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貞[浙江傳媒學院, 杭州 310018]
王蒙“季節(jié)”系列小說語言的藝術功能
⊙李 貞[浙江傳媒學院, 杭州 310018]
復沓詠嘆式的言說方式是王蒙“季節(jié)”系列小說的一大特色,這種富有個性的語言在呈現(xiàn)藝術節(jié)奏、展示心理感受、經(jīng)營特殊意味、創(chuàng)造審美效果等方面都發(fā)揮出一定的藝術功能。
王蒙 “季節(jié)”系列小說 語言 藝術功能
如果說文學是作家匠心獨具地運用語言的一種游戲,那么中國當代文壇大家王蒙無疑是一個“游戲高手”。他在其小說中總是追求富有個性的語言,用別具一格的言語表達方式構筑起獨特的藝術世界。他的“季節(jié)”系列小說發(fā)表于1993年至2000年間,包括《戀愛的季節(jié)》《失態(tài)的季節(jié)》《躊躇的季節(jié)》《狂歡的季節(jié)》四部,富有藝術個性的小說語言引起眾多評論家的關注,并加以創(chuàng)造性命名,比如“狂歡體語言”、“擬騷體語言”、“王蒙式語言”等。我們擬從文本中選取具體語段加以剖析,考察這種特殊的言語形態(tài)在文本環(huán)境中所發(fā)揮的藝術功能。
作家總是力求以多種表現(xiàn)手段和技巧,使文學文本從各個層面各個維度呈現(xiàn)出藝術特質,以最大限度地獲取讀者的接受和喜愛。正像蘇珊·朗格所說:“一個作品的多種因素都是有表現(xiàn)力的,所有的技巧都在發(fā)生作用?!雹贌o論是語詞、語句、語篇等語言單位,還是聲音、符號、款式等外在形態(tài),以及表述、表現(xiàn)等語言策略,每個文學文本都是作家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的結晶。王蒙“季節(jié)”系列小說中采用一種復沓詠嘆式的言說方式,其主要特征是經(jīng)常運用反復、排比等修辭手法,將一連串結構相同的句子或句子成分堆砌在同一個語段之內,使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密集繁豐之態(tài),營造出跌宕起伏、錯落有致、綿延回環(huán)的藝術節(jié)奏。所謂藝術節(jié)奏,指的是藝術作品中交替出現(xiàn)的有規(guī)律的強弱、輕重、快慢等現(xiàn)象,其典型代表是音樂藝術、詩歌藝術和舞蹈藝術等。小說語言的藝術節(jié)奏主要指附著在語言的各個層級上由聲音的停延、輕重、長短、高低、疾徐、動靜等相互組合、交替變換所營造出來的張弛相繼、疏密相間等藝術美感。這里選取“季節(jié)”系列小說中的語段加以剖析:
回憶是一份悠閑?;貞浭且环N寬恕。回憶是無可奈何?;貞浭嵌嘤嗟臏卮妗;貞浭且磺袑W問、藝術、宗教、愛情、道德、建功立業(yè)和犯罪的基石。回憶是海平線上的帆影。回憶是一切經(jīng)驗中的經(jīng)驗,是一切味道中的至味?;貞浭且还P永遠不能實現(xiàn)其價值的財富。②
這段文字由八個結構相同的動詞謂語句組成,兼用“反復”、“排比”、“比喻”等修辭手法。相同主語的反復出現(xiàn),相似句式的延展排列,語勢綿長貫通,產(chǎn)生了詠嘆調般的旋律感,再加上漢字序列相對應的語音層的變化,更增強了藝術節(jié)奏。字調的高低錯落、語詞的輕重長短、句調的抑揚頓挫,使小說語言傳遞出抒情詩般的音韻,靈動自如,渾然天成。整個語段音節(jié)群的線性排列為:短-短-短-短-悠長-較短-較短-較短-較長;這個語音鏈的長短變化構成的節(jié)奏是:急促-舒緩-急-緩;造成的語感是:緊張-平靜-較緊張-較平靜。在悠長舒緩的平靜語句中,還巧妙地插入了五個短促停頓,每個短頓跨越兩個音節(jié),猶如蜿蜒溪流淙淙頓宕,又如丁冬琴弦間發(fā)清聲,節(jié)奏整齊,意態(tài)悠揚,長中間短,緩中含急,急緩相生,變化適度,痛快淋漓地抒發(fā)了對“回憶”寄托的雋永、幽思、感念、深情。再如:
只有夏末的山雨,夜雨,劈劈噗噗,滴滴答答,嘰嘰溜溜。雨中的蟲鳴咝咝雎雎,咯咯啾啾,丁丁零零,都那么婉轉、羞怯、凄迷。③
此例的突出特點是擬聲修辭格和AABB式重疊詞的運用,不僅把夏天夜晚山間的雨聲、蟲鳴聲摹擬得惟妙惟肖,而且增添了一種音樂性。類似的例子在“季節(jié)”系列小說文本中比比皆是,強烈的藝術節(jié)奏讓讀者感覺并不是在傾聽作者言說,而是仿佛在欣賞他的吟詠。總體而言,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反復回環(huán)的節(jié)奏形態(tài),但在不同的藝術環(huán)境中,其節(jié)奏又是變化的,有時舒緩徐展,有時狂躁激越,恰如自然界的季節(jié)更替,時代和人生的特定階段都有不同的節(jié)奏,這種變奏給讀者豐富的審美感受和啟悟。
王蒙擅長心理感受的展示,他總能把人物的豐富情感外顯得淋漓盡致?!凹竟?jié)”系列小說因此被稱為“一部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④。
從語言的角度來看,一個文學文本就是一連串語詞的藝術組合和巧妙運用,語詞的修辭是提高藝術表達效果的重要手段。自古以來,對語詞的錘煉一直成為中外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自覺追求。莫泊桑說過:“不論一個作家所要描寫的東西是什么,只有一個詞可供他使用,用一個動詞使對象生動,一個形容詞使對象的性質鮮明?!雹萑欢凇凹竟?jié)”系列小說中,我們經(jīng)常能發(fā)現(xiàn)作者高密度地連續(xù)使用近義詞或相似語,以陳述同一對象或修飾同一中心語。乍一看,真有些繁復 嗦、揮霍浪費之感,但細加剖析與品味,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方式凸顯出了對象的多義性和豐富性,對于展現(xiàn)人物豐富的情感世界和描寫多層面的物象都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比如:
愛是什么?錢文說不清楚。但是他感到了它。像是溫暖的波浪,簇擁著他飄蕩浮沉。像是清冽的空氣,無所不在,無影無形卻又充溢著他的心胸,喚醒著他的精神。像是一首歌兒,從早到晚,縈繞在他的耳旁,使他心蕩神馳,心花怒放,心曠神怡,愁腸百結。使他自己也變成最動人的歌曲中的一個音符,一會兒攀緣入云,一會兒飄然出海,一會兒強,一會兒弱,一會兒緊,一會兒緩……即使是休止那么一會兒也罷,它等待著呼應,期望著連接,溫習著節(jié)拍,醞釀著變奏,呼嘯著所有的弦管鐃鈸鼓角,激起連天巨浪,諦聽鳥語蟲啼……⑥
這段文字先用一個疑問句提出問題,再用兩個短句說明“愛”的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特性,接著用三個比喻句酣暢淋漓地表達出人物的心理感受。其中連用了“心蕩神馳”、“心花怒放”、“心曠神怡”、“愁腸百結”四個成語,前三個成語似有重復,實際上表現(xiàn)的是不同的情感體驗;前三個成語和后一個成語似有抵觸,卻表達了“愛”給予人們的豐富而矛盾的感受。接著六個“一會兒”的反復連用,不僅增強了韻律感,而且使人物的內在情感得到具體顯現(xiàn),把一個被愛所包圍所沉浸所陶醉的小伙子內心交織的各種感受出神入化地描寫出來,頗具感染力。又如:
錢文沒有辦法。錢文不可救藥。錢文又來勁兒啦。錢文身上的火種遠遠沒有熄滅。不論有多少歪曲,多少打擊,多少失望,多少沉淪,多少誤解,多少褻瀆,多少變形,多少仇視,多少怪話,多少憤懣,也不論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有多少糊涂,多少想不通,多少遺憾,多少困惑,這個黨是我的黨,不能說只是你的黨,這個國是我的國,更不能說只是你的國,這個時代是我的時代,不只是你的時代,這個歷史是我的歷史,不只是你的歷史。⑦
語義有個三層次:第一層泛論錢文的拗勁;第二層運用“不論”、“也不論”讓步句式一連歷數(shù)十四個“多少”,凸顯其失落與挫折之深重;第三層以“這個……是我的”、“不能說只是你的”、“不只是你的”分別構成四個對比句,從四個不同的角度,力挽狂瀾,步步深入,層層遞進,充分揭示個人得失與黨、國、時代、歷史的輕重關系,振聾發(fā)聵,形成強烈鮮明的藝術效果。一連串的四字短語,音步劃一,節(jié)奏緊湊,與迸發(fā)積郁的情緒渾然一體。四個音節(jié)數(shù)目相近,語義意旨相類,結構形式相仿的句式構成排比,氣勢充沛,節(jié)奏嚴整,不容置疑地表現(xiàn)了錢文以天下為己任的主人翁氣概。這一語段對主人公錢文的思想境界和心路歷程進行了細致剖析,排比句潮水般奔涌而至,把一個知識分子在特殊年代里所遭遇到的種種挫折和內心層層疊疊的復雜情感毫無遺漏地展露出來,形象可感。
從“季節(jié)”系列文本中,我們感受到了王蒙運用語言的嫻熟自如,欣賞到了流暢優(yōu)美的旋律。他曾說:“我喜歡語言,也喜歡文字,在語言和文字中間,我如魚得水。語言和文字是我的比人民幣和美金更重要的財富,我要積累它們,更要使用經(jīng)營——有時候是揮霍浪費他們?!雹嗟拇_,鋪張密集的言語形態(tài)不僅在創(chuàng)造藝術節(jié)奏、表達復雜矛盾的人物情感方面發(fā)揮了很大作用,而且在特殊意味的經(jīng)營上也顯示出一定藝術功能。
通過這兩次談話,蕭連甲對曲風明可以說是五體投地。蕭連甲本來是一個自命不凡的狂妄之徒,他本來一直是幫助別人批判別人以此起家專吃這碗干飯的,他本來自以為是真理在握正義在胸對于歷史規(guī)律與人民利益都已經(jīng)滾瓜爛熟得心應手,足可以教育全世界改造整個地球的。但是,與曲風明相比,他承認自己的火候還差得遠。曲風明的風度,曲風明的語言,曲風明的邏輯,曲風明的深入淺出、顛撲不破、不溫不火、入理入情、原則靈活、苦口婆心、雅俗共賞、無堅不摧、請君入甕,使蕭連甲不能不感到由衷的折服。⑨
這段文字敘說了發(fā)生在失態(tài)的歷史年代里的一段具有悲劇色彩的歷史記憶,作者用調侃、戲謔、具有戲劇色彩的筆調反映了特殊年代人們的非常態(tài)的扭曲心理,揭露了“失態(tài)季節(jié)”中知識分子相互攻訐、相互摧殘的愚昧行徑,有較強的諷刺意味。作者用反話正說的語用技巧,使具有悲劇性的歷史染上了喜劇的色彩,其中對曲風明談話技巧的“贊頌”,九個四字格詞語連用,無限夸張,更增添了反諷效果,輕松酣暢的語言負載著沉重的歷史和滄桑的人世,余味深長。
這種發(fā)言的氣氛,你說服著我,我說服著你;你教育著我,我教育著你;你相信我講的,我相信你講的;你補充我的,我補充你的;你響應我的,我響應你的;你感動我的,我感動你的;你稱贊我的,我稱贊你的;你一言我一語,你開我的頭,我接你的茬;各種意見水乳交融在一起,統(tǒng)一在一起,共鳴在一起,像一曲大合唱一樣的親切、磅礴、順暢、動人。開完這樣的會,就是被批評的費可犁也覺得那樣的安全、有依靠、有收獲、有熱情、心境開朗、入光明境。別人呢,更是收獲豐碩,心情百分之百的舒暢?、?/p>
這一語段先用七組反復句式的排比來描寫“發(fā)言的氣氛”,十四個短句首尾蟬聯(lián),“你”和“我”上遞下接,語句富有整體感,結構嚴密,語氣連綿,音律流暢,抒情詩般的語言呈現(xiàn)出和諧歡樂的氛圍,“你”和“我”的配合是如此默契,會場氣氛有如大合唱般親切動人。字里行間洋溢著肯定和贊頌的語氣!但通過輕松的文字表層,文本透射出的卻是沉痛的悲劇性。在特殊歷史時期,一大批充滿激情、有著崇高追求的知識分子們在遭遇莫大的冤屈和慘痛的厄運后,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人的揭發(fā)批判,主動積極地揭發(fā)批判自己和他人,他們的態(tài)度是那樣地認真和虔誠。知識分子們喪失了人格尊嚴和自主意識,整天沉醉于自我斗爭和相互斗爭中,樂此不疲,他們的盲目和愚昧令人悲哀。正是這種反差,小說更蘊涵著一種深長的意味,耐人咀嚼。
作為一種言語功能變體,文學語言一方面循規(guī)蹈矩,努力遵守種種標準以求規(guī)范和共性;另一方面又桀驁不馴,竭力掙脫道道束縛以求創(chuàng)新和個性,因而規(guī)范性和變異性、共性和個性便有機融合于每一個文學文本中。譬如語詞都有約定俗成的句法功能,人們得依據(jù)一定的關系和規(guī)律來組詞造句,這樣才能表達明確的意思。文學言語卻經(jīng)常不守規(guī)矩,對語法常規(guī)予以大膽反叛,如詞性的有意變換,語序的必要調整,語鏈的自由切分等等,從而使言語表達變得新穎奇特,引發(fā)讀者強烈的閱讀興趣和注意力。孫紹振先生曾說:“一個作家的任務,不僅在于準確用詞,而且要有創(chuàng)造性,要開拓詞語的可能性。正是因為這樣,作家才被稱為語言的藝術家。有時候,恰恰有這樣的現(xiàn)象,越是看來不正確的運用,越是精彩;越是不倫不類的運用,越有趣味?!?這種“不倫不類的運用”又被稱作變異修辭,是“有意偏離語言某方面的規(guī)范而獲得特殊的藝術效果的修辭活動?!?通過對固有語言規(guī)范的反叛,創(chuàng)造出變異的言語表達方式,以增強文學語言的審美效果。
“季節(jié)”系列小說“那種看似非正規(guī)而又正規(guī)、看來似通非通、非通又通、似聯(lián)非聯(lián)、似不連又連的句子滿篇都是……”?我們經(jīng)常會被其中近乎饒舌的語言所阻礙所停留且有所思考、所吸引、所品味且有所感嘆和感染。
他們必須注意不要給人家得意忘形的印象,或者是想家想城市——意味著不安心在農(nóng)村改造也就是意味著沒有改造好也就是意味著更亟須不讓他回家不能讓他進城只讓他在農(nóng)村勞動和改造直到他改造好了那一天也就是等到他根本不想進城不想回家只想在農(nóng)村里勞動為了改造改造為了更好地勞動的時候才讓他進城回家為止。?
這是一句話,共138個漢字,尤其是破折號后面112字無標點的非常規(guī)表達,雜糅了多個語句,融合了多層語義,使得沉浸在閱讀中的讀者很難以正常的速度完成閱讀。這種反常態(tài)言說方式是對凝練含蓄的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一種大膽反叛,在很大程度上給讀者帶來新奇感,當然不能否認在這同時也給讀者造成了喘不過氣來的審美疲勞感。
“作家的任務就是創(chuàng)造”,“是創(chuàng)造就是探求,就是試驗,就是披荊斬棘?!?小說是小說家的語言實驗,作者的每一次寫作,都應該是對語言表達新的可能性的探索。因為每一次創(chuàng)作都面對不同的創(chuàng)作題材、創(chuàng)作內容以及讀者不斷提高的閱讀期待和審美需求。王蒙正是一位執(zhí)著的文學語言的探索家,他吸收各種語言養(yǎng)料,努力發(fā)揮漢語的最大效能來創(chuàng)造獨特的藝術世界,盡管他的探索并沒能贏得讀者一致的喝彩,但無可否認,他的小說創(chuàng)造了生機勃勃的語言形象。如果說格律詩是帶著語言的鐐銬跳舞,那么他的小說則是插上語言的翅膀在文學天空中翱翔。
① [美]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332頁。
② 王蒙:《躊躇的季節(ji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02頁。
③ 王蒙:《戀愛的季節(ji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頁。
④ 張抗抗:《四季心靈》,《文藝研究》2001年第4期,第78頁。
⑤ 莫泊桑:《小說》,見《文藝理論譯叢》(3),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76頁。
⑥⑦ 王蒙:《狂歡的季節(ji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08頁,第419頁。
⑧ 王蒙:《我的寫作》,見《我的處世哲學》,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頁。
⑨⑩ 王蒙:《失態(tài)的季節(ji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頁,第190頁。
? 孫紹振:《文學性演講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頁。
? 鄭遠漢:《藝術語言詞典》,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頁。
? 童慶炳:《歷史維度與語言維度的雙重勝利》,《文藝研究》2001年第4期,第76頁。
? 王蒙:《失態(tài)的季節(ji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 王蒙:《論風格》,《鐘山》1980年第3期,第168頁。
作 者:李 貞,文學博士,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學語言。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