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義

(云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云南昆明 650091)

方玉潤 (1811～1883),字友石,一字黝石,云南寶寧 (今文山州廣南縣蓮城鎮(zhèn))人。少年即聰穎過人,早歲也有仕宦之想,但仕途卻頗為不順。40余歲遂投筆從戎,后以軍功銓選隴西州同。晚年寄居隴上,著書講學(xué)直至去世?！对娊?jīng)原始》即為此一時期之重要著作。

方氏解《詩》能跳出前人窠臼,高舉 “原詩人之始意”大旗,對《詩》之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形式做了深入探討,在中國 2000多年的《詩》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其《詩經(jīng)原始 ·自序》明言其解《詩》宗旨曰:“務(wù)求得古人作詩本意而止,不顧《序》,不顧《傳》,亦不顧 《論》,唯其是者從而非者正,名之曰《原始》,蓋欲原詩人之始意也。”[1](P3)此語把方氏解《詩》的獨立思考和批判精神表達得極為清楚。值得注意的是,此書最值得稱道之處,并不在于其名物訓(xùn)詁之博雅精當(dāng),而在于其對詩之藝術(shù)特質(zhì)所進行的敏銳的體悟和準(zhǔn)確的解析——也正因此,此書遂被論者稱譽為《詩經(jīng)》文學(xué)讀解的扛鼎之作。

然而,這樣一部含有豐富詩學(xué)思想的著作,其價值還遠未得到開掘。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這些寶貴的見解大都是以散金碎玉的形式散落在書的各個角落,并不像葉燮《原詩》及王夫之《姜齋詩話》那般以嚴(yán)密的理論性話語表達出來,故給論者的把握帶來了難度,也為論者的“不見”找到了很好的借口。綜觀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論者均對方氏以文學(xué)手法解《詩》的特點給予了高度贊許,但對何謂“文學(xué)手法”,眾多研究卻大都還停留在宏觀的概述上,并未能對方氏使用的某些關(guān)鍵概念進行微觀的“細讀”,故難免泛化之弊。

在方玉潤所使用的諸多概念中,“托辭”是其中較為重要的一個。此概念不僅是方氏“原詩人之始意”的重要方法,而且還體現(xiàn)出了方氏對詩之特質(zhì)所進行的獨特把握。對此概念的細致疏理,實有助于我們深入把握方玉潤詩學(xué)思想的精微之處。

一、“托辭”說的理論內(nèi)涵

照字面意思,“托辭”即 “假托之辭”。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使用“托辭”一語,但這個意義上的“托辭”大致等同于“借口”,它往往是使用者為了拒絕某種請求而加以使用的。換言之,日常生活中的 “托辭”帶有明顯的功利考慮,“托辭”背后往往隱藏著某種真實的帶有利害關(guān)系的意圖。文學(xué)表達中的“托辭”與此相類,但卻有著更為豐富復(fù)雜的內(nèi)涵。

我們看方玉潤是在何種意義上使用“托辭”一語的。在對《邶風(fēng)·谷風(fēng)》一詩的主旨進行分析時,他發(fā)表了這樣的看法:

此詩通篇皆棄婦辭,自無異議。然“凡民有喪,匍匐救之”,非急公鄉(xiāng)義、胞與為懷之士,未可與言,而豈一婦人所能言哉?又 “昔育恐育鞠,及爾顛覆”,亦非有扶危濟傾、患難相恤之人,未能自任,而豈一棄婦所能任哉?

是語雖巾幗,而志則丈夫。故知其為托辭耳。[1](P136)

此段議論的關(guān)鍵,就在 “語雖巾幗,而志則丈夫”兩句——正是這兩句很好地解釋了方玉潤何以一面對“此詩通篇皆棄婦辭”的觀點表示贊同,一面卻又把此詩的主旨概括為“逐臣自傷也”。

從表面的 “棄婦辭”到內(nèi)在的 “逐臣自傷”,在這中間發(fā)揮作用的,正是 “托辭”的詩學(xué)修辭法。如不把“棄婦辭”視之為 “托辭”,則全詩也僅僅是“婦人為夫所棄,故作此詩,以敘其悲怨之情”[2](P25)而已?！对娊?jīng)》詮釋史中的很多名家大都作如是觀。著名學(xué)者如朱熹 (1130～1200),也僅僅是把詩中 “凡民有喪,匍匐救之”、“昔育恐育鞠,及爾顛覆”兩句從字面上作了解釋:“(婦)又周睦其鄰里鄉(xiāng)黨,莫不盡其道也”、“因念其昔時相與為生,惟恐其生理窮盡,而及爾皆至于顛覆?！盵2](P26)至于其背后的 “丈夫志”,直至方玉潤始揭出。

顯然,在方氏看來,《邶風(fēng)·谷風(fēng)》一詩的表達具有 “顯”和 “隱”兩層意蘊: “顯”的意蘊(“棄婦辭”)處于較淺的表層,大都可從字面意思推出,然此意蘊多非詩人所欲表達之 “真實”意蘊,而僅僅是通向此真實意蘊的橋梁;“隱”的意蘊 (“逐臣自傷”)則往往是 “詩人之義旨所在”,不過,由于其深藏于字里行間,故須得用一番“涵泳”工夫,方能使之彰顯而出。方氏曰:“讀《詩》當(dāng)涵泳全文,得其通章大意,乃可上窺古人義旨所在 ……”[1](P2)“涵泳 ”的過程即是由 “顯 ”入“隱”的過程,是撥開 “托辭”之 “迷霧”以識得“廬山真面目”的過程。

可見,在方氏的解詩思想中,“托辭”即為某種“詩學(xué)的修辭”,是詩之為詩的重要特征。正因“托辭”的存在,詩文本的 “言外意”也才成為可能,而此 “言外意”往往才是 “古人義旨所在”,是詩人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要辨出何為 “托辭”何為“實辭”,則需用 “涵泳”的工夫?qū)ψ志浼毤右魑?以體悟其中是否藏有 “言外意”以及此“言外意”所蔵之深的程度。解詩者如不懂得此理,則必拘泥于字句,與“詩人之始意”失之交臂。這即是方玉潤“托辭”說主要的理論內(nèi)涵。

方玉潤對詩之“托辭”的深刻理解,使得其在解《詩》實踐中得出了許多精彩的結(jié)論,這些結(jié)論或糾前人之失,或自出機杼,體現(xiàn)出了方氏敏銳的藝術(shù)感悟力。我們再以他對《鄘風(fēng)·桑中》一詩的解讀為例進行一些分析?！渡Ｖ小啡娫?

爰采唐矣,沬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麥矣,沬之北矣。云誰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東矣。云誰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關(guān)于此詩的主旨,《毛序》曰:“《桑中》,刺奔也。衛(wèi)之公室淫亂,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竊妻妾,期于幽遠。政散民流而不可止?！盵3](P663)朱熹的《詩集傳》也認(rèn)為此詩是 “刺奔”之作,不過他把詩之作者歸之于“奔者”自己:“衛(wèi)俗淫亂,世族在位,相竊妻妾。故此人自言將采唐于沫,而與其所思之人,相期會迎送如此也。”[2](P35)這樣一來,全詩之“辭”即為 “實辭”,而詩的主旨也就變成了 “奔者”自己寫詩 “刺”自己。這豈不怪誕?

敏感的方玉潤是絕不會對此視而不見的。他用他所強調(diào)的“涵泳”工夫,在對整首詩進行了一番從全篇“局勢”到個別字詞的認(rèn)真體察后,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說不通”之處。他指出:

夫詩 之 所 詠 曰 “唐 ”、曰 “麥 ”、曰“葑”,匪一其采矣。曰 “沬鄉(xiāng)”、曰 “沬北”、曰 “沬東”,又匪一其地也。曰 “孟姜”、曰“孟弋”、曰 “孟庸”,更匪一其人。而期、而要、要送之者,則必于 “桑中”之 “上宮”與“淇上”,豈一人一時所期,而三地三人同會于此乎?抑三人三時各期所期,而三地三人畢集于此乎?以一人而賦三時三地之人之事,則其人必不能分身以自陷于所刺之中可知矣。而猶謂之為自詠其事也何哉?[1](P160)

在方玉潤看來,朱熹所解讀出的“奔者”作詩 “自刺”是說不通的,“以一人而賦三時三地之人之事,則其人必不能分身以自陷于所刺之中可知矣”。只有把全詩理解為作詩人以 “托辭”的方式對 “奔者”進行 “刺”,這在詩的內(nèi)在脈絡(luò)上方為 “無礙”。

接著此一反駁意見,方玉潤進一步深化了他對《詩》之“托辭”的認(rèn)識:“賦詩之人既非詩中之人,則詩中之事亦非賦詩人之事,賦詩人不過代詩中人為之辭耳。且詩中事亦未必如是之巧且奇,同期于一日之中,即同會于一席之地。是詩中人亦非真有其人,真有其事,特賦詩人虛想?！盵1](P160-161)這是方氏詩學(xué)思想中較為重要的一段話,惜乎以往之論者大都未曾注意及此。

細繹方氏之語,我們可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是從“作者”的角度區(qū)分出了 “三種詩人”,即 “賦詩人”、“實有之詩中人”及 “虛想之詩中人”?！百x詩人”為詩之作者,“實有之詩中人”即作者以寫實的手法自詠其事,而“虛想之詩中人”則是作者以“托辭”的手法,想像可能會有之人及其可能會歷之事。朱熹的失誤,正在于他沒能分清這 “三種詩人”,沾著于字句解詩,因而把 “賦詩人”所虛想之“托辭”誤認(rèn)為是“實有之詩中人”以寫實的手法自詠其事,這才出現(xiàn)了 “奔者”作詩 “自刺”的荒唐事。

就方氏所用“托辭”一語的用意來看,如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立論,那么它實際上指的是“賦詩人”(作者)借 “詩中人” (既可為 “實有之詩中人”,也可為“虛想之詩中人”)之口吻來抒情言志的一種寫作方法;如從修辭學(xué)的角度來看,那么整個詩文本即為某種 “修辭體”,它把 “本體”巧妙地隱藏起來,以待真正懂詩的人來發(fā)掘。正是 “托辭”這種較強的隱蔽性,故其多為處于某種特定情景下的文士所樂用。

方玉潤對此顯然有著清楚的認(rèn)識。在拈出“托辭”一語后,他緊接著便發(fā)揮說:“大凡忠臣義士不見諒于其君,或遭讒間遠逐殊方,必有一番冤抑難于顯訴,不得不托為夫婦詞,以寫其無罪見逐之狀。”[1](P136)方氏敏銳地意識到了中國古典詩詞中“夫婦詞”的另一個解讀維度——即把 “夫婦詞”視為 “托辭”,隱藏于其后的 “忠臣義士”之 “無罪見逐”,才是 “詩人之始意”。若不懂 “托辭”的使用,則會迷失于“修辭”之表而失其內(nèi)在之實。

此處需特別指出的是,雖然方玉潤對 “托辭”的重視體現(xiàn)出了其《詩經(jīng)》讀解思想的獨特之處,但絕不能說這是方氏的獨見。清代中期的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話》中也發(fā)表過類似的看法:“三百篇所存淫奔,都屬詩人刺譏,代為口吻,朱子從正面說詩,始云男女自言之?！盵6](P931)李氏所說的 “代為口吻”,實即方氏的 “托辭”。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李氏是接著鄭樵、朱熹講的,故其使用“淫奔”這樣一個帶有濃厚朱學(xué)特征的詞語;而方氏則使用“夫婦詞”這樣一個比較平實的詞匯來表達其對朱熹《詩》說的不滿,其通達處是顯而易見的。

二、“托辭”說的理論價值

“托辭”說是方玉潤詩學(xu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只不過由于方氏的詩學(xué)思想是憑借對《詩經(jīng)》之具體作品的讀解而體現(xiàn)出來,故顯得較為零散,缺乏通常所謂“嚴(yán)密”的體系性特點,所以大都為論者所忽視。其提出的 “托辭”這種中國傳統(tǒng)的 “詩學(xué)修辭學(xué)”,其理論價值更是處于晦而未彰的境地,鮮為人知。依筆者看來,“托辭”說的深刻性,主要體現(xiàn)于兩個方面:

第一,正是 “托辭”的存在,才使得《詩》能夠超越“史”的羈絆而成為了藝術(shù)之一門類的“詩 ”。在此意義上,“托辭”成為了 “詩”與“史”之所由判的一個重要標(biāo)識。

對“詩”與“史”之間的相異處,方玉潤顯然有著十分明確的意識,故在具體的讀解活動中對此再三致意。如《衛(wèi)風(fēng)·竹竿》一詩:“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淇水在右,源泉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儺。/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狈接駶櫷ㄟ^ “細詠詩辭”,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精彩之處:“蓋其局度雍容,音節(jié)圓暢,而造語之工,風(fēng)致嫣然,自足以擅美一時?！盵1](P182)接著他便表達了自己極具普適性的解詩觀點:

不必定求其人以實之也。詩固有以無心求工而自工者,迨至工時,自不能磨,此類是已。俗儒說《詩》,務(wù)求確解,則三百詩詞,不過一本記事珠,欲求一陶情寄興之作,豈可得哉?[1](P182)

文中“不必定求其人以實之”及 “俗儒說《詩》,務(wù)求確解”兩語特別值得注意,它們所表明的,正是方玉潤對“史”與“詩”之差異的自覺意識:如果在讀解中以“定求其人以實之”的方式來對詩進行所謂 “確解”的話,那就是不懂詩的 “托辭”,從而把 “詩”誤以為是 “史” (“記事珠”),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取消了 “詩”的存在 (“欲求一陶情寄興之作,豈可得哉”),把文學(xué)當(dāng)成了史學(xué)。

方玉潤的此一思想,在其讀解《邶風(fēng)·二子乘舟》一詩時有著更為辯證的表述。他在批評前人解讀此詩“多方附會以為之說”的毛病后,提出了自己的讀解原則:

不可泥詩以求事,尤不可執(zhí)事以言詩。當(dāng)迂迴以求其用心之所在,然后得其意旨之所存。[1](P151)

為什么不能“泥詩以求事”呢?因為其弊病正在于把藝術(shù)的“詩”坐實成了史學(xué)的 “史”,故失之于“固”,不懂得探尋詩的 “言外意”;“執(zhí)事以言詩”則完全是以 “事”(“史”)為立足點來解詩,如此一來,“詩”只不過是 “史”的某種注釋,走的是所謂“以詩證史”的路子,這顯然也不是詩學(xué)正途。

雖然 “泥詩以求事”和“執(zhí)事以言詩”兩者均為詩學(xué)歧路,但它們 “歧”的程度也還有差別——如果說“泥詩以求事”畢竟還是從 “詩”出發(fā)所進行的讀解活動,其立足點還是在 “詩”的話,那么“執(zhí)事以言詩”則完全是史學(xué)的研究方法,它已經(jīng)離詩學(xué)有些距離了,故方氏特下“尤不可”三字以表達其強烈的不滿。

總之,在方玉潤的詩學(xué)觀念中,“泥詩以求事”和“執(zhí)事以言詩”兩種讀解方法,均非正確的“原詩人之始意”的方法,其最大失誤,就在于無視詩之“托辭”的存在,不懂得 “詩”作為藝術(shù)之一門類有著自身獨特的 “修辭”,因而無法厘清 “詩”與“史”兩者之間根深蒂固的糾纏,甚至取消了“詩”的存在而使其從屬于 “史”?？梢?方氏的“詩學(xué)修辭論”實可視為其詩學(xué)本體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傳統(tǒng)詩學(xué)中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如果我們把眼光投射到世界詩學(xué)史上,就可發(fā)現(xiàn),對“詩”與“史”兩者間的界線問題,早在 2000多年前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 (Aristotle,前 384～前 322)那里就已有所論述:

顯而易見,詩人的職責(zé)不在于描述已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發(fā)生的事。歷史家與詩人的差別不在于一用散文,一用 “韻文”;希羅多德的著作可以改寫為 “韻文”,但仍是一種歷史,有沒有韻律都是一樣;兩者的差別在于一敘述已發(fā)生的事,一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因此,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富于哲學(xué)意味,更被嚴(yán)肅的對待;因為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4](P28)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詩”與 “史”的區(qū)別不在于其外在形式 (一用 “韻文”一用散文),而在于其內(nèi)在本質(zhì)——這個內(nèi)在本質(zhì),就決定于二者所寫之“事”的性質(zhì)上——如果 “事”是實有之 “事”,那么此敘述文本即為 “史”;反之則可視為 “詩”。

亞里士多德用樸素而又深刻的語言在“詩”與“史”之間所做出的這個區(qū)分無疑是深刻的,它在兩者之間劃出了一條清晰的界線,為我們理解藝術(shù)(詩)的本質(zhì)——如果藝術(shù) (詩)有一個本質(zhì)的話——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視角,尤其是對我們理解《詩經(jīng)》這樣一部聚訟紛紜的著作來說,尤具啟發(fā)意義。

有論者就認(rèn)為,用文學(xué)手法解《詩》還是從經(jīng)學(xué)視角解《詩》,實為現(xiàn)代《詩經(jīng)》學(xué)與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xué)的重要分界——即便不是重要分界,也是現(xiàn)代《詩經(jīng)》學(xué)所著重強調(diào)的地方。誠如李玉良所言:“從當(dāng)代的《詩經(jīng)》研究成果來看,盡管《詩經(jīng)》具有語言、文學(xué)、歷史、文化、政治等多重價值和功能,但是現(xiàn)代《詩經(jīng)》學(xué)史上受到強調(diào)的卻主要是《詩經(jīng)》的文學(xué)價值和功能。”[5](P262)而在對《詩經(jīng)》的文學(xué)價值和功能所進行的探討中,“托辭”即為一個重要的因素。

用文學(xué)手法解《詩》,意味著這樣一種解讀傾向,即把特定文本的《詩》視為普遍之文學(xué)門類的“詩”,如此一來,則可把《詩》中所述之事當(dāng)作“可能發(fā)生的事”來看待——這“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是作為詩之修辭的“托辭”;若從經(jīng)學(xué)視角來解《詩》,則是在把《詩》視作“史”的基礎(chǔ)上來進行的 (經(jīng)學(xué)的禮樂教化必系之于文王、武王、周公等實有之往圣賢哲身上方能顯示出其教化力量),由此,則《詩》中所述之事就往往被視為“已發(fā)生的事”來理解了——而這“已發(fā)生的事”即為詩之“實辭”。

第二,“托辭”說提供了一個解讀中國古典詩學(xué)所謂“言在此而意在彼”之美學(xué)精神的重要維度?！把栽诖硕庠诒恕蓖唤庾x為“言有盡而意無窮”,其實兩者間是有著重大差別的:后者主要是從“意蘊”的豐富性角度來立論,而前者則是從造成此豐富意蘊的“原因”方面來立論,絕不可混為一談?？梢赃@樣理解:“托辭”造成了詩文本“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審美效果,此效果的極致,就是 “言有盡而意無窮”?？梢?“托辭”是其中一個最為根本的要素。

“托辭”是如何造成詩歌 “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美學(xué)效果的呢?正是通過語言的 “隱喻”功能來實現(xiàn)的。我們看英國著名學(xué)者特倫斯·霍克斯對“隱喻”所作的界定:

英語里的隱喻 (metaphor)這個詞是沿用的希臘語的 metaphora,而這個希臘詞又源于meta(意為 “過來 ”)和 pherein(意為 “攜帶”)。它指一套特殊的語言過程。通過這一過程,一物的若干方面被帶到了或轉(zhuǎn)移到另一物之上,以至第二物被說得仿佛就是第一物。隱喻的類型形形色色,所涉及的“物”也有多有少,但是,作為普遍規(guī)律,“轉(zhuǎn)移”程序是彼此一樣的。[7](P1)

霍克斯是把“隱喻”作為某種 “普遍規(guī)律”來看待的,它表現(xiàn)為“一套特殊的語言過程”,其本質(zhì)就在于“轉(zhuǎn)移”:“一物的若干方面被帶到了或轉(zhuǎn)移到另一物之上,以至第二物被說得仿佛就是第一物。”如果再引而申之,則可說:霍克斯所說的 “轉(zhuǎn)移”,實際上指的是 “所指”的轉(zhuǎn)移,也即其 “意蘊”的轉(zhuǎn)移。由此一來,就形成了中國詩學(xué)所謂 “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審美效果。

方玉潤的“托辭”正表現(xiàn)為某種以 “轉(zhuǎn)移”作為其本質(zhì)的“一套特殊的語言過程”。前文我們已經(jīng)提到,方氏從《邶風(fēng)·谷風(fēng)》這樣一篇通常所謂的“棄婦辭”中讀出了“逐臣自傷”的意蘊,這個“讀出的意蘊”即是以霍克斯所謂的 “轉(zhuǎn)移”來實現(xiàn)的:“棄婦辭”就是他所說的 “第一物”,這是詩的 “顯”的意蘊; “逐臣自傷”即為 “第二物”,是 “隱”的意蘊。從 “顯”到 “隱”的過程,就是詩文本的“所指”進行“轉(zhuǎn)移”的過程。

我們再看方玉潤對《周南·汝墳》一詩的分析。關(guān)于此詩的主旨,朱熹在《詩序》的基礎(chǔ)上發(fā)揮說:“汝旁之國,亦先被文王之化者,故婦人喜其君子行役而歸,因記其未歸之時思望之情如此,而追賦之也?！盵2](P8)可見,朱熹是把此詩視為 “美文王之化”的。方玉潤對朱說持反對意見:“夫婦人喜其夫歸,與文王之化何與?婦人被文王之化而后思其夫,豈不被化即不思其夫耶?”[1](P88)方氏接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愚謂商辛無道,王室久如焚燬,天下臣民,皇皇無定,莫不欲得明主而事之矣。……然而商政雖虐,天命未改,詩人不敢顯言,故托為婦人喜見其夫之詞,曰 “王室”,曰 “父母”,則又情不自禁,其辭且躍然紙上矣。誰謂《詩》旨隱而不露哉?[1](P89)

方玉潤和朱熹唱的是反調(diào),他把朱熹的“美”改為了“刺”,詩旨也就由 “美文王之化”而變?yōu)榱恕按躺陶啊?。這顯然不是方玉潤的故作姿態(tài),以標(biāo)新立異來顯示獨創(chuàng),而是與其對“托辭”的認(rèn)識和理解密切相關(guān)。

在方氏看來,朱熹之所以會把詩的主旨 “誤解”為 “美文王之化”,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沒有看到“托辭”這種詩學(xué)修辭的存在因而誤入了所謂“學(xué)究家說《詩》”的歧途。 “大抵學(xué)究家說《詩》,必先有一付寬大帽子壓倒眾人,然后獨申己見?！盵1](P88)此處的 “寬大帽子 ”就是 “文王之化”。方玉潤對此種做法深不以為然。他在細細體悟辭義的基礎(chǔ)上得出結(jié)論,認(rèn)為此詩之作,乃是由于“詩人不敢顯言,故托為婦人喜見其夫之詞”?！巴修o”在此處的作用,即使得 “婦人辭”這 “第一物”轉(zhuǎn)移到了“刺商政無虐”之 “第二物”,因而取得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審美效果。

方玉潤對自己所拈出的 “托辭”一語是極為看重的,可說這是其理解詩之 “言外意”并創(chuàng)新《詩》之讀解的一把鑰匙。正因為掌握了這把鑰匙,故方氏解《詩》多能發(fā)前人之未發(fā),并使《詩》之隱密之義得以“敞開”,所以他才能頗為自負地說:“誰謂《詩》旨隱而不露哉?”不過,方玉潤的 “托辭”說也并非“萬能鑰匙”,其中也隱藏了一些需要澄清的詩學(xué)問題。

三、“托辭”說的局限

細檢方玉潤的解《詩》實踐,他有某種明顯的把 “托辭”泛化的傾向,特別是把 “托男女情以寫君臣朋友義”視為某種《詩》之表達“模式”的傾向。在解析《鄭風(fēng)·東門之墠》一詩時,方氏如是說:“古詩人多托男女情以寫君臣朋友義。臣之望君,堂亷雖近,天威甚嚴(yán),有不可以驟進者。君之責(zé)臣,則如唐玄宗云:‘卿自不仕,奈何誣我?’是君又未嘗不有望乎臣也。至朋友兩相思念,更不待言。”[1](P219)盡管 “托辭”在拓展《詩》的意蘊方面有著重要的、積極的啟示作用,但它一旦被泛化,對《詩》的講解來說,也可說是致命的災(zāi)難。

方氏“托辭”的泛化,在其讀解《邶風(fēng)·靜女》一詩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靜女》詩曰:“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這顯然是一首小巧精致的情詩,“詩以男子口吻寫幽期密約的樂趣,語言淺顯,形象生動,氣氛歡快,情趣盎然?！偟恼f,此詩以人人所能之言,道人人難表之情,自然生動,一片天籟。”[8](P115)這個分析是切合意旨的。不過,方玉潤讀出的卻又是別一番意味。

本著其“托辭”說,方玉潤“別出心裁”地把此詩解釋為 “描摹宣公好色無禮、逆禮亂倫丑態(tài)”。[1](P148)在方氏的分析中,“靜女”成了宣姜的“托辭”,她最初許配的是宣公之子伋,后又被宣公占為己有,遂由伋妻一變而為伋母;“城隅”則是宣公與宣姜幽會之所 (新臺)的 “托辭”。如此,則全詩寫的是:

宣姜初來,未始不靜而且姝,亦未始不執(zhí)彤管以為法。不料事變至于無禮,雖欲守彤管之誡而不能,即欲不俟諸城隅而亦不得也。然使非其靜而且姝、則宣公亦何必為此無禮之極乎?……描摹宣公好色無禮、逆禮亂倫丑態(tài),可謂窮形盡相,不遺余力矣。特其詞隱意微,不肯明斥君非,故難測識。[1](P148)

在方玉潤的讀解中,此詩不是什么“氣氛歡快、情趣盎然”的“以男子口吻寫幽期密約的樂趣”的愛情詩,而是充滿了 “反諷”味道的 “刺詩”,且所“刺”之人還是作為一國之君的衛(wèi)宣公。從文中的語氣可看出,方玉潤對自己的讀解是頗為自負的,其他的讀解均未能識得此詩 “詞隱意微”的特點,即未識得詩之“托辭”的使用,故未能探得 “古人義旨所在”。

此外,在讀解《召南·摽有梅》、《鄭風(fēng)·豐》、《唐風(fēng)·椒聊》等詩篇時,方玉潤也體現(xiàn)出了同樣的思路?！稉坑忻贰吩谴夼铀佒o,[8](P47)方氏卻說此詩乃“諷君相求賢”之作;[1](P109)《豐》表現(xiàn)的是女子因沒有與未婚夫結(jié)婚而后悔的心情,[8](P247)但方氏卻又說此詩是 “寓言,非詠昏也”,是詩人“發(fā)憤成吟,以寫其胸中憤懣之氣。而又不敢顯言賈禍,故借昏女為辭,自悔從前不受聘禮之優(yōu),以致今日而有敦促之辱”;[1](P218)《椒聊》這樣一首贊美婦女多子的詩,[8](P314)也被方氏讀解為“憂沃盛而晉微”之作,且此詩之作,“非見微知著之君子不足以為此”[1](P256)……這樣的讀解,用西方詮釋學(xué)的術(shù)語來說,是犯了“過度詮釋”(overinterpretation)毛病。

“過度詮釋”這一術(shù)語,是意大利著名學(xué)者安貝托·艾柯 (Umberto Eco)在 1990年英國劍橋大學(xué)克拉爾廳“丹納講座”上所發(fā)表的題為 “詮釋與過度詮釋”(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的演講中提出的。此術(shù)語的內(nèi)涵,簡單說來,乃是指對某文本之意蘊的過度 “開采”,結(jié)果就是作出了“不好”的詮釋。盡管艾柯未系統(tǒng)討論 “過度”與“恰當(dāng)”之間的分界限,但這個界限顯然是存在的。本文的意圖不在于討論此界限,而只是引用 “過度詮釋”這一術(shù)語來說明方玉潤用“托辭”思路讀解《詩》時所存在的問題。

深一步來看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托辭”泛化的解《詩》思路,體現(xiàn)的正是中國經(jīng)學(xué)思想對詩學(xué)觀念的深刻影響。經(jīng)學(xué)作為傳統(tǒng)社會官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其顯著特點就在于政治化、倫理化,而實現(xiàn)此政治化、倫理化的方式,就是通常所謂的“微言大義”。雖然方玉潤不以經(jīng)師逞能,而以文士自居,但我們細思方氏以 “托辭”解《詩》的思想,還是能看出其背后經(jīng)學(xué)“微言大義”思維的影子。

總之,方玉潤的“托辭”說可視為其在新的學(xué)術(shù)背景下對《詩》之“比興”手法的深化,是他從“讀者”角度對《詩》之表現(xiàn)技巧的認(rèn)識,并進而提升到了對詩之本體存在進行界定的高度。他的見解在中國解詩學(xué)中的積極意義是顯而易見的。當(dāng)然,“托辭”的泛化也使得方氏誤入了他所批評的 “學(xué)究家說 《詩》”的歧途。對如何判定 《詩》之“辭”是 “托辭”還是 “非托辭”,是我們研究方玉潤詩學(xué)思想時需進一步探討的地方。

[1]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 [M].李先耕.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2] 朱熹.詩集傳 [M].王華寶.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3]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 [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 [古希臘 ]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 [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

[5] 李玉良.《詩經(jīng)》英譯研究 [M].濟南:齊魯書社,2007.

[6] 丁福保.輯.清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 [英 ]特倫斯 ·霍克斯.論隱喻 [M].高丙中.譯.北京:昆侖出版社,1992.

[8]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