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森宇[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 成都 610066]
作 者:戴森宇,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
表層上看徐小斌的《敦煌遺夢》其實就是一部“科普知識+愛情故事”的作品。作家致力編織的世界,是想調動佛教知識、禪宗知識、繪畫知識等,還有傳播在民間的佛故事張揚佛文化和敦煌文化,以這兩個文化為圓心牽出一些和佛有關的人,來講和聽佛的故事,人和人再跟佛再發(fā)生故事。這種構思很好,但人還是人,沒因佛光照耀而立地成佛;佛還是佛,未因頂禮膜拜而靈光四射。給讀者的疑惑是作者在寫科普讀物還是在寫小說?《敦煌遺夢》又像科普讀物又像小說,又什么也不像。
作家自己也曾經(jīng)表達過:“作品中的確涉及到宗教情緒、宗教知識、宗教精神。然而就作品的靈魂來講,卻遠非如此?!雹傩≌f幾乎用掉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在介紹宗教來歷、諸神的傳說,這是不是會影響讀者的閱讀期待?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敦煌莫高窟用壁畫和雕塑的形式把佛教諸神留在了神秘的荒原大漠,創(chuàng)造了世界奇跡,這里自然有感動眾生的文化因素,作者卻營造了神秘的想象空間,這和宗教精神沒有多大關系,而更多的是來自于作者內心的秘密。作者從敦煌莫高窟諸神的表情中看到了人的孤獨與悲戚,看到了佛國的等級森嚴,看到了佛國執(zhí)權者的威淫與偽善,看到了生前與死后的凈土,唯獨沒找到一點現(xiàn)世的心靈安慰和快樂,敦煌莫高窟固化的佛國并沒有和自己心靈的秘密世界相吻合,當然也不可能成為靈魂的最后歸宿。作者曾經(jīng)說《敦煌遺夢》是對佛國和人間的困惑②,但是這不僅是困惑,更是一種質疑,因為作者沒有找到佛國和人間的通道,佛國并非是一個獨立的美好的精神家園,而是人類善惡苦樂悲歡的精神變種,作者渲染了一個煙霧彌漫的宗教氛圍,主要不是為了表達一種宗教精神,而是為小說的主人公從塵世逃離搭建一個精神漫游的場,而這個場最終只成了靈魂“到此一游”的過路風景。憑著小說家的個性,絕對不會盲目輕易地信奉什么,但對宗教精神還是心存敬畏的,對宗教知識的理解和詮釋不夠準確和深刻,只能說是一種宣揚。比如第六章關于“拈花示眾”的講解。
徐小斌的小說始終保持著和現(xiàn)實緊張的對峙狀態(tài),她小說的主人公基本上都是和現(xiàn)實生活格格不入的,固守著孤獨的靈魂和執(zhí)著的追求,想擺脫庸常的生活卻無法掙脫世俗的鎖鏈,作家試圖嘗試著在精神與世俗之間自由轉換而達到內心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和解,所以她的小說總是糾結著一個“不斷逃離”的心結。《敦煌遺夢》就是一部關于靈魂從現(xiàn)實中出走與返回的小說。
小說主人公張恕和肖星星,兩個從塵世逃離出走的追夢者,不約而同來到神秘的敦煌,他們共處同一個成長時代——“文革”特殊的歷史階段,仿佛都遺失了最寶貴的東西,有一種迫不及待的尋求“別處”的愿望,所以內心特別孤獨。但是張恕和肖星星又有著不同的社會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張恕,一個外表俊朗內心獨孤的男人,做了省委書記的乘龍快婿,這種委屈在權勢下的不平等婚姻使他陷入生活的瑣碎中成為老婆的附庸,這樣的尷尬境地促使他一次一次地逃離,敦煌大漠成了他出逃的終極之旅。肖星星和張恕正好相反,她是一個沉溺于自己童年的夢幻、遭受無愛的冷落、自閉內向的女孩兒,長大后成為中央美院畫家的天之驕子,她越來越感到靈魂枯萎的恐懼,這注定了她是一個不能享受世俗幸福生活的“零余者”,她對家庭庸常生活感到了極度的厭倦,她和張恕一樣帶著尋找的渴望來到塞外大漠。這對兒邂逅的零余者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美麗神話”,這是出乎讀者意料之外的,它跳出了小說構思的思維常態(tài),他們沒能膜拜佛,佛亦未能拯救他們。張恕和肖星星這兩個靈魂相同的人,在異域神秘的塞外,并沒有發(fā)生任何感情糾葛,卻各自遭到情欲和情感的淪陷,失去了最后的夢想,成為永無歸宿的飄零者。
初讀《敦煌遺夢》被那布袋和尚的預言搞得神秘而恐怖,其實這是作者聰明的構思,把肖星星的情感線索和盜竊文物的線索纏繞在一起,造成了令人汗毛倒豎、冷汗橫流的靈異氛圍。肖星星不僅沒有在這里找到她的靈魂,還把最后的情感之戀遺失在古老的敦煌。這里要說明的是,肖星星不是一個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者,因為大學生向無曄給她帶來的更多的是肉體的戰(zhàn)栗,是人類原初的愛。人類原初的愛純潔熾熱,它是專為一個人開放的午夜曇花,肖星星的錯誤心理就是想使這種花不被任何污染且永恒綻放,沒有想到一個充滿野性媚惑的年輕少女玉兒把個向無曄喝得爛醉如泥,輕易地打碎了肖星星的曇花之夢。肖星星留下殘破的夢,帶著刺痛的心離開了神秘古老的敦煌返回塵世。
張恕,一個精神的索求者,在這里卻遭遇了肉體的淪陷,這個人物寫得比較尷尬。這應該是一個有深度的男人,卻在玉兒身上顯出了男人本性的惡俗,他和玉兒的結合沒有一點點情感的成分,他對玉兒誘惑的那份恐懼、為了那幅吉祥天女畫而繳械的原始性欲、男人得到本能的愉悅和報復妻子出軌的快感,還有愧對兒子的內疚,以及發(fā)現(xiàn)假畫后對玉兒決絕的態(tài)度,都讓人感到一種混濁的人性的沖擊。既帶有功利性又充滿原始欲望的人性沉淪,使張恕完全迷失在自己的肉體中。盡管后來遇到玉兒的姐姐阿西月,張恕試圖通過有文化內涵又單純執(zhí)著的純真的愛情來洗滌前者的病垢,但這種效果是微乎其微的。尋夢者張恕在大漠以本能的肉體迷失毀掉了靈魂的最后一塊凈土;守夢者玉兒、阿西月利欲昭彰,佛教圣地亦不干凈。
作者把這種精神探索、感情追求、欲望沉淪和偷盜古畫等糾結的脈絡隱藏在佛教知識的宣揚中或笨拙地接在佛教知識的宣揚后,是想揭示佛祖腳下的人間丑惡嗎?還是蕓蕓眾生的悲憫?張恕和肖星星最后的夢想遺失在敦煌,敦煌遺夢成了他們精神世界的最后終結。神秘的宗教并沒有成為他們靈魂出世與入世轉換的橋梁,敦煌的佛國凈土也沒有幫助作者完成靈魂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的無縫連接。命運天注定,敦煌無夢。
《敦煌遺夢》總體采用倒敘手法,從主人公張恕的妻子死于車禍起筆,其實作者完全可以把這一現(xiàn)實場景拋得更遠一些,可以寫得更隱秘或者更懸念一些,可以埋下很多歧義,而作者仿佛是很隨意的開頭,隨意地引起三年前的西域之旅,又很自然地提及另一個主人公肖星星,這樣沒有任何懸念的開頭和整篇的氣氛非常的不搭調,開始以為是作者缺乏精密構思的疏忽,然而再多讀兩遍方覺作者的苦意,這也許是庸常的人生狀態(tài)和那個奇異的敦煌之夢做個參照吧。也為張恕的精神出走找到一個合理的根據(jù)。
小說還有一個令人費解的人物,就是“我”的出現(xiàn),小說開頭以“我”為視角,引出小說主人公,但絕大部分卻以第三人稱敘述敦煌之旅的整個過程,“我”只是偶爾出現(xiàn)一下,感覺是多余的一筆。經(jīng)過仔細閱讀,如果給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是:“我”是從世俗的視覺來見證兩個精神出走的主人公的庸常的人生狀態(tài),如果沒有“我”這個現(xiàn)實的“證人”,沒有“我”把他們拉回到現(xiàn)實土地上的提醒,這部小說就不能顯示出主人公內心的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的緊張對峙的層次感,也就不能揭示主人公追求的敦煌的精神夢想的可疑性。
這部小說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就是兩個主人公并行,他們沒有主次輕重,也沒有相互作用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或者是構成故事高潮,就是說作者安排了兩個沒有故事的主人公在一個布景下活動,唯一相連的是他們遺失的是同一個夢,我們設想把這部小說寫成張恕的敦煌遺夢或者肖星星的敦煌遺夢,同樣會有這撲朔迷離的分量,作者卻并置了兩個人物的尷尬。
再調動一下我們的想象:細細辨認卻發(fā)現(xiàn),一個是“男徐小斌”,一個是“女徐小斌”,一個是人性欲望的淪陷,一個是純潔初愛的幻滅,一男一女構成一個完整的“人”,而那個“我”就是完整人的現(xiàn)實狀態(tài),她站在此岸注視著彼岸的自己進行怎樣的精神跋涉和靈魂的掙扎。作者仿佛是從三維的角度塑造了一個完整復雜的人性,包括夢幻的與現(xiàn)實、精神與肉體,也許作者本人并沒有這個創(chuàng)作意圖,但我們卻在反復的閱讀中辨認出隱蔽在文字后面的作家的真實靈魂。
《敦煌遺夢》中除了張恕、肖星星和向無曄三個外來的人物形象清晰明朗以外,敦煌莫高窟的其他人物都寫得詭異莫測,神秘恐怖,他們的身上仿佛都藏著許多離奇神秘的故事,第一個出場的是:陳清,一個絮絮叨叨的、酗酒的、三危山小招待所管理員老頭,卻沒有想到,他就是當?shù)胤浅S忻麣獾拿耖g故事家。大葉吉斯,三危山寺院主持。他一出現(xiàn)就給人帶來一種不祥的恐怖感覺,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張恕所住的招待所房間的門口是這樣的形象:“他大開門,一個奇形怪狀的和尚站在眼前。穿一件絳色土布直裰,長得無形無狀無棱無角,該凸起的地方殘酷地凹進去,該凹進去的地方又奢侈地凸出來。而這凸凹似乎又是會變化的,像一個沒裝滿的面粉袋,踢一腳,便會改變形狀。”這是一幅漫畫式的絕妙速寫。而他的臉長得卻像敦煌莫高窟73號窟被竊的《吉祥天女沐浴圖》的阿難陀使者彩塑像。他會看相,而且那些可怕預言仿佛都應驗了,作者巧妙地在人物一出場就埋下了令讀者疑神疑鬼的迷惑的線索。觀音大士潘素敏,文物管理處的處長,長著一張觀音大士的臉,當?shù)厝硕冀兴似兴_,但是在張恕和肖星星的眼里,那張悲天憫人的臉仿佛是一張假面具,在笑眼里面看到的是陰森的冷漠,她的出場都是在非官場,不是在黑夜就是在奇怪的地方,而那張白凈的臉在黑夜顯得刺目,仿佛是笑面鬼。守窟老女人神秘、邋遢,這是她出場的形象。讓人無法想象這個衰老的女人在年輕時美艷驚人,她有著復雜的血統(tǒng),是唐代尉遲乙僧的后人,正是她復雜的身世和生活把這些奇怪神秘的人物糾纏在了一起。她的名字叫果奴,是裕固族公主的名字。玉兒,果奴的二女兒,豐滿漂亮,野性而嬌媚,仿佛是欲望的化身。阿西月,果奴的大女兒,精細冰冷,在肖星星的眼里就是死神的化身,而在張恕眼里卻是個安靜像植物一樣的女孩兒。她受過很好的教育,但固執(zhí),和母親妹妹不共戴天,卻對潘菩薩感激不盡。
《敦煌遺夢》吸引人的不是肖星星和張恕、向無曄,而是這些神秘的奇怪的人物,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引起了讀者探究的欲望,特別是向無曄被潘菩薩抓走五天的遭遇,甚至無法判斷那猩紅的房間,精美的食品、潘菩薩的細膩的白手和柔軟的笑容是真的,還是向無曄的被催眠后的想象,這種懸疑的手法正是吸引讀者的一個重要因素。隨著故事的推進,這些神秘人物漸漸露出真面目,潘菩薩讓我們想到現(xiàn)實中的偽善;大葉吉斯主持,果奴的第二任丈夫,人面獸心,用宗教的名義奸污女性甚至對自己的養(yǎng)女阿西月也不放過,他是惡的化身。他和潘菩薩勾結盜莫高窟文物,卻陷害于無辜的年輕大學生,可見任何教義都無法拯救這險惡人心。我們讀到最后才恍然大悟,那丑陋的和尚怎會有這么靈驗的讖語,因為他就是這災難預言的始作俑者。
《敦煌遺夢》巧妙地把神秘的宗教、偉大的敦煌藝術、西域人的善惡愛恨和現(xiàn)代人的靈魂追求與探索糾結在一起,營造了色彩斑斕、詭秘奇異的小說意境,預設了人生的各種想象。徐小斌把現(xiàn)實世界寫得夢幻迷離,把精神世界卻刻畫得線條清晰,讓你分不清到底哪個更真實,但作家并不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和虛無主義者,主人公靈魂的出走和肉體的迷失、情愛的掙扎和精神的探索,這一切痛苦迷茫的根源皆來自于若隱若現(xiàn)的那個現(xiàn)實的脅迫,來自于對那份世俗生活的抵制。敦煌古漠成了肖星星和張恕靈魂出走的終點,也是他們重返塵世的起點。
① 徐小斌:《我的視覺生活》,文匯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216頁。
② 徐小斌:《敦煌遺夢后記》,河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