我們描繪了一幅當代美國社會生活的風俗圖。契弗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可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明,“在西方世界,小說意味著新的生活,新的形式,新的感情,因而也是新的前景”。他在短篇小說的形式里,灌注了豐富而深刻的社會內(nèi)容,創(chuàng)造出了很多豐滿厚實的藝術(shù)形象,給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世界注入了大量的新鮮血液。在《再見,我的弟弟》中,契弗以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手法向讀者敘述了一個家庭團圓的故事,在貌似美好的場景中走出來的卻是一個陰郁沮喪的完美主義者勞倫斯(Lawrence)。作者巧妙地把美國上層中產(chǎn)階級繁瑣斑駁的生活編織到作品中,筆鋒觸處,處處有生活,處處有矛盾。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角度,通過“我”的眼睛去觀察弟弟勞倫斯消極悲觀的清教徒式生活,以“我”的心靈去把握他的思想脈搏。作者力求故事的客觀自然而將心理活動的描寫視為“禁區(qū)”,轉(zhuǎn)而將主人公勞倫斯放逐于生活的漩渦里,讓他的性格特征在矛盾沖突之中得以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通過對其生活中的十四個“告別”的簡述,刻畫出了勞倫斯憤世嫉俗的心理以及他對生活前景的惆悵迷茫。小說中出場的人物多而不雜,矛盾錯綜不亂,細針密縷,一氣呵成,高度概括了羅斯福執(zhí)政后期美國上層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生活,精神風貌,揭示了他們內(nèi)部走向分化的不可隱蔽的事實。本文將從敘述形式入手,分析契弗在該小說中凸顯的獨特的敘述視角,練達的話語設計,巧妙的情景布局以及多而不雜的人物設置,解讀其在敘事方面特殊的美學效果。
就審美的主體而言,一部作品創(chuàng)作的優(yōu)劣,最終都取決于審美主體即讀者。如果作品能與讀者的“期待視界”②保持一定距離,讀者便會感到新奇和刺激,形成獨特的審美效果,反之,則平淡無奇,使讀者失去興趣。因此敘述者即敘述視角的選定關(guān)乎著小說的成功與否。敘述視角是小說敘述的基本立足點和觀察點。視角的選擇不僅規(guī)定了作品呈現(xiàn)的生活視野,而且也規(guī)定了作品傳達的是怎樣的生活感受、情感和認識。③在《再見,我的弟弟》中,契弗選擇了他一貫采用的內(nèi)在式聚焦視角,即嚴格呈現(xiàn)作品中人物的感受和意識,敘述所傳達的是人物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但是同他在其它作品中所應用的“自知式內(nèi)聚焦”不同的是,在該小說中,契弗采用了以次要人物充當視角人物的“旁知式內(nèi)聚焦”。小說的主人公并非文中的“我”,而是“我”的弟弟—勞倫斯。讀者可以通過“我”的眼睛看到那位于勞德岬④(Laud’s Head)的象征著家族驕傲的海邊別墅;可以通過“我”的耳朵聽到那浪花拍擊海岸而發(fā)出的美妙的聲音;可以通過“我”的心理去感受弟弟勞倫斯帶給家族的壓抑與痛苦,讓讀者仿佛置身于風光旖旎的海濱美景,同時也能讓讀者體會到那種心里隱隱作痛的壓抑感,那種痛雖不強烈卻足以觸及靈魂。作者采用第一人稱更能引起讀者精神上的共鳴,讀者在閱讀的同時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融入到“我”的生活中,愛“我”所愛,恨“我”所恨,急“我”所急,憂“我”所憂。而對于主人公勞倫斯,作者并沒有直接向讀者道明他的所思所想,而是讓文中的“我”充當“導游”的角色來引導讀者自己去解讀他。“我”偶爾會對弟弟的反應進行相應的猜測,例如:“那天下午,我看著渡船進入藍色的海灣,想到這艘船正在完成一次毫無意義的航行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想法不折不扣正是勞倫斯會發(fā)表的議論。⑤”但這些猜測也并非空穴來風或僅僅是個人之見,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讀者可以很輕易地做出與“我”相同的推測。契弗通過選擇旁知式內(nèi)聚焦來控制和操縱審美距離,使得小說主人公并非毫無遮掩的暴露于讀者面前,但卻能使讀者的思想和情感在某種程度上融入到故事中,從而形成了“若即若離”的美學效果。
約翰·契弗之所以被稱之為“紐約郊區(qū)的契訶夫”,其根本原因是因為契弗同契訶夫一樣都擅長寫短篇小說,而且對語言都有著駕輕就熟的能力。對于不同的說話人身份,不同的話語場景,契弗總能給予恰到好處的話語設計。在《再見,我的弟弟》中,契弗把每一次的矛盾沖突都凸顯在人物間的對話當中。故事一開篇弟弟勞倫斯的回歸就令家人憂喜交加,這也吊足了讀者的胃口,讀者不禁要問勞倫斯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然而他與母親的一場關(guān)于妹妹黛安娜的對白向讀者揭示出了他麻木的心態(tài)與扭曲的價值觀。他以非常直白的口吻問母親“那就是她(妹妹)現(xiàn)在陪著睡覺的人嗎?”,話語之中透露出的是他對妹妹的蔑視,而非出于一個兄長對離了婚的妹妹的關(guān)愛。再來分析另一場母子間的對白:
“這所房子五年以后就要進人大海里了。”勞倫斯說。
“踢夫踢這個喪門星。”查迪說。
“別叫我踢夫踢?!眲趥愃拐f。
“小耶穌?!辈榈险f。
“防波堤裂得一塌胡涂,”勞倫斯說,“今天下午我去看了。你們四年前修過一次,花了八千塊錢。你們總不能每四年修一次吧!” ’
“行啦,踢夫踢。”母親說。
“事實就是事實。”勞倫斯說,“在一條下沉著的海岸線的峭壁邊緣造房子,這簡直是個愚蠢透頂?shù)闹饕狻N一畹浆F(xiàn)在,花園就被沖掉了一半,過去我們的浴室,現(xiàn)在已水深四英尺?!?/p>
“讓我們隨便談談吧。”母親不快地說,“讓我們談談政治或是游艇俱樂部的舞會吧。”
“事實上,”勞倫斯說,“這座房子很可能已處于某種危險之中。要是碰上特大的波濤,碰上颶風,防波堤就會倒塌,房子也就完蛋了,我們也許都會淹死?!?/p>
“我簡直受不了?!蹦赣H說。她走進餐具室,端回一滿杯杜松子酒。⑥
海邊別墅對母親來說有著深刻的意義,不僅是因為它代表著家族往昔的輝煌,更是因為這古老的別墅能勾起那些美好溫馨的回憶。然而她那修葺別墅的建議卻遭到了勞倫斯的強烈反對。作者契弗在這段對話中別有用心地采用了一個失衡結(jié)構(gòu),整個對話過程當中出現(xiàn)了17句直接引語,其中有2句是哥哥賽迪說的,母親也只說了4句話,而其余11句話全是勞倫斯一個人說的。契弗是一位能夠揣摩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作家,他就是用這樣一個看似失衡的結(jié)構(gòu)真實地再現(xiàn)了故事人物的精神世界。他用簡潔細膩的筆法讓讀者真實地感受到蘊藏在哥哥查迪心中的對弟弟的那份溫情,以及母親對兒子種種粗魯無禮的言行的克制與忍耐。同時他也向讀者披露了勞倫斯對家庭情感的淡漠與無情。這也就是契弗在文中所安排的看似簡練實則寓意深刻的言語的美學蘊含所在。
契弗在諸多作品中均以美國上層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生活為創(chuàng)作源泉,致力于挖掘隱藏在美滿平淡背后的庸俗與不堪。《再見,我的弟弟》一開篇就向讀者展示了一幅其樂融融的家庭聚會圖,但是“圖”中卻還有留給尚未到達的家庭成員的空椅,美好但有缺憾。這似乎也暗示著故事并不會以其樂融融來結(jié)束,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與炫麗。弟弟勞倫斯姍姍來遲,矛盾卻在他一出場就開始滋生。勞倫斯因為喝什么樣的酒的問題與母親發(fā)生了爭執(zhí),雖然最終母親做出了讓步,然而這卻給“聚會圖”的暖色調(diào)上硬生生地加上了幾縷冷色調(diào)。在所有的家庭成員中,勞倫斯的一家顯得尤為格格不入。其他家庭成員一起玩十五子棋,一起游泳,一起參加派對的美好場景反襯出了勞倫斯的孤僻以及憤世嫉俗的性格。家人為了討他歡笑而做出的種種精心安排都因他的不屑而化為泡影。在文中“我”眼里的美麗海濱風景在他眼里卻都平添了晦澀與幽暗。筆者在此沿用中國古代的一句名詩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來解釋這種情景交融。勞倫斯消極厭世的生活態(tài)度使得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被附上了濃濃的“地獄”色彩。作者并沒有直接道明勞倫斯是如何的抑郁與厭世,而是把人物的情感附著到景物之上,從而由被“異化”了的景物來擔任“傳達者”的角色,也因此造就了小說情景互涉的獨特美學效果。
契弗的作品多以被稱為美國社會基石的中產(chǎn)階級男子為其主人公,也就是說契弗所刻畫的人物形象也就是大多數(shù)美國人的形象,就如美國評論家山密爾·柯爾所說:“忽視契弗的作品,如同忽視我們美國20世紀后半期許多普通人的生活。”據(jù)著名學者趙克忠分析,契弗小說中的人物差不多都可以稱之為“扁平人物”。但是,與19世紀小說中的扁平人物并不相同,他們并不體現(xiàn)為個性特征的單一,而是一群形相近、神相似的人的代表。在《再見,我的弟弟》中,契弗以簡述主人公勞倫斯生活的十四個“告別”,讓讀者看到了勞倫斯這個清教徒式的完美主義者的真實寫照。所謂的完美主義者就是自己生活在痛苦之中,也讓與其相處者感到痛苦的人。而勞倫斯恰好就是一個范例。
在勞倫斯的眼中,父親將別墅裝修得古色古香以及家人對過去美好生活的追憶都源自于他們自己沒有能力面對現(xiàn)實??此茻狒[盛大的宴會和派對彰顯的實際上是人們的愚蠢與可悲。母親浮而不實;妹妹淫亂墮落;兄嫂風流不貞;兩個哥哥一個虛偽狡猾,一個愚昧無知。面對風光旖旎的海濱美景,勞倫斯作出的是消極悲觀、陰暗晦澀的反應:那宜人的海風在他看來是黑暗的風,是他一切黑暗問題的黑暗答案;海中的浮標所傳來的叮當聲,在他聽來就像那海中罹難的冤魂半人半鬼的哭泣;為海輪指明航向的燈塔所傳來的悠遠的霧笛聲,讓他聯(lián)想到的是迷失了方向的航船在海中漫無目的地游蕩,最終完全失去了蹤影;翻騰的浪花發(fā)出陣陣嘩嘩的聲響,似乎在聲聲贊嘆著“好哇!好哇!”,而勞倫斯聽來,仿佛大海在哀嘆著“永別了,永別了!”⑦。契弗以詼諧,犀利,冷峻的寫實主義手法,把勞倫斯的的一次次告別與痛苦的經(jīng)歷極為冷靜地訴諸與筆端,向讀者傳達了一條重要的人生哲理:悲觀失望,憤世嫉俗并不是得勝的心態(tài),因為那完全是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而產(chǎn)生的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勞倫斯嘲笑人們貪戀過去是因為他們沒有能力面對現(xiàn)實,而事實上他才是現(xiàn)實面前真正的“怯懦者”。他的怯懦甚至影響了他的家人。他的妻子露絲似乎總是帶著一種苦行贖罪的熱忱不停地勞作著。他的孩子在他陰郁悲觀的情緒的影響之下也變得離群索居、郁郁寡歡。乍一看,勞倫斯是通篇小說中最為典型的人物,然而他并非孤身一人,他只是美國上層中產(chǎn)階級社會內(nèi)部開始走向分化的 “旗桿”型人物之一。在經(jīng)歷了經(jīng)濟的復蘇以及戰(zhàn)爭的洗禮之后,羅斯福執(zhí)政后期,美國社會漸漸步入“佳境”,由物質(zhì)引領(lǐng)著的世俗欲望、冒險精神也在嗷嗷待哺。在這具有兩面性的社會現(xiàn)狀中,愛情、夢想、家庭、自由產(chǎn)生了超乎想象的博弈和角力,家庭和責任在諸多元素間掙扎和毀滅,而普通人的平庸和天真顯得如此的無奈和諷刺。作為社會階層主體的中產(chǎn)階級在價值觀方面開始有了內(nèi)部分歧,小說中勞倫斯的出現(xiàn)也正印證了當時潛藏在中產(chǎn)階級繁榮奢華生活背后的階級分化。契弗通過刻畫勞倫斯這個典型人物,為讀者引出了站在勞倫斯背后的一類人,更為讀者掀開了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遮羞布”。就如同他對視角的選擇一樣,他只是給讀者提供了一個了解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平臺,為他們掃清了障礙,但并沒有把所有的信息都傾倒給讀者,從而也使得“若即若離”的美學效應更加完整。
約翰·契弗以旁知式內(nèi)焦距的敘述角度在《再見,我的弟弟》中執(zhí)導了一處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劇,看似簡練的言語設計讓讀者能夠從中挖掘到更多信息并能充分調(diào)動讀者的 “主動性”,借助環(huán)境來進行人物性格的剖白,透過一個典型人物勞倫斯的精神世界,讓讀者了解到一類人的精神世界,進而了解到一個階層的精神世界。通過作者的引導,讀者可以層層剝離附著在現(xiàn)實表面的外衣,直指羅斯福執(zhí)政后期美國中層階級社會所掩藏的階級價值觀的分化問題。能給讀者保留一定的“審美距離”的敘事角度,信息量大的言語安排,情景交融的場景設計,似扁非扁的人物設置構(gòu)成了一個和諧的敘事整體,體現(xiàn)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
注 釋:
① 轉(zhuǎn)引自張柏然主編的《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前言中“別林斯基在談到短篇小說時指出:‘他從生活的大書里扯下幾頁來,把他們重新裝訂在一起,成為一部內(nèi)容豐富的書?!?/p>
②李常磊:《意識流小說的敘事美學》,山東社會科學,2006年第10期。接受美學上所說的“期待視界”即讀者或希望審美客體與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避免思想上的聯(lián)想和感情上的 參與;或希望審美客體接近自己,通過敘述者把本人從現(xiàn)實世界的表層帶入無法達到的領(lǐng)域,了解那些無法了解的意義和價值。
③趙克忠:《論約翰·契弗短篇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西安外國語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4卷,1992年第2期,第64頁。
④⑤⑥此處譯文依據(jù)張柏然先生《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譯林出版社,2001,第1、2、5-6頁。
⑦范革新(編選):《美國短篇小說賞析》,北京:新華出版社,2006年,第334頁。
[1]范革新.美國短篇小說賞析[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6.
[2]李常磊.意識流小說的敘事美學[J].山東社會科學,2006,(10).
[3]陸耀東.關(guān)于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幾個問題[J].外國文學研究,2006, (1).
[4]譚君強.敘事理論與審美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5]張柏然.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6]趙克忠.論約翰·契弗短篇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J].西安外國語學院學報,1996,(2).
[7]朱振武.從情理相悖到心境互涉[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19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