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憲[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黑龍江 綏化 152061]
讀遲子建的中篇小說《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不禁想起距離與寒意這兩個詞。
云娘,這位像神一樣被人們敬重的鄂倫春老人,這位山中最后的堅守者,因為衰老而被迫下山,但她不愿意住在鎮(zhèn)子里,而是在滴拉恰山腳造了木屋,和她心愛的獵犬嘎烏住在那里。云娘與山林的距離遠了,盡管她住在山腳下,也只能是一種回望方式了。嘎烏的父親是條狼,而作為獵手的云娘的丈夫恰恰死在狼身上。云娘幾次想拋棄這條狗,但都沒成功。后來獵犬嘎烏救過云娘的命,也救過順吉的命。云娘,這位叫孟善云的老人,她是多么善良,她的善良也來自嘎烏的善良,來自她對遭遇的反思。她對自然的敬重感染了許多人,她在這樣的敬重中寄予一種生存的力量。從年輕到衰老,這是一個很長的距離,云娘也只能在給順吉做的鹿皮長袍上回味年輕時的手藝了。正如云娘逃脫不了老,那只心愛的獵犬嘎烏也逃脫不了老,在去接云娘的路上嘎烏被火車撞死了。它和主人的距離已經很近了,但命運就是這樣殘酷,它以瞬間沖撞的方式結束嘎烏的生命,給云娘以重創(chuàng)。云娘背著死去的嘎烏回家,那是怎樣的人生背負啊!其實對于嘎烏的死,云娘是有預見的,否則她為什么到順吉客店喝酒背著的是空的鹿皮口袋?為什么緊急停車她馬上想到了嘎烏?小說中寫到云娘的打盹和狗的哼也不哼一聲,都在強化生命正在老去的狀態(tài)。臘八夜,云娘離嘎烏的死亡這樣近,背負死亡的人,她離自己的死亡也不遠了。其實一個生命從開始誕生,就背負著死亡。在這樣的過程中,人一次又一次地與死亡抗爭,而最后又不得不接受死。關于自然,關于生命,作家的思索是距離感上的思索。
順吉客店的女老板順吉在人生路上并不順利,也沒看出有多少吉祥。她的大兒子十九歲下河洗澡時淹死了,這對她是致命的打擊。因為鎮(zhèn)里要送年禮,順吉被迫進山打獵,而被野豬咬傷。小說從鎮(zhèn)政府辦公室費主任的角度表現(xiàn)了他與順吉之間的矛盾。為了野味給誰吃的問題,兩人產生了矛盾,順吉憤怒地把槍斷為兩截。干群之間的矛盾有著復雜的社會背景。作家展示了權力的支配力給普通人造成的痛苦,諂上壓下成為某些領導干部的慣用手段,從這里看出人心與人心的距離。
與費主任相反,派出所的警察老劉是體恤民情的人。他并沒有因為劉志偷人家東西而報案,反而給劉志買了一袋大米,一桶豆油,而這樣的做法感動了劉志,他竟然悔恨地剁掉了自己的三根手指。手指勉強接上了,但并不能把握,需要到哈爾濱治療。哈爾濱太遠了,由于雪天公路封閉,又由于火車提速,在布基蘭小站不停車,這樣劉志的病情牽動了老劉和車站信號員老齊等人的心,但聯(lián)系的結果是火車不會在此停留。后來無奈之中的劉志剁掉了自己的那勉強接上的三根手指。小站上渺小的人,是不該被忽略的。但命運就是一個說不清的東西,它讓人的憂傷在盼望里變得格外深刻。如果說老劉和老齊的行動拉近了他們與劉志的距離的話,那么劉志面對的是另一種距離。遠方真遠,它讓人知道什么叫不可企及。
與劉志一樣,那對老夫婦來順吉客店,也是為了等那趟列車。最出乎意料的是,他們要讓一條叫喜鳳的紅魚跟他們死去的兒子海龍結婚。在威海當兵的兒子為了救一個撈海螺的女人而葬身大海,而且沒有找到遺體。他們要趕在臘月十一前到威海給他們的兒子“成親”。當遠方成為生命的牽系,他們的目的地竟然是傷心之地,這真是無以言說的生命大痛。托哈特河里的美麗的紅魚“喜鳳”要和海龍結婚了,這喜是老夫婦最大的心靈安慰,也是老夫婦最大的悲,而且這樣的悲融合了許多人的生命感受。說到托哈特河,云娘悲從中來,她講到了當年的母親為了保護她而被黑熊抓傷,后發(fā)現(xiàn)了丑陋的自己時又跳進了托哈特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喜鳳,我媽媽那輩子沒見著海,這輩子托你的福,能跟著看海去,你可得好好帶著她呀”,這是云娘對一條魚說的話,也是對生命的憂傷所說的話。這是怎樣讓人動容的經典細節(jié),憂傷是一條河,憂傷是無邊的海,憂傷是無數(shù)人的眼淚,這是憂傷的深廣。那一刻,云娘和那對老夫婦的心貼近了,憂傷面對憂傷已經沒有了距離。普通人憂傷命運的融合,讓我們看到了苦難的深重。作家的悲憫和她的機智深深地感染了我們。遲子建特別善于整合藝術,她常常把許多人的命運融合為一個整體,從而形成巨大的沖擊力。這種整合其實是一種巧妙的整合,讓人感到渾然無痕。
最出乎意料的是,云娘心愛的獵犬嘎烏被火車撞死,使得原本不停的火車停了下來,而老夫婦也因此坐上了本已坐不上的火車。不知老夫婦坐在火車上是怎樣想的,可以想象他們一定惋惜那只狗;不知云娘回到家后是怎樣想的,可以想象失去了嘎烏,就等于失去了她的生命。人類在趕赴憂傷的路上,付出的又是憂傷的代價。趕赴的人不僅是老夫婦,還有云娘,因為她把媽媽看海的希望寄托到帶著她媽媽的魚的身上。老夫婦、云娘、一條叫喜鳳的魚,這是怎樣的意象隱喻著我們的人生?活著畢竟是美好的,但活著的生命又是蒼涼的;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喜可以安慰我們?小說中寫到順吉的舞蹈和歌唱,寫到了云娘的歌唱,那些歡喜中的盼望企求又襯托了多少生命之悲?。?/p>
車停下來,這是劉志做夢都想不到的。不知劉志是怎么想的。不管能不能治好,反正劉志失去了去哈爾濱一看究竟的機會。生活中總有許多事情超乎想象,當命運中的機會來臨而又無法把握,原因常常來自自己。如果說他以殘忍的方式懲罰了自己,那么后來的又一次殘忍是他了斷從前的方式嗎?從前又怎能了斷呢?正如記憶不能了斷,憂傷不能了斷一樣。這個失去了老婆 (老婆跟人跑了)的人,這個和一個瘦弱少年——他的兒子相依為命的人,這個付出了慘重代價的人,誰能抵達他的內心呢?
劉志的兒子豆瓣偷鎮(zhèn)里的紅燈籠的情節(jié)讓人深思。小說交代鎮(zhèn)里的兩盞紅燈籠是一個算命先生指點孫鎮(zhèn)長掛在鎮(zhèn)政府門前的。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其中的一只竟然被偷了。比之于那個層次極低、想讓燈籠保他鴻運當頭的孫鎮(zhèn)長,豆瓣給自己偷回點暖意又有什么不好?他被懲罰的痛令人心痛。貧窮少年的弱小和可以想象的富裕的強大,哪一個應該得到體恤已經不言而喻。小說中劉志懲罰豆瓣的情節(jié),一方面說明了劉志的簡單粗暴,一方面說明這種簡單粗暴體現(xiàn)的人物心理——悔過和回報的心理。
臘八夜,寒冷的夜,來自自然的寒意和人生與距離有關的故事所帶來的寒意融成了這樣一個復雜而深沉的夜晚。能給人帶來一絲暖意的除了豆瓣偷回的那盞燈籠,還有送劉志回家的老劉和老齊,還有順吉給豆瓣的粥。老劉和老齊的夜晚相送,走向劉志的家,也走向劉志的內心。遲子建常常在作品的結尾給我們帶來溫情,這樣的溫情因為出現(xiàn)在寒夜之中而分外可貴,這是生活中的希望。
遲子建特別講究凝聚和散射的藝術,她通過臘八夜把一些人凝聚在一起,在凝聚中有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意味,有人物形象的相映生輝,有憂傷的動人,然后又散射開去,在散射中有路上況味的深刻,有悲憫情懷的無限。有的距離永遠不能縮短,比如衰老到青春的距離;有的能否縮短也是一個疑問。距離讓我們嘆惋、無奈,它難以破解因而讓我們疑慮重重,它充滿懸念因而緊揪著我們的心,而寒意的展現(xiàn)就是對溫情的強烈呼喚。就這樣,一個距離與寒意的故事無限地延伸開來,讓我們回味,讓我們猜想。最后要說的是,從小說中我們得知,“布基蘭”指的是綴在薩滿神衣上的飾物,它用鐵片制成,據說可以招財祈福。把它和小說中人物命運比較一下,可看出遲子建的精心設計。缺財少福才招財祈福,那么我們距離財和福究竟有多遠呢?我們的心中還有多少寒意?小說給我們留下了追思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