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陽 周水濤[孝感學院文學院, 湖北 孝感 432100]
作 者:周 陽,孝感學院文學院學生;周水濤,孝感學院文學院副院長,文學博士,教授。
進城,在本文中主要指農(nóng)民后代通過參軍、考學等“冠冕堂皇”的途徑進入城市。農(nóng)民后代,在此特指具有一定文化知識水平、渴望擺脫父輩們“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的農(nóng)村青年。李佩甫的長篇小說《城的燈》是描寫農(nóng)民后代進城之旅的代表作,主人公馮家昌的人生經(jīng)歷具有典型意義。
在《城的燈》中,作者把馮家昌放在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時代背景中描寫,苦難的童年是馮家昌發(fā)奮的主要動力,是苦難激發(fā)了他的頑強斗志。
貧賤是促成苦難的關鍵因素。少年馮家昌家境貧寒。在馮家昌故鄉(xiāng),每逢過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都會提上幾匣點心來走親訪友,這幾匣點心并不是讓人吃的,往往主人收下它后并不把它拆開,而是掛在屋頂?shù)姆苛荷?,等下一次串親戚時再派上用場。九歲那年,馮家昌頭一次代表家人提著家里唯一的點心出去交際。他發(fā)現(xiàn)人家都喜氣洋洋地提了好幾匣點心,而自己家中僅有一匣,他為此感到極度難堪,而隨著發(fā)生的事使他大為震驚:提在手中系著點心的扎繩意外地繃斷了,盒子摔在地上,匣子中裝的竟然是風干的驢糞蛋。他“踩著心走路”一路忐忑到大姨家,坐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人幾乎就要虛脫,最后,那只做了記號的點心匣子又周折轉(zhuǎn)了回來,仍然掛在梁頭上,昭示著“體面”。十二歲那年馮家昌母親的病逝,這一變故讓馮家雪上加霜,生活陷入更窘迫的困境。例如,五兄弟都沒有鞋穿,他們想出一個對付沒有鞋穿的辦法:在腳板上扎蒺藜,使腳底對疼痛的反應麻木,最后練出一副鐵腳板,冰雪覆蓋的大冬天里,他們就這樣光著腳丫走在厚厚的雪層上。貧寒,使馮家昌在少年時代就感受到了生活的痛苦與“活人”的艱難。與“貧”相伴的是“賤”,馮家昌的童年伴隨著卑賤所致的痛苦體驗。
馮家昌一家在上梁村里是外來戶,在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村里,這樣的家庭注定是被村人欺侮的對象。當他取名叫鋼蛋時,鄰居的孩子起名為銅錘,很明顯,在農(nóng)民們看來“銅”比“鋼”值錢,鄰居硬要壓他一頭。馮家昌六歲那年,家中院子的桐樹在一夜之間“不翼而飛”,被遷移到了隔壁銅錘家的院子里。父親為了要回這棵樹,找村書記幫忙——不頂事;父親挨家挨戶上門,懇求幫忙,可村子里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平時,村里有地位的人可以任意戲弄或欺侮馮家。家庭地位低下所致的羞辱在少年馮家昌的心靈上烙下深深的印記。
貧困與卑賤所致的屈辱成了少年馮家昌的一種生存動力——他產(chǎn)生了改變命運的決心。少年馮家昌透出一股“狠勁”,這種“狠勁”是一種不向命運屈服的拼命精神,一種臥薪嘗膽的毅力。他越來越“狠”,鄉(xiāng)親們看出“這小子的眼真毒”,劉漢香則說他“狼”——有一種狼一樣的執(zhí)著與狠毒。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與自己家族的命運,他可以做出一切他能做到的事情。讀書時沒有鞋子穿,他就在腳上扎蒺藜,練就了一副鐵腳板,被同學們稱為“赤腳大仙”。他學習勤奮,“就像鞭子抽著一樣,俄語單詞總是在嘴頭上默默地念著”,辛勤的汗水總算贏來了豐收,在那個學期里,他的俄語出人意料地得了全校第一。逃離農(nóng)村進入城市,是他既定的奮斗目標。
總之,在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生存環(huán)境中,馮家昌以“城”為“燈”,貧賤的童年經(jīng)歷是他進城之旅的起點。
怎樣進入城市并在城市“扎根”,是農(nóng)民后代面臨的頭等大事。依靠女友劉漢香之父劉國豆的關系,馮家昌得以離開農(nóng)村直接入伍,站到了城市的大門口。馮家昌的新兵戰(zhàn)友主要是農(nóng)村人,對于他們來說,吃苦便是家常便飯,怎樣在這群人中引人注目,脫穎而出,成為馮家昌一直思考的問題。
隱忍,是馮家昌進城的第一個策略。中國自古以來,隱忍有兩個目的:一種是委曲求全,能夠生存下來;一種是韜光養(yǎng)晦,以實現(xiàn)抱負。幼小的馮家昌在屈辱的環(huán)境中長大,他在屈辱環(huán)境中的隱忍是不自覺的,而當兵后的隱忍是刻意的,這種隱忍出自改變自身命運的野心和變更家族命運的責任感。一進入部隊他就遇上他的第一個“老師”——訓練新兵的胡連長。面對這個“眼真毒”的新兵,胡連長點化他的第一招就是“忍住”。當文書的第一天,他就受到周主任的“教誨”:“年輕人,在機關里,我送你兩個字:內(nèi)斂?!鳖I導們的“教誨”進一步強化了他的隱忍意識。于是,面對別人妒忌的尖酸話語,他一笑了之,在“提干”審核最后關頭自己名額被“王大嘴”頂替,他盡力“忍耐”,在妻子李冬冬懷孕之際百般體貼,每天晚上給她打水泡腳,忍受她的壞脾氣……馮家昌隱忍的目的就在于向上攀爬,先讓自己站穩(wěn)腳跟,成為真正的城里人,再讓馮家兄弟邁進城市。為了實現(xiàn)“理想”,馮家昌可謂苦心經(jīng)營,“臥薪嘗膽”。
馮家昌進城的第二個策略是踏實而精明地處世或接人待物。作為一個來自農(nóng)村,沒有任何背景的農(nóng)家子弟,在城市里站穩(wěn)腳跟并穿上四個兜的“干部服”是件困難的事。想要進步,就必須步步為營,腳踏實地。馮家昌很“賊”,由于擔心言多必失,他很少說話。在連隊里,他用一系列上進的行為來證明自己的能力,突出自己。例如,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寫黑板報,在部隊“突擊拉練”途中身背九支步槍,在駐隊附近的荒地上開墾種南瓜,在得知廁所沒有人打掃后自動負責起廁所的衛(wèi)生……這些行為看似高尚,實則是別有用心。通過這些事情,馮家昌逐漸獲得了周圍人的認可和上級的賞識。進入機關后,他更加謹慎。在首長面前,他“把自己折疊起來”,“讓自己成為首長的影子”,注意與首長相處的許多細節(jié),如替首長寫講話稿時注意細枝末節(jié),對于首長的特點、嗜好和習慣動作了如指掌……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可能就會因為一個小小的工作失誤而毀掉。正是這份踏實和精明,在馮家昌升遷中起了重要作用。
馮家昌進城的第三個策略是出賣自己。所謂出賣自己,就是改變自己,拋棄原有的純真單純,乃至出賣自己的靈魂。馮家昌在隱忍的過程中,窺探著升遷的機會。一旦時機成熟,他便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抓住“機遇”。他從老鄉(xiāng)胡營長那里學會絕招“交心”。向營長交心,他成為營部的文書,向侯秘書交心,他在軍區(qū)大院里站穩(wěn)了腳跟,向廖副參謀長交心,他成為正級參謀長;“交心”一次,馮家昌就靠近自己的“理想”一步,同時也遠離自我本真一步,因為,在交心的過程中,馮家昌掩蓋自己的個性,違心地表白自己,使自己成為別人的影子。為了達到目的,馮家昌不擇手段。為了進入城市,他將自己的婚姻當做向上攀爬的臺階:他拋棄了為馮家獻出一切的戀人劉漢香,緊追有政治背景的李冬冬;為了提干,他撒謊沒有訂過婚;為了戰(zhàn)勝對手,他和自己曾經(jīng)的老師“小佛臉兒”明爭暗斗,并利用岳父的關系,動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治資源和感情資源,把唯一的正團職名額爭到手……背叛愛情,出賣友情,利用親情,依靠著種種卑劣的手段,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經(jīng)過長期的運籌謀劃和殫精竭慮地不懈努力,馮家終于完成了從鄉(xiāng)村向城市的大遷徙!馮家的四個“蛋兒”都擁有了大城市的戶口,成了真正的、地地道道的城市人。從物質(zhì)生存這一層面來說,馮家昌是成功的,他改寫了整個家族的命運,但是從精神層面說,馮家昌是失敗的。
首先,馮家昌進城和在城市打拼的過程,是他人格異化和道德淪喪的過程。為了進城,馮家昌丟掉了人格,拋棄了自尊,傷害他人。當提干的機會到來時,他拋棄友誼,為了爭取到正參謀的指標,他敲詐自己的岳父,在昔日的戰(zhàn)友腳下使絆;為了留在城里及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他選擇了一樁有利于自身仕途的婚姻。馮家昌變得自私、虛偽、狡詐。
其次,在進城的過程中及進城后,馮家昌都背負著沉重的精神枷鎖。首先,他必須承受背叛劉漢香之后的心靈煎熬和道德拷問?!T家昌是踏著一位美麗善良的女性的肩膀進城的。劉漢香是村支書的女兒。在鄉(xiāng)村,這位鐘情于他的女性先后設法使他成為民辦教師及入伍,在父親下令“裁下他的一條腿”之際,她犧牲自己的名譽保全他;在馮家昌進城后,她不顧村人的閑言散語,自愿下嫁進入馮家,從未吃過苦的她操持起各種家務,撐起了窮困的馮家,讓這個家變得體面起來。她為馮家而犧牲自己,包括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但馮家昌出于私利而最終拋棄了她。再就是他對鄉(xiāng)村與城市的復雜情感折磨著他。他生在農(nóng)村,農(nóng)村帶給他痛苦的回憶,貧賤使他痛恨鄉(xiāng)村,他對劉國豆等曾欲置他于死地的人恨之入骨,但他與鄉(xiāng)村血脈相連,他對故鄉(xiāng)有著深深的眷戀之情,因而他陷入了兩難的情感漩渦。他向往城市,城市帶給他物質(zhì)上的享受,還有地位與金錢,但是他內(nèi)心并不喜歡城市,曾經(jīng)的貧賤生活使他無法認可城市中的很多東西,因而他無法在精神上融入城市,他游走在城市邊緣,孤獨而痛苦。
再次,他承受著城市給他的精神重壓的后果。首先他得承受婚姻帶來的重壓。與李冬冬的結(jié)合,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心旌搖曳的愛的體驗,因為他選擇李冬冬是出于精明的盤算。當李冬冬母親和姨媽審核他這個“未來女婿”時,城里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顯露無遺,她們的頤指氣使讓他自卑和恐懼,他總擔心自己心中的如意算盤被他們識破;面對李冬冬,他沒有一絲自信,他不得不忍受李冬冬的刁蠻與驕橫。其次是卑微帶來的精神重壓。由貧賤所致的自卑使他在城市面前毫無自信。自卑,給他帶來許多痛苦的經(jīng)歷。例如,當他換便裝回家的時候,看門老頭會盤問他一番,只有當他穿上軍裝時,或者頂著“市長女婿”的頭銜時,才能從容地進出家屬院,也許門衛(wèi)窺見了他骨子里的自卑。在激烈的生存競爭中,他需要把原來的自己深深隱藏起來,然后包上好幾層面具,他需要小心翼翼時時提防來自四面八方的政治攻擊,他需要殫精竭慮地維護家族應有的地位和既得的利益,這些使他感到“活得很累”。
從卑微的農(nóng)家子弟到體面的軍官,馮家昌化蛹為蝶,創(chuàng)造了人生的輝煌,但從農(nóng)村到城市,是一段苦難的精神之旅,因為對于馮家昌而言,由質(zhì)樸到世故、由單純到復雜、由誠實到狡詐,他要經(jīng)歷痛苦的精神蛻變。然而,這種痛苦的精神蛻變很難避免,因為馮家昌的進城之旅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中鋪就。——農(nóng)民進城,是“城市化”的外在表現(xiàn)之一,通過征兵提干、高考錄取等途徑體面地成為城里人,是“馮家昌時代”無數(shù)農(nóng)村青年的人生理想,但中國這個古老的農(nóng)業(yè)大國農(nóng)業(yè)人口基數(shù)的龐大、城市生存資源的相對匱乏、二元社會格局的長期存在衍生的特殊文化生態(tài)、農(nóng)民文化人格自身的缺陷等因素,決定了農(nóng)民后代進城的艱辛:鄉(xiāng)村生存困窘促使農(nóng)民后代為改變自身及家族命運而進城,因而進城之途的擁擠必然會導致殘酷的“進城”競爭,而鄉(xiāng)村生活的負面影響、“出身卑微”等“先天不足”,必然會在物質(zhì)與精神兩個層面影響進城農(nóng)民后代的城市生存?!冻堑臒簟饭蠢樟宿r(nóng)民后代進城的苦難精神歷程,記述了部分中國農(nóng)民在一個特定時代的生存史。
《城的燈》是描寫農(nóng)民后代進城之旅的代表作。李佩甫的《敗節(jié)草》、宋元的《殺入重圍》、劉震云的《新兵連》、須一瓜的《雨把煙打濕了》等作品中的主人公有著與馮家昌大致相同的人生經(jīng)歷與精神困厄。例如,在《敗節(jié)草》中,村人對爺爺戲弄、城里“姑奶奶”在祖孫倆面前的傲慢及對祖孫二人的輕慢,是李金魁拼死苦斗的動力,同馮家昌一樣,李金魁的人格精神在進城途中發(fā)生了蛻變;在《新兵連》中,當一群農(nóng)家子弟意識到“骨干”是進城之旅的“前站”時,人人爭當“骨干”,他們比賽著少睡覺去搶掃把掃地,為了表現(xiàn)政治上進步違心地上綱上線批判戰(zhàn)友,有的甚至打小報告搞小陰謀,為了進城,他們拋棄了道德良心,扭曲了人性;在《殺入重圍》中,鄉(xiāng)村生活的卑賤與進城之初遭遇的歧視使“成功”后的劉連生惡意報復城市,也促成了他的精神困厄與人生夭折;在《雨把煙打濕了》中,作者雖然沒有具體描寫蔡水清的“成功”與貧賤的關系,但從蔡水清對過去的“我”的仇恨中,從作家對蔡水清老家的赤貧的描寫中,我們可以推斷貧賤對蔡水清“成才”的促動作用,蔡水清的城市生活同馮家昌一樣困窘,因為無法擺脫生存的困窘,蔡水清選擇了“自殺”。
總之,馮家昌的進城之旅具有典型意義,是當代農(nóng)民后代進城的精神苦旅的縮影,因此,馮家昌形象塑造有著重大的典型意義與文化社會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