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明
張賢亮漫記
陳繼明
我上大學的時候,張賢亮因短篇小說《靈與肉》名噪天下,謝晉領著朱時茂、叢珊等人來到寧夏,拍攝由該小說改編的電影《牧馬人》,張賢亮帶他們去他牢改過的南梁農場選外景地,我跟去看熱鬧,第一次看到張賢亮。
那可能是冬天,天氣很冷了,張賢亮穿著一件青色的羽絨服,就是那種早期的羽絨服,里面裝著雞毛,用針腳走成許多個方格子,每一個格子都鼓成個小山包。當時,我覺得,張賢亮穿著這件衣服還是夠帥氣的,有一種人氣正旺,會像氣球一樣高高飛起來的樣子。但也透著微微的寒酸,令人想到,他是剛剛才從南梁農場的枯冬景象里走出來的。還記得張賢亮人很瘦,有一雙長腿,有一頭黑發(fā),臉色很好,笑容歡暢,倒像是剛從書齋里走出來,哪有一點“勞改”過的痕跡?我甚至記得他包著一口閃光的金牙,后來再見時著意看過,并沒有,只是牙齒很整齊很白亮而已。顯然,那是我的錯覺,表明了當時我的審美局限,我大概認為像張賢亮這樣的大人物,應該鑲著金牙才好吧!
第二次見他,距離第一次沒幾天,我所在的大學請他來講課,上千人的階梯教室里,我在最后面,他在最前面,中間是密密麻麻的人頭。一個老頭陪他來,那個人因為熟悉他,而被人羨慕。那人幫他看條子,他拿過條子,掃上一眼,馬上就可以從容作答,應變之靈敏,口才之出眾,令我們大為敬佩。我在想,19年的“勞改”生涯怎么一點沒傷著他的皮毛?他身上根本沒有剛剛成名初出茅廬的味道,有的只是外交家的自如、小說家的沉郁、商人的精明、詩人的敏銳。同學們全都被他迷住了。有一些故作刁鉆的提問,在他的智慧面前簡直是小兒科,不等他作出回答,同學們已先哈哈大笑。
接下來有五六年沒再見過他,這五六年里,我畢業(yè)后分配至某山區(qū)小縣教書,并開始學著寫小說,其中的一點動力其實與他有關。我記得他是《朔方》的小說編輯,于是便暗下決心寫出好小說,投給《朔方》,經他的手發(fā)出來,其意義就不只是發(fā)表,更是被堂堂張賢亮看中了!實際上我偏居一隅,消息閉塞,我并不知道張賢亮只做了一兩年編輯,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他早就回家當了專業(yè)作家,而且我投給《朔方》的第一篇小說,正是因為他的原因才被退回來的。我那個小說名叫《初雪》,是一個關于中學生早戀的中篇小說。我收到的退稿上,有編發(fā)過的痕跡,編輯用鉛筆標明了字數,還改了錯別字。編輯來信說,我的小說正準備重點推出時,張賢亮寫出了同樣關于中學生早戀的《早安,朋友》,于是,我的稿子被撤了下來。我非但沒有懊惱,反而感到自豪。在我看來,以任何方式和張賢亮聯系在一起,都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這事在那個小縣城還掀起了一定的風波,很多文學愛好者開始對我另眼相看,我的學生們也把我視作僅次于張賢亮的作家。很多年之后,我重新看了自己的《初雪》,羞得無地自容,點一把火燒掉了。
第三次見張賢亮,正是因為寫作。我在《朔方》等刊物上發(fā)表了一些小說,被認為“起點不低”,而且還“不土氣”,差不多成了寧夏文壇的新生力量。那時,張賢亮已經是寧夏文聯和寧夏作家協會的主席,寧夏文聯和寧夏作協預備和寧夏廣播電視大學合辦一個作家班,缺個班主任,由寧夏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吳淮生先生推薦,我成了這個班的班主任,等于交了大運,從偏僻的山區(qū)小縣調到了赫赫省城,不僅和張賢亮同居一城,而且還有機會時不時向他匯報工作。我印象中,張賢亮對這個班是得過且過的,甚至稍稍有些輕視。他好像還直接說過,作家是培養(yǎng)不出來的!這令大家有些喪氣,但心里都承認張賢亮不是以主席的身份而是以作家的身份說這話的。有一次,請了包括張賢亮在內的幾個作家來班里講課,講臺上整整坐著一排作家,張賢亮居中,我作為班主任坐在最邊上。那張照片,我現在還保留著。不過,偶爾看見時,我羞得頭上直冒汗!當時我一定以和張賢亮并列而坐為榮!可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覺得邊上的自己輕得像個稻草人!
不久,我成了《朔方》的編輯。
這可是張賢亮做過的事情。
我們的辦公室都在三樓,我在第一間,臨著樓梯,張賢亮在最里面的一間,他每次上樓我都能看見。雖然我們已經認識,但我很少主動和他打招呼,哪怕是出于下級對上級的禮貌。見了其他領導,我會早早就笑著問候,但對他,反而漠然視之。我覺得這樣很不好,心里常有不安,但又很固執(zhí)。不過我也相信他不會計較的,否則他就不是張賢亮。事實也證明了,他確實無所謂,見怪不怪。有什么事情,偶爾去征尋他的意見,他會很熱情,很隨和,甚至會遞煙給我,有一種慈父般的魅力。有一次他沒煙了,讓我下去給他買煙,我買了一盒方盒、黃色的“三五”給他,他表揚我說:“知道我抽什么煙!”他硬要把一盒煙的煙錢給我,我也便不推辭,接了錢,還給他找了零頭。
“陳繼明你來一下?!庇幸淮嗡跇堑览锖啊N页粤艘惑@:他竟知道我的名字?雖然不像大家那樣簡稱“繼明”,仍然十分親切。
他要我去給他拉紙寫字,寫著寫著,一個字的草寫他不會了,要查草書字典,我趁機顯擺了一下,用他的毛筆寫在了半片宣紙上。
他便不再查字典,也絲毫不意外。
他只是完全按照我的寫法寫了!
哈哈,想想我那個得意!
緊接著他發(fā)現,我相當會侍墨,某個字即將暈成一團的時候,我急忙拿紙團壓一下,剛好搶救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白點。
“密不透風,疏可走馬,看樣子你懂!”他笑著說。
我說:“我也練字!”
“比我的怎么樣?”
“沒你的好?!?/p>
他笑得很開心,很受用——那時候夸他字好的人,遠遠沒有夸他小說好的人多。我看出,他像孩子一樣喜歡別人夸他的字好。
他不知道我夸他暗含目的的,趁他高興,請他給我寫字。盡管已經寫過幾幅了,他仍然會爽快答應。有時甚至是主動給你寫。
后來我就常給他拉紙,有一次寫完有點晚了,我們一起下樓后,他說:“我們去洗腳吧?!蔽覜]吭聲,猶豫了一會兒就撒謊說有事,先走一步。當時我心跳怦怦的,不可想象,我和張賢亮坐在一起洗腳,是什么滋味。這顯然是和他發(fā)展個人關系的機會,但是,我有我的擔憂,我害怕,和一個大師一同洗腳,有損我心目中的大師形象,我想,他洗腳沒問題,但最好不是由我陪著,這樣的榮耀還是讓別人得著吧。
我和張賢亮始終沒有私人來往,有我的原因,也有他的原因。他其實是一個孤獨的人,不喜交往,疏于應酬,更愿意待在一個人的小世界里。我印象中他是沒有朋友的,哪怕看到他周圍人影綽綽,也深信他其實永遠是一個人。后來他搞了“影視城”,讓那兒成了一個旅游勝地,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然而,他仍然是一個人。他的安靜,他的個人世界,是不可忽略的一個事實,令我相信,這個喧嘩混亂的世界,被一雙智慧沉靜的眼神打量著,總顯得有希望有盼頭,這樣的一雙眼睛應該被好生保護才是。
我祝他永遠安靜,永遠安詳。
我要深深地祝福他。
陳繼明,男,1963年生于甘肅省甘谷縣。1995年至2000年曾在《朔方》雜志工作。現任教于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