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褒李白而貶徐凝公案的詩學評析"/>
康懷遠
(重慶三峽學院,重慶萬州 404100)
帝遣銀河一派垂 古來惟有謫仙詞
——蘇軾褒李白而貶徐凝公案的詩學評析
康懷遠
(重慶三峽學院,重慶萬州 404100)
蘇軾一首題為《世傳徐凝瀑布詩云一條界破青山至為塵陋又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有賽不得之語樂天雖涉淺易然豈至是哉乃戲作一絕》的七言絕句詩,因為褒李白而貶徐凝曾引起一場爭論頗久的聚訟公案。但是,如果從經(jīng)典詩學的角度認真研究蘇軾對李白的總體評價,蘇軾對李白詩風的繼承,蘇軾和李白審美欣賞的心理共鳴,李白和徐凝二詩的優(yōu)劣,就不難發(fā)現(xiàn)蘇軾褒李白而貶徐凝完全符合東方式的神似批評標準的。
李白;蘇軾;徐凝;公案;詩學;褒貶
“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边@是蘇軾一首題為《世傳徐凝瀑布詩云一條界破青山至為塵陋又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有賽不得之語樂天雖涉淺易然豈至是哉乃戲作一絕》的七言絕句詩,時在元豐七年(1084)初游廬山。在這首詩中,蘇軾高度贊美李白《望廬山瀑布》詩,極力貶斥徐凝《廬山瀑布》詩,稱前者是千古僅有的仙詞、好詩,說后者是瀑布難洗的“惡詩”、壞詩。這就引起了一場爭論頗久的聚訟公案。李白的詩,無疑是一流的,后世的稱譽自不待言。然而,《全唐詩話》的作者卻是這樣記載的:徐凝與張祜以詩較勝負,在張祜為自己的佳句頗為得意的時候,徐凝卻說,“美則美矣,爭如老夫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凝遂擅場?!盵1]為徐凝辯護者,也代不乏人。一說李白古詩“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yōu)于絕句多矣”,[2]很不滿意蘇軾對李白《望廬山瀑布》七絕詩的贊譽;一說徐凝的詩比張祜《甘露寺》“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和《金山寺》“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還要出色,贏得過“一座盡傾”的藝術(shù)效果;[3]一說“觀其余篇,自有佳處”,“皆有情致”,蘇軾不當譏笑“一條界破”云;[4]一說徐凝用“界破”一語,本于孫綽《游天臺山賦》“赤城霞起以建標,瀑布飛流而界道”之句,不該視為“惡詩”;[5]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他們都不同意蘇軾對徐凝的貶斥,不承認徐凝的詩是“惡詩”、壞詩。其實,如果從經(jīng)典詩學的角度認真研究蘇軾對李白的總體評價,蘇軾對李白詩風的繼承,蘇軾李白審美欣賞的心理共鳴,李白和徐凝二詩的優(yōu)劣,就不難發(fā)現(xiàn)蘇軾褒李白而貶徐凝完全符合東方式的神似批評標準的。①
李白號“謫仙人”,蘇軾亦被稱為“坡仙”。蘇軾對李白的繼承、傾慕,從他對李白的總體評價就能非常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他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中這樣寫道:“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甚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yīng)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其論詩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居咸酸之外?!盵6]
兩漢至隋唐的詩人,名家輩出,強手林立。蘇軾在肯定蘇武、李陵的“天成”,曹植、劉楨的“自得”,陶淵明、謝靈運的“超然”,韋應(yīng)物、柳宗元的“簡古”“淡泊”,司空圖的“高雅”之后,特別看重李白和杜甫,說他們是“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边@種“雙高峰”詩學分析,緊緊把握住了“高峰時代是某種精神文化發(fā)育得最充分、豐富、完整和精深的時代,作為時代標志的高峰之高峰,則是該時代中最有才華內(nèi)涵和形式創(chuàng)新能力的樣本?!盵7]雖然蘇軾也曾標榜“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6]但是從他對李杜并稱的評價里,傾向于李白的態(tài)度非常明顯。因為這樣的評價具有總體性的特點,所以更體現(xiàn)出一種高屋建瓴之勢,對后世影響很大。與抑李的蘇轍、王安石、羅大經(jīng)諸人相比,蘇軾的遠見卓識不可磨滅。蘇轍說:“李白詩類其為人,駿發(fā)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而不知義理之所在也”;[6]王安石說:“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污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與酒耳”;[8]羅大經(jīng)說:“李太白當王室多難海宇橫潰之日,作為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于花月之間耳”。[9]盡管他們異口同聲,如此抑李,但蘇軾所稱頌的“英瑋絕世”“凌跨百代”的謫仙之詞是任何人都否認不了的。他的歌行詩,江河入海,洶涌澎湃,勢不可擋,極陽剛之美;樂府詩,縱橫變幻,寄托深微,悵恍莫測,極比興之美;絕句詩,妙合天成,飄逸灑脫,出神入化,極自然之美;律體詩,題材多樣,英爽工麗,時出古意,極整飭之美——這些,都使得李白在中國文學史上獨樹標幟,別開生面,享有崇高聲譽,千載而后,高山仰之。蘇軾的總體評價,頗為中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他把對李白崇敬,變作對李白詩歌的稱頌;把對李白的傾慕,變作對李白詩歌真?zhèn)蔚膰栏竦臋z驗(盡管有的檢驗不甚可靠);把對李白的評價,變作對李白個別詩作的禮贊。正基于此,他到廬山一睹瀑布風神韻致,甚覺謫仙詞之千古不朽,對徐凝詩之“塵陋”頗發(fā)微辭,遂有“帝遣銀河一派垂”諸四句。
而且,蘇軾《記游廬山》又說:“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欲見,應(yīng)接不暇,不欲作詩。已而,山中僧俗皆曰: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入開先寺,主僧求和,不欲作詩。又開先寺主僧求和,作《瀑布一絕》”。[6]據(jù)此,我們不難看出,蘇軾是應(yīng)主僧之求而寫成瀑布一詩,議論褒貶自在其中,當然離不開對李白詩歌的褒揚。不僅如此,他還結(jié)合自己在烏臺詩案后貶官黃州的不幸,聯(lián)想到李白被讒離京所作《潯陽紫極宮感秋》詩的悲嘆,發(fā)思古之幽情,借詩仙之酒杯,抒不平之意緒,說道;“太白詩云:‘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fù)?!枰嗨氖?,感之,次其韻?!碧K軾《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詩就是這樣寫出來的。詩中極盡“行年四十九,還此北窗宿”的懷才不遇之慨,發(fā)表“謫仙固遠矣,此生難再復(fù)”的仰視前賢之忱,真可謂情不自禁,心有靈犀,知音難覓。文學史上,和陶詩,和白居易詩者為數(shù)極多,和李白詩者較為少見,大概要以蘇軾為首稱。
就是在李白從璘的政治事件上,他也要替李白說話,為李白開脫,表現(xiàn)了對“世人皆欲殺”的批判和抗爭。比如,在《李太白碑陰記》中,蘇軾寫道:“李太白,狂士也。又嘗失節(jié)于永王璘,此豈濟世之人哉!畢文簡公以王佐期之,不亦過乎?曰:士固有大言而無實,虛名不適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quán)幸以取容,其肯從君于昏乎?夏侯湛贊東方生云:開濟明豁,包含弘大,陵轢卿相,嘲哂豪杰?;\罩靡前,跆籍貴勢,出不休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僚友,視朝列如草芥。雄節(jié)邁倫,高氣蓋世??芍^拔乎其類,游方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太白之從永王璘當由迫脅,不然,璘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敗也。太白識郭子儀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無成,此理必不然也。吾不可以不辯?!盵6]這篇碑記,雖然重點圍繞李白從璘就事論事,但是也完全當?shù)闷鹛K軾全面評價李白的宏文。如果說,《書黃子思詩集后》是著重肯定李白詩歌地位的激賞的話,那么碑記就更加突出了對李白氣質(zhì)人格的闡揚和論說。從璘事件,是李白一入長安,應(yīng)詔入京,幽州之行和三入長安失敗后又一次重大的從政活動。詩人滿懷平息安史叛亂的報國熱情,加入永王幕府。但是當唐肅宗以反叛朝廷的罪名誅滅永王璘的時候,李白也被視為附逆而坐系潯陽獄中。及至改判長流夜郎遇釋行至江夏,他不無辯解地說自己從璘是“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江夏贈韋太守良宰》)的。這當然不足為信,因為那時李白確實是興高采烈地參加了,有《永王東巡歌》等詩為證,無所謂“迫脅”。而這一點,恰是一切抑李者抓住的把柄,認為李白沒有識見,政治上糊涂,有的還抱怨他活該如此。蘇軾則力排眾議,堅持“迫脅”說而“不可以不辯”,旨在表彰李白的氣蓋天下,傲骨不凡的浪漫性格,批評世人勿以“濟世”標準評判終生坎坷的詩人。用“迫脅”理由開脫李白雖于事實不符,但在總體上傾向李白的態(tài)度和觀點昭然若揭。由此觀之,蘇軾對李白的崇尚幾乎是一貫的,那么他在廬山瀑布詩中褒李白而貶徐凝也就沒有什么奇怪了。
清人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曾這樣評論蘇軾的詩風:“筆之超曠,等于天馬脫羈,飛仙游戲,窮極變化,而適如意中之所欲出?!盵10]沈氏這一看法是就蘇軾的豪放詩風而言的,錢鐘書先生也在《宋詩選注》中給以特別的強調(diào),并且認為“李白以后,古代大約沒有人趕得上蘇軾這種‘豪放’”。[11]蘇軾的詩歌超曠如天馬脫羈,飛仙游戲,幾乎達到自由豪放的極致;蘇軾的詩歌窮極變化,意到筆隨,神與物游,完全進入合規(guī)律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境地。錢鐘書先生把蘇軾的“豪放”與李白的“豪放”聯(lián)系起來,說明蘇軾的詩風繼承于李白,所走詩學之路一脈相承,他理所當然地會將厚愛之情傾注在“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豪放之作中。
一般說來,豪放的詩歌,表現(xiàn)的是一種陽剛之美。“豪以內(nèi)言,放以外言。豪則我有可蓋乎世,放則物無可羈乎我”,[12]正是對豪放風格的詩學闡述。當作者處在“由道反氣,處得以狂”“真力彌滿,萬象在旁”的心靈體驗中,就能夠創(chuàng)作出“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的恢宏詩篇,這樣的詩篇“壯美雄俊,爽朗剛健”,挺拔崇高,氣勢不凡,感情奔放,筆調(diào)瀟灑。李白的《蜀道難》《將進酒》《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夢游天姥吟留別》《橫江詞》《早發(fā)白帝城》《望天門山》《望廬山瀑布》諸詩最為當之。“危乎高哉”的蜀道,“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黃河,“登高壯觀天地間”的廬山,“石作蓮花云作臺”的西岳,“白波九道流雪山”的長江,“濤似連山噴雪來”的橫江,“千里江陵一日還”的三峽,“兩岸青山相對出”的天門,“疑是銀河落九天”的瀑布……這一切,都是那樣的磅礴舒卷,奮筆自如,達到了“洞悉造化,略無滯窒”的藝術(shù)妙境,完全是李白以天觀物的雄麗奇幻的詩學視角的表現(xiàn)。蘇軾對李白豪放的藝術(shù)妙境和詩學視角,心領(lǐng)神會,感同身受。他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6]
蘇軾在這里談的是散文寫作,而其詩歌創(chuàng)作又何嘗不是如此?“如萬斛泉源”,就是詩到有為而作時難以自禁;“不擇地而出”,就是走筆自然,姿態(tài)橫生;“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就是勢如長河奔海,一瀉千里;“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就是“求物之妙”“辭達而已”;“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就是平易暢朗,如“行云流水”。他的《游徑山》《八月十五觀潮》《百步洪》等詩,均可作如斯觀。那“眾峰來自天目山,勢若駿馬奔平川”的山之狀,那“江神河伯兩醯雞,海若東來氣吐霓”的潮之景,那“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的洪之態(tài),既可以用來形容蘇軾的文風,也可以用來形容蘇軾的詩風。這樣的詩風文風,遠紹莊周,近接李白,正所謂“李白以后古代大約沒有人趕得上蘇軾這種豪放?!碧K軾說過“今見《莊子》,得吾心也?!倍畎住安⑶f屈以為心”,亦即此也。他們的詩風同源于汪洋恣肆,奇譎多變的莊子文風。蘇軾很欣賞莊子“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藝術(shù)心境,在贊美文與可的竹畫時說:“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識此凝神”。[6]大有繼承莊周,舍我其誰的感慨。李白把莊子的大鵬精神內(nèi)化為自己的靈魂,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以誠動人,以真感人的詩歌藝術(shù)形象?!扒逅鲕饺兀烊蝗サ耧棥笔抢畎自姼璧谋旧o獨有偶,蘇軾自幼“奮勵有當世志”,其志亦與一飛沖天,激昂青云的大鵬相仿佛,他為我們彈奏的“弦外之音”,抒發(fā)的“言外之意”,也同樣清新華美,別具韻味。“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新詩如洗出,不受外垢蒙”,是蘇軾詩歌的本色。豪放之于自然,如影之隨形,相輔而相成,唐代李白和宋代蘇軾在詩學建構(gòu)上靈犀相通,遙相呼應(yīng),達到了心理時空的容納和對話。蘇洵早年對蘇軾的預(yù)測確有先見之明:“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6]大車之軾,是露在外面作扶手的橫木。蘇軾其名字其性格其詩風在他身上達到了驚人的統(tǒng)一。他一生行事畢露鋒芒,從不掩飾,頗受挫折不改初衷;所作詩文奔放不羈,英氣豪俊,不可一世。他以非常之眼光關(guān)照李白非常之詩,自然而然就要褒李白而貶徐凝了。
審美欣賞是指審美主體對美的事物或現(xiàn)象進行感受、體驗,覺解、玩味的心理過程。這一過程具有感性直覺與理性判斷相統(tǒng)一,客觀制約性與主觀創(chuàng)造性相統(tǒng)一的特點。如果再從更深的層次加以探討的話,就不難發(fā)現(xiàn),李蘇兩位不同時代的文學大師審美欣賞是相通的。
如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边@首詩,我們可以分析出許多藝術(shù)上的特點,比如想象的大膽奇特,夸張的切情入理,比喻的新鮮具體,手法的以靜顯動和以動顯靜等等。但是,我認為,抓住詩題的“望”字和詩中“遙看”二字,恰恰是深入探求李白審美欣賞心理的關(guān)鍵?!巴本褪窍蜻h處“看”的意思,詩題中“望”即指“遙看”,遙看實際上就是以天觀物。這里恰好說明詩人欣賞廬山瀑布時完全是一種遠距離的觀照、體驗和認識。他的許多詩歌都是這樣,如望黃河,“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望長江,“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望群山,“騰身轉(zhuǎn)覺三天近,舉足回看萬嶺低”等等,比較接近于西方的布洛“心理距離”說。
布洛認為,審美活動是一種精神活動,審美觀照和審美欣賞,必須與審美對象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即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他要求欣賞主體拋開審美對象實際的實用的意義,以超然的態(tài)度觀賞其形象。大海的波濤吞噬人的生命,它就不美,使人驚恐;但把這一波濤放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加以觀賞,它就美,使人愉悅。而且,距離太近,審美主體純粹陷入審美對象之中,反而難以觀賞它的美;距離太遠,審美主體對審美對象缺乏了解,在感情上疏遠它,同樣難以觀賞它的美。怎樣恰如其分地處理這一“距離矛盾”,乃是文學家、藝術(shù)家必須準確把握的事情。倘若用中國古典詩學“出入”說兩相對照,也能體味出其中的共同之處:“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固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13]王國維從理論上已經(jīng)接觸到心理距離的問題。所謂“出乎其外,故能觀之”,“故有高致”云云,就是指作為審美主體的詩人,如果能在深入生活的同時,對審美對象作遠距離的觀照、體驗和認識,其作品就可以高人一籌。
蘇軾在《題西林壁》中,無意道出了其審美欣賞的秘密:“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不少讀者,莫不視這首詩是談?wù)芾淼暮迷姡J為蘇軾是講認識論,好像在說“事物是復(fù)雜的,具有多方面的性質(zhì)。看廬山,橫看和側(cè)看,遠看和近看,高處看和低處看,往往有不同的景色。身在廬山,往往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看不見廬山的全貌,或常在廬山,反而熟視無睹,感覺不到廬山之幽美,正如久居芳室而不聞其香一樣”。[14]但我覺得蘇軾在很大程度上向我們揭示了他自己審美欣賞中重要的心理感悟。在蘇軾看來,要領(lǐng)略廬山的真美,當然要與廬山交朋友,熟悉它,了解它,誠如其《初入廬山》詩所說“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這大概就是“入乎其內(nèi)”了。但還不夠,還必須“出乎其外”,與審美對象廬山保持一定距離,這樣才能獲得“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審美享受,體驗到大千世界的神奇壯美,否則就會“身居此山中”而“不識廬山真面目”了。
可見,李白“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的詠唱與蘇軾“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領(lǐng)悟,就審美欣賞時審美主體遠距離的飽覽審美對象在詩學構(gòu)想上取得了情感、體驗、興趣的一致,東方式的以天觀物的詩學視角和西方式的距離詩學視角產(chǎn)生了奇妙的接通。換句話說,李白的審美心理與蘇軾的審美心理產(chǎn)生了共鳴,于是就有“古來誰有謫仙詞”的贊譽。
徐凝《廬山瀑布》詩云:“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边@首詩全用比喻來寫廬山瀑布,說它像落泉直下,像長練如飛,像奔雷不息,像界破青山,狀形、擬聲、繪色,無不工細,極雕刻之致。詩人描摹自然景物,勾勒藝術(shù)形象,窮形盡相,力求逼真生動,親切感人,當然亦無不可。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說:“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他以為用精巧的語言刻畫景物的情狀,是能收到“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的實際效果的。但是,劉勰畢竟對毫發(fā)畢見,只注重景物表象描寫的作品持否定態(tài)度。在他看來,“瞻言見貌”“即字知時”的作品未嘗不可以去寫,然而寄托深遠,情景交融的上乘之作到底備受讀者青睞。所以他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中,鉆貌草木之上。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盵15]一味追求形似,劉勰覺得反倒缺乏生機,失之繁瑣。徐凝的詩,恰好犯了形似的大忌。惡詩與仙詞的區(qū)別于此可見。對此清代詩人查慎行說得最為透徹:“詩如寫照,毛發(fā)耳目,無一不合,而神氣索然”。[16]用是否有“神氣”的標準衡量,以徐詩比李白,正如劉永濟先生所說的“固是小巫見大巫”,而且劉先生進而分析道:“然亦風氣漸衰所致,盛唐雄渾宏闊氣象一變而為韓愈之奇險,再變?yōu)榘拙右字搪?,奇險之極則有盧仝之怪僻;刻露之極,則有徐凝之粗率”。[17]這是見地之論?!按帧笔遣痪?,“率”是露直,“粗率”是刻露的極點,是沒有神氣的表現(xiàn)。
中國經(jīng)典文論所強調(diào)的神氣、神韻、神意都含有神似的詩學特征,它就是要詩人面對自然之景,離形取神,達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藝術(shù)境界和特殊生命體驗,即《易傳》早就提出的“觀物取象”“立象以盡意”以及為莊子所發(fā)揮的“得意而忘言”的詩學思維。這種詩學思維方式無疑是具有東方特色的。從以天觀物到由心及詩,在處理形、象、意的關(guān)系的時候,總是把傳神和寫意當作詩美的最高境界,其心理通道與古希臘的模仿詩學思維大異其趣。蘇軾把這種傳神與寫意相統(tǒng)一的詩學思維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技二首》中表述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如此,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這標志著北宋詩壇對詩美探索的新趨向,并且與繪畫寫意論水乳交融,結(jié)合成頗有影響的藝術(shù)見解和追求。歐陽修《盤車圖》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彼谕瞥缑穲虺荚姷耐瑫r,主張“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18]黃復(fù)休在《益州名畫錄》中,分逸格、神格、妙格、能格四等,給創(chuàng)意立體,妙含自然的神似之畫以較高地位。至于蘇軾,他兼詩人、畫家、書法家于一身,將“意氣”和意境的創(chuàng)造引入寫意論中,使雄俊陽剛之美和瀟散簡遠之境在宋代及其以后獨領(lǐng)風騷,標幟高舉。論畫,他重神似,提出畫竹畫人都要傳神,對晉代畫家顧愷之所說的“傳神寫照盡在阿堵中”大為激賞,撰成《傳神論》就是其詩學思想的結(jié)晶。他以畫馬為例,說道:“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fā),看數(shù)尺許便倦”?!耙鈿狻闭哧杽偂⑸袼浦畾庖?。繪畫如寫詩一樣,過于形似就沒有“俊發(fā)”的“意氣”,這與他“藏鋒畫中,力出字外”的書法理論和對唐代草圣張旭“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志自見,號稱神逸”的贊美是完全一致的。徐凝的詩,粗率形似,所以他貶斥;李白的詩,豪放神似,所以他褒揚。這只有從蘇軾的審美心理及詩學思維深入挖掘,才能真正找到他褒李白而貶徐凝的緣由。
李白《望廬山瀑布》七絕詩,從總體上把握廬山瀑布雄奇壯美的特征,寫形而切忌形似,舍棄了對表象的精細雕畫,把筆墨用于廬山瀑布神韻意氣的再現(xiàn),豪邁壯浪,飛動博大之情見于言外?!吧薄皰臁薄跋隆薄奥洹彼膫€動詞鑲嵌于字里行間,使人頓生造化奇?zhèn)ブ?。首句造境,香爐之峰,紫煙繚繞宛同仙境,后三句傳神,特寫瀑布望中之象:一寫其懸空而掛的靜美,二寫其凌霄而下的壯美,三寫其銀河而瀉的神美,誠乃是“皆氣象奇?zhèn)バ埯愔?,足見其胸次宏闊,亦與山水同”。[17]李白不像徐凝,只停留在對瀑布外在的形、聲、貌的雕畫上,而是側(cè)重于它的神韻意氣,將“觀物之精細與胸次之清澈,能以一己之精神面貌,融于景物之中”,[17]體現(xiàn)了盛唐詩人崇高壯大的詩學追求,獲得了形神兼?zhèn)涠稚玫蒙袼频膶徝佬?yīng),這是李白山水詩涵括王維山水詩藝術(shù)成就而具神韻之美和理想之美的顯著特色。這一點,正是蘇軾最為欣賞和喜愛的,就像他欣賞畫馬之意氣,畫竹之精神,畫人之傳神寫照一樣,就像他稱贊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一樣,全然是東方經(jīng)典式的詩學思維。
注 釋:
①關(guān)于李白和徐凝詩的討論,程千帆先生 1962年以《關(guān)于李白和徐凝的廬山瀑布詩》為題專文進行了辨析,認為蘇軾的評價是正確的,關(guān)鍵在于他是一個非常善于運用比喻的詩人,而李白的“銀河”之喻既如實地表達了廬山瀑布的形體特征、詩人的精神面貌和兩者的融合,又更符合生活的邏輯,也更其新鮮而富于創(chuàng)造性。此文收入《程千帆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八卷,見235-248頁。拙文試從經(jīng)典詩學的角度探討蘇軾對李白的總體評價,蘇軾對李白詩風的繼承,蘇軾李白審美欣賞的心理共鳴,李白和徐凝二詩的優(yōu)劣,發(fā)現(xiàn)蘇軾褒李白而貶徐凝完全符合東方式的神似批評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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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Poetic Comment on the Classic Dispute ofSu Shi’s ExtollingLi Baiand BelittlingXu Ning
KANG Huai-yuan
(Chongqing Three Georges University, Wanzhou ,Chongqing, 404100)
A seven-character quatrain poem bySu Shi“A Legendary Waterfall Poem byXu Ning” has stirred disputes for its theme of extollingLi Baiand belittling Xu Ning. However, if the overall comment onLi BaibySu Shi, the inheritance of theLi Bai’s poetic attainment, and the psychological resonance betweenLi BaiandXu Ning,is seriously studied from the angle of classic poetics, we will see thatSu Shi’s extollingLi Baiand belittlingXu Ningis on the right track of oriental spirit resemblance criterion.
Li Bai; Su Shi; Xu Ning; Classic dispute; Poetics; Extolling and Belittling
I206.6
A
1009-8135(2011)05-0065-05
2011-06-05
康懷遠(1946-),男,陜西岐山人,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教學和研究。
(責任編輯:張新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