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敏明［浙江萬里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 浙江 寧波 315100］

人生悲劇的游戲化
——莊子《人間世》的寓言故事賞析

⊙孫敏明［浙江萬里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 浙江 寧波 315100］

《人間世》是《莊子》內(nèi)篇的重要篇目，它以講故事的形式探討了“處濁世避患害之術”問題。一方面，作者把處濁世所遭遇到的患害設計成種種悲劇的境界；另一方面，又用“處濁世避患害之術”，其實就是用游戲的方法，把這種種悲劇境界做出化解和提升，從而使悲劇主人公不但避免了悲劇遭遇，還贏得了主體的獨立自在和精神自由。本文以《人間世》第一個故事“顏回游說衛(wèi)君”為個案做賞析性的分析。

人生悲劇 寓言故事 游戲化

《人間世》是《莊子》內(nèi)篇的重要篇目，向為學人讀者所重視所喜愛。別的姑且不論，即以表現(xiàn)“哲理”所使用的寫作藝術而言，就給讀者以常讀常新的感想。具體地說，《人間世》所探討的是“處濁世避患害之術”問題，但作者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則用純粹的講故事的形式，所講的故事，又都是經(jīng)過作者精心設計的：一方面，作者把處濁世所遭遇到的患害設計成種種悲劇的境界；另一方面，又用“處濁世避患害之術”，其實就是“游戲”，把這種種悲劇境界做出化解和提升，從而使悲劇主人公不但避免了悲劇遭遇，擺脫了悲劇困境，而且還為悲劇主人公贏得了主體的獨立自在和精神自由。故事講完了，也就不言自明地回答了“處濁世避患害之術”，即人生悲劇的游戲化問題。文章游戲，游戲文章，《人間世》這種寫作藝術實在是太高妙了。莊子哲學是美學，也是藝術文學，其奧秘即在于此。

我們以“顏回游說衛(wèi)君”故事作為個案來進行賞析。

一、“顏回游說衛(wèi)君”①故事的緣起

“顏回游說衛(wèi)君”是《人間世》開篇的第一個小故事。故事的緣起是這樣的：顏回向孔子辭行，說自己要去衛(wèi)國?？鬃訂査プ鍪裁?？顏回說我聽說衛(wèi)國的國君，其年少壯，辦事專斷；輕率地處理國事，卻看不到自己的過錯；輕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死人遍及全國，就像大澤中的草芥一樣，百姓都無所依歸了。我曾聽您老先生說過：治理得好的國家可以離開它，治理得不好的國家卻要到那里去，就好像醫(yī)生門前病人多一樣。我希望根據(jù)先生的這些教誨思考治理衛(wèi)國的辦法，衛(wèi)國也許還可以由于我顏回的游說化導而逐步恢復元氣！

顏回的這番話語，顯現(xiàn)出他那慣常的忠厚嚴謹?shù)膽B(tài)度和勇于“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士大夫知識分子所具有的那種兼濟天下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不料，顏回所具有的如此這般的善良意志善良愿望，卻遭到已經(jīng)成為莊子思想代言人的孔子的當頭棒喝?？桌戏蜃痈嬲]說，你顏回要去說教衛(wèi)國暴君的這番話語，分析起來問題很多，而且，你顏回如果真的抱著目前所具有的這些想法去游說教化衛(wèi)國暴君，那就“必死于暴人之前”，即必將有慘遭刑戮的悲劇發(fā)生。

二、顏回游說衛(wèi)君悲劇必然發(fā)生的原因

顏回游說衛(wèi)君的悲劇為什么必將發(fā)生？莊子借著孔子對顏回的諄諄教導，一一道來。我們可以從游說者顏回和受教者衛(wèi)國暴君兩個方面來分析說明。

其一，從游說者顏回角度說，顏回游說衛(wèi)君的實質(zhì)是在“矜德炫智”，而德（名）智二者都是兇器，既然是兇器勢必殺人。

孔子對顏回說：你顏回也知道追求道德之所以過分而才智之所以外露的原因吧？道德的過分追求在于求名，才智的所以外露在于爭勝，所以，名是相互傾軋的原因，智是相互斗爭的手段，名（德）智二者都是兇器，矜名則更相毀損，炫智則爭競路興。在這里，孔子強調(diào)了“名（德）”“智”雖然為世所用，但它們的實質(zhì)卻是兇禍之器，而非所以盡乎行世之道?！暗隆薄爸恰钡膶嵸|(zhì)既然如此，聯(lián)系到顏回游說衛(wèi)君，問題也就出來了。

顏回游說衛(wèi)君，以“亂國就之”“醫(yī)門多疾”也就是以“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相標榜，又幻想自己是妙手回春的神醫(yī)，幻想病入膏肓的衛(wèi)國，一經(jīng)他顏回的回春妙手，“庶幾其國有瘳（愈）”也就是亂國有治愈的希望。這樣一來，顏回游說衛(wèi)君，事實上可以抽象成“名”“智”問題，既然是“名”“智”問題，“名”“智”的實質(zhì)又都是兇禍之器，那么自然也就成了顏回與衛(wèi)國暴君之間相互傾軋、相互爭競的兇器了。而今，顏回卻懷抱這二件兇禍之器去衛(wèi)國游說教化暴君，其游說者與被說者之間，也就是說客與暴君之間，一場雙方相互爭競相互傾軋的“名智”之戰(zhàn)，也就勢所不免了！

為進一步說明問題，孔子舉例說：歷史上的關龍逢，是夏桀的賢臣，盡忠而遭斬首；比干，是殷紂的庶叔，忠諫而被剖心。夏桀所以殺關龍逢，殷紂所以殺王子比干，那是由于龍逢、比干他們注重修身，仗行忠節(jié)，以臣下之位，憂君上之民。他們的所作所為，事實上在向世人顯示：“臣有德而君無道”；而夏桀殷紂這些無道之君，又不想讓他的臣下有勝君之名，于是借故排擠陷害他們，把他們斬首剖心?？鬃尤缡欠治觥拌顨㈥P龍逢”、“紂殺王子比干”的原因，言外之意就是，你顏回懷抱“矜德炫智”的兇器去說教衛(wèi)君，其結果就會如同關龍逢、王子比干一樣，遭衛(wèi)國暴君的斬首剖心！

其二，從被說者也就是從衛(wèi)國暴君的角度說，暴君有權有勢，居心叵測，“批逆鱗”的艱難性和危險性都決定了顏回游說衛(wèi)君悲劇必將發(fā)生。

上面我們分析顏回游說衛(wèi)君悲劇所以發(fā)生的一種原因是由于顏回的“矜德炫智”，其實，這種原因還是屬于表層的，顏回游說衛(wèi)君悲劇之所以發(fā)生的深層原因，則是在顏回要去游說諫諍的對象，也就是衛(wèi)國這個荒淫無道的暴君。暴君有權有勢，而且居心叵測，顏回一介書生，赤手空拳去說諫教化衛(wèi)國暴君，本來就是兇多吉少的事！孔子就已經(jīng)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他對顏回說：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凡庸暴君，有高位有權威，又貪利求名，即使圣人做他的臣子，對他也無可奈何！何況你顏回小子，赤手空拳去說諫教化暴君，又能有什么好結果呢！也正是由于此，自古以來就把對于人主、暴君的游說稱之為“批逆鱗”，強調(diào)了游說人主暴君的艱難性和危險性。這些，莊子自然也是清楚的，為此，他設計出了“顏回游說衛(wèi)君”悲劇必將發(fā)生的最足以發(fā)人深省的一幕，這就是：

作為悲劇矛盾一方的顏回，懷抱“亂國就之”“醫(yī)門多疾”的社會關懷意識，以忠君、輔君、諫君為己任；而作為悲劇矛盾另一方的衛(wèi)國暴君，卻對顏回的游說行為充滿著懷疑、猜忌、敵意甚至是想趁機陷害施暴等等的病態(tài)心理，從而表現(xiàn)出來的是游說者與被說者之間沒有絲毫的親和力，彼此不能溝通，難以產(chǎn)生共識，有的只是伴君如伴虎的嚴酷現(xiàn)實?？鬃诱敲鎸θ绱藝揽岬默F(xiàn)實，情不自禁地下判斷說：“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意思是說，如果他不相信厚言諫諍，那你就必然會死在暴人的面前的！

上面我們從構成悲劇矛盾的甲乙雙方，也就是從說客顏回和受教者衛(wèi)國暴君兩個角度討論分析了顏回說客衛(wèi)君悲劇必將發(fā)生的原因。附帶說及的是，莊子在這里所揭露出來的顏回游說衛(wèi)君悲劇，其實就是后人所謂的“批逆鱗”悲劇?！俄n非子·說難》：“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這是說，龍作為一種蟲，也有性情柔和，可親近狎玩的一面，但它的喉頭下面有逆鱗徑尺，小心不能觸犯它，一旦觸犯了，它就要殺人。國君也有這類“逆鱗”，說客能不觸犯國君的“逆鱗”，“說難”也就不難，“批逆鱗”悲劇也就不一定發(fā)生了。在這里，我們?nèi)绻秧n非說與莊子說做一比較就可以看出，韓非對于“批逆鱗”的艱難性和危險性的認識是清醒的和理性的，也是比較客觀公允的；莊子則不然，莊子對于“批逆鱗”的艱難性和危險性的認識是夸張的和情緒化的。不說別的，即以對于顏回說客衛(wèi)君悲劇之發(fā)生，莊子喜歡用絕對的口氣，而且多次重復，也就可以嘗鼎一臠了。莊子對于顏回說客衛(wèi)君悲劇之發(fā)生，一則曰：“若殆往而刑耳！”再則曰：“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其實，顏回說客衛(wèi)君悲劇之發(fā)生，大概并不會像莊子所說的那樣絕對！

三、悲劇境遇的化解和提升之道：“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的游戲法

從上面顏回游說衛(wèi)君悲劇發(fā)生的原因探討可以看出，悲劇的發(fā)生意味著游說者慘遭殺害，丟掉生命，如此嚴酷現(xiàn)實，對于莊子來說，是難以接受的。從根本上說，莊子是注重保全生命，注重精神的獨立自由的，而對于“立德立功立言”那一套根本就沒有興趣，如果因游說而喪生，那就太不值得了。那么，是否有既能完成游說的任務，又能保全游說者的生命安全這樣一個魚與熊掌兼取的兩全其美的游說方法呢？關于這個問題，莊子的回答是肯定的。這就是莊子又利用孔顏對話，教顏回在“心齋”的基礎上采用“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的游戲法，說只要顏回能如此這般去做，那么，既能完成游說的任務，又能保全游說者的生命安全這樣一個魚與熊掌兼取的兩全其美的愿望一定能夠?qū)崿F(xiàn)。

我們先看看“心齋”是怎么回事。

“心齋”是莊子哲學中很有名也是很重要的概念。為增加對于“心齋”的可理解性，我們從“齋”字的含義談起。

《說文》：“齋，戒、潔也。從示，齊省聲?！庇帧兑住は缔o》：“圣人以此齋戒?！弊ⅲ骸跋葱脑积S?！边@是說，“齋”有“戒”“潔”“洗滌”諸含義，其實質(zhì)可以說是一種戒潔、清洗的內(nèi)省修養(yǎng)功夫，“齋”所戒潔、清洗的主要是以“情、識”為內(nèi)容的內(nèi)省修養(yǎng)功夫?！吨庇巍氛摗褒S戒”：“汝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边@原是老子教訓孔子的話。意思是說，你要問道，先須齋戒你的心跡，戒慎你的專誠，灑濯你的心身，清凈你的神志，打破你的圣智，滌蕩你的虛夷。老子所云，就是齋戒的內(nèi)省修養(yǎng)功夫，而且是以戒潔、清洗以“情、識”為主要內(nèi)容的內(nèi)省修養(yǎng)功夫。說到“齋戒”的作用，主要是通過這種內(nèi)省的修養(yǎng)功夫，可以使心靈發(fā)生消極和積極兩個方面的意義。從消極方面說，可以使心不致被情欲所蒙蔽，也不至于被成心所歪導；從積極方面說，可以使心的功能靈妙而發(fā)揮創(chuàng)造的功用。這是“齋”的含義的大概，莊子則提出了“心齋”。

關于“心齋”，孔顏師生有如下一段對話：“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边@段話照字面的意思是說：顏回問什么是心齋，孔子回答說：心齋是一種養(yǎng)心法，這種養(yǎng)心法要求你心志專一，不要用耳聽而要用心體會，不要用心體會而用氣去感應！為什么呢？這是因為耳的功用止于聆聽，心的功用止于感應現(xiàn)象。氣乃是空明而能容納外物的。只要你到達空明的心境，“道”自然與你相合，所以，“虛”也就是空明的心境就是心齋。從孔子這樣的敘述可以看出，“心齋”是一個虛而待物的心境，這個虛而待物的心境，用李澤厚的話來說，是“無為的虛空”。②能把心性修養(yǎng)成“無為的虛空”，“心齋”也就算是修養(yǎng)成功了。

再解釋化解和提升顏回說客衛(wèi)君悲劇的游戲法?？鬃痈嬖V顏回說：“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边@幾句話的意思是說：你顏回有了“心齋”再去說客衛(wèi)君，而在游說的時候能做到不為名譽地位所動搖（前面說過，名智是兇器），能接納你的意見就說，不想接納你的意見就不說，不走后門，心靈凝聚而托于不得已，如此這般行事，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其實，孔子傳授給顏回的，是說游說不要當真，要逢場作戲，要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所以，陳鼓應先生指出：“對于頑固不化的暴君，莊子以為唯有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徹底放棄改良主義者伺機諍諫之途。最后提出‘心齋’一法……‘心齋’乃是一種培養(yǎng)具有靈妙作用的心之機能，它可以完成個人高超的修養(yǎng)境界，卻不足以產(chǎn)生一種普遍有效而用來消解人間糾紛的方法。以‘心齋’用之于應付暴虐的統(tǒng)治階層，實在是‘不得已’的法度罷！”③

顏回游說衛(wèi)君的故事講完了，透過這個似真似幻的寓言故事，我們再次領略了莊子“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文章游戲、游戲文章的高妙的寫作藝術。

① 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4.

② 李澤厚.華夏美學[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295.

③ 陳鼓應.老莊新論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53-154.

作 者：孫敏明，浙江萬里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講師，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美學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美學、休閑美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