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笑

《圍城》是錢鐘書先生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曾被美籍學者夏志清教授譽為“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jīng)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1]。從1947年問世后的三年三版，到銷聲匿跡，再到1980年后多次重印，幾十年間，作品的魅力歷久彌新，引起代代“錢迷”們從“圍城”的意蘊與象征、語言的寓莊于諧、人物的典型刻畫等多個方面進行分析、探索，企圖揭開作品的終極密碼。但是，在眾多有關(guān)《圍城》的賞析評論中，卻很少有人從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的角度來探討。如在方鴻漸的形象上，以往的評論家們通常把他失敗的戀愛經(jīng)歷歸因于怯懦猶豫的性格，或者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筆者以為用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來解讀方鴻漸的心路歷程不失為一種全新視角，有助于展現(xiàn)人性的隱秘性、豐富性以及復(fù)雜性。小說中的方鴻漸“不討厭，但全無用處”，就是這樣一個人，“倒是你搶我奪的一塊好肥肉”，得到了四位各具特色的女性的好感甚至喜愛。她們分別是鮑小姐、蘇文紈、唐曉芙、孫柔嘉。方鴻漸與鮑小姐是一夜風流，與蘇文紈是逢場作戲，與唐曉芙是情投意合，與孫柔嘉是被逼無奈。本文重點選取他與鮑小姐、唐曉芙的關(guān)系發(fā)展，由此展現(xiàn)出人物內(nèi)心世界中本我、自我與超我的強烈碰撞。

精神分析批評是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學基礎(chǔ)上建立的文學心理學批評模式，它的主要理論依據(jù)即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弗洛伊德將人的心靈分為“三結(jié)構(gòu)”，即潛意識、前意識和意識。1923年他在《自我與本我》中，提出了“人格三部結(jié)構(gòu)”說。他認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所構(gòu)成，人的一切心理活動都可以從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之間的人格動力關(guān)系中得以闡明。最底層為本我，它代表人與生俱來的所有生物性本能、沖動和生命力，不受道德、法律和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束縛、制約。它只依照“快樂原則”行事，追求欲望的最大程度滿足。中間層為自我，是本我與超我的仲裁者。它遵循“現(xiàn)實原則”，一方面把本我中不被超我接納的欲望、沖動驅(qū)回到無意識中，另一方面通過知覺和思維來滿足本我的要求，使之采取社會所容許的排解方式。最高層次是超我，是代表良心和道義方面要求的部分。它受“道德原則”的支配，通過自我去控制本我的盲目沖動，最大的特點是竭力追求完美、理想。三者在整個精神活動過程中始終處于相互作用、相互抵抗的狀態(tài)，共同構(gòu)成人的心理活動的最本質(zhì)內(nèi)容。方鴻漸是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的矛盾統(tǒng)一體，就如同我們每一個真實的人一樣。他有時受本我的誘惑，但事后又能回到社會的常規(guī)，按理性行事;有時也受超我的感化而得到暫時的人格升華?？傮w看來，三者并不存在著涇渭分明的界限，但在某個特定的時期某種人格特征要突出一些。首先我們來看方鴻漸在與鮑小姐的交往中所展現(xiàn)的本我與自我的斗爭。

據(jù)楊絳女士在《記錢鐘書與 ＜圍城＞》中說:“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有姓無名的鮑小姐一出場便是眾人眼中的離經(jīng)叛道者——“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巾肉短褲，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紅的指甲”，引得“男學生看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背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她“心眼伶俐，明白機會要自己找，快樂要自己尋”，當瞧見“方鴻漸是坐二等的，人還過得去”，便認定其做自己漫長、無聊旅途中的消遣伴侶，伺機引誘。此時的方鴻漸雖然年方二七，“早訂過婚，卻沒有戀愛訓練”，未婚妻也“只瞻望過一張半身照相”。上大學后，他受自由戀愛風氣的熏陶，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壯著膽寫信到家里要求解約”，卻被父親一句“吾將停止寄款”嚇得斷了念頭。時?！奥斆鳌钡貙ν瑢W們說:“世間哪有戀愛?壓根兒是生殖沖動?！笨此茟蜓?，其實也未嘗不是他心跡的袒露，從另一個層面上反映出他對正統(tǒng)的性道德觀念的反抗。留學期間，他生活懶散，混跡于倫敦、巴黎、柏林這樣的資本主義大都會，耳濡目染當時統(tǒng)治階級聲色犬馬、晝夜荒淫的生活，思想必然受到享樂主義、縱欲主義、個人主義的影響，而方家又是極其保守封建的大家族，由此而來，方鴻漸本我中對異性肉體和精神的強烈欲望，只能長期被深深壓抑在心底。鮑小姐“纖腰一束……長睫毛上一雙欲眠似醉、含笑、帶夢的大眼睛，圓滿的上嘴唇好像鼓著在跟愛人使性子?！边€有“肥膩辛辣的引力”，恰好喚醒和迎合了方鴻漸內(nèi)心深藏的性本能和性需要，可以說鮑小姐是大多數(shù)白拉日隆子爵號上男人們玩賞和意淫的對象。難怪她只輕松一句話就把方鴻漸勾住了，無他，滿足其本性也。鮑小姐第一次和方鴻漸聊天時笑說:“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é，你相貌和他像極了!”方鴻漸聽了，認為自己“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權(quán)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jié)婚的義務(wù)?！彼^的“未婚夫的權(quán)利”明顯包括調(diào)情、親熱，然后直奔主題發(fā)生關(guān)系，而“不必履行義務(wù)”又輕松排除了責任、道義等社會因素的干擾。在此，鮑小姐發(fā)出的淺白的性暗示，正中方鴻漸下懷。但他畢竟出身于中國傳統(tǒng)家庭，帶著濃厚的儒文化道德觀念的印記，所以才有又害羞、又得意的矛盾表現(xiàn)。這是他本我意識的初步蘇醒，為兩人今后飛速發(fā)展的關(guān)系打下基礎(chǔ)。

一次，“方鴻漸正抽著煙，鮑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煙匣來給她一支，鮑小姐銜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勢要為她點煙，她忽然嘴迎上去把銜的煙頭湊在他抽的煙頭上一吸，那支煙點著了，鮑小姐得意地吐口煙出來。”蘇小姐見了，“氣得身上發(fā)冷，想這兩個人真不要臉，大庭廣眾竟借煙卷來接吻。”而當事人方鴻漸“心上雖怪鮑小姐行動不檢，也覺興奮”，從“興奮”兩字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利比多”的身影。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里，利比多是指與本能的生物欲望有關(guān)的生理或情感的能量，更具體地說，它是一種性的本能。性興奮是它的一個基本成分，來自異性的挑逗行為就可以迅速激起這種潛意識中的快感。賣弄風情的鮑小姐正是借助略帶侵略性的親密舉動，促使方鴻漸本我中沉睡“利比多”慢慢覺醒，小心翼翼地游向意識的邊緣，開始要求方鴻漸釋放我行我素、快樂至上的原始欲念，以求得個體的舒適。

所以到了當天晚上，方鴻漸就趁勢搶吻了鮑小姐，白天的興奮在黑夜、大浪、海風的共同協(xié)助下成功轉(zhuǎn)化為實際行為，他壓抑許久的性的渴望也在那個妥帖完密的長吻中得到一定程度地排解。當鮑小姐嬌嗔地要方鴻漸說愛她時，方鴻漸馬上意識到:“自己要鮑小姐，并不愛她”。他知道自己對鮑小姐是沒有真情的，僅是順從本我的召喚，熱切地希望占有她的性感肉體。那晚鮑小姐來船艙私會方鴻漸，起初方鴻漸聽著腳步聲，像從鮑小姐臥艙那面來的，“心直跳起來，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接著那腳步半路停止，他的“心也給它踏住不敢動，好一會心被壓得不能更忍了”。最后那腳步加快的走過來，方鴻漸“心也按捺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這一系列的心理活動都表明方鴻漸已經(jīng)感受到本我中激情、沖動的力量吶喊著要沖破一切常規(guī)束縛，要盡情展示發(fā)泄，滿足“生殖沖動”已在他的意識層次中獲得了合理合法的地位?，F(xiàn)在由有“熟肉鋪子”之稱的鮑小姐來實現(xiàn)他的欲望，自然是再好不過。所以方鴻漸才激動得“沒套好拖鞋，就打開門簾，先聞到一陣鮑小姐慣用的爽身粉的香味?！滨U小姐無言的主動是方鴻漸本我中性欲本能爆發(fā)的誘因，為他享受偷情的刺激與歡愉敞開大門。

“一夜情”過后，方鴻漸想“這一晚的睡好甜，充實得夢都沒做，無怪睡叫‘黑甜鄉(xiāng)’，又想到鮑小姐皮膚暗，笑起來甜甜的，等會見面可叫他‘黑甜’?！笨v觀整部作品，我們可以看到，這是方鴻漸情愛生涯中最令他舒暢和放松的一個好覺。即便是往后他有機會請心上人唐曉芙吃飯的頭天晚上，睡眠也“宛如粳米粉的線條，沒有粘性，拉不長。他的快樂從睡夢里冒出來，使他醒了四五次”，遠沒有這次睡得甜美充實。波德萊爾在《裸心》中認為每個人身上，時刻都有著兩種訴求，一種向著上帝，一種向著撒旦，對上帝的祈求或是對靈性的祈求，是向上的愿望，對撒旦的祈求或是對獸性的祈求，是墮落的快樂。作為一切心理能量之源的本我追求的正是這種滿足人類動物性本能的墮落的快樂，什么理智與良知，什么價值與現(xiàn)實，通通都讓位于實現(xiàn)欲望。方鴻漸在第一次經(jīng)歷“云雨之歡”后，身心都得到了最大限度地慰藉，無怪乎安睡到天明了。

然而好景不長，放蕩成性的鮑小姐迅速冷淡。方鴻漸想不出為什么鮑小姐突然改變態(tài)度，只好拿斯?jié)娎矢窠淌诘臅r髦理論自我開脫:“性欲并非愛情的基礎(chǔ)，愛情也不是性欲的升華……她不是變心，因為她沒有心，只能算日子久了，肉會變味。反正自己并沒吃虧，也許還占了便宜，沒有什么可怨的”。這標志著代表理性和常識的“自我”重新回歸到方鴻漸的體中，他意識到自己之于鮑小姐或許只是她打發(fā)寂寞和發(fā)泄情欲的玩物。一直到鮑小姐下船撲向一個半禿頂、戴大眼鏡的黑胖子懷里后，方鴻漸才終于從她如酥的肉體中清醒過來，“這就是她所說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嚇，真是侮辱!現(xiàn)在全明白了，她那句話根本是引誘。一向還自鳴得意，以為她有點看中自己，誰知道由她擺布玩弄了，還要給她暗笑?！痹谶@里，自我有效地調(diào)節(jié)了本我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矛盾。自我可以視為本我、超我與外部世界三者的奴仆，也就是說，自我是本我與超我、本我與外部世界之間的緩沖器。方鴻漸一方面承受著被鮑小姐無情拋棄的事實，另一方面又明白了自己原來是被愚弄、被欺騙、被利用的可憐蟲。雙重的殘酷現(xiàn)實對方鴻漸的自我進行打擊，自我只能夠削弱敵對力量——本我以求得調(diào)解和相對平衡。所以，我們看不到方鴻漸對鮑小姐的離開表現(xiàn)出一絲的留戀，反而他一回身，就“鬼使神差”地對蘇小姐發(fā)出了虛假的愛情信號。這也反映出已退回到無意識層面的本我開始轉(zhuǎn)移目標，等待下一個“解禁”時機。

總的來看，方鴻漸從進入鮑小姐設(shè)計的“情欲圍城”到被動退出，整個過程中代表被壓抑的欲望和沖動的“本我”在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地位，如同乘坐電梯，一步步上升，到達頂點又在強大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壓力下，被“自我”中的協(xié)調(diào)機制牢牢掌控，最后沒有讓本我由著欲望的驅(qū)使為所欲為。這一戰(zhàn)，“自我”贏得驚險。

其次我們來看方鴻漸在與唐曉芙交往中所展現(xiàn)的本我與超我的斗爭。

如果說鮑小姐是方鴻漸的性啟蒙老師，那唐曉芙就是他唯一真正愛過的、并想娶的女人。在《圍城》可以梳理出的六十多位有姓有名、有姓無名或無姓無名的女性人物中，除了這位“清水出芙蓉”般的唐小姐以外，其余的女性都被作者不同程度地加以譏諷、調(diào)侃、甚至于貶斥性地描寫。連楊絳女士也提到:“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給方鴻漸?！笨梢娞菩〗愕镊攘χ?。在方鴻漸的眼中，“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diào)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如此自然、清麗、純真的獨特氣質(zhì)立刻吸引了方鴻漸的目光，隨后方鴻漸果斷展開了請客、拜訪、寫信等種種攻勢。兩人的關(guān)系進展原本一片大好，卻在方鴻漸明確拒絕蘇文紈后，急轉(zhuǎn)直下。有人說，蘇文紈是離間“方唐”愛情的元兇，就是因為她把方鴻漸曾經(jīng)的風流韻事添油加醋地告訴給唐小姐，才導(dǎo)致兩人的悲傷結(jié)局。筆者認為，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不過只能算外部原因，是加劇兩人關(guān)系惡化的催化劑。方鴻漸愛情破滅的內(nèi)部原因在于他自身“本我”與“超我”的激烈斗爭。

我們從他愛情的拐點看起，剛“絕了舊葛藤，添了新機會”的方鴻漸滿心歡喜地給唐曉芙寫求愛信，信面的話熱情洋溢如“總而言之，我魔住你，纏著你，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靜……我深恨發(fā)明不來一個新鮮飄忽的說法，只有我可以說，只有你可以聽，我說過，你聽過，這說法就飛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沒有第二個男人好對第二個女人這樣說?！边@些都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出濃情蜜意。其實，方鴻漸在寫信時是主要受本我的支配，處在感情的巔峰，他腦里、眼里、心里裝的都是唐曉芙，完全置身于內(nèi)心渴求的極度狂熱、浪漫、激烈、忘我的愛情之中。弗洛伊德認為，性的本能，即利比多欲望的滿足可以通過壓抑、投射、退卻等幾種途徑來實現(xiàn)。他又曾在《性學三論》中指出:性欲不僅指身體的快感，也包括情感、愛以及所有可稱為柔情的東西。當時的方鴻漸就象一口充滿沸騰著各種興奮劑的大鍋，必須及時釋放利比多才能求得動態(tài)的平衡。于是方鴻漸就選擇了用最直接、快速地書寫方法把自己的愛之本能、情之沖動都投射到文字中，使體內(nèi)洶涌澎湃著的“性?！备凶匀挥楷F(xiàn)出來。所以這封信的語言才大膽、直白至極，完全不同與書中一開始塑造的“溫文爾雅”的書生形象。作為“情場老手”，方鴻漸的語言一向靈活圓轉(zhuǎn)。他與妖艷狐媚的鮑小姐說話輕佻、赤裸，對愛慕自己的蘇文紈又不即不離，語言模棱兩可。唯有這次，他放下了所有的社會身份、世俗觀念、道義準則，單純用文字盡情展現(xiàn)了一個男人渴求與心愛的女人共度一生的真摯情誼。

但是一連五天，方鴻漸都沒有收到回信。他只好冒雨到唐家，卻被身為律師之女的唐小姐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當唐小姐連珠炮般地數(shù)落他的“罪狀”時，方鴻漸先是急得“直跳起來”，到“不敢正眼瞧她”，再“準備據(jù)實反駁”解釋清楚，最后只是絕望地說“你說得對。我是個騙子，我不敢再辯，以后決不來討厭”，就走了。為什么方鴻漸在面對失去自己的真愛時，不是主動爭取，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反而是一再退縮，甚至自輕自賤呢?筆者以為，這實質(zhì)影射了此階段方鴻漸身上要求獲得快樂、避免痛苦的本我與要求行為符合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超我之間的激烈交鋒，最終代表著道德感、良心的超我，協(xié)同自我一起戰(zhàn)勝了本我，遏制了原始本能與欲望，壓抑了快樂的實現(xiàn)?！秶恰返谋尘霸O(shè)置是二十世紀三、四年代的舊中國，正處于新舊社會價值觀相互交錯的時期。雖然“五四”以后，中國傳統(tǒng)的婚戀觀念，甚至是性愛觀，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追求民主自由精神的影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買賣、政治婚姻逐漸減少，而以男女自由戀愛、有深厚感情基礎(chǔ)的婚姻開始受到大眾的認可。但因為傳統(tǒng)的婚戀觀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曾經(jīng)對我們民族心理和民族性格的形成都產(chǎn)生過巨大的作用，所以它絕不會輕易退出歷史舞臺，而是在思想解放后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都左右著普通百姓的行為方式，這從方鴻漸的父親很早為他定下親事這點即可窺見一二。所以那種表面上方鴻漸已棄之如敝履的正統(tǒng)婚戀觀仍舊藏匿于他的潛意識深處也并不稀奇。

唐小姐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方鴻漸:“你在外國這幾年有沒有戀愛，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國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鮑小姐，要好得寸步不離，對不對……鮑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說了。并且，據(jù)說方先生在歐洲念書，得到過美國學位——”此番有理有據(jù)的指責使他清楚地意識到:雖然自己的熱情在與唐小姐的交往中似乎得到了某種側(cè)面的回應(yīng)，如他給唐小姐寫了十幾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但從當時的道德標準和社會規(guī)范來看，首先，自己過去和鮑小姐及蘇小姐的關(guān)系是玩弄女性、道德敗壞的明證;其次，自己賣弄口才和購買虛假的博士文憑也暴露出虛偽、欺騙、一切逢場作戲的真面目。這些都與儒家文化包裹下重“仁義氣節(jié)”、重“禮儀廉恥”的道德觀是背道而馳的。所以方鴻漸只能步步退卻，因為他明白道德意識如此淡薄的自己，是不配得到唐小姐的愛，更不會得到強大的社會輿論和家庭保守勢力的認同與支持。可憐的方鴻漸在“超我”的控制下從一個深陷愛情漩渦的癡情漢迅速轉(zhuǎn)變?yōu)閭鹘y(tǒng)道德文化陣線中的回頭浪子。

分手的當天晚上，文中寫道:“方鴻漸想著白天的事，一陣陣的發(fā)燒，幾乎不相信是真的，給唐小姐一條條說破了，覺得自己可鄙可賤得不成為人?！边@表明，他正式接受并承認了唐小姐的批評，斷定自己確實是道德行為敗壞的“偽君子”。打著道德與權(quán)威旗號的超我成功壓制了本我中非理性、非邏輯、非道義的一面，在人格結(jié)構(gòu)中躍居主導(dǎo)位置。超我的主要職能是監(jiān)督、批判及管束個人行為，一旦個人行為與超我的自律標準不符，超我就會用強烈的自卑感、內(nèi)疚感或罪惡感對他加以處罰。方鴻漸這種因不遵守道德準則而產(chǎn)生的“可鄙可賤得不成為人”的消極情緒正是超我壓迫本我的一種表現(xiàn)。總之，方鴻漸的超我就像一個勇猛的騎士，駕馭著本我這匹欲望奔騰的野馬，拒絕一切來自任何外界的罪惡偷襲。這一戰(zhàn)，超我贏得漂亮。

與唐曉芙的分手讓方鴻漸遭受了很大的打擊，他覺得“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碧茣攒匠闪怂纳嫌肋h拔不掉的一根棘刺。他這唯一的一次失戀經(jīng)歷使他在往后與女性的交往中，社會的道德準則總是占上風，超我往往戰(zhàn)勝本我。久而久之，他被馴服了，像籠子里的動物，失去了本我的欲求，失去了激情與夢想。如孫柔嘉處心積慮地制造的“拉手門”事件，便讓方鴻漸“如在云里”宣布和她訂婚。方鴻漸在根本就沒有確定自己是否愛柔嘉的前提下，僅因為有很多人說他和柔嘉的閑話，甚至柔嘉的父親都知道了，再加上表現(xiàn)親密被同事撞見，他就輕易地屈服于外部輿論力量與其結(jié)合，不可否認超我在中間起到了很大作用。由于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在方鴻漸身上的矛盾狀態(tài)，尤其是深受與鮑、唐二位性、愛“滄桑”的刺激，這在很大程度上造就、加強了他倍受人詬病的“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這使他既不能像蘇文紈、李梅亭那樣相時而動，也無法像孫柔嘉那樣精明而實際的處事，所以只好不停的逃亡，直到無處可逃。

通過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對方鴻漸性格、個性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錢鐘書先生在《圍城》中飛文染翰，才氣泉涌，其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構(gòu)造，總是在喜劇的筆調(diào)下流溢著濃厚的人生哲理和文化意蘊?；橐鋈鐕牵松鐕?，世間萬事無一不是圍城。城外的人總覺得城里充滿著希望，而希望卻總在接近事實之際幻滅。唯有慧眼看世界，帶笑向生活，隔岸觀火，洞悉幽微，如此才能在圍城中如魚得水、應(yīng)對自如。而掙扎于人格結(jié)構(gòu)漩渦中的作品主人公也告訴我們，如何建立強大的自我，協(xié)調(diào)好外部世界、本我和超我之間關(guān)系，既滿足自身、內(nèi)在的現(xiàn)實需求，又盡可能地適應(yīng)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社會文明規(guī)范，養(yǎng)成積極健康的人格，這是一個新的課題。

[1]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373.

[2]錢鐘書.圍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3]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車文博.弗洛伊德文集[M].吉林:長春出版社，2004.

[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高覺敷譯.精神分析引論新編[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

[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林克明譯.性學三論:愛情心理學[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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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田蕙蘭，馬光裕.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錢鐘書.楊絳研究資料[M].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