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慧
(泰山學院 漢語言文學院,山東 泰安 271021)
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理想人格,如果具體到士人與政權的關系上,應是責任感和獨立性的結合。他們既對象征著國家、民族的政權竭忠盡智,又保持自我人格的獨立,不受邪惡力量的挾制。士人的獨立人格主要來自道、佛兩家,然而儒家亦強調“威武不能屈”的節(jié)操,這也是人格獨立的一個方面,因而,士人獨立人格的發(fā)展雖然是以道、佛為基礎,但又不斷與儒家對獨立人格的提倡相融匯。在實際生活中,沒有純粹的入世,也沒有純粹的出世,往往是參與的時候有著退隱的夢想,退隱的時候有著參與的騷動,出世和入世的矛盾是常常攪擾在內心的痛苦。
士人對參與和獨立相結合這一人格理想的踐履,或者說是責任感和獨立性的結合程度,在不同的時代由于政治氣候的差異表現(xiàn)出不同的情形,同一時代不同的個體也有很大差別,因而現(xiàn)實中存在形形色色的人格特征。如,盛唐士人的責任感較強而獨立意識稍弱,其對政權的依附性使他們始終不能擺脫政治的誘惑;晚唐士人人格由于對政權失去信任和對前途感到絕望而陷入萎靡不振;宋代士人的責任感與獨立意識普遍結合得很緊密,給人以挺立之感。明代自中葉以后,士人不論是在朝還是在野,都表現(xiàn)出對政權的傲視。至清代嘉道之際則是又一番特色和景觀。
公元 1796年,乾隆帝歸政,嘉慶帝即位。嘉慶帝接過的是表面堂皇而內里破敗的國家機器。早在乾隆中期,清王朝已開始走向衰弱。乾隆帝好大喜功、追求浮華,在邊疆和鄰國連年發(fā)動戰(zhàn)爭并且巡游宴樂無度,巨大的靡費使國力逐漸衰弱。乾隆四十年以后,和珅專權,貪污公行,結黨營私,吏治敗壞到了極點。自朝中權臣貴胄、地方督撫提鎮(zhèn)到基層州縣長官,層層索賄受賄,而所費資財當然來之于對百姓的搜刮。官場上下串通營私,辦事拖延推諉,毫無成效。行政腐敗和苛重盤剝,使民間怨聲載道,而吏治敗壞也導致八旗兵和綠營兵戰(zhàn)斗力的喪失。乾隆帝退位前的王朝已是危機重重,民間武裝反抗已在醞釀。到嘉慶元年,川、陜、楚等省爆發(fā)了白蓮教起義,戰(zhàn)火遍及三省邊界和河南南部,延續(xù)九年之久。東南沿海的海上騷亂隨之猖獗,歷時八年,波及浙、閩、粵三省。豫、魯、直地區(qū)的天理會起義,威脅京畿,震動宮廷。全國各地的反抗此起彼伏,清朝統(tǒng)治者惶惶不可終日。而正在此時,衰弱的清王朝又要面對向東方尋求殖民利益的西方國家的來犯。自乾隆三十八年 (1773)英國東印度公司壟斷鴉片的生產和貿易,鴉片向中國的輸入成倍增長,吸食鴉片的陋習迅速蔓延。嘉慶元年,朝廷已下令禁止進口鴉片,但禁令難以真正實施,鴉片貿易從此轉為地下走私,腐敗的中國官員因可從中受賄謀利,暗中支持走私,因此鴉片輸入有禁不止,銷量越來越大。鴉片走私的擴大使白銀外流急劇增加,導致銀價大幅上漲,從而引起清政府的財政危機,擾亂了中國的經濟生活。同時鴉片輸入嚴重摧殘了中國人的身心健康,并助長了封建政權內部的腐敗,令社會風氣日益敗壞。
為應對危機、革除積弊,嘉慶四年 (1799),親政不久的皇帝立即下求言詔:“凡九卿科道,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封章密奏,俾民隱得以上聞,庶事不致失禮,佐朕不逮,用副集思廣益之意。”[1]在皇帝號召下,曾一度出現(xiàn)言路大開的形勢。危機中,統(tǒng)治者的確想顯示一下虛懷,也因吸納良言對政事有所補益。然而言論一旦觸到問題的實質,其言者無罪的承諾便成了空話,翰林院編修洪亮吉就是“以妄言獲咎者”。他上萬言書揭露了當時的真實情形:“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亦孔迫矣,而機局未轉者蓋有數(shù)端。亮吉以為勵精圖治,當一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盡法也。用人行政,當一改權臣當國之時,而尚未盡改也。風俗則日趨卑下,賞罰仍不嚴明,言路則似通而未通,吏治則欲肅而未肅”;“官場以模棱為曉事,以軟弱為良圖,以鉆營為進取之階,以茍且為服官之計?!盵2]深刻的揭露使嘉慶帝勃然大怒,對洪亮吉本擬處斬,后從寬處理,革職遣戍伊犁。洪亮吉上書事件,雖使言路開放受到阻遏,然而,在衰微時局下,統(tǒng)治者不能不有所反省。嘉慶帝不久即赦還洪亮吉,其后對諫臣亦有所鼓勵。總之,自嘉慶朝言路始開,朝廷對士人思想的挾制逐步放松。士人中開始涌起議論時政的風氣。龔自珍議論時政的名篇《平均篇》、《乙丙之際著議》、《明良論》、《西域置行省議》,魏源的《治篇》,梅曾亮的《民論》、《士說》等即寫于嘉慶末年。
道光時期,漕運、鹽法、河工三大政弊端重重,鴉片輸入更加猖獗,社會危機不斷蔓延。圍繞種種弊政,士大夫紛紛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治理主張。阮元、賀長嶺、陶澍等督撫對鹽、河、漕的治理功效顯著,在他們周圍聚集了一批經世致用的士人群體。道光六年 (1826),魏源助賀長齡編成《皇朝經世文編》,代表著經世致用思潮勃興。針對猖獗的鴉片走私和禁煙令的失效,朝廷內外展開了一場論爭。至道光十六年 (1836),廣東觀察許乃濟上奏朝廷,提出弛禁主張,道光帝在拿不定主意的情況下,將折子交廣東地方官員討論。以新任兩廣總督鄧廷楨為首的廣東地方官員基本同意弛禁主張,而京師廷臣大都反對弛禁,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朱嶟、兵部給事中許球等人上奏批駁了許乃濟的觀點,繼之,鴻臚寺卿黃爵滋上書提出嚴厲懲處吸食者,道光帝也將折子交各省討論。經過此次論爭,道光帝堅定了禁煙的決心,主張弛禁的人也很快扭轉了認識,一致主張嚴禁。與上層的爭論同步,民間也紛紛以各種形式發(fā)表對鴉片輸入的看法。這場論爭從一方面統(tǒng)一了禁煙的思想,另一方面進一步帶動了思想的解放,強化了士人的參與意識,促進了士人人格的樹立,推動了士林風氣的轉化。
清代前期形成的嚴厲的思想鉗制,在乾隆時期熾焰未減。如果說沈德潛等人的“溫柔敦厚”雖有諛主之嫌,但因居盛世亦無可厚非,那么,在乾嘉之際衰象已現(xiàn)時,人們仍依慣勢還在歌頌升平、搖尾媚上,則是人格的虛偽和卑靡。當時很多步入仕途的士人攀援依附、阿諛逢迎,正如龔自珍所說,“官益久,則氣愈媮;望愈崇,則諂愈固;地益近,則媚亦工。至身為三公,為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于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師傅自處之風,匪但目未睹,耳未聞,夢寐亦未之及。臣節(jié)之盛,掃地盡矣?!盵3]被政權拒之門外的下層士人則多為避禍而埋首考據(jù)之學,“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即是對這些人的真實刻畫。士人對時弊緘口不言,既失去了應有的責任感,也失去了威武不屈的人格,其日常表現(xiàn)正如沈垚所說,“都下衣冠之會,無有一人言及四方水旱者,終日華軒快馬,馳騁于康莊。翰林謁拜閣師,部郎則進謁臺長,公事則胥吏持稿,顧名畫諾,私退則優(yōu)伶橫陳,笙歌鼎沸,其間有文雅者,亦不顧民生之艱難,惟有訪碑評帖、證據(jù)瑣屑而已?!盵4]總之,由于清代前期對士人思想的禁錮,造成乾嘉時期士人人格的卑弱:一部分士人尚能自守節(jié)操,許為清流,但多以自我為中心,或避于考據(jù),或逍遙山水,對國運民瘼無所措心;另一部分士人特別是進入統(tǒng)治集團的士人,則奔競趨奉,唯利是圖,貪污瀆職,尸位素餐,無心為國盡責。士人的總體特征是缺乏社會參與意識,喪失社會責任感和堅韌挺拔的人格。
嘉慶朝以后,統(tǒng)治者疲于應付下層民眾的反抗和外來侵略者的欺凌,對士人的控制能力減弱,同時也希望有見識、有能力的士人幫助朝廷擺脫危機,于是對思想和言論的挾制有所放松,而鴉片戰(zhàn)爭的爆發(fā),則成為中國社會和文化亙古未有之變局。在這樣的政治文化情境中,士人階層的責任感和獨立意識逐漸得到恢復,洪亮吉的事例即是士人人格從委靡中挺立起來的一個信號。自此,議政之風廣泛興起。面對政權的沒落、吏治的腐敗以及社會的動蕩不寧,士人懷著深沉的憂患意識,上下求索,探尋救國救民的良方;抱著高度的熱情,議論天下、奔走呼號,欲以言論和行動力挽狂瀾。在這種臧否時政、縱論天下的風氣中,士人的人格開始發(fā)生轉化。
在時勢牽動下,嘉道士人的心態(tài)與人格經歷著激烈的沖突和變化。他們走過了從憂憤迷茫到探尋思索的心路歷程,經歷著從退避彷徨到奮發(fā)崛起的人格嬗變,并最終完成了個性復萌、人格獨立。嘉道士人的人格轉化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
嘉道之際,一批先進的士人從長期以來形成的埋頭考據(jù)、不問世事、閑適逍遙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以極大的救世熱忱關注著社會現(xiàn)實,議論縱橫,大膽任事。以嘉慶初期的洪亮吉為開端,積極參與、經世致用的風氣逐步形成。阮元、賀長齡、陶澍、黃爵滋、林則徐、姚瑩等封疆大吏、治世能臣,以勇當歷史重任的膽氣和魄力,大力倡導經世致用思想,并在各自任上取得了顯著的治理效果,也激發(fā)了一代士人的經世熱情。黃爵滋為御史時,上書嚴禁鴉片,促使最高統(tǒng)治者不得不為斬斷鴉片流毒而采取果斷措施,顯示了諫官不避權貴、錚錚有聲的熠熠風采。林則徐在總督任上,治河、禁煙、練兵,奉公執(zhí)法、雷厲風行,功業(yè)冠天下。姚瑩鎮(zhèn)守臺灣,于鴉片戰(zhàn)爭中各地望風披靡之際,獨巋然拒敵于島外,得到了時人的尊敬。龔自珍、魏源、湯鵬、包世臣、方東樹等被排斥于權力機構之外的士人,以其深刻的思想、激烈的言論和卓越的治策,對社會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他們位卑而不忘憂國的人格也更讓人欽佩。龔自珍沉淪下僚而議論軍國、指天畫地;魏源游幕坐館而作深邃的哲學思辨和廣泛的政治歷史考究;包世臣“以布衣遨游公卿間,東南大吏,每遇兵、荒、河、漕、鹽諸巨政,無不屈節(jié)咨詢,世臣亦慷慨言之?!盵5]這一時期,士人的責任感被喚起,由主動承擔的入世熱情所激發(fā)的自信隨之而生,姚瑩說:“稼問農,蔬問圃,天下艱難,宜問天下之士。”[6]梅曾亮說:“士之生于世者,不可茍然而生。上之則佐天子,宰制萬物;次之則如漢董仲舒、唐之昌黎、宋之歐陽,以昌明道術、辨析是非治亂為己任?!盵7]入世的激情使他們一再強調士人的價值,不斷申明士人的定位,這也是他們自我肯定的表現(xiàn)。
這一點由吳嵩梁、張維屏等的詩歌創(chuàng)作即可看出。吳嵩梁的詩歌曾被稱為“嘉道縉紳錄”,詩中所吟一如宴飲中的應景管弦,交游酬酢中顯示出無聊和側媚;張維屏早年的詩作主要表達的是流連山水的閑適之懷。他們的早期詩歌都受袁枚性靈詩歌的影響,體現(xiàn)的是性靈余韻,也即悠閑適懷之意。實際上,此時的詩歌,雖然有的詩不乏情韻,但整體上被認作“浮滑”,所以一直為人所詬病。嘉道之際,詩歌由性靈詩的閑適轉變?yōu)辇徸哉涫降纳铄涑林?以吳嵩梁為代表的游宴格調發(fā)展為郭儀霄式的豪邁。據(jù)《晚晴簃詩匯》記載,吳嵩梁(字蘭雪)曾將郭儀霄 (字羽可)的詩與自己的作比較:“羽可之詩,樂府特佳,余皆醞釀深醇,粗枝大葉,不假修飾。其拙處往往不工對仗,然不疑其可傳。己詩如一匹天孫錦,五色斑斕,無瑕可指,然真氣亦坐此雕損。”[8]吳嵩梁認為郭詩“醞釀深醇,粗枝大葉”,“然不疑其可傳”,對其充分肯定;而認為自己的詩雖外表華麗,但“真氣雕損”,慚愧溢于言表。這一評價,也從側面說明了當時詩風的變化。吳嵩梁(1766-1834)比郭儀霄(1775-1846)年長十余歲,兩人屬于不同的時代。就吳嵩梁本人而言,他對袁枚的態(tài)度也有前褒后貶的變化。無獨有偶,張維屏后期的詩歌淡化了前期的清新雅麗而著上了蒼勁沉雄的色彩。詩歌蒼勁沉雄的背后是士人的深思與奮發(fā)。這是個人才濟濟的時代,思想家中杰出者如魏源、龔自珍以今文經學為旗幟,對當時的社會弊端展開激烈批判,對后來的思想解放有啟導之功。唐鑒則順應時代要求,再張理學之幟,強調人格主體的修養(yǎng),提倡義理與躬行的結合,使理學得以復振。方東樹以極大的義憤撰《漢學商兌》,批判乾嘉以來考據(jù)之風對士人責任心的翦殺。陳沆為學以詞章入,中年后因時勢逼壓和風氣熏染,專心投入理學研究,探討古今治亂之理,還曾向著名理學家姚學塽問學,著《近思錄補注》。他在病逝前給魏源的信中說:“我輩終身沉溺詞章,豈不愧死”。政治家中則涌現(xiàn)出許多主張經世致用的實干者,如賀長齡、陶澍、林則徐、姚瑩等,他們不僅成功處理了許多關系國計民生的大政,而且推動了風氣的形成。此時文人之間集會頻繁,用此互通聲氣,彼此激勵,將前一個時期休閑式的詩酒雅集變?yōu)樽h論古今、商磋學問、砥礪志行的高會,姚瑩與龔自珍等人于道光初年的聚會、何紹基主持的顧祠修禊活動都屬此列。
乾隆中后期由于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和市民文化的繁榮,出現(xiàn)了以袁枚為代表的個性解放思想,其性靈詩是這種思想在文學上的反映。個性解放思想繼承晚明李贄等人的理論,強調任情適性,不受約束,尤其主張個人欲望的滿足。但是,不加節(jié)制的欲求與上至皇族、上卿,下至官吏、市民的奢靡之風沆瀣一氣,到了嘉道時期,奢靡風氣所帶來的腐敗已經給社會造成巨大的災難。這時,批判靡爛奢侈,倡導簡束修身的言論再張,理學開始復興。昭梿《嘯亭雜錄》談到嘉道間理學的復興時說:“自乾隆中……習理學者日少,至書賈不售理學諸書……近年?;实壑v求實學,今上復以恭儉率天下,故在朝大吏,無不屏聲色,滅騶從,深衣布袍,遽以理學自命矣。”[9]可見自上層統(tǒng)治者到普通士人,普遍存在倡理學、重檢束的風氣。這一時期理學復興的一個重點內容,是對道德價值的提升,因而人們普遍要求召喚士人的“知恥之心”。此時,袁枚作為適性逍遙的代表而成為批判的靶心,其思想以及創(chuàng)作在這時都受到廣泛的批判和指責。乾嘉時期,姚鼐、章學誠、焦循、洪亮吉等,已對袁枚一派帶來的不良影響給予批評,到了嘉道之際,批評更加明確和激烈,方東樹、姚瑩、潘德輿、張際亮、林昌彝等,都對袁枚思想及其詩歌進行了抨擊,如方東樹說,“如近人某某,隨口率意,蕩滅典則,風行流傳,使風雅之道幾于斷絕?!盵10]潘德輿指斥袁枚一派詩的內容“最高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耳,其下則嘆老嗟窮,其尤悖理則荒淫狎媟之語皆以入詩?!盵11]這些批判都是理學復興在詩學領域的表現(xiàn)。
嘉道士人在激烈批判逍遙適性和整肅道德、重建參與意識的過程中,重新思考他們那個時代士人人格的內涵,最終以傳統(tǒng)儒家理想人格為底本,又運用時代素材,形成了新的人格期待視野。士人人格重塑機制的要素包含兩個方面:
首先是由積極入世的責任感所領起的人格要素:道德、氣節(jié)、學識、能力。在傳統(tǒng)士人那里,形成了積累知識、鍛煉能力以備獻身社會、為帝師王佐的傳統(tǒng)。急劇變化的時代,更要求士人砥礪道德,培植氣節(jié),積累學識,積極入世。在時代的召喚中,乾嘉以來重視學問的風氣并沒有被丟棄,考據(jù)之學實事求是的扎實作風與注重理論探討的理學新動相結合,使人們放開眼界,縱觀古今,考鏡源流,推演事理,以學為治。新舊學風的合流,促成了嘉道士人對清初顧炎武提出的“博學于文,行己有恥”的人格準則的崇尚與恢復,并在社會生活中真正實踐了這種人格模式。當時的士人具有極大的參與熱情與參與意識,責任感所激發(fā)的社會參與意識以及艱危時勢下的憂患意識。在這種思想意識的指導下,士人把經世致用、求真務實作為參與社會的最佳途徑。當時,經世致用成為壓倒一切的思想潮流,出自不同學派、不同背景的人,普遍主張經世致用,社會參與意識強烈而普遍。同參與意識緊相結合的是士人對謹嚴自律的重視,具體說就是講求道德與學問的統(tǒng)一。梅曾亮、方東樹、陳沆等具有理學人格,修養(yǎng)深厚,氣節(jié)超卓,是儒家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發(fā)揚;程恩澤、祁寯藻、何紹基等的學者人格,融匯漢、宋之學,不僅精研學、藝,厚積薄發(fā),而且溫文端厚,冠于清流。龔自珍、魏源智慮超邁,思辨精審,博學多識,其反思繼往、導引未來之功更為人矚目;陶澍、林則徐、姚瑩等人的實踐人格,表現(xiàn)為在各自的職任中勤懇敬業(yè),堅忍不拔,最終建功立業(yè),青史留名。嘉道之際的士人,包括上層官吏和下層文人,很多人的德、業(yè)、學、行都是超絕的。關于人格的修養(yǎng),以何紹基提出的“不俗”論為代表,他指出,讀書明理“地盤要打得大”,為人則要“直起直落”,“見義則赴”。姚瑩的“囊括古今”說、張際亮的“積理養(yǎng)氣”說以及龔自珍所云“受天下之瑰麗而洩天下之拗怒”等等,都與此相通。
其次是由獨立性所吸納的人格要素:真誠、率直、勇敢、自信。佛、道兩家思想都包含追求獨立人格的重要內容,在中國士人人格發(fā)展鏈條中一開始就有追求人格獨立之一翼。乾嘉時期,以袁枚為代表形成的個性解放的潮流,使人們形成了真誠率直的性格,人們對這一點普遍認同和贊揚,認為是找回“真我”、擺脫理學教條束縛的嘉途。因此,到了動蕩不寧的嘉道之際,真誠率直的品格并沒有因為前一時期對浪漫自適行為方式的批判而喪失,即使極力主張恢復詩教、經世致用的湯鵬、黃爵滋等人,其詩歌中的真情發(fā)露也是一往無前的。政治空氣的緩和造成了思想的松綁,人們變得更為勇敢大膽;道德氣節(jié)的錘煉,理學功夫的加深,使得人們保有內心的完整,形成自信敢為的性格??偲饋碚f,當時人格是“求真”和“尚我”兩方面的結合。如此,士氣也從乾嘉時的低靡萎弱一變而為清初黃宗羲式的自在自為和憂思深湛。這時出現(xiàn)了一大批富有獨立個性的士人,“挺拔奇悍”是對此時士人普遍氣質的描繪。例如,梅曾亮有極為鮮明的個性主張,其《雜說》申明了士人及其文章應有的個性色彩。龔自珍極為張揚的獨立人格是超越了那個時代的,他的《病梅館記》即緊緊圍繞人的自由發(fā)展而作,是一篇反對封建制度鉗制人格、扭曲心靈的戰(zhàn)斗檄文。魏源性情兀傲,被認為“目中無人”,他贊賞龔自珍的“主逆”的性格,實際上他本人也是主逆的代表,逆于常人的個性與思維使他擁有了超凡的思想,從而為衰微的國家指出了拯危救弱出路。黃爵滋為人剛方正直,傲視權貴,勇于直諫,在鴉片肆虐之際,上疏嚴懲吸食,引起皇帝及士林的震動,朝野上下為之展開討論。何紹基“直陳地方情形”,被咸豐帝認為“肆意妄言”而被降調。湯鵬為才人奇士,性格奇兀崛直,不事權貴,好論事,以強項著稱。陳沆也有獨立個性,交往慎重,不事攀附。張際亮個性豪宕,曾致書指責當朝大僚曾燠而被目為“狂士”,從此斷了仕祿之途。方東樹、劉開、管同終身不仕而直諒伉爽、高潔自守。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不同于清初的是,這時的士人對于政權的態(tài)度,多是熱情浩蕩而非不合作式的冷漠。
從嘉道士人的眾多人格要素中,我們可以抽繹出其人格特質的諸方面:參與社會、真我獨立和嚴謹自律。諸方面緊密結合而相互節(jié)制,從而形成了融匯性。也正是這種融匯性、綜合性,使得嘉道之際士人的人格趨近成熟完整,為人稱道,同時也為士人人格從古典進入近代打上了強健伉爽的底色。
[1]仁宗睿帝實錄 (一)[卷三十七 ][A].清實錄 (第二十八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洪亮吉.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極言時政啟[A].洪亮吉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1.
[3]龔自珍.明良論 (二)[A].龔自珍全集 [M].北京:中華書局,1999.
[4]沈垚,徐海樵.落帆樓文集 (卷九)[A].民國 7年吳興劉氏嘉業(yè)堂刻吳興叢書本[M].
[5]趙爾巽.清史稿 (卷四百八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77.
[6]姚瑩.中復堂全集[M].清道光年間刻本.
[7]梅曾亮.上汪尚書書[A].柏枧山房詩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8]徐世昌.清詩匯 (卷一百二十八)[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
[9]昭梿.嘯亭雜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0]方東樹.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61.
[11]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 (卷十)[A].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