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朱敦儒,字希真,號巖壑,南宋、北宋之交著名詞人?!吧L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記流年,花間相過酒家眠,乘風游二室,弄雪過三川”(《臨江仙》),一直到45歲,朱敦儒的人生是平靜安逸的,與他相伴的,除了詩、酒,就是歌舞、美女。然而,另一方面,詞人是自視甚高的,大有超然物外的氣概?!端问贰ぶ於厝鍌鳌酚涊d:“靖康中召至京師,將處以學官。朱敦儒辭曰:‘麋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剔o還山?!薄霸娙f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鷓鴣天·西都作》)一個鄙視權貴、狂放不羈、豪氣沖天的才子形象棱角分明地出現(xiàn)在后人眼前。而靖康之變,如同狂風暴雨般摧毀了詞人往日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榮華富貴對于他來說,真是有如三更夢。被現(xiàn)實驚醒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狠狠拋在人生的低谷。以南渡為界,朱敦儒的生活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本是飄然高潔之人,視功名富貴如過眼煙云,然而南渡后,因時局所迫,不得不進入仕途。“紹興二年,宣諭明橐言:‘敦儒深達治體,有經(jīng)世才。’廷臣亦多稱其靖退。詔以為右迪功郎,下肇慶府,敦遣詣行在。敦儒不肯受詔。其故人勸之曰:‘今天子側席幽士,翼宣中,譙定召于蜀,蘇庠召于浙,張自牧召于長蘆,莫不聲流天京,風動郡國。君何為棲茅茹藿,白首巖谷乎?’敦儒始幡然而起?!北彼蔚恼握邔ξ娜诉€是優(yōu)待的,基本沒有公然殺害知識分子的事情發(fā)生。然而當時的宋高宗,為樹立自己的威信、鞏固自己的寶座,以中興為名,召集名士并排除異己,因不合其意而被殺的文人不在少數(shù)。在這種高壓政治下,朱敦儒別無選擇,又怎能像當年一樣“幾曾著眼看侯王”呢,只能仰人鼻息、忍辱負重。這種天上地下的巨大落差,給詞人造成的負面情緒可想而知。朱敦儒的孤雁詞,都是南渡以后,在愁腸百結、志向難伸的心情下創(chuàng)作的,其孤雁詞,反應了時代巨變給他所帶來的種種創(chuàng)傷。
旅雁向南飛,風雨群初失。饑渴辛勤兩翅垂,獨下寒汀立。鷗鷺苦難親,矰繳憂相逼。云海茫茫無處歸,誰聽哀鳴急。(《卜算子》)
從詞作內(nèi)容來看,此詞應作于南渡期間。全篇運用了比喻的手法,再現(xiàn)了當時的歷史狀況,形象貼切、刻畫深邃?!奥醚阆蚰巷w,風雨群初失”,南飛的大雁,在風雨交加當中與群體失散了。喻指當時時局突變,人們不得不向南逃離?!梆嚳市燎趦沙岽?,獨下寒汀立”,大雁在旅途奔波當中飽受辛勞、寒冷、饑渴、風雨的折磨,這些使得它無力再前行,只好獨自到濕冷的小洲上暫時休息一下。從此處,讀者不難想象南渡的難民,都經(jīng)歷了怎樣的苦痛屈辱,含淚南去。這只孤獨的大雁羽毛全部被雨淋濕了,身心俱疲,只能耷拉著翅膀茫然四顧。因為孤獨,想要尋找能夠陪同的伙伴,然而,鷗鷺非同類,這滿腔的憂郁無從傾訴?!苞t鷺苦難親”,在動亂發(fā)生和南逃的過程中,妻離子散,骨肉分離,這種與至親分離的斷腸之痛,讓人情何以堪?沒有同類相伴也罷了,孤雁還要時時刻刻擔憂著會遭到襲擊和捕殺。“矰繳憂相逼”,凄風苦雨、孤苦伶仃,在那逃難的路上,誰都不知道還會遭遇多少不測??粗鵁o盡的地平線,天地茫茫,心也茫茫,哀鳴陣陣,又有誰能理會和幫助?“云海茫茫無處歸,誰聽哀鳴急”詞人以失群的孤雁喻南渡的難民,表達鮮明形象而感人肺腑,可謂描述當時南渡慘狀的代言之作??v然相隔千年,當后人再讀這首詞的時候,也禁不住為這“孤雁”潸然淚下。此詞敘事抒情,感人至深。以孤雁來自喻,與北宋蘇軾的《卜算子》相似,“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碧K軾詞中的孤雁,表現(xiàn)了孤獨高潔,雖受盡打擊,也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姿態(tài)。同樣是以孤雁自喻,由于時代的變異,朱敦儒詞中的孤雁多了一份歷史的厚重感和時代的悲涼氛圍。
在經(jīng)歷南渡的苦痛之后,故國淪陷的屈辱,壯志難酬的苦痛,給詞人的心靈烙上了不能撫平的傷痕。如南渡后流寓揚州時所作的《木蘭花慢·和師厚和司馬文季虜中作》:
指榮河峻岳,鎖胡塵、幾經(jīng)秋。嘆故苑花空,春游夢冷,萬斛堆愁。簪纓散、關塞阻,恨難尋杏館覓瓜疇。凄慘年來歲往,斷鴻去燕悠悠。拘幽?;毯N黝^。劍履問誰收。但易水歌傳,子山賦在,青史名留。吾曹鏡中看取,且狂歌載酒古揚州。休把霜髯老眼,等閑清淚空流。
祖國的大好河山淪陷金人之手,已經(jīng)有幾番春秋了。試想故國此時一定是一片悲苦凄清的景象……這種奇恥大辱所堆積的愁恨,如果能用容器來衡量的話,一萬斛肯定也是不夠的!這些被敵人驅遣而喪失家園的人啊,就如同那失群的孤雁和燕子一樣,徒然春去秋來,而無計回歸故土、重見舊時風物。詞人最后將一腔憤懣全部傾瀉于狂歌載酒,故作狂放之態(tài),然而,在這狂放表象的背后,凝聚了他辛酸悲痛的眼淚,傾訴著被壓抑的對朝廷茍安一隅的強烈不滿,其悲憤至極的心境顯而易見?!皵帏櫲パ嘤朴啤?,看孤獨的鴻雁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而遷移,承載著詞人年年歲歲多少殷切期望和隨之而來的徹骨失望。
而故國淪陷,帶給詞人的是不盡的漂泊感和凄涼感,最能表現(xiàn)詞人這種心緒的是漂泊江南時寫的《憶秦娥》:“吳船窄。吳江岸下長安客。長安客。驚塵心緒,轉蓬蹤跡。征鴻也是關山隔。孤飛萬里誰相識。誰相識。三更月落,斗橫西北?!睅в薪咸厣男⌒〈惠d著詞人孤獨地漂泊著,這窄窄的吳船不禁讓人想起李清照的《武陵春》,“只恐雙溪舴艨舟,載不動、許多愁”。試想“物是人非事事休”,流離失所的南渡詞人們,又怎能不“欲語淚先流”?如飄蓬般失去根基的“長安客”流落到了“吳江岸”,異鄉(xiāng)的風物讓長安客觸目驚心、感慨萬端,反復的詠嘆讓后人倍感心酸。同樣的風景在心境不同的人看來,必然染上不同的感情色彩,此時,在流落江南的長安客眼中,天地只是無盡的孤寂。想到無法歸去的故土,竟然認為那征鴻也為關山所阻,如同詞人一樣,萬里漂泊、無法返回?!肮嘛w萬里誰相識”,既是寫孤雁,又是寫詞人自己,也是寫因國破家亡而不幸南渡的一代人。
《宋史·朱敦儒傳》記載朱敦儒“志行高潔,雖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一生三次隱逸,三詔而辭。早年隱于洛陽之時,時代承平,家境殷實。此時的朱敦儒,風流而又清高,視功名利祿如糞土,于秀水青山中優(yōu)游自得,于秦樓楚館中自在逍遙。此時的隱,并非隱于深山,只是避開政治,游走于山林與酒樓之間,大有魏晉名士的風采。這時的隱,對于朱敦儒來說,是沒有任何痛苦的,沒有對國家的擔憂,沒有受到莫名的打擊,也沒有對現(xiàn)實的失望與逃避。此時的隱是風流才子“少年不識愁滋味”的疏狂不羈與高潔清雅。然而,世事無常,靖康之變徹底改變了包括詞人在內(nèi)很多人的生命軌跡。對于一向順利的朱敦儒來說,這翻天覆地的驚天巨變徹底將他拋入了生活的深淵,使他在風雨凜冽的變更中摔爬滾打,改變了他的生活,也改變了他的心態(tài),詞人在苦難中重生了。南渡后,詞人一方面抱著報國的心愿,另一方面也是迫于政治壓力,在這種情況下出仕,希望能夠為國家奉獻一份力量。但是自紹興三年入仕,在詞人十幾年的仕宦生涯當中,由于秦檜等人當政,南宋朝廷一片黑暗。詞人抗戰(zhàn)的堅定立場、收復失地的強烈愿望、為國效力的一腔熱血,都無從實現(xiàn)。詞人內(nèi)心高潔,不愿同流合污,想要超越污濁的朝廷之外,同時又懷著報國的心志,不能安心離去,矛盾的心情時時都在煎熬著他。《朝中措》應作于此時:“夜來聽雪曉來看,驚失卻塵寰。搖撼瓊林玉樹,心疑身世仙官。乘風縹緲,凌空徑去,不怕高寒。卻被孤鴻相勸,何如且在人間?!?/p>
作者借詠雪表達了自己想要超越現(xiàn)實而又不能放下心中牽掛的矛盾心情。表現(xiàn)了作者的高潔與現(xiàn)實的污濁之間的強烈對比。上闋描述了雪后銀裝素裹的世界,讓人驚呼是否這不是人間,而是仙界,不禁想要“乘風縹緲,凌空徑去”?!安慌赂吆?,與蘇軾《水調(diào)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相呼應,以“不怕”凸顯了詞人信念的堅定?!皡s被孤鴻相勸,何如且在人間”,這里的孤鴻,是詞人靈魂的化身,是詞人不能舍棄收復故土的迫切愿望的藝術化表現(xiàn)。正是對祖國的一片熱情與自身的高潔品性,使他離開與留下的愿望都是如此強烈而又如此矛盾。
然而,他的抗戰(zhàn)立場及言行與汪勃等人相悖,遭其誣陷而不得不退出官場,再次隱居。在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應征入仕、遭人暗算等等人生困境之后,此次歸隱,比早年有了更深沉的人生況味。紹興十九年至紹興二十五年,隱居嘉禾的這段時間,是詞人隱逸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階段?!逗檬陆芳醋饔诖藭r:“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jié)?;钣嬀G蓑青笠,慣披霜沖雪。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比~將詞人超塵脫俗、歸隱山林的意趣表現(xiàn)得閑定淡雅,然而,隱藏更深的意蘊卻是志向不得伸展的愁悶?!皳u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jié)”,表現(xiàn)了詞人逍遙出世,自由自在的精神及生活狀態(tài)。好似又回到了疏放的年少時期,然而仔細品味,不難察覺出其中籠罩著歷經(jīng)世事的滄桑感,“活計綠蓑青笠,慣披霜沖雪”,似是故意與紅塵庸俗的對比,透露出對惡俗齷齪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下闋寫景清新開闊,展現(xiàn)了一幅隱居中的完美圖景,只是在詞人氣定神閑的面貌下,“孤鴻”泄露了他真實的情緒。那只勸他“何如且在人間”的孤鴻再次出現(xiàn)在其視野,提醒著他未能實現(xiàn)的報國愛民的心愿,同時也反映出詞人不入俗流的高潔人格。紹興二十四年,朱敦儒在生日時作《如夢令》:“生日近元宵,占早燒燈歡會,歡會,歡會,坐上人人千歲?!痹诮?jīng)歷了生活的種種磨礪之后,詞人只想過平靜的生活,淡泊是他對人生的主要追求,從詞中可以看到一個沖淡飄然,親切瀟灑的隱者形象。
如果生活一直如此平淡下去,時代給予朱敦儒的痛苦會在他的隱逸生活中,會在他的自我調(diào)試中慢慢隱去。然而,波瀾再起,紹興二十五年,秦檜“強起之”?!岸厝逅毓ぴ娂皹犯?,婉麗清暢。時秦檜當國,喜獎用騷人墨客,以文太平。檜子熹亦好詩,于是先用敦儒子為刪定官,復除敦儒鴻臚少卿”。詞人因愛子心切被迫復出。秦死,朱敦儒被廢。雖然只是做了十幾天的閑官,在時人看來,卻是關乎名節(jié)的大事。朱敦儒當時即遭到了別人的白眼和譏笑,“少室山人久掛冠,不知何事到長安。如今縱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一些沒有資格嘲笑他人的人也對其進行赤裸裸的諷刺,如宋高宗說他“豈有始恬退而晚奔競耶”在這種沉重的打擊之下,一生的宦海浮沉、飄蕩流離的苦痛再次噴涌而現(xiàn)?;厥走^往,既沒能為國獻策出力,又因此事晚節(jié)不保。詞人悔恨、無奈,千頭萬緒,百感交集?!霸俏鞫忌h,江南今日衰翁。從來顛怪更西風,做盡百般無用。屈指八旬將到?;仡^萬事皆空。云間鴻雁草間蟲,共我一般做夢。”(《西江月》)這種打擊讓詞人對人生產(chǎn)生了夢幻一般的虛無感,然而,虛無過后,更多的是無人理解的孤獨?!短覉@憶故人》應寫于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十月以后,詞人志在表達自己的高潔品性,借孤雁深刻表達了孤獨的情感?!帮h蕭我是孤飛雁。不共紅塵結怨。幾度蓬萊清淺。側翅曾傍看。有時飛入西真院。許趁風光流轉。玉蕊綠花開遍??上o人見?!迸c蘇軾《卜算子》極其相似,作者在詞中同樣表達了孤高自詡、無人理解的孤獨與痛楚?!帮h蕭我是孤飛雁”,詞人以孤雁自比,顯現(xiàn)出詞人卓爾不群的天性,很有“自古圣賢皆寂寞”的意蘊?!安还布t塵結怨”,逍遙于塵世之上,惟有高雅的品性與姿態(tài)?!皫锥扰钊R清淺。側翅曾傍看”,暗指詞人幾次受征而未接受的事實,說明孤高并非自詡。“西真院”應指神仙世界。自己高潔的品行連神仙都是贊許的,而世人卻昏聵無知,隨便對他人曲解嘲笑。詞人用孤雁,婉轉表達了自己不為世人理解的孤獨與憤懣。
朱敦儒寫于不同時期的六首孤雁詞,代表了他不同時期的處境與心情。南渡過程中“獨下寒汀立”的孤雁,流寓江南時“孤飛萬里誰相識”的孤雁,感嘆國破家亡時“凄慘年來歲往”的孤雁,有志于為國效力時勸他“何如且在人間”的孤雁,受人排擠而隱居山林后在“千里水天一色”中明滅的孤雁,被世人譏笑時“不共紅塵結怨”的孤雁,成了千古孤獨之人的知己。這里的孤雁,是詞人本人,也是與詞人有共同遭遇的南渡難民,孤雁既代表了個人的心路歷程,也代表了整個時代的悲劇軌跡。正是這種個人與時代的結合,使得孤雁有了濃重的個人情緒、時代氛圍和歷史厚度;正是得力于它貼切的形象和所能表現(xiàn)的真情實感,孤雁形象才會為后人所承傳而愈加飽滿和感人。汪莘在《方壺詩余自序》中說朱敦儒詞“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詩史》中也認為,“在南北宋之交的詞人之中,朱敦儒應是個巨擘”。朱敦儒的人生,的確因不幸的時代及個人遭遇,成為了南渡詞人中孤雁詞創(chuàng)作的杰出代表?!皣也恍以娂倚遥x到滄桑句便工”(清·趙翼《題遺山詩》),朱敦儒因所生年代的動亂,個人經(jīng)歷的不幸,使他醞釀并塑造了內(nèi)蘊豐厚、意味深長的孤雁形象,其孤雁詞,不僅表現(xiàn)了他個人天壤之別的遭遇,也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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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必大.二老堂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庫全書》本,1987.
[4]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6.
[5][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出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