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巖偉
《死生交范張雞黍》在《元刊雜劇三十種》及《元曲選》中雖然在故事情節(jié)方面沒有太大的出入。但是《元曲選》中的版本對《元刊雜劇三十種》中的版本做了諸多增刪修改,如增加了賓白、對曲詞做了增刪和修改、刪除了第四出的十二支曲子等。這些修改反映出臧懋循的“當(dāng)行”、“本色”的戲曲理論;同時,這種修改也反映出宮天挺和臧懋循二者思想觀念方面的不同。
《死生交范張雞黍》說的是范式和張元伯之間有信有義的友誼。范式和張元伯二人在告歸鄉(xiāng)里之前相約在張元伯家再相聚,張元伯殺雞具黍招待。范式應(yīng)約千里而來,走時又和張元伯約定于范式家相見。可是張元伯卻于其間病逝,范式得張元伯托夢,奔走千里來送別。后得丞相第五倫的舉薦,范式做官,張元伯也贈封官職。
《死生交范張雞黍》現(xiàn)今存在《元刊雜劇三十種》(下稱元刊本)和臧懋循編訂的《元曲選》(下稱臧本)中,雖然二者“劇情無甚出入”,但臧本對元刊本做了許多增刪改動,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和改編者在對戲曲的不同態(tài)度以及二者生活政治態(tài)度。
《死生交范張雞黍》的作者宮天挺,字大用,大名開州(今河北省大名縣)人,宦居江南。他曾任釣臺書院山長、遭權(quán)豪誣陷,雖然事情得以辨明,也不見任用。宮天挺是元代后期的戲曲作家,鐘嗣成《錄鬼簿》中說他“歷學(xué)官,除釣臺書院山長。為權(quán)豪所中,事獲辨明,卒不見用?!彼c《錄鬼簿》作者鐘嗣成的父親為莫逆之交,與鐘嗣成幼時常得晤面。鐘嗣成后來在吊詞中說他“豁然胸次掃塵埃,久矣聲名播省臺”,可見其為人。宮天挺工詩能文,但是詩文現(xiàn)在都已佚失。所作雜劇今可知的有6種,現(xiàn)存《死生交范張雞黍》、《嚴(yán)子陵垂釣七里灘》兩種,皆取材歷史故事。宮天挺寫作歷史劇,抒發(fā)了失意文人的憤恨情緒,寓有托古諷今的明顯意圖,在元代后期雜劇作家中較為難得。但也表現(xiàn)了逃避現(xiàn)實的思想。這思想在本劇當(dāng)中有比較明顯的表現(xiàn)。如第一折中的【天下樂】和【幺篇】等曲子:
【天下樂】方信文章可立身。今人,被名利引,赤緊的翰林院老子每錢上緊!怕不歪吟得幾句詩,胡謅的一道文,(帶云:)心術(shù)不正,何足論也,一味地立碑碣諂佞臣。
【ㄠ篇】這魔君,又沒甚功勛,卻交他畫戟朱門,列鼎重裀,赤金白銀,翠袖紅裙,羊馬成群,花酒盈尊。有一日天打算衣絕祿盡,著這個吊脊抽筋。小生白身,樂道安貧,視此輩何足云云。滿胸襟拍塞懷孤憤,將云間太華平吞。大丈夫若是言無信,枉頂天立地,束發(fā)冠巾。
這幾支曲子細致生動地寫出了把居要津的官員們肥腸滿肚、貪污受賄、醉生夢死的不學(xué)無術(shù)的形象,讀者一觀,便覺義憤填膺,磨牙切齒。這幾段曲子真實地反映出作者宮天挺對官場昏暗的痛恨和諷刺。這也可以從作者對“范張雞黍”這一故事的改編當(dāng)中一窺端倪?!胺稄堧u黍”事出《后漢書·范式傳》載:“范式字巨卿……與汝南張劭為友。“小生白身,樂道安貧,視此輩何足云云。滿胸襟拍塞懷孤憤,將云間太華平吞。大丈夫若是言無信,枉頂天立地,束發(fā)冠巾?!毕襁@樣“安貧樂道”的唱詞在本劇中有多處,反映了作者在仕途不順之后的逃避現(xiàn)實的思想。
臧本幾乎對元刊本中的曲詞都或多或少都有所改動,如第四折【醉春風(fēng)】一曲元刊本對臧本的改動:
【醉春風(fēng)】我與你壘高冢臥麒麟,栽長松引鳳凰。死生交金石友志誠心,又不是說謊,人都道是狂,都這般講,講。今日浮丘,有朝得志,恁時改葬。
【醉春風(fēng)】我只待壘高冢臥麒麟,栽長松引鳳凰。這死生交金石友志誠心,怎道得謊謊。今日個浮丘,有朝得志,我將你恁時改葬。
從臧本對元刊本的改動來看,個別詞語的改動,更加有利于突出和表現(xiàn)人物形象的感情色彩,對于塑造人物形象有利。如將“我與你”改為“我只待”,就把原著里平平的述說變得更有力度,顯示出范式急切心情和除了此事之外別無考慮,更加突出了二人之間的情誼,范式的形象在這幾字的變動之間得到了一個細節(jié)具體的體現(xiàn)。
臧本改動后的曲詞口語化比較明顯,更適合舞臺演唱,更易于普通觀眾的接受。另外,在臧本中刪除了元刊本中反映社會世道人心的“都道是狂,都這般講,講”一句,使這支曲子原本所要表現(xiàn)的諷刺揭露世道人心的效果消失,減弱了作品的表現(xiàn)力度。
元刊本中的《死生交范張雞黍》除了范式的賓白之外,便只有唱詞。而到了臧本中,許多曲子前后甚至曲詞之間都加入了賓白,如元刊本第一折開始的幾段唱詞如下:
【油葫蘆】道統(tǒng)相承十二君,三圣人?;侍煊幸鉃樗刮模倘藦恼\心正意修根本,以至齊家治國為標(biāo)準(zhǔn)??鬃訒?,齊魯論,不離忠恕傳心印,以此上天子重賢臣。
【天下樂】方信文章可立身。今人,被名利引,赤緊的翰林院老子每錢上緊!怕不歪吟得幾句詩,胡謅的一道文,心術(shù)不正,何足論也,一味地立碑碣諂佞臣。
這幾段唱詞中作者通過對“前皇后代”、“名人古書”的敘述,意圖和當(dāng)下的昏暗無道的官場進行對比,以諷刺后者。但是到了臧本中,臧懋循通過加入賓白等,就把作者的這一意圖有所改變或削弱。雖然臧本中依然保留了【天下樂】這一支曲子,但是這時候的諷刺就變成了向王仲略說明“名人古書、前皇后代”的附屬,諷刺的意味和效果遠不如原著。
臧本對元刊本最明顯的改動就是刪除了第四折中的十二支曲子。這十二支曲子是:
滿庭芳、普天樂、快活三、鮑老兒、八煞、七煞、六煞、五煞、四煞、三煞、二煞、尾聲等。
此外,在臧本的最后還有結(jié)尾的一曲【煞尾】是臧懋循自己加的,原著中并無:
【煞尾】我為甚覷功名不在心,也則念窮交不忍忘。因此乞天恩先到泉臺上,才留的這雞黍深盟與那后人講。
先來看被刪的十二支曲子。這十二支曲子主要說的是官場腐敗,有才有德之人不能得用以及向往“樂處是天堂”的安貧樂道思想。這反映出宮天挺對官場的憤恨之情,以及在官場權(quán)貴把持,進仕無門之后逃避現(xiàn)實的思想。而在臧本之中,這些曲子被刪掉,反映出臧懋循實際上對宮天挺憤恨情緒和逃避現(xiàn)實思想的離棄。這在臧本所加的【煞尾】一曲中得以明顯直白地表現(xiàn)。在這段唱詞中,范式直言自己想得到功名。之所以不把功名放在心里的原因,只是“念窮交不忍忘”而已,和宮天挺的原有的逃避現(xiàn)實、無心功名的根本思想是完全背離的。
臧懋循不僅是個戲曲家,而且是個戲曲理論家。在戲曲理論方面他主張戲曲創(chuàng)作要遵循戲曲創(chuàng)作要遵循“本色”和“當(dāng)行”的原則。所謂“本色”指的是戲曲要反映現(xiàn)實生活,正如臧懋循在《元曲選》序言二中所說:“人習(xí)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贝送?,在戲曲語言方面也要遵循語言“本色”的原則,反對堆砌詞藻,要用“雅俗兼收、串合無痕”的本色語言來達到元曲的“不工而工”的妙境。所謂的“當(dāng)行”指的是戲曲要曲盡人情,惟妙惟肖地反映生活,表現(xiàn)故事情節(jié),要使戲曲適宜于舞臺的實際演出,并且能夠有帶動觀眾喜怒哀樂的情感魅力。
正是在“本色”、“當(dāng)行”理論的指導(dǎo)下,臧懋循在改編《死生交范張雞黍》時加入了大量賓白,詳細介紹人物的活動,起到了連貫故事情節(jié)的作用。使劇中的人物的形象更加豐滿。這些賓白把唱詞之間貫連起來,使故事情節(jié)變得完整和連貫,滿足了舞臺演出的需要。曲詞的改動,使戲曲演唱的語言更具口語化和生活氣息,這一方面反映了戲曲語言“本色”的特點,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舞臺演出的需要,因為只有能夠為廣大觀眾所接受的“本色”的語言,才能夠得到觀眾的接受和喜愛。
如果說臧氏在《死生交范張雞黍》加入賓白和改動一些曲詞是為了戲曲演出的實際需要,那么刪除第四折的十二支曲子,則是他對原著所表現(xiàn)思想的否定。
在改編后的《死生交范張雞黍》中,臧氏所反映出的是對功名的熱衷和追求和對逃避現(xiàn)實思想的離棄。在臧本的楔子里,范式為孔仲山出辦法,讓他把萬言長策交給王仲略,利用王仲略的官場關(guān)系來謀得官職??梢姺妒綄賵鰧W(xué)問的熟悉。在最后所加的【煞尾】中更是將對仕途的鐘愛較為直言地表現(xiàn)了出來。
臧懋循(1550~1620)字晉叔,號顧渚山人。漢族,浙江長興人。明代戲曲家、戲曲理論家。萬歷進士,授荊州府學(xué)教授,升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埔聞強記,涉獵歷代高才逸韻。臧懋循7歲通曉《五經(jīng)》,博聞強記,為人不拘小節(jié)。明萬歷八年(1580)進士,次年出任湖北荊州府學(xué)教授。十年,任應(yīng)天(今南京)鄉(xiāng)試同考官,后改官夷陵(今湖北宜昌市)知縣。十一年,升任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與湯顯祖、王世貞友善。游六朝遺跡,命題賦詩,攜帶妾童,出城游樂,被劾為沉湎聲色,萬歷十三年棄官歸里。慕黃山、白岳之勝,策杖往游,賦詩言志。
從臧氏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除了“被劾為沉湎聲色”而棄官歸里之外,他的仕途比較順利。另外,明人八股取士,對文人的重用使文人們不再像元代文人那樣失意,對官場也不再是一味地抨擊和逃避,而是較為積極地進身取仕。臧懋循的這些人生經(jīng)歷和社會環(huán)境不能不對他有所影響。而宮天挺遭權(quán)豪誣陷,不得重用以及文人遭受統(tǒng)治者的輕視,文人們并不能夠在仕途上發(fā)揮自己的才能的。因此,宮天挺的戲曲中總是充滿了文人失意的憤恨情緒以及在得不到重用、仕途無望之下的逃避現(xiàn)實的思想。正如鐘嗣成所說:“先生志在乾坤外,敢嫌他,天地窄?!边@些是臧氏所沒有經(jīng)歷的,或者不會有的經(jīng)歷。
因此,臧氏對人生仕途的認(rèn)識和態(tài)度和宮天挺有所不同。這就使得臧氏在改編戲曲的時候就會對原曲中的某些不符合其自身和時代普遍的人生政治認(rèn)識的地方加以修改和刪除。
總之,臧本中《死生交范張雞黍》對元刊本的修改一方面是受臧氏“本色”、“當(dāng)行”理論的影響,使得修改后的戲曲更加適宜于舞臺的實際演出,能夠更加容易地贏得觀眾的接受和欣賞。另一方面,臧氏受其自身的人生經(jīng)歷和社會政治思想的影響,對元刊本中的有些地方加以增刪改動,體現(xiàn)了其對宮天挺失意憤恨的情緒和逃避現(xiàn)實、安貧樂道的思想的揚棄。
[1]徐沁君校點.元刊雜劇三十種[M].中華書局出版社,1980.
[2]臧懋循.元曲選[M].中華書局出版社,1958.
[3]鐘嗣成.錄鬼簿[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4]司馬彪.后漢書[M].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