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峻峰

(中南民族大學(xué) 預(yù)科教育學(xué)院，武漢 430074)

《詩經(jīng)·小雅·正月》一篇，關(guān)于詩旨，一般并無異議。如《詩序》曰“大夫刺幽王也”，方玉潤言“周大夫感時傷遇也”，現(xiàn)代屈萬里謂“此傷時之詩”，皆同。但涉及其中具體細(xì)節(jié)，則多分歧。雖說“詩無達(dá)詁”，但亦應(yīng)盡量求其確解。故筆者不揣淺陋，擬選其中四題進行探討，以就正于方家。

1 憂心愈愈，是以有侮。

“侮”字毛傳未釋，傳統(tǒng)解釋均釋為“侵侮”。如鄭箋:“我民心憂政如是，是與訛言者殊涂，故用是見侵侮也?！敝祆?、陳奐均同此說。今人楊任之《詩經(jīng)探源》(第379頁)也釋“侮”為“侮辱”。另一說為“侮”當(dāng)讀“痗”。今人劉運興《詩義知新》(第226頁):“上古痗讀明母之部，侮讀明母侯部，明紐雙聲，之侯旁轉(zhuǎn)，二字音近相通?！稜栄拧め屧b》曰:‘痗，病也?！缎l(wèi)風(fēng)·伯兮》‘使我心痗’、《小雅·十月之交》‘亦孔之痗’，傳并訓(xùn)痗為病。詩曰‘憂心愈愈，是以有侮(痗)’，謂憂甚而致病也。”

此句分歧焦點在于“侮”字。傳統(tǒng)解釋為欺侮，侮辱，但細(xì)究詩意，則不合情理。豈因作者憂國憂民，便要受到欺侮?再者，如受欺凌，則全篇的感情基調(diào)應(yīng)為憤怒而非憂傷。但縱觀全篇，作者幾乎全在憂慮，如“我心憂傷”、“憂心京京”、“哀我小心”、“憂心煢煢”、“心之憂矣”、“憂心慘慘”、“憂心殷殷”等，并無憤怒或委屈之辭。故余以為“侮”不應(yīng)釋為欺侮，侮辱，當(dāng)以劉運興先生為是:侮通痗，為“病”意。前文“癙憂以癢”、“父母生我，胡俾我愈”，此處“憂心愈愈，是以有侮”，均是說明作者因過于憂慮而導(dǎo)致病痛。

2 民之訛言，寧莫之懲!

“懲”字有三說。一說為制止。毛傳雖于此處未釋，但在《小雅·沔水》三章“民之訛言，寧莫之懲”中，釋“懲”為“止也”。朱熹《詩集傳》(第130頁):“懲，止也”，“今民之訛言如此矣，而王猶安然莫之止也。”一說為懲通征，征驗、審察之意。馬瑞辰《通釋》:“懲，古通作征。《楚辭》‘不清征其然否’，清征，謂審察也?！痹\乾《毛詩說》:“懲，清察也?！睏钊沃对娊?jīng)探源》(第380頁):“征，當(dāng)讀為‘無征不信’之征，謂訛言如此顯然，乃莫之征驗，以刺君之聽不聰?！币徽f為儆懲，懲戒。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第656頁)譯“寧莫之懲”句為“難道不給他們儆懲?”黃典誠《詩經(jīng)通譯新詮》(第253頁):“居然不肯引以為誡，沒有從這里得到教訓(xùn)?！?/p>

此篇為刺時政而作，是明確站在“民”，即老百姓的立場上，而并非其對立面。故而詩人不可能因為人民對于時政有流言蜚語而要求懲戒他們。故“儆懲”之說非。馬瑞辰說可從，但從上下文來看，后文為“召彼故老，訊之占夢”，正因為需要驗證訛言的真假，才要召集故老占卜。故此處釋為“審察”仍不愜人意，征應(yīng)為“證明，驗證”之意。

3 彼求我則，如不我得。

此句解釋歷來有爭議，分歧焦點正在于“則”字。關(guān)于“則”字，注家大致可分2類。

3.1 是視“則”為虛詞

1)“則”字上屬為句，為句末語詞。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冊(第606頁):“則字為句末語助詞，故箋但云‘王之始征求我’，不釋則字?！庇止鶗x稀《蠡測》:“則之為言，哉也。語尾助詞。”現(xiàn)代注家程俊英、袁梅等均承此說。

2)“則”字屬下為文，為連詞，表示承接，譯為“就”。如俞樾《群經(jīng)平議》將整句斷為“彼求我，則如不我得”。曾運乾《毛詩說》:“則字連上，以取韻也?！?/p>

3.2 是視“則”為實詞

1)“則”為法則之意。朱熹《詩集傳》云:“夫始而求之以為法則，惟恐不我得也。”牟應(yīng)震《毛詩質(zhì)疑》亦云:“彼謂訛言者。則，法也。……彼訛言者求我則，彼所為如恐不我得?！?/p>

2)“則”通“敗”。于省吾先生謂“則”字通“敗”字，其《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卷上(第23頁)云:“則、敗古通?！辈⑴e《莊子·庚桑楚》之異文為證:“‘天鈞敗之’，一本作則。魏三體石經(jīng)《春秋》古文‘?dāng)　謱乙?，……即‘則’字。此詩謂彼求敗傷我而不可得也?！鼻f里同于先生，并進一步解釋為:“敗，壞也，猶過失也，言彼當(dāng)政之人求我之過失，有如不我得者，以見其無微不至也?！?《詩經(jīng)釋義》第248頁)《詩經(jīng)新注》(第376頁)采此說。

3)“則”通“即”，意為就也，近也。主此說者為今人劉運興，其《詩義知新》(第230頁)以為上古“即”、“則”二字雙聲相通，因其并屬精紐。并以《說文·魚部》“鲗或從即”，與鄭玄注《禮記·王制》“必即天論”為“即，或為則”，及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引《邶風(fēng)·終風(fēng)》“愿言則嚏”為“愿言即嚏”為例，證明古時“則”“即”二字相通。“則”字即訓(xùn)“就近，親近、拉攏”之意，全句即謂“彼秉政者拉攏我，唯恐不我得也”。

4)“則”通“賊”。黃典誠《詩經(jīng)通譯新詮》(第254頁):“我賊，賊我，殺害我?！?/p>

5)“則”為疾義。王延?！对娊?jīng)今注今譯》(第460頁)引《古書虛字集釋》:“則讀為稷，疾也……言彼求我則疾速，如不得我。”

此句的關(guān)鍵便在于“則”字的釋義。“則”為語尾助詞說難以成立。據(jù)向熹先生之《詩經(jīng)詞典》“則”字條，除第二項外(釋“彼求我則”之“則”)，“則”在《詩經(jīng)》中共有7種用法，無一是作語尾助詞。而先秦也幾乎沒有其它例證。故馬瑞辰說不可取。

又郭晉稀以“則”為“哉”字，同樣乃臆測之詞。據(jù)楊樹達(dá)《詞詮》“哉”字條，當(dāng)“哉”為語末助詞時，或表感嘆，或表疑問，或表反詰，或表擬議。而此處“彼求我哉”，純粹是在敘述，且只是整件事情的前半部分，并無任何感情色彩。故此處不可能為“哉”。

釋“則”為“法則”，是求之賓語，但于本篇詩義未安。試想一個失祿孤獨、為權(quán)貴所輕的人，當(dāng)權(quán)者怎么會向他求“法則”呢?而且也與下文“執(zhí)我仇仇”的態(tài)度相矛盾?！胺▌t”究何所指，也不明確。所以后世注家多不從此說。①

而于先生以“則”為“敗”，其所舉各例，應(yīng)皆由于二字形近致訛，而非二字本身相通?！皠t”與“敗”二字其音迥別，不能相諧。何況此詩作者為一失祿煢獨之可憐人，并不能為權(quán)貴者之禍，何以必欲敗傷之耶?且既然“彼求我敗”，又怎會有下文的“執(zhí)我仇仇，亦不我力”呢?以“則”為“賊”也同樣有此疑問。

釋“則”為“即”，似嫌牽強。“則”、“即”二字在虛詞意義上或有相近之處，均可釋為“就是”之義，但在實詞意義上，兩者并無相通之處。且“彼求我”之“求”字已顯示執(zhí)政者拉攏之意，何必再用“即”字，多此一舉呢?

釋“則”為“疾”，似可與后文“執(zhí)我仇仇”對比，但并無更多文獻(xiàn)依據(jù)。

此外，還有釋“則”為先秦“低級貴族下大夫或子、男爵位不成國的采邑封地之名稱”②者，但據(jù)文意，執(zhí)政者何必苦求低級貴族的微薄封地、甚至于唯恐得不到?實不合常理。且與后文“執(zhí)我仇仇，亦不我力”前后不符。

筆者認(rèn)為當(dāng)從俞樾說，“則”字屬下為文，但應(yīng)表“轉(zhuǎn)接”，此與《大雅·云漢》四章“群公先正，則不我助”用法同。從文意來看，上句為“天之扼我，如不我克”，此句與之相對，意為老天即統(tǒng)治者要摧折我，唯恐不能戰(zhàn)勝我;而當(dāng)他求我時，卻唯恐不能得到我。

4 民今之無祿，天夭是椓。

此句似乎并無多少難點，但在句子結(jié)構(gòu)及具體釋義上，各家仍有不少分歧。

4.1 沿襲傳箋等傳統(tǒng)解釋

視“天夭是椓”為2個主謂結(jié)構(gòu)，天、是或指君王、在位者，或指上天、王者之政。傳曰:“君夭之，在位椓之?！惫{云:“民于今而無祿者，天以薦瘥夭殺之，是王者之政又復(fù)椓破之。言遇害甚也?！笨追f達(dá)《正義》:“王夭害之。在位又椓譖之?！苯寡睹娧a疏》:“《傳》以天為君，是為在位，‘是’字指上有屋有谷之人也……《正義》于《大雅》述毛義云，‘《傳》意以《正月》云‘天夭是椓’，天謂夭殺，椓謂椓破’，是也。而此椓字則云‘在位又椓譖之’，是以椓為謠諑之諑……在位之于小民，無所為譖也。”

4.2 視“天夭是椓”為主賓述結(jié)構(gòu)

或釋“夭”為禍，“天夭”即天災(zāi)、天禍。朱熹《詩集傳》:“夭，禍?！薄岸窠癃殶o祿者，是天禍椓喪之爾，亦無所歸怨之詞也?！瘪冶蠼堋对娊?jīng)全注》(第227頁):“天夭，自然災(zāi)害。”沈澤宜《詩經(jīng)新解》(第321頁):“夭，災(zāi)害。椓，敲打?！被蛑^“天夭”為統(tǒng)治者，如高亨《今注》:“夭，借為妖。天夭，天上的妖魔，指統(tǒng)治貴族。椓，擊也。即摧殘剝削?！睏詈哮Q《詩經(jīng)疑難詞語辨析》(第88頁)同高亨，且言:“此句之‘是’相代‘民’，意謂‘統(tǒng)治者摧殘剝削人民’?！币徽f視“天夭是椓”為主謂結(jié)構(gòu)，或以“是”為語助詞，無實義。如陳奐:“釋文云夭，災(zāi)也。夭椓二字連文，并有殘害侵削之義?！睏钊沃对娊?jīng)探源》(第381頁):“天，指上天，喻上層統(tǒng)治者，夭，借為妖，為害于人。椓，指打，此謂摧殘剝削?！秉S典誠《詩經(jīng)通譯新詮》(第256頁):“天災(zāi)是害。椓，害也?！被蛞浴笆恰睘椤扒摇绷x，如王延?！对娊?jīng)今注今譯》(第462頁):“天夭，自然災(zāi)害。是，且。椓，害，打擊迫害?！被蛞理n詩，將“天夭”作“夭夭”，謂少壯之人。屈萬里《詩經(jīng)釋義》:“夭夭”為是。“夭夭，少壯之貌，此謂少壯之人也。”并舉《檜風(fēng)·隰有萇楚》“夭之沃沃”之夭作名詞為證。“民今之無祿，夭夭是椓”即言“一般民眾遭逢喪亂，無以為生(無祿)，致少壯者亦危死也?！?/p>

“是”字作指示代詞時，其所代的事物一般都已出現(xiàn)在上文中。如《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是知津矣?！惫蚀颂幹笆恰彼鶑?fù)指事物在前面也應(yīng)提及。上句為“民今之無祿”，可見“是”所復(fù)指的只能是“民”，而非傳統(tǒng)解釋所謂指在位者。

“天夭是椓”為主謂結(jié)構(gòu)，不能成立。如“天夭”作“夭夭”，則此句應(yīng)為“椓夭夭”，“是”為賓語提前的標(biāo)志。但“是”字作結(jié)構(gòu)助詞，將賓語提前時，一般的格式是“唯……是……”式，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除君之惡，惟為是視。”《尚書·蔡仲之命》:“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薄疤熵矖痢币膊煌?。既然“夭椓”連文，何不直言“天夭椓之”，為何要在中間插入“是”字?“是”作語助詞時，一般在主謂之間，很少將兩個同義的動詞分開?！笆恰弊轴尅扒摇绷x時，一般位于句首，如《戰(zhàn)國策·秦策》:“今王之攻楚，不亦失乎?是王攻楚之日，則惡出兵?”有時“是夫”連用，相當(dāng)于“且夫”。

筆者認(rèn)為當(dāng)從楊合鳴先生，“天夭是椓”為主賓述結(jié)構(gòu)，“是”當(dāng)指前句之“民”，此句法在《詩經(jīng)》中也有多例，如《唐風(fēng)·山有樞》“他人是保”、《大雅·菘高》“召伯是營”、《魯頌·閟宮》“上帝是依”等。且如此解釋合乎上下文意，百姓已無祿，此乃人禍，奈何又遭天災(zāi)，故詩人于文末感嘆:“哿矣富人，哀此煢獨”。

注釋:

①關(guān)于朱熹釋義之非，滕師志賢有精當(dāng)論述，可參看。

②王宗石，《〈詩〉義新探三則》，《人文雜志》，1995年第3期，第80—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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