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雙林
讀《荊軻刺秦王》這篇文章,感覺自始至終彌漫著一種隱忍的壓抑,又感覺自始至終被某種東西激蕩著。再三品讀,終于發(fā)現(xiàn)全文從敘寫荊軻受人侮辱開始,到田光、樊於期先后為了壯舉去死,到太子丹明示、暗示再三催促,荊軻一再無奈地表明心跡,再到荊軻事不成功的笑罵,高漸離眼瞎以后的孤注一擲,司馬遷自始至終都在謳歌著一種弱者的勝利。
毋庸置疑,燕太子丹是一個弱者,這是由他所在燕國決定的。初讀《荊軻刺秦王》,對丹這個人感到不舒服,因為他一直有一種弱者的姿態(tài),他對田光“卻行為異,跪而蔽席”,得知田光死時“膝行流涕”,他對荊軻“頓首、因請毋讓”,對樊於期的尸體“伏尸而哭,極哀”,與其說他作秀,倒不如說他太卑微,卑微是弱者的悲哀。身為太子,他怕的東西太多,第一怕強秦,其次也怕田光不愿出山輔佐,怕荊軻后悔不去刺殺秦王,燕國的國力容不得他挺直腰桿。他自己也知道他不值得別人為他死心塌地,所以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抵擋不了秦國,連想保護(hù)的樊於期也保護(hù)不了,所以他只好大哭。
其實,把這一次的刺殺事件置于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來觀照,何止太子丹是弱者,縱觀全文,《荊軻刺秦王》中的眾多人物都是弱者,荊軻、田光、樊於期、高漸離無一不是弱者,因為把一個國家的生存危亡托付于一個刺客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弱者無奈的行為。
弱者失敗了,但于司馬遷看來,弱者又是勝利的。左傳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彼抉R遷在《刺客列傳》的最后說:“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
我是贊同司馬遷的觀點的,因為荊軻的一刺讓我想起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的評價,荊軻們正是以“慷慨”的高尚情懷和“悲歌”的美學(xué)風(fēng)范永恒地站在了歷史長河之上,在眾多的演繹與爭議中,獲得了更多的敬意與緬懷。
“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鼻G軻刺秦王,在司馬遷寫入正史之前,就是一個有爭議的歷史命題。司馬遷為什么要以其如椽巨筆,傾注如此深沉的情感,為這些失敗的弱者立傳而傳之后人呢?因為司馬遷看到了事件背后高貴的東西,是他們的義舉,是他們“立意較然,不欺其志”,是他們“舍生取義”的道德與人格魅力。
孟子說:“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義者也?!痹凇吧焙汀傲x”之間,刺客更看重的是義,所以舍生而取義。當(dāng)然,儒家的“義”和刺客的“義”內(nèi)涵并不相同。唐君毅先生曾說過:“豪杰之精神,重在由推宕以顯闊大;而俠義之精神,則由宅心公平,欲報不平,以顯正直,而歸平順。豪杰之士,滌蕩一世之心胸,而使百世以下,聞風(fēng)興起;俠義之士,則伸展人間社會之委屈,而使千里之外,聞風(fēng)慕悅。二者皆以其個人之精神,擔(dān)當(dāng)世運,而初無假借群眾之意?!贝炭偷摹傲x”正是這兩者的結(jié)合體。在荊軻等人身上,我們確實看到了這種“滌蕩一世之心胸”的“闊大”,“伸展人間社會之委屈”的“擔(dān)當(dāng)”。
準(zhǔn)確地講,荊軻等人身上的“義”應(yīng)該包括兩個方面:信義與道義。他們對“信義”的堅守,對“道義”的伸張,同時彰顯了個人與社會各自期待的人格魅力與道德力量。
“信義”在荊軻等人身上的突出表現(xiàn)就是“酬知遇之恩”,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田光感太子知遇之恩而推薦荊軻,而自刎;樊於期感太子收留之恩而自獻(xiàn)首級;荊軻感田光知遇之恩、太子厚養(yǎng)之恩而以身犯險;高漸離感荊軻之恩而蒙垢隱忍,伺機再刺嬴政,等等,似乎都離不開一個“酬知遇之恩”。知恩圖報,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也是“信義”的重要內(nèi)涵之一。
但荊軻等人身上的“信義”又不僅僅如此,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武士精神”的堅守和光大。從表層看,荊軻的壯舉是為了報答燕太子丹的厚遇。內(nèi)心深處,作為游俠的荊軻也是在完成他一輩子都在尋找、都在準(zhǔn)備完成的一件驚天動地的偉業(yè),以此來實現(xiàn)和證實他作為“士”的價值。顧頡剛先生說:“吾國古代之士,皆武士也。士為低級之貴族,居于國中,有統(tǒng)馭平民之權(quán)利,亦有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之義務(wù),故謂之‘國士’,以示其地位之高?!贝呵镏衅谝院?,士階層雖然逐漸分為文士、武士(武士流落民間者則為俠)。田光向太子丹推薦荊軻后自刎而死,此舉是為了以死激勵荊軻下決心,并表明自己并沒有泄露國家機密。荊軻私見樊於期,樊於期遂刎頸自殺,是為了讓荊軻為自己雪恥報仇,也是對燕太子丹情義相挺的報答。而荊軻本人抱著視死如歸、一去不返的決心行刺秦王,也是為了實現(xiàn)他們的愿望。田光、樊於期、荊軻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輕生死、重然諾的風(fēng)范,正是對武士尊嚴(yán)與榮譽的傳承與堅守。
不僅僅如此,荊軻等人的“信義”和“道義”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當(dāng)我們把他們的所作所為放到反抗暴秦的歷史層面進(jìn)行剖析,我們看到是弱者對強暴的反抗,是在伸展人間社會之委屈,是在伸張社會的道義。當(dāng)時秦國相對于諸侯國而言,實為強暴之國。如太子丹言:“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nèi)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燕小弱,數(shù)困于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dāng)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在當(dāng)時情況下,燕國確實無計可施,荊軻因自己祖國衛(wèi)國也為秦所滅,出于義憤,挺身而出,為燕國一搏??梢哉f,他的行為具有非常自覺的反強暴的動機。
正是因為荊軻刺秦王的舉動是一種反抗暴虐、扶危濟(jì)困的表現(xiàn),是信義與道義的象征,所以這些失敗的弱者才讓我們感覺到了一種正氣凜然,一種慷慨悲壯,因為他們昭示了“舍生取義”的道德規(guī)范和人格魅力。
讓我感動并為之唏噓不已的,還有荊軻身上的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精神。這種精神讓每個關(guān)注他的人都受到深刻感染,被他所展現(xiàn)出來的巨大力量所征服,從而產(chǎn)生了一種審美體驗的滿足。
想起李翱的慨嘆:“及欲促檻車駕秦王以如燕,童子婦人且明其不能?!毕肫鹆谠呐姓Z “實謂勇且愚”。他們都把荊軻歸為逞匹夫之勇的莽漢。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么荊軻的死就顯得毫無意義了。然而,我要說,事實上,荊軻是一個有相當(dāng)智慧、頭腦非常清醒的人,他對刺秦的勝算之難認(rèn)識得非常充分。
文章一開始就說 “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shù)說衛(wèi)元君”,“其為人沉深好書”,一切表明荊軻是個知書達(dá)理、胸藏治國之術(shù)的人,這樣的人,不可能連童子婦人的見識都沒有。太子丹與荊軻初次會面談及刺秦之事,荊軻就說:“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勝任。”后太子丹催發(fā),荊軻在怒斥太子丹的時候也親口提到“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知“秦強”,則說明其“勇”;知事“不測”,則說明其“智”。他知道只身前往一個強大國家的宮廷刺殺國君,必死無疑,即使刺殺成功,也不可能保全性命。但面對強大的秦國和暴戾的秦王,他毅然決然前往行刺,這是何等悲烈的英雄之舉?!爸卟换?,勇者無懼”,荊軻是完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所以他才在易水之邊歌詠出“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千古絕唱,給世人留下一個充滿美學(xué)意味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情英雄背影。
這是一種全人類普遍鐘情的悲劇精神,這樣的悲情英雄已經(jīng)成了人們心中的圖騰,就像《刑天舞劍》中的刑天,《精衛(wèi)填?!分械木l(wèi),《夸父逐日》中的夸父,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美狄亞,加繆哲學(xué)隨筆中《西西弗的神話》的英雄西西弗……他們追日填海,推石不斷,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他們的命運或結(jié)局蒼涼,卻審美地存活于歷史影像和人們的心中,“以最悲愴的面貌引出了希望”,這是悲劇之所在,也是人類希望之所在。
鴻蒙以來,我們一直都在尋找消解悲劇的方法。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精神,似乎又喚醒了我們潛藏在身體內(nèi)部的一種強大的生命意志,鼓舞著我們與命運這個“暴君”去搏斗、去廝殺。許多對個體生命來說“不可為”的事情,如果用人類疊加的生命去抗?fàn)?,也會具有“可為性”,就像荊軻刺秦一樣,雖然沒有成功,但仍有高漸離始終在尋到機會延續(xù)荊軻的刺秦行動。
強者的勝利是微不足道的,弱者的勝利是令人感動的。因為弱者的一次勝利,將要付出比強者大得多的代價。如果連那些不成功的嘗試也一并算上,那這個比例真會悲壯得讓人連眼淚也淌不出。荊軻刺秦王的行動沒有成功,卻使所有的主角都因此送了命,田光死去了,樊於期死去了,荊軻死去了,燕太子丹也死去了。
是的,那些成功了的英雄讓人們熱血沸騰了一下子,而那些沒成功的英雄也會讓人沉默深思,讓人感動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