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朱朝敏
入夢入境
作家 朱朝敏
幽深和曲折,在巷道中延伸。那日,下著小雨,綿綿如絲線的雨簾在眼前迷蒙,從白墻黑瓦的古宅傾斜,匍匐在青石巷道。瞬間,青石的顏色加深,石紋在積蓄的雨水中呈現(xiàn),很慢,它有山巒的隱約背影,它有被說不清的惆悵遮蓋的款曲,它有遙遠天際的散漫弧線。
旅游鞋踏在青石板上,也很輕,仿佛一次輕柔的觸摸,那一刻,我想起蜻蜓點水,仿佛一塊泡沫浮游漫溢的水流,之上的不由自主,終于臣服一種緘默培育的力量,形而上站在了形而下。我沒有撐傘,傘被收攏,在我的右手心中,發(fā)梢與額頭,還有裸露的雙肩,承接著清涼和迷蒙——這種姿勢更切合我的心境。我勾著頭,盯著腳下的青石板,一次次在腦海中閃現(xiàn)被青石收納的時光碎片。天空遙遠在天邊,青山高峻出山巔,心思切近在胸前……一塊石頭,它由塵埃和顆粒匯聚的強韌之心,疊影多少近乎傳奇的對立或者虛無,才成為一塊石頭?,F(xiàn)在,它躺在我的腳下,但又瞬間抽身,在我視線之內(nèi)之外迭加所謂的路程,它成就于泥土,卻超越泥土,歷史般地不為任何外物所動,它呈現(xiàn)未來,更是提供往昔或者遠古。
一個老嫗在門檻邊端坐,雙腿上擱著一個小籮筐,針線布頭琳瑯,老嫗戴著老花鏡,微微勾頭,凝視手中的小小衣物,鮮亮的色彩,精致的圖案,小人兒的上衣——想必,是老嫗家新添的后人,她一針一線地縫制出她的喜愛和厚望。老嫗先前,是擅長衣服制作的,她有精到獨特的眼光,篤實沉寂地呈現(xiàn)在她一身青花布衣上。上衣久久吸引我的眼睛——對襟的盤扣從衣領(lǐng)下傾斜,直至衣角,兩朵青色的蟹菊不對稱的在傾斜的盤扣邊盛開,白色的底子上,或卷曲或平展的花瓣灑落,也是青色的,它們慢慢地下墜,隨著寬大的腰身,朝下朝下,在收線的剎那不知所蹤。老嫗的布鞋,三寸金蓮的船形,引來過路人的驚呼,老嫗仍然微微勾頭,右手輕柔地上下劃動,仿佛,一切都是外物,對于老嫗而言,惟有手頭的針線和布頭。沒有人再出聲,沒有人在近距離地靠近,我也抽身在門檻的斜對面,端詳沉靜在時光中的老人以及老人的活計,不知道什么時候,雨停了,太陽從灰蒙蒙的空中露出鮮亮的笑臉,無數(shù)金色的光亮在眼前飛舞,我定睛,最后看老嫗時,心中又驚詫了——老嫗手中的線是多種色彩混合一起的,連綴在小小衣物上,注定要縫制出燦爛。坊間的手藝,在時光打磨中,它僅僅作為手藝在流傳,還是一種飽含情思與趣味的文化符號?王安憶以虛構(gòu)完成的小說《天香》,贊揚流傳在坊間的各門獨活為天工開物——天工開物,好。一種自然的因素,得以流傳,乾坤朗朗,日月生輝,歷史到了這樣的地步,它的面目該是多么令人喜悅。
大宅子的廳堂中,我流連,以腳步,來回地畫著圓圈。從門檻開始,寬大厚實的青石,按照正常的行走腳步——足足有十個腳步,相連成威嚴而高貴的廳堂,僅僅臺階就是五個大青石組合而成,而臺階兩側(cè)有過道。臺階上面擺設(shè)的龍鳳纏繞的座椅,黑亮的色澤,在時光灰塵中透露滄桑,在青石負重的地面浮蕩,又被厚實堅硬的石頭墻壁反彈,附著房間中每一件物,石頭或站立成廊柱或匍匐成腳基,它們坦蕩成平原的姿勢,容納、消化,緘默成歷史的回聲,在或遠或近的人們耳際邊回蕩。懸掛在中梁的匾額,用高古隸書書寫的“忠義堂”,有些飄忽不定,忠義出心胸,心胸示行為,在不可知的朝代,鮮血和骨頭,曾經(jīng)撞擊在石頭上,滲透在石頭肌膚中,成就一段往事,幻化成云煙、輕風,濡染在空氣中。沉重的是心思,渺小的是感覺,一個人,在石頭包圍的房屋中,他或她在尋求庇護的同時,也在突圍。
那樣的瞬間,我心生恐懼——沒有花草樹木,沒有亭閣井臺,寬闊的石頭堂屋中,非但沒有石頭幽深的清涼,反而滋生煩躁。端坐在龍鳳呈祥的座椅,該怎樣才能做到安然若素?
我退出,門檻外面的青石外,有巨傘撐開的古老樟樹,左右對稱地在門廊前投影一大片樹蔭,樹蔭中間,跳躍著針尖般的光亮,斑駁可愛。若是有月亮的晚上,該是月影婆娑,水波不興,藻荇四橫。古意盎然,可信可近。
一個青衣女子,蒼白著瘦小的臉頰,倚身雕花樓的護欄邊,如蔥的手指從寬大的衣袖中伸出,搭在晦暗的欄桿上,她又悄然后退,在廊柱邊,再后退,縮回纖纖細指,拉住耷拉在胸前的黑發(fā),隱藏在廊柱后面。仿佛,又不甘心,咬著嘴唇,瞪大清亮的眼睛,偏頭看著樓下樓外的世界。她的眸子在灰暗的空間,局促的“回”字形狀的雕花樓內(nèi),承接從天井上空鋪陳的陽光,煜煜生輝,蒼白的臉頰浮現(xiàn)水般光澤。
這樣的空間,她能看見多遠!又能看見什么?
青衣女子閃現(xiàn)在廊柱旁邊,眸子里的火星熄滅,瘦小蒼白的臉頰浮蕩著沮喪與惆悵。她看見了,“回”字雕花樓里的,人或者事,在身邊,與她自己息息相關(guān),每天游走心尖上,焙烘憂愁或者仇恨的小小心臟。覆蓋它,抽干它的水分,壓縮它。
這不是我的想象,這是每個雕花樓中的故事。曾經(jīng)我的曾祖母,就是這樣的姿勢,她是小戶人家的女兒,有著小戶人家的勢利、潑辣,可以稱呼為本事,也可以演繹成尖刻。她原是美的,青春的小家碧玉容貌,算不上貧酸的出身,還能識得三兩字??墒?,雕花樓的回廊耗盡她的美。我曾祖父做漕運,慢慢積累出家產(chǎn),他在長江中下游一段名為沱水的地方包攬整個漕運,他算得上功成名就了。似乎,他功名成就早了些,不曉得守業(yè)的艱難,他只想趁著年輕趁著錢財富足享受,他出入城鎮(zhèn)里的戲院,迷戀上唱漢劇的一個戲子。據(jù)說,家人嚴重反對他帶戲子進雕花樓,而他竟然為戲子包上城鎮(zhèn)某個宅院。他為戲子丟掉了漕運,舍棄了男人尊嚴——在一次捉奸中,被打掉門牙,又在一次捉奸中肩膀脫臼。而令人無法啟齒的是,他跟著戲子吸上鴉片,身體單薄如紙,最終被戲子拋棄。
這個戲子,該是怎樣的美呢?我無數(shù)次想象,從影視屏幕中的青衣女子,從小說文字中的放浪形骸的艷麗女子,按圖索驥她婉轉(zhuǎn)如黃鶯般的聲喉,她玲瓏裊娜的身姿,顧盼生輝的眼神,傾倒眾生的笑靨……百般嬌媚,萬種風情,她翹起蘭花指,俊目修眉,唱“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這是流行在荊楚特有的戲種漢劇,20世紀二十年代的漢劇,綿延在茶樓酒肆和官商府邸的日常生活中,恰似煙塵中的花朵,粉飾著有閑階層的生活,它是油水的附麗。她的歌聲綿軟多情,帶著討好賣弄,甚至撩撥,如此,她有罪——如果真的是她犯下的罪,至多也是妖嬈罪。這是美麗女人的原罪,是人類欲望的原罪。這種女人天生就是暗室里開出的奇葩,要么毀滅,要么出室另類燦爛。
曾祖父再次被人打得皮開肉綻,他再沒有力量為戲子拼了,軟著骨頭回到家中。他終是忘不了,在某個不錯的時辰,黃昏、子時、或者晨曦,他當立天井旁,亮開了嗓門,咿咿呀呀地吟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尖細哀憐的聲腔,讓人愕然時空錯亂。接著,粗獷的男聲又拉人回到現(xiàn)實——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
這樣的舉止到底讓人羞恥。一個男人身的偏要扭捏了腰身,妖氣十足地唱女人,還翹蘭花指,唱戲就夠丟人了。曾祖母倚身樓上廊柱后,又回身偏頭看樓下錯亂手腳的男人,她的眼神凜然而決絕。
戲子被請到“回”字雕花樓唱戲,她風華絕代、千嬌百媚,然而,她突然倒在戲臺上,七竅流血,斷絕人世。
曾祖父當日也氣絕身亡。
雕花樓內(nèi)的血災,令所有人恐懼,只好紛紛搬出,傾其所有,另辟一處小天井屋安身立命,但,一個人留了下來,她佇立樓上欄桿邊,不盡地張望——這樣局促而又高竣的“回”字雕花樓內(nèi),她能看多遠?
在明媚的五月,我站在雕花樓上,依靠廊柱,打開的視線被灰仆仆的往事折回,心生凄然,倉皇下樓。
當然是樟樹雕了,很有些年頭的樹根,虬曲著,盤根錯節(jié)著,一只臥身于地的梅花鹿,一只低頭沉思的小鳥,一支開張心胸的筆筒,或者在枝頭羞赧著笑容的花蕾,甚至天然的凳子,說不上名堂的東西……的形象,還帶著泥土,散發(fā)著陣陣清香。
大抵,有樹的地方,總有人在別出心裁地就著一塊樹根雕塑,或物或人,情思盎然,趣味無限,光滑的表面是油漆的結(jié)果,洗掉泥土遮蓋樹香,拋光打蠟,似乎,根雕就接近了藝術(shù)。這樣帶著泥土的,樹皮斑駁的原始根雕,渾身都棘手,以自然的面貌引發(fā)觀望眼神的無限想象,這又豈能用藝術(shù)概括?
我提著伸出兩只角的根雕,左右上下地打量,從正面看,猶如一只小牛,憨態(tài)可掬,從側(cè)面看,又如一只可愛頑皮的小鹿,心生感嘆——無論像什么,都是樹根賦予的想象,它與人心靈的感受息息相關(guān)。而這是泥土與樹木密謀的結(jié)果。
我買了一個根雕,看不出來什么,枝枝密集,圍繞在厚實的根部周圍,只有根部底下一塊平實,供放置。我問賣根雕的人——像什么?他搖頭,反問我——像什么。我想了想,說,刺猬——中途又改口——獅子頭。在賣者點頭稱是剎那,我又糾正,披頭散發(fā)的人。賣者連連擺手,不是不是。
怎么不是?就因為披散著頭發(fā)的形象,所以拒絕這塊根雕猶如人的想象?我笑著說,要是這塊根雕上的枝枝節(jié)制整齊些,你肯定不會否定“人”的說法了。
怒發(fā)沖冠的人。賣者突然叫道,眼睛晶亮,興奮溢于言表,他的手指向根雕,繼續(xù)說,怒發(fā)沖冠的人。
他這樣一說,我仔細看那塊根雕,果真覺得就是一個出離憤怒的人。刺猬——獅子頭——怒發(fā)沖冠——三者的聯(lián)系,在于一身鋒芒,既惹人注目,又感覺芒針在刺。想起朵漁的詩句: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跟丫拼了!心中暗笑,酣暢淋漓之感,從粗細不一、朝天張開的根雕枝枝輻射開去,仿佛,不平事,窩心事,憤懣事,哀矜事,在瞬間功德圓滿地解決。
賣者看見我的笑容,很得意地炫耀他所知的——沖冠一怒為紅顏,美女擁有這塊根雕,算是有福了。
啞然失笑。我耐心地糾正:這塊根雕有血性,不見得是男人。
呀——要是女人這樣,那就是你剛才說的披頭散發(fā)了,最多是撒潑的,不好不好——賣者認真的態(tài)度,要我一時無法辯駁,只好笑著說,你說的形,我說的神。
神是什么東西?神馬浮云。賣者的賣弄讓我窘迫,心生厭煩。
我抽身離開,背包里的根雕隔著皮質(zhì),以尖銳的撞擊刺著我的背——血性在泥土中沉睡后醒來,還能芒針在刺。
渡口比廊橋要多,每個廊橋下都有渡口,可每處渡口邊不見得能看見廊橋。廊橋全是木質(zhì)的,橫亙在水面,連通南北東西,水流大抵是溪流,橋與水組合的江南風韻,可入畫可賦詩,悠然閑散,比得上陶潛的“種菊南山下”,“荷鋤帶月歸”。
而渡口,卻以向下的臺階和延伸水里的跳板綿延出哀怨?!熬炊煽谔陨程?,渡卻人間多少人”,最難受的是桃花春風中的渡口,詩詞為證,“桃蕊紅妝渡口,梨花白點江頭。何處離愁?人別層樓,我宿孤舟?!笨倸w是別情,幽幽,不舍。
橋是歸,暗合著驚喜,因為伸觸兩岸,了然于胸了,驚喜化做淡然,眉眼處,散慢如月,衣袂間,清風習習。廊橋上的腳步,總是輕柔,不急不緩,篤定在胸,匹配水流的節(jié)奏。小橋流水,是美術(shù)上的水墨畫,煙波裊裊,若隱若現(xiàn),詩意盎然。橋頭處聚居的人群,飲茶、抽煙,或者對弈、玩牌,家常中煙火氣息,在橋下升騰的水汽中消融,也不是消失,而是以冬陽的小溫暖貼附在水流中,悠悠地淌著,暮鼓晨鐘、水天一色。正趕上有月的晚上,我在全是杉木搭建的廊橋上溜達,粼粼的水面破碎一輪圓月,卻發(fā)散它的光輝,鋪陳虛無的鏡面,再揮灑出吉光羽片到被木頭遮蓋橋頂?shù)睦葮蛏?。心胸通透,時空澄澈。海德格爾說,“澄澈將每一個事物都保持在寧靜和完整之中”,歸,暗合了來處,它預備了廊橋虛位以待。
如果不是野草莓的吸引,我不會在夕陽西下的時辰停駐腳步于渡口。離情,總是傷人心。
滿山遍野的野草莓,在綠草中鮮紅欲滴,招惹著游人不斷跟蹤它們四處撒野的蹤跡,我一再順著坡路向下,向下,在小山底下,發(fā)現(xiàn)一支潰敗的隊伍正在渡口邊休整?;移推偷拿嫒荩h褸的衣服,殘兵敗將散落在草叢與大樹下。
當然,這是在拍電影,關(guān)于20世紀三十年代時國民黨圍剿共產(chǎn)黨的歷史,一處青山下的野渡挽救了走投無路的隊伍。渡口不止是離情了,在煙波浩渺的山影下,它也有迎接的庇佑,還有送發(fā)的希冀。這么多年過去了,野渡還在,青山依舊,幾度夕陽!
想起我家鄉(xiāng),長江中的一個孤洲,它沒有橋,只有無數(shù)散落的渡口,在一次次運動浪潮中,成為避風港口,而它圓形的地理位置,東西南北渡口的承接轉(zhuǎn)換,完成送別與歸來,隱藏與逍遙的意義。這樣的孤洲,是不是另外層面意義上的廊橋呢?換而言之,作為隱形的存在,渡之上都有一座連接離去與歸來的廊橋?譬如心靈。
欄目主持:胡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