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乾坤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文學研究
劉勰《文心雕龍》與文藝學元問題
張乾坤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銜華佩實”是劉勰指導文章作法的根本指導思想?!般暼A佩實”實際上是指文與質的有機統(tǒng)一,它有深厚的哲學緣起和理論淵源。文與質的有機統(tǒng)一體即作品。它不僅是文藝理論史上人們建構文藝學知識的最初切入點,而且有關作品的知識還是文藝學知識大廈的基礎和核心部分。由此看來,文與質問題當是文藝學知識建構的基礎和核心部分,是文藝學的元問題。實際上的確如此,諸多的文藝學知識都是圍繞文質問題而展開的。
文心雕龍;銜華佩實;文與質;文藝學;元問題
一
《文心雕龍》這部著作書名的含義,劉勰在該書的第五十篇《序志》篇中有一個簡要地說明。他開篇就說:“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文心”指的是寫作文章的用心。他接著說:“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自古以來的文章,都是用繁麗的文采寫成的;現(xiàn)在用“雕龍”二字來指稱這部書,不是因為前人曾經(jīng)用它贊美騶奭富有文采的緣故。很明顯,在這里,“雕龍”當是指像雕龍般的繁麗文采。劉勰在分別扼要地解釋了“文心”和“雕龍”的各自含義之后,沒有進一步談“文心”和“雕龍”之間的關系,這就為后來學術界的長期爭議埋下了伏筆。少部分學者主張“文心”和“雕龍”是一種并列關系,但是大多數(shù)學者主張“文心”和“雕龍”是一種偏正關系,即重心在“文心”,“雕龍”是用來修飾“文心”的。即便如此,在主張偏正關系的學者當中,“文心雕龍”四個字的含義大家意見還是有分歧。但無論是將《文心雕龍》的書名理解成是“美談文章精義”[1]、“文術精說”[2]、“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總論”[3]還是“美文的寫作原理”[4],無論是強調像“雕龍”一樣談“文心”還是強調“文心”要像“雕龍”一樣,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都是強調“文心”,也就是文章寫作的用心。因此,從書名的含義來看,《文心雕龍》當是一部論述如何寫作文章的書。劉勰本人的這個意圖在《序志》篇說得很直白。他說:“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奧,宜體于要。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劉勰“搦筆和墨,乃始論文”,目的很明確,就是針對當時文壇的“訛濫”,力圖糾正形式主義文風的流弊。
在《序志》篇中,劉勰將全書的體例分為“文之樞紐”、“論文敘筆”、“割情析采”三個部分。按他的說法,《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辨騷》五篇“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是“文之樞紐”;從《明詩》到《書記》等二十篇為“論文敘筆”;從《神思》到《程器》共二十四篇是所謂的“割情析采”。從內容上來看,在“文之樞紐”的五篇文章中,可以將《原道》、《征圣》、《宗經(jīng)》分為一組,而《正緯》、《辨騷》是另一組?!对馈肥钦撌鑫脑诘?,寫作文章必然要有其自然的文采?!墩魇ァ贰ⅰ蹲诮?jīng)》實際上是講一個意思,即宗經(jīng),寫文章要向儒家的經(jīng)典學習?!墩暋肥轻槍蓾h時期緯書攪濫經(jīng)書的現(xiàn)象提出了批評,“正緯”的目的實際上是為“宗經(jīng)”,清除“宗經(jīng)”障礙,從一個側面論述宗經(jīng)的必要性。至于《辨騷》篇,從表面上看來是劉勰從原道、宗經(jīng)的立場出發(fā),考察以屈原《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哪些地方合乎儒家經(jīng)典,哪些地方不合乎儒家經(jīng)典,實際上是從側面闡述楚辭作家宗經(jīng)所取得的成就,認為楚辭“取熔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難與并能矣”,為“宗經(jīng)”樹立了一個正面的光輝典型。由此看來,“文之樞紐”的五篇文章總的意思就是說寫文章要“原道”、“宗經(jīng)”。在劉勰看來,這是寫作文章的根本性指導思想。在隨后的“論文敘筆”二十篇里,劉勰區(qū)分了文與筆,先“論文”后“敘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按照這種思路,先考察每一種文體的源流,敘述其演變,說明每一種體裁的含義,枚舉一些作品加以評論,然后上升到理論層面加以概括每一種文體的基本特點。牟世金先生認為:“整個‘論文敘筆’部分,都是為后半部打基礎。”[5,p233]這里的后半部是指全書的第三部分“割情析采”,在牟先生看來,整個‘論文敘筆’部分實際上是為這一部分做鋪墊。這種看法很有見地,筆者是同意的。第三部分“割情析采”共有二十四篇,幾乎占全書五分之三的篇幅。這部分包括我們通常所說的創(chuàng)作論和批評論兩部分,但批評論篇幅很少,是附帶性質的。創(chuàng)作論篇幅占絕對多數(shù),而且內容最為具體翔實,分析得最為精彩,毫無異議地成為這部分主體部分。但是,從全書整個理論體系來看,“文之樞紐”是創(chuàng)作論的總的指導思想,“論文敘筆”是創(chuàng)作的鋪墊,因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認為,創(chuàng)作論不僅僅是“割情析采”的主干,而且還是全書的主干,是全書的落腳點和重心所在。
以上簡要地說明,從這部文論巨著的書名的含義和該書的理論體系來說,《文心雕龍》當是一部指導文章作法的書。很多著名學者都持這種觀點。例如,范文瀾先生認為:“《文心雕龍》的根本宗旨,在于講明作文的法則。使讀者覺得處處切實,可以由學習而掌握文術?!盵6]畢萬忱贊同意此說,他認為:“范文瀾同志的概括是符合實際的?!盵5,p380]王運熙先生也認為:“從劉勰寫作此書的宗旨來看,從全書的結構安排和重點所在來看,則應當說它是一部寫作指導或文章作法,而不是文學概論一類書籍?!盵5,p253]
既然《文心雕龍》是一部指導文章作法的書,那么文章寫作的根本指導思想就是“宗經(jīng)”。儒家經(jīng)典是劉勰作文的理想范本,在他心目中具有高不可及的地位。他在《宗經(jīng)》篇開頭就說:“三極彝訓,其書曰‘經(jīng)’。‘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qū),極文章之骨髓者也?!憋@然,劉勰“宗經(jīng)”,并非是著眼于儒家經(jīng)典的文以載道的社會功能,而是著眼于作文章的方法。他認為作文章要向圣人學習,“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他進一步地認為學習圣人的文章有很多好處,“故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那么,圣人的文章有什么樣的審美特征呢?劉勰作了非常精辟的概括?!盎蚝喲砸赃_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薄案軜勆?,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币谎砸员沃?,“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也就是說圣人的文章總的審美特征可以概括“銜華而佩實”。因此,劉勰所認為作文章要“宗經(jīng)”,實際上就是要效法圣人文章的“銜華而佩實”。也就是說,“銜華而佩實”是劉勰心目中作文章的根本指導思想了。“劉勰確是以‘銜華佩實’作為論文的指導思想,確是以儒家‘銜華佩實’的思想來針砭六朝的形式主義文風?!盵7]既然“宗經(jīng)”是劉勰稱之為“文之樞紐”核心思想,也是全書的指導思想,而“宗經(jīng)”實際上就是效法圣人文章的“銜華佩實”的總特點,那么,“銜華佩實”也就自然地成為寫作文章的總的指導思想了。所以,劉勰說:“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背鋵嵉膬热莺颓甥惖男问酵昝澜Y合是劉勰心目中文學創(chuàng)作的金科玉律。然而,“銜華佩實”不僅僅是寫作文章總的指導思想,而且是劉勰用來評論作家及其文章的最高審美原則。這個審美原則貫穿全書始終,成為了《文心雕龍》全書的理論出發(fā)點和根基,全書就是圍繞這個根本觀點而逐漸展開的?!啊暼A佩實’是劉勰全部理論體系的主干?!段男牡颀垺啡珪?,就是以‘銜華佩實’為總論,又以此觀點用于‘論文敘筆’,更以‘割情析采’為綱,來建立其創(chuàng)作論和批評論。”[8]
二
劉勰在概括圣人文章總的審美特征時提出的“銜華佩實”命題,實際上就是指我們通常所說的文與質的有機統(tǒng)一。文質概念有悠久的歷史,考察它的緣起,當然要從《周易》說起。《易傳·說卦》:“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本驮谶@里,《周易》提出了著名的“三才”說。所謂“三才”,指的是天、地、人,它是宇宙萬物的根本。古代圣賢象天法地,在“三才”的基礎之上創(chuàng)立了易卦的符號。“三才”各自一分為二,均有陰陽之分。《周易》是六經(jīng)之首,在古人心目中具有極高的地位。“三才”說以及陰陽觀念極大地影響了中國古人的思維模式。人們在闡述某個觀點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從天地人三位一體之中尋找根據(jù),劉勰也不例外。在《原道》篇中他不僅直接地提到了“三才”說,而且還作了進一步地論證。他說:“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將文章意義的重要性回溯到天和地的本體高度。又說:“言之文也,天地之心?!闭Z言的文采,是天地之心,是天和地同源同構,是宇宙的基本精神。如果說“三才”是萬事萬物的根本,那么文質概念應當是“三才”的具體派生物;“三才”有陰陽之分,自然界的萬事萬物也應有表里之分。具體事物的表與里猶如文與質。西漢揚雄《太玄·文》云:“天文地質,不易厥位。”班固的《白虎通義·三正》云:“質法天,天法地,故天為質,地受而化之,養(yǎng)而成之,故曰文?!蔽鳚h緯書《春秋元命苞》亦云:“王者一質一文,據(jù)天地之道,天質而地文?!庇纱丝磥?,文與質在古人那里是用來指陳天地人“三才”外在形態(tài)和內在品質的,它的哲學基礎是《周易》里提出的著名的“三才”說[9]。
春秋戰(zhàn)國時代,文質問題是先秦諸子討論的熱門話題之一。儒、道、墨、法諸家紛紛從自己的立場和實際情況出發(fā),紛紛提出自己的觀點。
以墨子為代表的墨家站在小生產者的立場上,從純實用的角度出發(fā),主張“非樂”,否定文采修飾,“女子廢其紡織而修文采,故民寒;男子離其耕稼而修刻鏤,故民饑”。(《墨子·辭過》)但是,墨子并非完全絕對地反對文采修飾,而是認為“食必常飽,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麗”,主張“先質而后文”,有條件地承認文采修飾。墨家完全從實用的角度看待文與質的關系,遭到荀子的不滿。他駁斥了墨子“非樂”的立論根據(jù),強調禮樂文飾在“群而能分”方面的社會功能,指出了“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的弊病。
與墨家相似,法家也是從實用的態(tài)度出發(fā)否定了外在形式的美。韓非子說:“禮為情貌者也,文為質飾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而惡飾。夫恃貌而論情者,其情惡也;須飾而論質者,其質衰也?!保ā俄n非子·解老》)禮儀、文飾是外在的、表面的東西,更為根本的是內在的情和質,所以,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而惡飾”。韓非子舉例子說:“何以論之?和氏之璧,不飾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夫物之待飾而后行者,其質不美也。”韓非子認為內在質很美的東西根本不需要加以修飾,因為它本身就已經(jīng)很美了。如果需要加以修飾才顯得美的東西,那是因為其質本身就不美。由此觀之,以韓非子為代表的法家過分強調質,而否定文,完全將文與質對立起來了。
道家在文質問題上,一方面站在其哲學立場上,認為“道”本身是原始混沌,它的特點是“樸”、“恍惚”,連名字都沒有。另一方面,道家針對當時“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社會現(xiàn)實,從形而上“道”本體和社會現(xiàn)實出發(fā),反對人為的形式美。老子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保ā独献印ぐ耸徽隆罚笆且源笳煞蛱幤浜瘢痪悠浔。惶幤鋵?,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保ā独献印と苏隆罚笆且允ト朔蕉桓?,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保ā独献印の迨苏隆罚拔迳钊四棵?;五音令人耳聾?!保ā独献印な隆罚┣f子在老子的思想基礎上,也反對任何人為的形式美,提出了“滅文章,散五采”的主張。
儒家在文與質問題上,提出了“文質彬彬”說。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這里的“質”是指人的內在道德品質,“文”則是指人的文飾。“質”是內在的,“文”是外在的。一個人如果只講究內在的道德品質而忽視外在的文飾,那么這個人在孔子看來,是粗野的。相反,一個人如果只講究外在的文飾而忽視內在的道德品質,文過飾非,那么這個人就膚淺了。只有內在的道德品質和外在的文飾統(tǒng)一,也就是文與質的統(tǒng)一,才能成為一個君子。但是,在文與質的關系問題上,孔子雖主張“文質彬彬”,但是有些時候他還是有重質輕文的傾向?!墩撜Z·衛(wèi)靈公》說:“辭達而已矣。”強調辭達就可以了,至于辭的美與否不重要了?!墩撜Z·憲問》中又說:“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有德行的人必定有好的言行,有好的言行不一定有德行,強調內在的德與外在的言并不一定一致。由此看來,孔子的“文質彬彬”說,只是使文與質的關系達到了初步的統(tǒng)一。
在先秦諸家中,儒道兩家文質觀影響最大,而且在兩漢時期都有自己的傳人。劉安繼承了道家的文質觀,也反對任何人為的形式美。在他所著《淮南子》一書中就主張:“白玉不琢,美珠不文?!保ā痘茨献印ふf林訓》)與劉安不同,劉向、楊雄等則直接繼承了儒家的文質觀??鬃釉凇墩撜Z·雍也》中說:“可也簡?簡者,易野也;易野者,無禮文也。”劉向也有類似的看法,他在《說苑·修文》篇曰:“文質修者,謂之君子,有質而無文,謂之易野。子桑伯子易野,欲同人道于牛馬?!眲⑾虻挠^點顯然是與孔子的觀點一脈相承。楊雄在《法言·修身》中說:“實無華則野,華無實則賈,華實副則禮。”禮作為一種修身的規(guī)范,基本要求就是“華實副”,也就是華與實、文與質的統(tǒng)一,這與孔子認為是君子標準是一致的。楊雄還提出了“文質班班”說,他在《太玄經(jīng)·文卦》(卷四)中說:“文,陰斂其質,陽散其文,文質班班,萬物粲然?!睏钚鄣摹拔馁|班班”說非常貌似于孔子的“文質彬彬”說,但是他們各自的內涵是不同的??鬃邮怯谩拔馁|彬彬”來形容君子,而楊雄則不拘一格,用“文質班班”來說明自然現(xiàn)象,這無疑是儒家文質觀的一種新的發(fā)展。
如果說,儒家在文質關系問題上,提出的“文質彬彬”說,實現(xiàn)了文與質的初步統(tǒng)一,那么,劉勰在繼承儒家的基礎上,提出的“銜華佩實”,則實現(xiàn)了文與質的有機統(tǒng)一。在《文心雕龍》這部巨著中,劉勰談論非常多的文與質,其中尤以《情采》篇最為集中和精彩。在該篇中,劉勰認為文與質的關系應該是相輔相成,二者不可偏廢。“文附質也”,“文”必須依附于一定的“質”才有意義。同樣,“質待文也”,“質”只有通過一定的“文”才能表現(xiàn)出來,文與質之間不存在矛盾。他說:“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形式雖然華麗,但并不掩蓋文章的內容;辭采雖然繁富,但并不埋沒作家的心情。劉勰在這里所提的“文不滅質”的觀點,實際上是對先秦墨、法、道諸家重“質”棄“文”的錯誤傾向的有力糾正。他認為,“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文與質的關系是經(jīng)線與緯線的關系,二者相輔相成,是“立文之本源”。劉勰強調的文質并舉,并將其上升到作文章之根本的高度來認識它們,使文與質真正有機地統(tǒng)一了起來。
三
首先要說明的是,“狹義的文藝學就是文學理論,元問題就是該學科最基本的、處于最核心地位的問題?!盵10]在這種理解的前提之下,我們來討論文藝學元問題。
眾所周知,文藝學的研究對象當然是文學。但是,文藝學不等于文學。文藝學作為一種話語體系,是一種知識生產的結果,是在某種價值標準指導下歷史建構的產物;而文學作為人類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它的產生和發(fā)展有其社會歷史必然性。文藝學作為一門現(xiàn)代人文學科,產生于一定的文化背景之中,有很強的學科規(guī)訓特征;而文學作為一種慣例,學科規(guī)訓的痕跡則較少。因此,在筆者看來,文學的元問題不一定就是文藝學的元問題。文學作為一種人類活動,按照劉若愚在其名著《中國文學理論》的說法,包括世界、作家、作品和讀者四要素,這四要素動態(tài)地循環(huán)運動構成了鮮活的文學活動。在四要素之中,哪一個最有可能成為文藝學的元問題呢?換句話說,哪一要素最有可能成為構建文藝學知識大廈的基石和邏輯出發(fā)點呢?在四要素之中,世界即實際生活,包羅萬象,涵蓋范圍極其廣泛,而且它瞬息萬變,隨意性最大,毫無穩(wěn)定性可言,不可能成為文藝學知識建構基石和邏輯起點。由于受歷史、文化和心理等因素影響,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讀者,而且即使在同一時期讀者也不相同,讀者變動不居,具有極強的個體特征和流動性,讀者因素的不穩(wěn)定性也很難成為文藝學知識建構的基石和邏輯起點。作家都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氣質也迥異,而且這些都內在于作家個體之中,看不見摸不著,難以準確地把握它。相比較而言,作品具有較強的穩(wěn)定性,能夠長時期存在于時間和空間之中,把握起來相對容易得多。正因為如此,筆者認為,作品最有可能成為文藝學知識大廈建構的基石和邏輯起點。實際上,從歷史來看,人們在構建文藝學的知識的時候,最初都是從作品的有關知識開始的。“縱觀文藝學理論的發(fā)展史,人們對文藝學對象的認識有一個不斷深入的過程。開始的時候,人們只是注意到了文學的最直接最常見的形體——文學作品,研究有關作品的一些理論問題;后來又逐漸意識到了文學作品同其他事物的關系,因而就去研究有關文學的各方面的關系,例如研究文學同社會的關系、文學同作者的關系、文學同讀者的關系等等;再后來人們又發(fā)現(xiàn)了文學的各種關系之間的聯(lián)系即文學的系統(tǒng)性,于是又去研究這種系統(tǒng)性?!盵11]文藝學知識建構的歷史,實際上就是以作品的認識為基點不斷向其他三要素研究擴展的歷史。整個文藝學知識的大廈就是在作品有關知識的基礎上逐漸地構建起來的。
不僅作品是人們建構文藝學知識的切入點,而且有關作品的知識還是建構整個文藝學知識大廈的基礎和核心。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認為藝術作品含有四個要素:世界、藝術家、作品和讀者。以此為基礎,他建立了一個以作品為中心的三角形框架,試圖涵蓋各種藝術理論。他認為:“運用這個分析圖式,可以把闡釋藝術品本質和價值的種種嘗試劃分為四類,其中有三類主要是用作品與另一要素(世界、欣賞者或藝術家)的關系來解釋作品,第四類則把作品視為一個自足體孤立起來加以研究,認為其意義和價值的確不與外界任何事物相關?!盵12]艾布拉姆斯認為,整個的西方藝術理論都顯示出對四要素之一的清晰可辨的不同傾向,結果形成了四種類別的理論,即模仿論、實用論、表現(xiàn)論和客觀論,但是四種理論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作品在各種形態(tài)的藝術理論構建中的焦點地位。艾布拉姆斯的理論得到了劉若愚的稱贊并受到艾布拉姆斯的啟發(fā)。不過,與艾布拉姆斯試圖建立以作品為中心的三角形框架來說明西方諸批評理論的坐標體系的旨趣不同,劉若愚借用了他的作品的四要素理論,將它看成是文學活動的四個階段,并認為這四個階段形成了一個完整循環(huán)的體系。在文學活動的完整體系中,文學作品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它不僅僅是聯(lián)系著作家和讀者的中介環(huán)節(jié),“實際上,文學活動主要就是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活動。因此,文學作品可以說是整個文學活動的焦點所在。”[13]
既然文學作品的有關知識是文藝學知識建構的基礎和核心,而文學作品又是文與質的有機統(tǒng)一,那么,文質問題也就順理成章成為文藝學的基礎和核心問題,即我們所說的文藝學元問題。諸多的文藝學知識就是圍繞這一元問題而展開的。
一是從文學觀念來說,文藝理論史上的文學觀念主要有三種。第一種認為文學的本質在于“文”,也就是在于形式,這種文學本質觀以文藝理論史上形形色色的形式主義為代表,尤其以20世紀的俄國形式主義和英美新批評最為著名。第二種文學的本質觀念比較古老,它認為文學作品“質”來源于外在生活,是對生活的再現(xiàn)或模仿,這就是統(tǒng)治西方一千多年的再現(xiàn)說或模仿說。第三種認為文學作品“質”來源于作家內在的情感,是作家情感的自然流露,這種文學本質觀以表現(xiàn)說為代表。三種文學本質觀各有特點,但根本分歧只是在文與質的關系上有所偏重以及對“質”的理解有所不同而已。
二是文藝學的對象,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包括世界、作家、作品和讀者四要素,構成了一個動態(tài)的圓圈。在動態(tài)的圓圈當中,文與質就像一條紅線,能將其他要素串起來。例如,“質”能將世界、作家和讀者聯(lián)系起來;“文”能將作家和讀者聯(lián)系起來。文與質的合力——文學作品的中介作用更明顯。它既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和產品,又是文學閱讀和批評的前提和對象,中介著作家和讀者的交流,聯(lián)接著整個文學活動。
三是作家論。一般說來,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通常是文與質的有機統(tǒng)一,也就是劉勰所說的“銜華佩實”。這就要求作家搞創(chuàng)作,至少要在“質”與“文”兩個方面下工夫。就“質”的方面而言,它就要求作家認真深入地體驗生活,在創(chuàng)作時做到藝術地再現(xiàn)生活或者有感而發(fā)而不是無病呻吟。就“文”的方面而言,它要求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運用適當?shù)男问綄⑺憩F(xiàn)的內容完美地傳達出來。文與質的完美結合應是每一個優(yōu)秀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最高追求。
第四、讀者接受和文學批評理論。從讀者接受來看,作品的“文”是讀者介入文本“質”的符碼和代號。讀者只有借助“文”,沿波討源,才能使對于文學作品的理解成為可能。從文學批評來看,可以將文藝理論史上諸多的批評理論劃為三類。一類批評比較偏重于文學作品的“質”,例如,歷史批評、社會批評、文化批評、心理批評、道德批評等等;相反,另一類批評偏重于文學作品的“文”,主要代表包括形式批評等。第三類是文與質并舉,強調二者的統(tǒng)一,這類批評主要代表包括馬克思主義批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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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王文才)
LIU Xie’s Wen Xin Diao Long and the Basic Problem of Literary Theory
ZHANG Qian-ku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Xian hua pei shi is the general guideline that LiuXie expounds how to write articles. xian hua pei shi actually refers to organic unity of the wen and zhi. It has a profoundly philosophical and theoretical origin. The organic unity of the wen and zhi is the work, it is not only the initial point of the man constructing literary theory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and relevant knowledge of literary work is the foundation and core part of literary theory. Therefore, the problem wen and zhi is the foundation and core part of literary theory. It is the basic problem of literary theory. In fact, much literature theory is focused on the problem of wen and zhi and treats it as a foundation.
wenxin diaolong; xianhua pe shi; wen and zhi; literary theory; basic problem
2011-03-26
張乾坤(1980-),男,湖北蘄春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
I02
A
1009-9115(2011)04-003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