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作帝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幻象的殘象”
——中國新文學“故鄉(xiāng)”母題情勢特征審議
首作帝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中國新文學“故鄉(xiāng)”母題的含義并非單一和純粹地直指詩性批判的“精神家園”,在更深層的意義上,它是作家啟蒙意識痛苦內爆的幻象流,由此衍生的漂泊感和懸浮感最終導致了“殘象態(tài)勢”的生發(fā)?!盎孟蟮臍埾蟆笔沟谩肮枢l(xiāng)”母題寄寓了啟蒙主義者彷徨焦慮的本真情勢特征,這種“豐富的痛苦”恰如其分地昭示出啟蒙之途步履維艱的癥候,“故鄉(xiāng)”也因此成為一個錯位和悖謬的兩難代名詞。
“故鄉(xiāng)”母題;啟蒙意識;焦慮情勢;新文學
中國新文學發(fā)展史上“開啟民智”的啟蒙主義者幾乎有著驚人相似的思想和生活源流,那就是為了共同的啟蒙理想和救亡職責,在歷經漂泊和苦難洗禮后,因景觸情啟動對“故鄉(xiāng)”魂牽夢縈的互文闡述,“還鄉(xiāng)”因此而成為在殘酷現實與未來出路罅隙間游刃穿梭的一個隱喻符號。長期以來,“故鄉(xiāng)”母題被賦予確切的帶有詩性批判性質的“精神家園”含義,它往往被認為是啟蒙主義者在遭受慘烈脅迫后的最后棲息之所?!皩?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懷鄉(xiāng)既融注著對'此在''城市'的排斥和認同,同時又是對'彼在''鄉(xiāng)土生活'的返觀和眷念,因此,它又具有尋找文化精神家園的況味。”[1]然而,“故鄉(xiāng)”無論是在身體上還是在靈魂上都并沒有給予人物十足的安慰和解脫,恰恰相反,他們相濡以沫親歷其間的美好“故鄉(xiāng)”不斷呈現“陌生世界”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的一面,知識分子探索新的思維和實踐之路的任務再次面臨艱難的“立場之戰(zhàn)”。從深層意義上考察,“故鄉(xiāng)”母題的誕生起源于富有深厚憂患啟蒙意識的創(chuàng)作主體持續(xù)積淀且痛苦內爆的幻象流,在此之中,漂浮不定的能指籠罩和駕馭了一切,由此衍生的漂泊感和懸浮感導致了“殘象態(tài)勢”的生發(fā)?!盎孟蟮臍埾蟆笔沟脝⒚芍髁x者彷徨焦慮的本真情勢悲涼地浸淫和滋滲入“故鄉(xiāng)”母題之中,這種“豐富的痛苦”恰如其分地昭示出啟蒙之途步履維艱的癥候,“故鄉(xiāng)”也因此成為一個錯位和悖謬的兩難代名詞。
一
“五四”時期,在啟蒙主義的感召下,一些知識分子開始了人生的重要轉向,致力于利用西方文明療救積弊深重的民族和國家。在此情境下,“出走”便成為他們啟動振興計劃的第一道程序,這是個“開始”看上去貌似合理,實則是毫無豪情和激情的痛苦抉擇。知識分子在孤注一擲投向新世界的景況中求取新生,然而又終究以試探性的姿態(tài)出擊,扮演的是苦不堪言的 "拓荒者“角色。魯迅無疑是此兩難境遇的典型代表,在小康家庭日漸敗落之后:”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我的母親沒有法,辦了八元的川資,說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癧2]當中包含的辛酸、無奈和悲涼何其厚重,母子分別的傷感自不必說,單是為求實學以濟民生的行動反受”奚落“和”排斥“,就可看到社會的救贖之途多么艱辛坎坷。然而,這又預示了另一個不可避免的先驗鏡像:理想和抱負在殘酷現實面前幻滅之后,回轉家園的皈依卻注定無法獲得理解,所以”它們就體現出由沒有回報、也無法得到回報的理解之夢所產生的痛苦“[3]274。中國新文學最有力量的”吶喊彷徨“傳統(tǒng)便是無限痛苦積聚爆發(fā)的直接結果,景和境的相互映射和驗證彰顯出個人與大眾之間的尷尬位移。毋庸置疑,”吶喊彷徨“的文學行動支撐和寄寓了一個龐大和堅實的療救體系,但是在許多作家最感同身受的”故鄉(xiāng)“母題視域下,這個體系和現實之間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如同此岸與彼岸的關系。換句話說,無論是”故鄉(xiāng)“以外的世界還是”故鄉(xiāng)“以內的世界,啟蒙主義者均沒有實現從一開始規(guī)劃的神圣使命, ”荷戟獨彷徨“便是對黑暗中國不甘妥協,猶作困獸之斗的絕望指意。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新文學中的”故鄉(xiāng)"母題才能一改古典文學長久沿襲的充滿詩意的幻象圖景,解開蔽秘實存的深層結構。
新文學史上出現了兩次規(guī)?;?、有意識的以“故鄉(xiāng)”母題作為抒寫寓意的行動,一次是20世紀20年代初期“五四”運動落潮以后,另一次是20世紀30年代抵御外敵入侵之際,其涉及面之廣,卷入作家之多,前所罕見,包括魯迅、郁達夫、王魯彥、許杰、許欽文、蹇先艾、臺靜農、吳組緗、柔石、葉紫、沙汀、艾蕪、師陀、沈從文以及以蕭紅、蕭軍為代表的東北作家群都加入了闡揚“故鄉(xiāng)”精神的親合群體之中。直面人生社會的巨大痛苦和災難使得重新組織道德威力和民族責任感成為新的趨附,表現在知識啟蒙者那里,對“故鄉(xiāng)”的逃藪意味著催生新的追求,激發(fā)新的動力。恰恰這個徒具虛幻性和欺騙性的烏托邦訴求持續(xù)深化了這些行動者們深陷其中的孤立和絕望?!耙磺锌瓷先ザ妓坪醣徽鎸嵉仡I會了、把捉到了、說出來了;而其實卻不是如此,或者一切看上去都不是如此而其實卻是如此。”[4]這是不可避免的“沉淪與被拋”,人物不僅尋覓不到“故鄉(xiāng)”帶來的歸宿感,反而增加了對前途和未來的迷惘,或者說,他們是沒有穩(wěn)定家園的名副其實的“異鄉(xiāng)人”,“無根的普遍性”在此變得司空見慣,無論肉體還是靈魂都無奈地成為累贅和負擔。悲劇的出現是雙方面的,“故鄉(xiāng)”的閉僻固然令人痛心疾首,人物的高蹈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故鄉(xiāng)”和身處“故鄉(xiāng)”的行動主體不可能和諧共振,“在場”注定變得毫無意義,于是出現了一個極端的反向:啟蒙者往往以漂泊流浪、居無定所、自我放逐的方式來否定“故鄉(xiāng)”孕育的深刻哲思,以此凸顯自我肯定和行動的力量。人物的行動表現即是一種自我支配的強烈意識,但同時更是自我體驗失落,與現實激烈碰壁的直接反映,慘烈的“經驗性”使得他們發(fā)展到極端的絕望意識與對“故鄉(xiāng)”想像空泛的“充實”之間出現了不可避免的反諷和間距,“從充實到空虛”便成為他們思想異變的軌跡。這個時候,對棲居的厭倦和對漂泊的向往自然而然使他們開始重新確認和籌劃人生目標。艾蕪、王魯彥、葉紫、蕭紅等作家在身體力行地實踐現代中國悲涼慷慨的“流亡”之路,這純粹是“先驗本我”臻達化境,企盼通過這種方式尋找新的解救和解放之途,崇高與悲憫相互滲透的復雜況味由此可想而知。正如身負振興民族國家抱負的“飄泊詩人”蔣光慈對宋若瑜的衷情傾訴:“我是一個詩人,古今以來的詩人,特別是有革命性的詩人,沒有不飄零流浪的。我對于人類,對于社會,懷抱著無涯際的希望,但同時我知道我的命運是顛連的。”[5]蔣光慈的言說無疑是整整幾代啟蒙者對分崩離析的現實不懈求索的真實寫照,從魯迅到趙樹理,從聞一多到艾青,他們共同詮釋了光焰萬丈的生命循環(huán)之曲。蕭紅、王魯彥等終生顛沛流離的曲折經歷又為此做了最好的注腳。艾蕪似乎做得更決絕徹底,他在“離鄉(xiāng)”的姿態(tài)上走得更遠,先鋒開拓意識也更搶眼,以此表達他對黑暗現實的拒斥和反抗。作家尊崇的是“走到世界上去”的信仰,并用“墨水瓶掛在頸子上寫作”的不屈精神宣傳苦難人生的超越與涅槃,以至于時過境遷仍然念念不忘那種極富流動性的永恒通感:“如今一提到漂泊,卻仍舊心神向往,覺得那是人生最銷魂的事呵?!盵6]艾蕪激情地,同時也是冒險地為新文學逃遁“故鄉(xiāng)”母題提供了另一種開放美學的修辭隱喻,它在“離去-歸來-再離去”的刻板悖謬格式中反襯出追求前瞻性和革新性的現代主義新形象。
如上,啟蒙者作為“異鄉(xiāng)人”的本質和漂泊的遭遇在實踐上達到了統(tǒng)一和同步,前者不斷表現后者,后者不斷驗證前者,對“故鄉(xiāng)”的失望、懺愴、救治和展望則扮演了中介的驅動角色。在德國著名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看來,身處深刻分離社會里的知識分子原本就無法擺脫掉他們“'非附屬性'的消極面”和“社會不穩(wěn)定性”[7]的影響。顯然,在動蕩不寧、內憂外患的現代中國,這種消極面更易成為永不休止的實存干擾,它的連續(xù)出現加快和加劇憂患意識濃重而內心又極為敏感脆弱的啟蒙者與他們所憎恨、厭倦的不平現象間的決裂,包括與被視為狹隘、守舊、愚昧的“故鄉(xiāng)”的決裂。這個特定時代因外來因素的沖擊所致的“突發(fā)性巨變”通過不斷的話語言說和文本互現而生發(fā)驚人的能量與影響??梢哉f,作家們異口同聲對“故鄉(xiāng)”的迷狂“控訴”源自內心最真實的表達和傾吐,是生活和生存幾近枯竭的極限宣泄和化解。生活經歷和人生道路迥異的郁達夫和葉紫對“故鄉(xiāng)”的極度失望和批判是如此相似和透徹,郁達夫為此流露出他一貫“零余者”式的難堪和自卑:“在故鄉(xiāng)索居獨學的生活開始了,親戚友屬的非難訕笑,自然也時時使我的決心動搖,希望毀滅?!盵8]與郁達夫一樣,葉紫在傷痕累累的“故鄉(xiāng)”并不渴望和希冀留下哪怕微乎其微的實現妥協的可能性:“過度的悲傷,使我不愿意再在這一個破碎的故鄉(xiāng)逗留了?!薄敖K于,我又咬緊著牙關,忍心地離別了我的白發(fā)老母,挾著那一條破被條兒,悄悄地搭上了小洋船,向這渺茫的塵海中闖去!”[9]無一例外,他們都在理性的深層次上反復思考困擾他們的痛苦根源,當問題找不到答案,痛苦又持續(xù)糾纏時,自我流放成為迫不得已的新嘗試和新舉措。這一點,就算以供奉“希臘小廟”、構建美好湘西世界著稱的沈從文也不能蠲免。沈從文采取的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敘述策略,他筆下如夢如幻的湘西不但對比了卑鄙丑陋的都市,更是以真善美的抒情沖擊和稀釋了“倒置乾坤”強加給人們的痛苦、麻木和辛酸,然而這些代表了整個現代中國極為慘痛的本成世相在作家悲憫的自我詢喚中最終得以揭蔽和還原: “那時正是中國最黑暗的軍閥當權時代,我同士兵、農民、小手工業(yè)者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社會底層人們生活在一起,親身體會到他們悲慘的生活,親眼看到軍隊砍下無辜苗民和農民的人頭無數,過了五年不易設想的痛苦怕人生活,認識了中國一小角隅的好壞人事。一九二二年'五四'運動余波到達湘西,我受到新書報影響,苦苦思索了四天,決心要自己掌握命運,毅然離開家鄉(xiāng),只身來到完全陌生的北京?!盵10]萬川歸海,看似特立獨行的沈從文在“涕淚交零的現代中國文學”脈線上到底與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等成功匯流,因為歸根結底,他們都是“鄉(xiāng)土中國”之子,當啟蒙理性的現代性因子被轉化為療救和發(fā)展現代民族國家的有限共在,他們對它的肯定和追求在最基本的“故鄉(xiāng)”范疇和層面上遭受到了不可調和的失敗和打擊,對此的否定和超越便成了一個不約而同又心照不宣的出發(fā)點和突破口。
二
“回鄉(xiāng)”在德國著名詩人荷爾德林筆下被賦予無限崇高和溫情的含義,寄寓了人類精神的最后歸依:“回鄉(xiāng)顯示了返回一個永恒所在,返回那個超越時間永恒存續(xù)的療救區(qū)域的慰藉意義?!盵11]既然如此,力求“為人生”、“引起療救注意”的中國新文學啟蒙主義者在漫游狀態(tài)中生成的彷徨焦慮情勢特征其實就是現代性與矛盾性視閾下分裂局面的呈現,它通過人物“回鄉(xiāng)”的行動元構建集中展現敘述內容蘊藏其中的深層結構。在強國富民的現代性中國場閾內,啟蒙者往往隨著強烈自我認同的形成而將并存同現的矛盾性逐漸內化,導致了他們日漸累加的焦慮心理無法得到緩沖和減輕。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懷鄉(xiāng)”想像和“回鄉(xiāng)”實踐不過是痛苦折磨的再次移位和投射罷了,他們最終戚然覺悟,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變成了陌生感與疏離感夾擊的焦慮克隆因子,理智恥辱與情感罪惡麇聚于龐大的社會習性中,彰顯出勉為其難和格格不入的態(tài)勢,為此而做全盤否定和凜然拋棄也就意味著嘗試斬獲新希望和新世界。魯迅的《故鄉(xiāng)》就是這么一個由復雜動機引發(fā)的典型文本?!拔颐傲藝篮?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弊骷议_頭引出相隔空間之遼遠和時間之漫長的詳實交代顯然別有用意,它為遙不可及的夢想跟進埋下了懸念和伏筆,但“我”最終沮喪地看到了“故鄉(xiāng)”的蕭索和破敗,因此情不自禁滋生悲涼慷慨:“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蹊蹺的是,中間看似無心插述的兒時回憶卻處處體現出精致巧妙的“美麗”、“佳處”、“影像”、“言辭”,這仿佛神來之筆的“閑筆”實際上恰到好處襯托出作家殫精竭慮敘述的現實衰朽以及由夢想與衰朽所產生的近距離痛感。或者可以這么理解,作家竭力想要進入的“故鄉(xiāng)”,其實是因理想破滅而滋生的幻想產物,即是主體心理意識痛苦內爆的幻象流,也就命中注定永遠無法抵達和切實觸摸,說到底只是一個美麗而空蕩的世界。與此類比,怵目驚心的現實“故鄉(xiāng)”成就了作家表露殘象的絕望闡釋,在不同層次分而述之的自身領域內,它的灰色景觀——包括蕭索凄涼的景物、愚鈍麻木的閏土以及年老勢利的楊二嫂等——構成了矛盾性的集中體現,這才是作家毀譽對象的真正在場。我們從而不難理解篇末極富象征意味的畫龍點睛之筆,在“我”離開“故鄉(xiāng)”之際,眼前鬼使神差般再次展開“碧綠沙地”和“金黃圓月”圖景,而它又是如此“朦朧”和不得要領,恰恰呼應了作家對“路”的“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唏噓和喟嘆。到此為止,想像的“故鄉(xiāng)”與現實的“故鄉(xiāng)”共同界定和催生了 “幻象的殘象”所維系和擔當的深刻含義,魯迅也借此完成了中國新文學“離去-歸來-再離去”的抒寫模式。順便提及,“再離去”預示著轉而到別處去尋求自身的價值和人生的要義,它是對此前 “離去”的超越和升華。
啟蒙者對“故鄉(xiāng)”母題的契入,猶如在一個充滿掙扎與沉淪、棄置與留念、焦慮與彷徨悖論的幻象中不能自拔,個人經驗在此之中敷衍為“豐富的痛苦”。他們一方面為著遙遠美好的未來生出無數無望的希冀,另一方面,作為被救贖對象的“故鄉(xiāng)”在身心留下的無數痕跡迫使他們并不能撒手而去。依此而言,“離去-歸來-再離去”不是一個簡單抽身而退的動作完成式,救治與發(fā)展仍是啟蒙者擔當的首要任務,但在“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衍生親緣關系的無窮無盡糾纏中,時間與空間都不能成為真正替他們提供“何去何從”參照的法寶。既然一切可能性和明確性均統(tǒng)統(tǒng)從可透見和預測的視閾內消失,“故鄉(xiāng)”當然也會淪落為作家筆下隱喻社會與時代的蒼涼幻象或意象。師陀精心營筑的“果園城”,開頭即點明它不過是“一個假想的中亞細亞式的名字”,所謂“記”,也不過是還原了破敝 “鄉(xiāng)土中國”最慘絕人寰的一幕幕人間“活地獄”殘酷世相。葉紫對“故鄉(xiāng)”的記憶,卻是連最起碼的概念都沒有:“故鄉(xiāng),有什么值得我的懷戀的呢?一個沒有家,沒有歸宿的年輕孩子,飄流著在這一個吃人不吐骨子的世界:家,故鄉(xiāng),歸宿,什么啊?這些,在我的腦子里,是找不出絲毫痕跡的?!盵9]這不禁令人想起魯迅在《野草》中開篇慣用的“我夢見……”所體現的恐怖幻象背景域,其中蘊藏著無比豐富的社會、歷史、文化、道德內涵?!队暗母鎰e》一般被理解為作家在孤寂心境中與“黑暗和空虛”做不懈的戰(zhàn)斗,同時又流露出哀婉彷徨無法排遣的矛盾:“他否定了廉價預約給人們的對將來黃金世界的幻想,卻又看不見真正給人們帶來光明和信心的未來的希望。這種思想矛盾,給正在同黑暗勢力孤軍奮戰(zhàn)的魯迅,不能不帶來了繼續(xù)前進的羈絆和陰影。”[12]這種復雜激烈的思想矛盾反映在魯迅和其他作家對“故鄉(xiāng)”幻象的掙扎層面,又何嘗不是如此無法排遣和左右為難?“影”想逃離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人想告別“故鄉(xiāng)”的投射和預示:“我不愿跟隨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嗚乎嗚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弊骷矣幸庵貜?、疊加、翻拍、互現的托詞隱喻筆法抒寫了新文學中最彷徨無措和不知所終又不能割舍的痛苦焦慮頁面,“我不愿意”的不斷“吶喊”賦予了“不如彷徨”以深化的召喚和詢喚意念,一切具象能指已然上升到抽象所指,體驗主體也隨之成為間距性判斷者和跨越式演繹者,一如沈從文對抽象體驗的瘋狂抬舉和迷狂享受:“我正在發(fā)瘋。為抽象而發(fā)瘋。我看到一些符號,一片形,一把線,一種無聲的音樂,無文字的詩歌。我看到生命一種最完整的形式,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實前反而消失?!盵13]46啟蒙者以極其深刻的方式表達對他們無法和解的現實的質疑、裁決和糾正,因此,終極意義上,他們寄寓在“故鄉(xiāng)”母題中的彷徨焦慮心理情勢并非源自病理學上的 “神經性”癥候,而是一類為著社會蠱惑而不斷動搖和抗爭的“現實性”焦慮?!艾F實性焦慮或恐怖似乎是一種合乎情理又易于明白的東西。我們可以把它稱為對外界危險的知覺反應,或者說是對于預料或預知的傷害的一種知覺反應。焦慮與逃避反射有關,可以視為自我保存本能的一種表現形式。引起焦慮的場合,也就是引起焦慮的對象和情境,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對于外界的知識和對于外力的感受?!盵14]毋庸置疑,新文學啟蒙者對于作為外界對象的“故鄉(xiāng)”顯然有著極深的了解和清醒的認識,焦慮也正是在此種“敬而遠之”的方式中自覺發(fā)生,在秩序正常、社會穩(wěn)定、理想實現之前,它永遠不會自動消失。
從啟蒙主體的身份考察,無疑進一步強化和驗證了他們“無根的飄蕩”悲劇形成的原因:“知識分子由于在我們社會中的無歸屬性,最容易遭受失敗。他們不斷試圖認同于別的階級,卻又不斷受到拒斥,這必然使知識分子最終更清楚地看到他們自己在社會秩序中地位的含義和價值?!盵7]162可以看出,“故鄉(xiāng)”的“在場”與“缺席”根本變得無足輕重,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們永遠不可能真正進入“故鄉(xiāng)”的本質內里,無論他們采取什么措施和手段,都命中注定要被排斥在“故鄉(xiāng)”的領域之外。魯迅在《在酒樓上》中有一段“我”壓抑窒悶的現身說法便為明證:“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xiāng),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里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于我都沒有什么關系了。”“人”與“故鄉(xiāng)”的對立不僅沒有任何絲毫減輕的可能,相反卻呈現膨脹惡化之態(tài),“沒有什么關系”意味著肉體和精神根源與外在的“故鄉(xiāng)”物象之間完成了抽象的也是徹底的分離:“它既表明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與'鄉(xiāng)土中國''在'而'不屬于'的關系,更揭示了人在'飛向遠方、高空'與'落腳于大地'之間選擇的困惑,以及與之相聯系的'沖決與回歸'、'躁動與安寧'、'劇變與穩(wěn)定'、'創(chuàng)新與守舊'……兩極間搖擺的生存困境。”[15]迄止,人所擠兌和匯聚的“大恐懼”通過“故鄉(xiāng)”物象的矛盾沖突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物”轉而成為“人”禍害無窮的終結者,在人類最后的“歸宿地”被抽空之后,“人”還能意欲何為?“啟蒙性批判與認同的挽歌相交融的復雜情感”[16]為馴服和犧牲的流浪者宣告了命運的無奈與悲涼,一如蔣光慈在《過年》一詩中的哀哀吟詠:“我已成為一天涯的飄零者,/我已習慣于流浪的生活,/流浪罷,我或者將流浪以終生!”
三
當“五四”帶來的啟蒙主義風潮盛行之際,朝鮮也幾乎與中國同步表現出對此意義進行探索的需要和渴求。朝鮮作家李箕永在其代表作《故鄉(xiāng)》中,已經不像中國作家“不恤用了曲筆”平添諸多“朦朧”的“亮色”,相反,它直接昭顯“光明”的到來:“灰黑色的云彩已開始在天空的一角漸漸散去,它仿佛正在向人們預告:光明就要來臨……”很明顯,中國作家在這個問題上的視角不一樣,他們并沒有體會到“故鄉(xiāng)”哪怕微乎其微的健全和美德,反而感到處處是病態(tài)和丑惡。他們認為,“故鄉(xiāng)”其實也是“悲哀的中國”的一部分,“故鄉(xiāng)”的頹敗與美好“中國夢”的失落無疑共為“補充和印證”,中國啟蒙主義新文學的獨特審美價值和意義即在于此:“它提供了知識者的真實生存境遇和想像性地位之間的矛盾,凸現了具有經典性意義的'夢想失落'的焦慮,因而它自然要比作為純粹的焦慮撫慰品和幻想替代物的意識形態(tài)化作品更深刻,更現實主義?!盵17]基于這樣的理解層面,“故鄉(xiāng)”與作為啟蒙者的知識分子便都同時籠罩上了不可想像的自我損毀的悲劇色彩,區(qū)別在于,前者是隨著愚昧衰朽不斷腐蝕而造成的被動犧牲品,后者是在現實和理想之間掙扎抗爭之后 “夢醒了無路可以走”的主動祭奠者,但都無法逃避走向衰竭與頹廢的悲涼宿命,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彰顯了獨特的價值和意義,獲得了異樣的闡釋和評價。
然而也在此時,一個陷于兩難悖論和尷尬處境中的問題隨之出現了,對于視憂患意識傳統(tǒng)的遷延為己任并親身躬行的啟蒙主義者來說,“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始終提醒他們對“故鄉(xiāng)”的“療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故鄉(xiāng)”在他們意念中小而言之是生于斯長于斯的鄉(xiāng)村籍貫,大而言之是蔣光慈為之啜泣的“我的悲哀的中國”。猶如郁達夫《沉淪》中主人公自戕前啼血般的哀鳴:“祖國啊,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因此,“故鄉(xiāng)”概念要而言之是淪陷于時代深層歷史中大一統(tǒng)的先驗象征性符碼,啟蒙主體竭盡全力企盼實現依靠現代能量將“故鄉(xiāng)”帶入“光明之途”的強烈渴求,并將這渴求帶向新的高度。沿襲這個軌道運行,決定了他們“再離去”的極端方式并不是真正徹底的離開,而是他們對自己以及對“故鄉(xiāng)”盡瘁的重新定位問題,他們行動的本質與身份的本質之間彰顯的自相矛盾揭示出中國現代新文學“吶喊彷徨”傳統(tǒng)淬礪生成的原因。“現代知識分子是永遠的流浪者,是普存的異鄉(xiāng)人。正是由于這一原因,沒人真正喜歡他;無論在哪里,他都不得其所。然而,在所有的地方、從所有人那里遭到的不斷拒絕,導致了絕望的狂熱。拋棄可以使得被拋者正視那個一直是他們痛苦之源的地位——抑或確切地說是 '剝奪的地位'(un-position)——的意義和價值?!盵3]124-125新文學啟蒙之途的艱難坎坷在與啟蒙者最具親緣關系的“故鄉(xiāng)”身上得到集中體現,“故鄉(xiāng)”不但已然喪失了“家園”的標志,而且被賦予魯迅筆下鐵屋子蔽抑的成色,成為名副其實錯位與悖謬的兩難代名詞。啟蒙理性現代性自始至終并沒有從“故鄉(xiāng)”開辟一條通向光明未來的康莊大道,啟蒙者“踏上了追求民族國家現代化的漫漫長途”[18],從而命中注定充滿荊棘和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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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6
A
1008-6382(2011)05-0066-06
10.3969/j.issn.1008-6382.2011.05.015
2011-09-05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社科一般研究項目(SKYB201022)
首作帝(1974-),男,湖南永州人,浙江師范大學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 周 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