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旻
“孝”是儒家哲學的核心思想,儒家哲學正是以“孝”為核心而展開它的一系列思想的。孟子繼承了這一原則,把“孝”作為最根本的東西,提出了事親從兄的血親感情是仁義之實。同時孟子為了闡述自己的人性學說,又提出了“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①這樣孟子就又同時把“惻隱之心”作為“仁之端”,這種惻隱之心具有普遍性的惻隱之心。那么惻隱之心的提出是否與孟子堅持的儒家哲學根本原則相矛盾呢?在孟子這里,他所倡導的具有普遍性的仁愛思想的基礎是什么,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本文試圖通過“仁之端”和“仁之實”的闡述及其關系和孟子的推恩思想來說明在孟子哲學中實現(xiàn)仁愛的可能性。
在孟子哲學中最核心的問題是人性問題,孟子認為人性本善,這種善并不是與生俱來的,它是通過孟子所謂的“四端”萌芽得來的。在《孟子》中,有這樣一段:“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側隱之心。……由是觀之,無側隱之心,非人也?!瓙烹[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雹谶@段話的意思是,所謂每個人都有不忍之心,其道理在于:譬如現(xiàn)在有人突然地看到一個小孩子要跌倒井里去了,任何人都有同情的心理。沒有惻隱之心的就不是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仁義理智的“四端”。人們看見小孩掉入井里,而產生惻隱之心,并不是希望獲得什么名聲,或者和小孩的父母攀交情,而是出于一種自然反應,沒有任何外在的考慮,利益的考慮。同時這種惻隱之心是每個人都能具備的,也是可以對任何的人產生的,具有普遍性。孟子認為這種惻隱之心是“仁之端”,即仁義的基點。由此孟子為普遍的仁愛的實現(xiàn)提供了一個可能性。
“孝”是孔子哲學的核心思想。在《論語》中說:“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與?!雹圻@就是說,孔子把“孝”作為“仁之本”。孟子繼承了孔子的這一思想,也把孝看做是最根本的東西,主張“事親為大”④,“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⑤。孟子說:“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⑥。這就是說,仁的主要內容是侍奉父母,義的主要內容是順從兄長,智的主要內容是明白這兩者的道理而堅持下去。在這里孟子就明確地提出了事親從兄是仁義之實,把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孝親”放在了本原的地位。
孟子對“孝”是仁之基礎的論證是針對墨家“兼愛”的觀點提出來的,墨家主張“兼愛”,主張“兼愛”是“孝”的基礎。“若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⑦“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zhí)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⑧。這就是說假若天下都能相親相愛,愛別人就像愛自己,還能有不孝的嗎?墨家強調的是一種沒有差等的普遍的“兼愛”,在墨家哲學里,“孝”成為了“兼愛”的一個派生性概念了,不再具有本原意義。墨子這種破壞父子關系的理論是儒家哲學所不能忍受的,孟子正是抓住了墨子的這一點,對墨子進行了強有力的批判,他說:“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雹嵴J為墨家哲學主張兼愛,就是否定對父親的孝,就是目無父母,成了禽獸。孟子在與墨家信徒夷子的辯論中詳細地批判了墨子的觀點?!胺蛞淖樱乓詾槿酥H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而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雹饷献诱J為夷子以為人們愛他的侄兒,和愛他鄰人的嬰兒是一樣的這個觀點是不對的。孟子認為不管誰看到嬰兒在地上爬,快要顛倒了都會去救是出于惻隱之心,而不是夷子所說的愛無差等。而且天生萬物,只有一個根源,就是只有父母,不是夷子所說的兩個根源。由于夷子的“愛無差等,施由親始”觀念在承認以“事親”為開端的同時,又主張“兼愛"也是與之并列的另一個本根,從而否定了”天之生物,使之一本"的儒家原則,違背了只有血緣親情才是惟一本根的儒家精神,所以孟子才會批評它是違反天理的“二本”。在這里,孟子所謂的“一本”指的是天生萬物只有一個根源,就人來說,只有父母,而不是像夷子說的有兩個根源父母和他人,因此人首先應該孝敬父母,血親關系是人存在的依據(jù)。同時在這里孟子又提出了“愛有差等”這種建立在血親關系之上的理論,重述了血緣關系的至高性。
在孔子那里,他也是追求這種普遍的仁愛。他說:“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這就是說首先要孝敬父母,然后兄長,再到大眾。在這里,孔子是建立在血親關系上來談“仁“的,“孝”始終是孔子哲學的核心。但是這種“孝”是建立在血親關系之上的“孝”,因而這種“孝”只能相對于自己的父母,具有特殊性,如何把這種特殊的孝上升到普遍的仁,這種聯(lián)系的依據(jù)是什么?孔子并沒有闡明。
孟子的“推恩”試圖從特殊性的血親出發(fā)實現(xiàn)普遍性的仁愛,從而將“孝”與“仁”聯(lián)系起來。他希望通過推己及人的方式來實現(xiàn)這種普遍性的仁愛?!袄衔崂弦约叭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对姟吩疲骸逃诠哑?,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這里說,尊敬我家的長輩,進而推廣到尊敬別人家的長輩,愛護我家的兒女,進而推廣到愛護別人家的兒女。在這里,孟子試圖通過推恩的論述來把對子女父母的愛推廣到其他人身上,試圖通過“舉斯心加諸彼”的具體途徑來把特殊性的“孝”推廣到具有普遍性的仁愛,來論證由“孝”到“仁”的可能性。
但是我們仔細看這種由“孝”到“仁”的推恩在孟子哲學中顯然是不成立的。在孔子哲學中,有這樣一個廣為熟知的例子,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笨鬃釉唬骸拔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弊訛楦鸽[,父為子隱,在這里孔子明顯的把對父母的愛凌駕于了道德法律之上,作為最根本的東西。到了孟子這里,如我上面的論述,孟子進一步的確立了愛有差等的思想,從而進一步鞏固了儒家哲學所堅持的血親至上性的地位。那么如何能夠把這種特殊性的愛推到普遍性的愛呢?
孟子在論證這點上除了在和墨家的辯論中正面的提出愛有差等,也在對堯舜等先王的評價上進行了說明。當別人問他為什么象之前想殺舜,而舜當上了君主之后卻還封他為諸侯。孟子說“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痹,富貴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謂親愛之乎?”孟子認為,仁愛的人對于弟弟,即使有所怨恨也不應該藏于心中,只能親愛他,而讓他富貴就是親愛他的表現(xiàn),自己做了天子,如果讓自己的弟弟還是個老百姓的話,那么就不能說是親愛了。在這里我們很明顯的看出了孟子哲學中愛有差別的概念,對待有血緣關系的弟弟的愛是沒有本原性的,是自然而然的,不受任何外在的東西的干擾的愛,進而再一次說明了血親之愛始終是儒家哲學的最根本性的東西。那么這種愛能否推到普遍性的仁愛呢,答案當然是肯定不能的。孟子在與夷子辯論時就說:“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這就可以不難看出,血肉之情必然是凌駕于普遍的仁愛的,人們不可能像對待父母兄弟一樣去對待他人。因為如果推恩可能的話,那么舜像對待其弟弟的態(tài)度就能夠對待他人,如果是這樣推恩的話,那么我們可以想象這個社會會是怎么樣一個樣子,因此在儒家的這種原則下這種推恩是絕對不可能實現(xiàn)的。
另外還有個例子,當有人問他舜做了天子,皋陶做了法官,瞽瞍殺了人,怎么辦。孟子說:“舜視棄天下尤棄敝屣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彼纯梢詾榱烁赣H而“竊負而逃”,“樂而忘天下”,顯然是把血親關系看作了是至高無上性的。舜在孝親和普遍的仁義的沖突之下,最終選擇了孝親,置天下的仁義于不顧,那么這樣,特殊性的孝能否推恩到普遍性的仁愛呢,當然是不可能的了。舜在做到了“老吾老”的“孝”的同時,也拋棄了天下的“人之老”的職責。因此在這里隱含地否定了孟子的推恩思想,在這種以孝親為根本的儒家思想重視不能實現(xiàn)的。
通過上面的兩個例子,孟子對舜的行為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連被儒家奉為道德典范的舜也不能做到推恩?!叭收邿o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边@句話的意思就是連堯舜的人的都不能普遍一切的人,只能急于愛親人和賢者,那么如何讓所有的人去做到推恩呢。孟子在這里實際上是指出人們只要做到“事親從兄”,不必做到普遍的愛,這樣孟子就自我否定了解構了自己的推恩說。
在孔子的哲學思想當中,他只說明了血親關系是本原性的關系,而有這種特殊的情感推到普遍的情感是存在可能的,但是到了孟子這里,孟子在于墨家辯論時為了批判墨子的“兼愛”思想,提出了愛有差等的論證。那么這種從儒家所堅持的血親之上的原則推出的的愛幼差等的思想,必然導致推恩是不成立的。有特殊性的血親之愛到普遍性的仁愛是不可能的。愛有差等的思想是推恩的可能性消失,而孟子又同時指出“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那么,推恩的這種必要性似乎也瓦解了。
在儒家思想的原則內,由推恩的方法,實現(xiàn)從血親關系為基礎的“孝”到普遍的“仁愛”是無法實現(xiàn)的。那么我們可不可以借助孟子提出的惻隱之心來實現(xiàn)這種普遍的仁愛呢?因為“仁”與“孝”之間存在著一個深刻的差異:任何人都能盡孝而言,孝也可以說是一種在主體方面具有普遍性的情感,但鑒于“孝”作為“血親之愛”的本質特征它在對象方面是特殊性地指向一個人自己的父母,因此難以像“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井”所形成的“惻隱之心”那樣,能夠開放性地指向社會生活中的其他人。換句話說,如果與在主體和對象兩方面都具有普遍性的“仁”相比,“孝”首先還是一種建立在血緣基礎之上的特殊性情感。
因此如果從孟子的惻隱說出發(fā),通過每個人先天具有的惻隱之心這個全新的概念,來說明每個人都具有仁愛之心,這種仁愛之心是超越血緣關系的,是對所有人的仁愛,從而為儒家哲學所追求的仁愛精神提供了有力的論證。正是因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所以這種企圖才可能成立。
這種觀點似乎是合理的。但是問題在于孟子“惻隱之心”的思想實質與儒家的根本原則是相矛盾的,即孟子所闡述的“仁之實”和“仁之本”似乎陷入了矛盾之中。當孟子一方面繼承儒家的傳統(tǒng),把“孝”看作是最根本的東西,一方面又創(chuàng)造性的提出了自己的人性學說,認為“惻隱之心”是“仁之本”。當孟子在把建立在血緣關系上的“孝”看作是“一本”時,卻又認為用這個來說明具有普遍性的“仁愛”是不夠的,又把“惻隱之心”作為“仁之端”,甚至認為它是孝親的根源。這樣在孟子哲學中,仁就有了兩個根源:一個是建立在血緣關系之上的孝,另一個是具有普遍性的惻隱之心,但是這樣孟子就與他所說的“一本”原則自相矛盾了。那么儒家所推崇的仁愛的根源在孟子哲學中到底是什么,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依據(jù)孟子堅持的儒家精神,人們只能以特殊性的父慈子孝為本根,達到普遍性的仁者愛人,而不應該以普遍性的惻隱之心為本根,達到特殊性的事親從兄。
我們在看待孟子的哲學當中,如果按孟子一樣堅持儒家的基本準則,把血源性關系看作是最根本的原則,看作是至高無上性的東西,那么儒家所提倡的仁愛和由此得到的仁政的思想在孟子這里就將會失去論證基礎,只是一紙空談。也許孟子正是看到了這樣一點,他提出了人性論,提出了“人性本善”,人性是從惻隱、羞恥、是非、辭讓四心中發(fā)端的,為儒家的“仁政”思想提供一個本原基礎。如果我們從孟子所提出的人人普遍具有的“惻隱之心”這個論斷出發(fā),我們可以很好的為孟子的“仁愛”思想做出論證。孟子可以人人普遍具有的“惻隱之心”推出普遍的“仁愛”。這樣孟子哲學就陷入了一個悖論:一方面,如果放棄“仁之端”,將“仁愛”訴諸于血親,那么“仁愛”就將失去普遍性的人性基礎,另一方面,“仁之端”為“仁愛”提供了一個普遍的人性基礎,但卻動搖了儒家哲學“血親至上”的原則。因此我認為“仁愛”思想的來源是不明確的,從而也就失去了實現(xiàn)的可能性。
綜上,從根本上說,“仁愛”思想與儒家哲學所倡導的以家庭關系為根本的原則相矛盾的,在儒家哲學中永遠是血親關系為第一位的,那么這種普遍性的仁愛是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那么儒家所倡導的這種仁愛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當然如果我們從當時的時代背景考慮,孔子和孟子所倡導的“仁”的思想是有其現(xiàn)實根源的。面對當時禮樂崩壞、諸侯爭霸的時代,實現(xiàn)普遍性的仁愛是必要的,因此從這方面來說,儒家倡導仁愛還是有其合理性的。
注釋
①《孟子·公孫丑章句上》
②《孟子·公孫丑章句上》
③《論語·學而》
④《孟子·離婁章句上》
⑤《孟子·萬章章句上》
⑥《孟子·離婁章句上》
⑦《墨子·兼愛上》
⑧《墨子·兼愛上》
[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
[2]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
[3]吳毓江,孫啟治.墨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