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勝
(臨滄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云南臨滄 677000)
于謙 (1398—1475年),字廷益,號節(jié)庵,浙江錢塘 (今杭州)人,明代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文人,著名的民族英雄。他一生為人正直,憂國憂民,以高尚的節(jié)操贏得了后人的尊重和愛戴。他的品格成為中華民族堅韌品格的光輝寫照。于謙33歲時兼任河南、山西兩省巡撫,為了兼顧兩地政務,他必須來回奔波于兩省之間,這樣,他至少一年兩度翻越太行山。18年間于謙寫了許多有關太行山的詩歌,這些詩歌是其內(nèi)心情感的真實流露,一種對生命自我的尊重與熱愛,展示了大濟蒼生的責任感和高遠的胸襟氣魄。
對于于謙詩中的太行情結(jié),學者多有論述。筆者認為太行情結(jié)是于謙對太行風物的獨特的感受,是他人生品性和憂國憂民情懷的贊歌。這種情結(jié)是一種內(nèi)心情感的流露,發(fā)乎情,成于歌詠,是一種憂國憂民、思念家鄉(xiāng)親人的特殊情感的外化,是一種復雜抽象的憂愁,展示了時代的感受,是于謙偉大人格和復雜情感的心路歷程展示。其沉重的人生感嘆浸染到太行的山水之中,形成了一種新的生命體驗,可謂詩人獨有的太行情結(jié),一種審美解悟。
“行行度山崗,望望指城郭。云收雨意散,天晚日色薄。萬籟鳴笙竽,清風滿巖壑。雖云路途遠,此景殊不惡。”——《日暮絳州道中》。
“此景殊不惡”是詩人太行情結(jié)的一種體現(xiàn)。太行山以艱險著稱,曹操在《苦寒行》中慨嘆:“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白居易《初入太行山》亦言:“天冷日不光,太行峰蒼芒。嘗聞此中險,今我方獨往;馬蹄凍且滑,羊腸不可上……”孟郊《齊源春》則有“太行橫偃脊”的詩句。于謙的太行情結(jié)主要體現(xiàn)在其太行詩的思想內(nèi)容方面,具體說可以分為三類。
于謙 33歲時開始巡撫晉豫大地,一去就是 18年。在他離開京城之時,他的兒子年僅 8歲,女兒尚在襁褓之中,父母兒子住在杭州,夫人留在北京,這種骨肉分離的日子是多么痛苦,詩人的惦念與牽掛之情時時縈繞心頭,久久揮之不去,成為難以忘卻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
“馬足車塵不暫閑,一年兩度太行山。庭闈飄渺孤云下,游子思親幾日還?!薄兜翘兴加H》
一年兩度太行山似是難得的閑暇時刻,然遙望京師,飄渺不得見,唯有孤云一片,詩人思還之情油然而生??梢哉f,這種思親思國的情懷幾乎占據(jù)了他的全部閑暇時光。另有《太行山中曉行》、《夏日行太行山中》等也是思念家鄉(xiāng)的詩歌。
巍巍太行山,宛如一條長龍,雄踞于河南、河北、山西三省之間,全長 550公里,群峰列嶂,綿延不絕。陳毅《過太行山書懷》云:“太行山似海,波瀾壯天地。山峽十九轉(zhuǎn),奇峰當面立。”其雄奇磅礴之勢迎面而來。所以對于古人來說翻越這樣一座險峰,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然而于謙在太行詩中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畏懼與疲憊,有的只是對太行山秀麗風光的感慨與描繪。如這首《秋晚山行》:“日落千山暝,風高萬木凋。深溝通曲徑,獨木架危橋??吐房仗鲞f,離情轉(zhuǎn)寂寥。驛樓看漸近,時聽馬蕭蕭?!甭淙?、千山、花木、小路還有驛站,仿佛一幅美麗的深秋晚景圖。全詩采用白描手法進行描繪:夕陽西下,萬籟俱寂,秋風陣陣,落葉紛紛而下,太行山路曲徑通幽,寂靜悠長,獨自走在獨木橋上,內(nèi)心寂寞孤獨,在長途旅行的盡頭終于見到了驛站,偶爾聽到馬的蕭蕭聲,美麗的太行山風光盡收眼底。秋日羈旅,蕭散自然,會心讀來可謂韻味獨具。此外,還有《春日吟》、《到澤州》、《日暮絳州道中》等詩都是描寫太行風光的。
于謙“太行詩”的另一內(nèi)容,便是對其行走太行蹤跡的描述。他所經(jīng)過的州府、城池及驛站等,都在他的詩中有所記載,像絳州、澤州、并州、懷慶郡、碗子城等等。一路行來,可寫可憶的東西數(shù)不勝數(shù),作者以大的城池或景點為詩之結(jié)點任由思維四下發(fā)散,這樣思路明確,條分縷析,意境鮮明靈動。
“月落日未出,東方隱又明。云連懷慶郡,霧繞澤州城。道路淹歸計,關河動客情。故鄉(xiāng)不可見,搔首望神京?!?《太行山中曉行》)詩人由懷慶郡的云和澤州城的霧展開聯(lián)想,云霧阻隔行路,引申到自己因政事不能回鄉(xiāng),借此抒發(fā)對故鄉(xiāng)的懷念之情。
于謙往返于太行山之間,一年兩次,走了 18年。在漫長的奔波歲月中,作者感到旅途勞累,人生短暫,世事難成,白發(fā)如絲之際,內(nèi)心渴望歸期,希望踏上歸鄉(xiāng)之路。詩人將這種復雜的情感融入到太行山水之中,形成一種難舍難分的太行情結(jié),如《自嘆》:“紅塵蹤跡厭驅(qū)馳,況復年來兩鬢絲。擾擾太行南北路,不知何日是歸期?!?/p>
于謙這種獨特的太行情結(jié)是怎樣形成的呢?
其一,于謙一生忠義,為官清廉,兩袖清風。于謙有 “于青天”、“于龍圖”等稱號,處處以民為重。他堅韌的品格、為民犧牲的精神、高尚的情操堪稱儒家之楷模。儒家兼濟天下的胸懷在他的太行詩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儒家 “治國平天下”的人生報負寄托在太行詩里,形成一種揮之不去的太行情結(jié);純潔正直、剛正不阿,甘愿為民犧牲的精神凝聚在太行詩里,形成于謙詩特有的 “太行風景”。晉豫兩地災害猶多,他奔波于兩地,正是為了緩解兩地的災患,撫慰百姓。所以,他翻越太行山不是賞景游山,政治家的坦蕩胸懷,對民災之憂慮,加上羈旅在外的思親之情,這一切都熔注到了他的太行詩中。他甚至忘記了面前的艱險,“孤云在天際,回首若為情?!?《到澤州》)這種情結(jié)顯然迥異于前人。詩人曾經(jīng)自嘆“詩思多從鞍馬得”[1],他的這種太行情結(jié)來自于其豐富的生活體驗,詩人帶著一腔熱血,帶著離家的沉重和思親之情登上太行山,自嘆身世的同時渴望百姓安康。帶著這些復雜的情感,詩人走進山水,親近自然,將自己的精神世界融合到太行山水之中??梢哉f,這種情結(jié)是詩人多年人生經(jīng)歷后情感的深化之物,是心靈的訴說,樸素自然的語言里躍動著醇厚甘甜的情感。詩人正是帶著獨特的人生感受去擁抱太行山水,故而產(chǎn)生了一種意味雋永的太行情結(jié)。這種太行情結(jié)記錄著他不凡的人生經(jīng)歷,體現(xiàn)了詩人的英雄之氣和不平之氣,展示了詩人的一種報負,一種氣節(jié)。如《暑月將自太行巡汴》:“三晉沖寒到,中州冒暑回。山川元不改,節(jié)候自相催。綠樹連天暗,紅葵向日開。太行云縹渺,搔首意徘徊?!边@首詩體現(xiàn)了其憂國憂民的情懷,此情懷源于對祖國人民的熱愛和“丹葵向陽開”的忠心。詩風與人格交相輝映,并垂不朽。
其二,詩的莊雅是形成這種情結(jié)的一個重要因素。詩人將時代的感受和復雜抽象的情感寄寓在詩歌的莊重和凝練之中,通過詩歌的韻律更好地體現(xiàn)了詩人內(nèi)心的惆悵和痛苦,真實地再現(xiàn)了時代的特殊心理,表達的感情更強烈。于謙曾說過:“名節(jié)重于泰山,利欲輕于鴻毛?!边@么嚴肅的名節(jié)之氣,最適合用詩歌表達。自古以來詩歌就是表現(xiàn)嚴肅高雅的藝術。于謙“太行詩”就只有那 20首,18年的太行奔波經(jīng)歷,是這 20首詩所能概括的嗎?太行情結(jié)是詩的情結(jié),是藝術提煉后的獨特感受,也就是其詩歌藝術的獨特表現(xiàn)。
從藝術特色方面看,于謙的太行詩有這樣幾個特點:
一是情景交融。
于謙“太行詩”中時而寫景,時而抒情,借景以抒情,抒情以襯景,情景交融,渾然一體。其筆下的太行風物灌注著詩人深沉的思念與感慨:思念家鄉(xiāng)與親人,感慨秀麗的風光與人生的短暫。詩人抓住太行山風光的美麗之處,寄托了自己獨特的心理感受,情在景中,景中含情,將自己的主體感情輻射到客觀的太行山水之中,意趣清新。
“東風浩蕩吹花柳,春風熏人如醉酒。草生滿地綠敷茵。桃李無言也笑人。笑人年年常是客。底事欲歸歸未得。歸未得,可奈何?太行南北千條路,不似離腸婉轉(zhuǎn)多。”——《春日吟》。詩篇開始先寫東風、花柳、春風、綠草、桃李,抓住這些美好的事物,突出春天的美麗生機,寫得生機盎然,后面轉(zhuǎn)折,突變悲涼。大好風光也會笑弄于人,自然而然地寫到了人的羈旅之思,“歸未得,可奈何”,詩人借景寫情,更增加了念想之心,“太行南北千條路,不似離腸婉轉(zhuǎn)多”。這樣的情景交融,使人讀罷回味無窮。
二是率直自然,清新秀麗。
這是于謙 “太行詩”的另一特色。這 20首“太行詩”幾乎每首都是如此,詩歌內(nèi)容充實,情感真切,語言自然清新,呈現(xiàn)出一種清新樸素的天然本色。
“信馬天將暮,離山路轉(zhuǎn)平。穿縈太行驛,樹繞澤州城。落日翻其影,長風送鼓聲。孤云在天際,回首若為情?!薄兜綕芍荨?/p>
詩人信筆寫來,娓娓而談,綠樹、日影、長風與鼓聲,多么自然樸素的景物描寫,“孤云在天際,回首若為情”,完全一種悠然自得的心境的表達,給人一種“一語天然萬古新”的感覺。詩人用白描的手法將太行山的風光描寫得那么率真秀麗,一幅美好的畫面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詩歌意態(tài)自然,沒有雕琢的痕跡,詩風樸素淡雅,情真意切,純屬自然本色,有意趣。
三是風格遒上,格調(diào)高遠。
文淵閣四庫全書評價于謙詩歌:“謙遭時艱屯,憂國忘家,計安宗社,………而所作詩篇,類多風格遒上,興象深遠……”[2]憂民濟世的情懷使得他的詩歌興象深遠,如《上太行》:“西風落日草斑斑,云薄秋容草獨還。兩鬢雙華千里客,馬蹄又上太行山。”第三句是詩人憂國憂民的真實寫照,為了老百姓,詩人可以付出一切代價。這種詩風的形成與他偉大的愛民之心、高尚的人格是分不開的。整體來說太行詩風骨健朗,境界高遠,詩中自有一股不平之氣。這種不平之氣正是詩人前進的動力。
于謙經(jīng)歷了臺閣體統(tǒng)治整個文壇的主要時期。然而他的詩歌卻迥異于臺閣體,并體現(xiàn)出對這種萎靡文風的有力的反撥。他在《玉芩詩集序》中說:“詩豈易言哉?發(fā)于心,形于歌詠。盡乎人情物變,非深于理,而適于趣,則未易工也?!痹谶@里,于謙注意到了詩歌的本質(zhì),追求的是詩歌內(nèi)容和情感的真實性,而不是單純的明道與說教。在內(nèi)容上也就自然地做到了言之有物,在藝術上也做到自然樸素。如《自嘆》:“我生四十余,已作十年客。百歲能幾何;少壯難再得。今朝太行南,明朝太行北。風雪敝貂裘;塵沙暗金勒。寒暑互侵凌,凋我好顏色。齒牙漸搖脫,須發(fā)日已白。位重才不允,況此遲暮迫。為上乏勛勞,為下無德澤。揣分宜退休,非惟慕奇特。早賦歸去來,庶免清議責?!痹娙苏驹谌松母叨?從自己異地做官 10年的經(jīng)歷說起,慨嘆歲月的流逝。雖然行走太行非常的艱苦勞累,但詩人還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并時時以皇恩砥礪自己。全詩簡潔自然,抒情言志,不事渲染。一代民族英雄的克盡之心與謙卑之情真實可感。這顯然是對缺乏個性與創(chuàng)作激情的臺閣體的一種有力的反撥,這就是于謙詩歌的閃光之處。他雖然歷經(jīng)臺閣體時期,卻沒有一絲的臺閣體腐朽氣,可謂出淤泥而不染。于謙的詩歌完全沒有臺閣體的雍正平和之氣,這說明于謙已經(jīng)開始了對臺閣體的矯正,他的詩歌正是那漫漫黑夜里的星星之火。
于謙詩歌卓爾不群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首先,于謙的經(jīng)歷決定了其詩風的獨特。于謙一生在外做官,特別是這些 “太行詩”是他在 18年的巡撫晉豫期間所寫。于謙深入社會的下層,感同身受于民生的疾苦,零距離地接觸山水,熏陶于壯麗的山川風物,其詩歌內(nèi)容與風格自然不同于那些長期官居要職、深居京師的館閣重臣。于謙有寶貴的實踐經(jīng)歷,在晉豫 18載與百姓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剛正不阿,體恤百姓,在位期間緩和了階級矛盾,發(fā)展了生產(chǎn),做了許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深受百姓愛戴。高尚的品格,豐富的閱歷,使他的詩沒有追求華麗,粉飾太平,沒有走上臺閣體的路子,而是以率真自然的詩風,一反臺閣體之習氣,為明代詩壇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氣息,可謂獨樹一幟。而臺閣體作家,生活在宮中,遠離現(xiàn)實生活,因此他們的作品歌功頌德,粉飾太平,脫離生活,內(nèi)容空洞,形式主義泛濫。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決定了于謙的創(chuàng)作道路。
其次,于謙獨特的個性是形成其獨特詩風的重要原因。于謙為人坦蕩剛毅,敢作敢為,其詩自然個性鮮明,言之有物,這也有別于那些竭力掩藏個人思想,力求四平八穩(wěn)的臺閣體作品。于謙人品高尚,剛正不阿,憂國憂民,使他走上了面對現(xiàn)實的道路,骨子里的正氣使得他不會去阿諛奉承、歌功頌德,故其詩形成與臺閣體迥異的詩風。
再次,于謙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也是其獨特詩風形成的重要原因。于謙從不刻意為詩,而只是把詩當作政事之余遣興抒懷的工具。因此他不刻意去追求詩歌的技巧與詞藻,其詩自然感人,意味深長;而臺閣體則力求雅正平和,循規(guī)蹈矩,作品大多為應制與唱和,當然也就僵直板滯,了無生趣了。
總之,于謙以自己的實踐經(jīng)歷和偉大的人格與太行山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形成了意味雋永的太行情結(jié)。這些太行詩記錄著詩人獨特的時代印記和復雜的心理感受。詩人把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寄寓在太行山水中,體現(xiàn)出一種志向、一種氣節(jié),風格遒上,格調(diào)高遠,真切自然,在與太行山水的相擁之中展示了一種氣骨,一種說不盡的特殊情緣。
[1] 于謙.忠肅集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十一.
[2] 于謙.忠肅集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