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郭宏文
兩棵椿樹
遼寧/郭宏文
我站在宅院里,常常望著大門前的那棵椿樹,還有宅屋后的那棵椿樹發(fā)呆。兩棵椿樹,都比我出生得早,早了多少年,它們都用自己的年輪記著,就是不對我說。椿樹有清晰的年輪,每一圈的環(huán)狀紋理,都記載著一個完整的四季輪回。也許,這就是椿樹的智慧。我感覺,所有的樹都應該有年輪,可楊、柳等好多種樹的年輪就是不清晰。年輪不清晰,樹的記憶力就不會好哪去。
兩棵椿樹,站在我家的房前屋后,看著大人們在出出進進中,后面的“跟屁蟲”一個接一個地多起來,聽著孩子們山燕般的“喳喳”聲熱鬧起來,聞著房頂上裊裊攀爬的炊煙濃郁起來,所有的直覺都濃縮成記憶,留在了它的年輪里,變成了絕密的檔案。椿樹守護著宅院的檔案,像守護著自己的生命。這珍藏在年輪中的檔案,只有等到椿樹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才能在剖開的截面上解讀得到。
望著屋前屋后的兩棵椿樹,我一直琢磨著:一棵椿樹能長多高?樹干能長多粗?樹冠能長多大?樹齡能長多久?我想,這些問題,我的父親、母親和我的妹妹們也一定在琢磨著。一年四季,樹是山屯人心中永不消失的風景。春天,樹開出鮮花的熱鬧;夏天,樹遮下枝葉的濃蔭;秋天,樹掛著梨果的飄香;冬天,樹凝著霧凇的晶瑩。山屯人離不開樹的聲息。也許,有了樹的花開葉落,才有了山屯人家炊煙裊裊的生機。
因為奶奶的故事,我才特別關注椿樹。奶奶講,椿樹是樹中之王,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封的。朱元璋打天下的時候,在一次戰(zhàn)役中斷了糧草,是吃桑粒度過了難關。他做皇帝后,沒有忘記桑樹的大恩,就帶著隨從去封桑樹為樹中之王。時值冬季,朱元璋實在無法辨認出,哪一棵是他吃過桑粒的樹,就把枝條肥大的椿樹封為了樹王。我們那個山屯里的人蓋房子,都要用一根或一塊椿樹的材料,而不用桑樹的材料。
我眨著眼睛聽奶奶講的故事,心里為桑樹叫屈。那皇帝去感恩,為啥不趕在桑粒黑紅的時候呢?皇帝又為啥非得是金口玉言,錯了就不能更改呢?我跑到桑樹下,仰視它的容顏,傾聽它的聲息,平和而淡定,恬靜而儒雅,枝葉年年濃郁,果實年年甘甜。我甚至跑到所有的大樹下,去探聽為桑樹鳴不平的心語。可風霜雨雪之中,樹們都融合成林的親情了,無所謂王,無所謂不王。
不像宅院里的公雞,為了在雞群中能站成一面旗幟,為了能得到更多異性的服從,公雞們拉開架勢,非要掐出個高低上下、孰強孰弱來。公山羊也是一樣,示強的爭斗,時常在山間“哐哐”地回響。山屯里的公驢,恐怕也有爭強好勝的脾氣,要不,山屯人絕不會下一個“一個槽上不能拴倆叫驢”的結論。
在我的眼里,看不出椿樹有王者獨尊的霸道。根一樣扎在地下,枝葉一樣長在陽光里,沒有丁點的特殊待遇。它們所想的,就是長得高大,長得粗壯。我注意它們,是它們生長的地方臨近我家的宅院,在我視線的近端。近了,就有了獨處的機緣。我站在椿樹下,真想在我的腳下扎些根須到土壤里,扎得很深很深,然后像樹一樣長高長壯。奶奶說,根有多長,樹就有多高。我真能變成一棵椿樹該有多好。
我心中對一棵椿樹的那么多問題,天天在枝頭放歌的花喜鵲,還有天天在樹干上奔跑的黑螞蟻,都一定回答得出?;ㄏ铲o總希望自己的歌聲,能嘹亮得更遠些,吸引和傾倒更多的鳥族同胞,它一定讓自己站得越高越好;黑螞蟻總希望得到的蚊蟲之類的食物多些,讓自己的家族飽食無憂,它一定把尋覓的路程拉得越長越好。聽著喜鵲的歌唱,看著螞蟻的奔跑,我對兩棵椿樹流露出無言的羨慕。有喜鵲和螞蟻的光顧,它們一定會高大粗壯。
大門前的那個椿樹,與楊樹相鄰,扎根的土地肥沃些。那楊樹是大葉楊品種,山屯人也叫它“穿天楊”。楊樹主干挺拔,一直向上。我常常看見父親望著一排楊樹泛起微笑??吹贸?,那一排楊樹,都比椿樹的年齡大,椿樹站在它們的旁邊,明顯是攆著它們長大。后攆的椿樹使勁地延伸著主干的頂部枝條,斜生的枝條都干枯脫落下來。攆著攆著,椿樹也挺拔成了父親臉上的微笑。山屯人見了,都對椿樹的挺拔,驚奇得直愣神兒。
楊樹們呼啦啦地舒展著枝葉的繁盛,挽成一堵墻,阻著陣陣風。椿樹也挺起腰板,與楊樹并肩成力量的威儀??吹贸?,椿樹長到與楊樹近乎于等高的時候,即刻放慢了升高的拔節(jié),尖稍定格下許多分枝來。光禿的樹干,密集的冠枝,樹下仰望,就會感覺到有江南椰樹的別致。椿樹的干均勻向上,黑褐的樹皮舒展平滑,我常常撫摸著它,饒有興致地轉上幾圈。
宅屋后的那棵椿樹長在山邊,與山上的山杏樹們相鄰。我想,那兒的土質,一定不會太好。我弄不清,椿樹與山杏樹誰的年齡大些。看樹冠,椿樹是長者;看樹皮,山杏樹要老些。在山杏樹的群落邊,椿樹長成了圓圓的傘形。樹干不高,也不筆挺,但粗壯有余,遮下濃蔭一片。不可否認,是山杏樹的小,成就了椿樹的大。這棵椿樹站成的風景,要比成片山杏樹拼成的風景大氣。有了椿樹的風景,就有了山屯人羨慕的眼光。我隱隱約約地聽到許多人在說:“看人家的風水,多興旺??!”
我不知道一棵椿樹能長出啥風水來,長出的風水,能給我家?guī)硎裁礃拥母l?。我不想琢磨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應該由父親和母親去琢磨。我還是一根筋地想著,一棵椿樹多高、多粗、多大、多久的問題。這些問題,與我的生命有關。這些問題整明白了,我也許就知道了自己能長多高,能長多胖,能活多久,能干多大的事。在我看來,這才是最有價值的研究。
有一天,我家大門前的那棵椿樹,與一排楊樹一起,被父親請來的家叔們,拉著大鋸放倒了,并截成了一地的圓木段。這些圓木段,要成為我家擴建宅屋的用料,要成為新房上的過梁、檁子和柱子啥的。那棵椿樹,因為筆直,因為修長,要被父親安排做兩根支梁柱子的材料。不會有多久,這棵椿樹的木頭,就要同其他木頭一起,聯(lián)手為我家支撐起一個新的宅子,成為我們新家園的組成部分。
我蹲在椿樹的樹墩前,睜大眼睛,仔細地數(shù)起樹墩上的年輪來。那年輪,就是椿樹享年,也是椿樹閱歷的記載。年輪與年輪之間,一定承載著好多好多歷史的留像。那里,有我家的鏡頭,有父母的鏡頭,也有我的鏡頭。我好想找來一臺特制的放像機,再從樹墩上,切下一張年輪的碟片放進去,然后播放起來。那種欣賞,會讓我回望出好多的悟性來。蹲著蹲著,我就從年輪的圈數(shù)中,知道了椿樹比我大出的年齡。
籌建新宅子的時候,父親拿著一把米尺,站在屋后的那棵椿樹下,反復地打量著。父親在樹下轉了又轉,還是不甘心,就干脆爬到樹上,使著手中的那把米尺,一個枝丫一個枝丫地量著長短粗細。量著量著,父親的臉上似乎露出了無奈的笑容。他拍著椿樹的枝丫,不知自言自語了一句啥話,就慢慢地下了樹。走回屋子的路上,父親連頭都沒回一下。
新宅是在老宅的原址建起來的。我們搬進新宅的時候,屋后那棵椿樹的樹冠,依舊圓圓地茂盛著。夏天時,肥大的樹葉,撒下一地的涼爽,花開的熱鬧,飄來滿屋的芳香。秋天里,椿樹的葉子,在霜天的浸染中,裝成了一樹的火紅,照亮我家的宅院,也照亮整個山屯。一樹的火紅熄滅后,樹上留下了一嘟嚕一嘟嚕椿樹的種子。那一嘟嚕一嘟嚕的彩帶,一直要“沙沙”地招展到第二年的春天。有了這樣的“沙沙”聲,就注定我家的冬季不寂寞。
一棵椿樹,為了我家的新宅倒下了,倒成了父親的微笑;另一棵椿樹,為了盡到擎起綠色的責任,在莊重地站著,站成了讓我們一家人驕傲的風景。這棵站著的樹,根一定扎進了我家的宅屋里,并與那兩根椿木柱子,親密地接觸著。也許,它會把根上的一部分養(yǎng)料,輸送給兩根柱子,讓柱子在房宅中生長著。那一定是一種特殊的生長,一種永不腐朽的生長。
兩棵椿樹,一棵在宅屋外長著,濃重在我的視野里;一棵在宅屋內長著,光滑在我的手心上。我想,如果當初兩棵椿樹,在門前屋后換個位置生長,那現(xiàn)今在屋里屋外的位置,也無疑換了位。我望著大門前的一片空敞,又望望宅屋后的一樹蔥綠,頓覺內心清亮了。有關一棵椿樹的所有問題,答案都清晰在我的心里,無需再去苦苦地琢磨。
我想,我應該像任何一棵椿樹一樣,去長高我的心,長大我的心,長壯我的心。心大,才有境界的空間,才能把思考問題的方式,隨機調個方向,進而得出準確的答案來。我真想帶著我對一棵椿樹的閱讀思考,在我家宅院前后的任何一個地方站住腳,并在腳下深深地扎下根去,長成一棵椿樹。這棵椿樹,一定讓人微笑著。因為,我知道一棵椿樹該長多高、多粗、多大、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