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攀[新鄉(xiāng)學院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0]
亦幻亦真的“南柯一夢”
——對唐傳奇《南柯太守傳》的解讀
⊙王 攀[新鄉(xiāng)學院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0]
《南柯太守傳》是唐傳奇中的名篇,這篇傳奇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淳于棼的“南柯一夢”。這個夢雖然看上去荒誕不經(jīng),其實卻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和極高的文化藝術價值。而從夢的文化背景、特征、夢醒后的情節(jié)設置這三個方面入手,則能予以更好的解讀。
夢的文化背景 夢的特征 夢醒后的情節(jié)設置
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是唐傳奇中的名篇,這篇傳奇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淳于棼的“南柯一夢”:淳于棼夢入大槐安國,招為駙馬,出為郡守,榮耀無比,后兵敗妻亡,遭國王疑忌而遣歸。一夢醒來,才發(fā)現(xiàn)適才所游之處原為屋旁古槐下一蟻穴。這個夢雖然看上去荒誕不經(jīng),但其實卻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和極高的文化藝術價值。而從夢的文化背景、特征、夢醒后的情節(jié)設置這三個方面入手,則能予以更好的解讀。
李公佐僅存的四篇傳奇中《南柯太守傳》《謝小娥傳》均和夢相關,而在其《南柯太守傳》中,更是以夢的形式來結構全篇并抒情達意。李公佐之所以如此執(zhí)著于寫夢,從文化層面來看,主要是受到了道教文化的影響。
(一)受道教文化影響的原因
李公佐受到道教文化的影響,是由其身處的崇信道教的唐代社會環(huán)境所造成的。探究唐朝的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唐朝統(tǒng)治者非常重視道教。唐高祖李淵自稱為老子后裔,還規(guī)定道教為三教之首。唐高宗時,追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而唐玄宗尤其崇信道教,他先是尊崇玄元皇帝為“大圣祖”,繼而在開元二十九年又特地下詔曰:“我烈祖元元皇帝,稟大圣之德,蘊至道之精,著五千文,用矯時弊,可以理國家。超乎象系之表,出彼名言之外。朕有處分,令家習此書,庶乎人用向方,政成不宰。”①由此詔可見,老子的《道德經(jīng)》被列為了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這標志著道教正式進入了科舉考試的體系。所以,正是由于歷代唐朝統(tǒng)治者對于道教的重視,才促成了唐代崇信道教的社會環(huán)境。而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無論王公、士人還是百姓,道教都會進入他們的個人生活,并且深深地沉淀于他們的人生追求、價值判斷乃至審美趣味之中。甚至可以說,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道教已成為了唐人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既然唐人皆如此,那么身為唐人一分子的李公佐又怎能免俗?因此,他受到道教文化的影響,也就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理解了這一點,也就理解了李公佐在《南柯太守傳》中為何會讓夢醒后的淳于棼做道士,以及為何會借淳于棼的“南柯一夢”來宣揚榮華富貴乃虛幻不足求的道教人生觀了。也正是由于洞察到這一點,汪辟疆才會給予《南柯太守傳》如下評價:“此文造意制辭,與沈既濟《枕中記》大略從同,皆受道家思想所感化也?!雹?/p>
(二)由道教文化至夢的傳奇的轉化
誠然,李公佐受到了道教文化的影響,可是玄之又玄的道教文化又是如何轉化為李公佐筆下實實在在的夢的傳奇呢?這需要了解道教的一個基本觀點,即:人是形體與精神的結合,而形神既可相依又可相離。東晉著名道教學者葛洪就曾說道:“夫有因無而生焉,形須神而立焉。有者,無之宮也。形者,神之宅也。……形勞則神散,氣竭則命終。根竭枝繁,則青青去木矣;氣疲欲勝,則精靈離身矣?!雹厶拼澜趟枷爰沂┘缥嵋苍谄洹段魃饺合蓵嬗洝芬粫刑岬剑骸皻鈦砣肷碇^之生,氣去于身謂之死。”④葛洪、施肩吾的言論都可看作是對道教這一觀點的具體闡明。道教的這種形神相依又相離的觀點,就為修道者在宗教體驗中創(chuàng)造一個不同于現(xiàn)實的超現(xiàn)實世界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修道者認為自己可以和神靈相通,自身之神可暫時離開肉體漫游神仙殿堂,即所謂神游。⑤而在世俗生活中,這種宗教體驗中的神游則轉化為人人都會做的夢。因為唐人崇信道教,所以唐人便也熱衷于解析、談論、記錄世俗生活中的神游——夢。這一傾向反映在傳奇這一文學領域中,就出現(xiàn)了李公佐筆下的《南柯太守傳》這樣的夢的傳奇。
“南柯一夢”的特征,無論是從內(nèi)容層面來看,還是從藝術層面來看,都可用四字來概括,即:亦幻亦真。
(一)內(nèi)容層面
由于“南柯一夢”只是主人公淳于棼在酒醉后做的一個夢,所以不免讓人想當然地認為夢中所寫盡是虛幻之辭??墒羌毤氀凶x,又會發(fā)覺淳于棼夢中所歷竟然都是唐代社會生活的折光反映,尤其是唐代士人的心態(tài),所以此可謂亦幻亦真。
首先,由夢中之幻可見唐代士人難以割舍的高門情結。文中有如下內(nèi)容:淳于棼夢中娶大槐安國國君的女兒為妻,并在其妻幫助下成為南柯太守,由此走上權力的巔峰。此內(nèi)容折射的正是唐朝士人的高門情結。魏晉六朝門閥觀念深重,世族與庶族互不通婚。至唐朝門閥觀念依然存在,甚至唐律規(guī)定“:人各有耦,色類須同。良賤既疏,何宜相配?!雹薮朔N法律規(guī)定,不僅強化了世族在婚姻上的門第觀念,而且從客觀上也強化了人們對高門的崇尚之情。當然,唐代士人對高門的執(zhí)著追求,除了受世風影響外,更多的還是出于一種功利性的目的?!端逄萍言挕分杏涊d“:薛中書元超謂所親曰:‘吾不才富貴過分,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雹呶逍张?,即崔、盧、李、鄭、王五姓世族女子,從材料中可以看到和五姓女聯(lián)姻能夠獲得巨大利益,不僅可提高士人身價,滿足其虛榮心,而且可以成為他們進身的階梯。由此可知,淳于棼因娶妻而發(fā)跡的情節(jié)看似荒誕,實則反映了唐代士人攀附高門的心態(tài)。
再者,由夢中之幻可見唐代士人在男女交往中所持有的輕浮的游戲心態(tài)。文中提到在淳于棼婚禮上,一女子曾說了淳于棼的兩件舊事:一是她和女伴在禪智寺觀看婆羅門舞時,淳于棼對其“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二是她到孝感寺聽經(jīng)時,淳于棼除了殷勤地“或問吾氏,或訪吾里”外,還始終“情意戀戀,矚盼不舍”。這一內(nèi)容則折射了唐代士人在男女交往中所持有的輕浮的游戲心態(tài)。唐時,國家的安定、經(jīng)濟的繁榮、思想的兼收并蓄使得社會風氣較之前大為開放。尤其自高宗武后以來,社會崇尚才華而輕視禮教,因此士人常依恃文才而輕視道德修養(yǎng),以致狎妓冶游成為一種時尚。唐人孫在其《北里志·序》中記載“:諸妓皆居平康里,舉子、新及第進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館殿者,咸可就詣。如不吝所費,則下車水陸備矣?!庇纱丝芍?,樂于出入煙花之地、熱衷追逐美人正是唐代士人所自詡的風流,它已成為了唐代士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因此,他們和女子們的交往是很少有真情實感的,不過是像在做游戲。而在唐代女性方面,開放寬松的社會氛圍使得她們敢于沖破“三從四德”的封建道德觀的羅網(wǎng),熱烈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尤其是在與男性的交往中顯得勇敢大膽,有時甚至會對男性的狎戲做出熱情的回應。就像文中女子面對素不相識的淳于棼的親熱,不僅不惱怒,反而留給他一條紅帕。固然,女子在男女交往中的大膽主動標志著女性人格、精神的解放,但客觀上也使唐代士人輕浮的游戲心態(tài)得到強化??傊?,是男女雙方的合力促成并強化了唐士人在男女交往中的這種輕浮的游戲心態(tài)。而文中所寫正好折射了這一點。
(二)藝術層面
1.幻中顯真
盡管夢境是虛幻的,但作者通過藝術處理使其處處在幻中顯真,展現(xiàn)出現(xiàn)實生活的質感。此可謂幻中顯真。
作者通過一系列生動的場面描寫使得淳于棼夢中所歷種種情境如現(xiàn)實生活般真切。如:淳于棼隨使者趕往槐安國的路上,享有的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辟于左右”的風光;淳于棼入城后到館驛歇息,見到的是“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幾案茵褥,簾幃肴膳,陳設于庭上”的富麗堂皇;淳于棼面見君王,領略到的是“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shù)百,辟易道側”的赫赫威勢;而淳于棼那奢華的婚禮上,則是“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肴膳紅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這一系列場面描寫所彰顯的奢華氣象、赫赫威勢,都和現(xiàn)實世界中的皇家做派一般無二,這在無形中就大大增強了夢境的真實感。
作者還善于在夢境里安排一些富有生活氣息的細節(jié)描寫,以此來增強夢境的真實感。淳于棼被接往大槐安國時,大槐安國國王給予的待遇是“青油小車,駕以四牡,左右從者七八”,車是由四匹公馬拉著且?guī)в星嘤筒寂竦能嚕B跟車的隨從也有七八個,由此可見淳于棼所享待遇之高,也暗示了國王對他的重視。而淳于棼從大槐安國被遣返回家時,則“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仆,遂無一人”。車不再是先時的青油車,而是一輛很破的車,至于隨從,別說七八個了,連一個也沒有,更可憐的是連駕車的車夫也不見,只能靠馬兒自己走。不難看出,淳于棼如此落魄的原因是失去了君王的信任。將這兩處細節(jié)描寫對比著來讀,不禁令人嘆息扼腕,這不僅是蟻國駙馬淳于棼在大槐安國的前后迥異的遭遇,也活畫出了“伴君如伴虎”的人間世態(tài)。關于兩個紫衣使者的細節(jié)描寫也很成功,二使在迎淳于棼入大槐安國時,面對淳于棼,先是畢恭畢敬的“跪拜”,繼而是謙卑地自稱“小臣”,簡直奉淳于棼為貴人。而后來二使在送淳于棼出大槐安國時,當淳于棼詢問到廣陵還需多長時間,他們竟然“謳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頃即至?!贝藭r的諄于棼,在他們眼中則是不名一文。所以作者僅僅只是通過這兩個細節(jié)描寫,就使得人們似曾相識的勢利之徒的形象躍然紙上。當然,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的產(chǎn)生并不僅僅是來自于這兩個可鄙的蟻民,更是來自于人世間的世態(tài)炎涼。
2.真中見幻
雖然夢中所經(jīng)歷的種種情境看起來如現(xiàn)實世界般真實,但作者又時時不忘在其中點染出一種朦朧虛幻的氛圍。此可謂真中見幻。
作者對夢境的點染是全方位的。有對淳于棼夢中所見景象的點染:寫景物,是“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寫人物,是“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寫音樂,是“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凄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既然“與人世甚殊”的景物、人物和“非人間之所聞聽”的音樂都能為淳于棼所見到聽到,那么只能是在夢中。也有對淳于棼夢中心理的點染“:生意頗甚異之,不敢致問”“;心甚迷惑,不知其由”“;心意恍惚,甚不自安”。這些連淳于棼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迷惑”、“恍惚”,也只能用在夢中來解釋了。而淳于棼入夢時的“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夢”和出夢前的“忽若睡,瞢然久之,方乃發(fā)悟前事,遂流涕請還”,則更是直接點出了發(fā)生在其身上的不過是一個夢。還有對夢中時間的點染:用“是夕”引出淳于棼被招為駙馬;用“累月”續(xù)寫其出為南柯郡守;用“自守郡二十載”蓋言其任郡守之時間及在郡之政績;用“是歲”敘檀蘿國入寇;用“是月”續(xù)寫公主遭疾而終。⑧這些時間的表述是簡略而不確定具體年月的,與之前、之后的“貞元七年九月”和“后三年,歲在丁丑”全然不同。由此可見,為了營造朦朧虛幻的氛圍,作者連時間都做了模糊的處理。作者對夢境所做的全方位點染,使得淳于棼的“南柯一夢”更像是一個夢。
從藝術層面來看,正是由于“幻中顯真”和“真中見幻”的交疊,才促成了《南柯太守傳》獨特的亦幻亦真的藝術境界。
《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夢醒之后的情節(jié)為:淳于棼與二友“尋槐下穴”,但見群蟻隱聚其中,積土為城郭臺殿之狀——與夢中所見相符,于是淳于棼感人生之虛幻,遂棲心道門,棄絕酒色。對于這一篇末部分的情節(jié)設置,有人提出自己的疑問:淳于棼的夢是作者所著力描繪的,既然夢已醒,作者似可在此順勢收筆。但為何作者沒有如此處理,反而不惜筆墨來交待夢后淳于棼的“尋槐下穴”以勘前夢?
要解決這一問題,不妨先看看魯迅對于《南柯太守傳》的點評:“篇末言命仆發(fā)穴,以究根源,乃見蟻聚,悉符前夢,則假實證幻,余韻悠然。”⑨而其中的“假實證幻”正是問題的答案?!凹賹嵶C幻”,顧名思義,就是用現(xiàn)實印證虛幻。它其實是一種能夠確保造夢者(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順利實現(xiàn)的藝術手段。它在寫夢小說中表現(xiàn)為“夢——夢驗”的敘述模式,即:先夢;繼而夢變?yōu)楝F(xiàn)實,以驗前夢不虛。例如“漢靈帝”(《搜神記·卷十》):“漢靈帝夢見桓帝,怒曰:‘宋皇后有何罪過,而聽用邪孽,使絕其命。渤海王悝,既已自貶,又受誅斃。今宋氏及悝,自訴于天,上帝震怒,罪在難救?!瘔羰饷鞑臁5奂扔X而恐,尋亦崩?!边@個故事采用的就是“夢——夢驗”的敘述模式,先有漢靈帝“上帝震怒,罪在難救”的夢,后有“尋亦崩”的夢驗。而“夢——夢驗”結構的完整,也確保了作者“發(fā)明神道之不誣”(《搜神記·序》)的創(chuàng)作意圖的順利實現(xiàn)。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采用的正是這種“夢——夢驗”的敘述模式。作者有著明確的創(chuàng)作意圖,即:抒發(fā)人生如夢的感悟和對“竊位著生”者的警戒和嘲諷。而正因為這種創(chuàng)作意圖的存在,在夢境敘述后緊接著出現(xiàn)夢驗的情節(jié)就成為一種敘述上的必要。其實,對于造夢者李公佐而言,“勘合前夢,皆與夢符”的環(huán)節(jié)才是重點,而夢只不過是一種敘述上的準備罷了。也就是說,沒有了“皆與夢符”的結果,即便淳于棼的夢境描寫得再完美,也已失去了意義。因此,倘若作者因淳于棼的夢醒而收筆,那么淳于棼的夢終究也不過是個離奇神異、變幻恍惚的夢。而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實現(xiàn),自然也無從談起。這也正是李公佐何以不惜筆墨來渲染淳于棼“尋槐下穴”以勘前夢的原因。
綜上所述,《南柯太守傳》這篇作品,只要從夢的文化背景、特征以及夢醒后的情節(jié)設置這三方面對其進行解讀,便不難發(fā)現(xiàn)它所具有的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以及恒久的藝術魅力。
① 董誥.全唐文[Z].北京:中華書局,1983:271.
② 汪辟疆.唐人小說[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08.
③ 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0:110.
④ 王仲犖.隋唐五代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自社,2003:992
⑤ 劉敏.道教與唐傳奇中夢的意象[J].北京:北京化工大學學報,2007,(4):38.
⑥ 長孫無忌.唐律·戶婚(卷14)[M].北京:中華書局,1983.
⑧ 孫永如.假實證幻 余韻悠然——讀《南柯太守傳》[J].古典文學知識,1994,(5):29.
⑨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魯迅全集:卷9.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87.
作 者:王攀,新鄉(xiāng)學院文學院講師,河南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