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女 真
幸福與汗水
遼寧/女 真
女 真 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寫作小說等多種文體。曾獲中國圖書獎、遼寧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及一些報刊的獎項。就職于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
自從摔了那跤,汗就少了。怎么熱、怎么累都難出。也是怪了,摔跤能讓人骨折,也能把汗摔丟。不親身經(jīng)歷誰會相信?
本是一個愛出汗的人。年輕那會兒,干活出力氣,太陽下站一會兒出汗,說話多了可能出汗,有時什么都不做,莫名其妙就皮膚潮熱,細密的汗珠在臉頰、手背、胳膊上若隱若現(xiàn),珠光點點。青年點的男生見她出汗,常哄笑:“汪霞又緊張了!”這話有典故。剛發(fā)現(xiàn)她愛出汗時,有男生當眾問她為什么,她回答說緊張。眾男生笑她:“平白無故緊張什么?”當然不為什么,又不是她愿意緊張,她說不明白。說不明白的事情讓年輕人興奮,男生尤其。
下鄉(xiāng)知青,男生女生在一個屋檐下,男生想各種辦法跟女生套近乎,沒話找話很正常。汪霞莫名其妙的汗珠成了男生跟她找話拉近距離的由頭。
最愛跟她搭話的男生,最后成了她女兒的父親。
現(xiàn)在仍然是她女兒的父親,只不過,不再是她的丈夫了。
回城以后不久就離了。
汪霞靠做保姆維持母女生活。電子元件廠破產(chǎn),買斷——一次性給你多少錢,這輩子你跟一個叫單位的地方就沒關系了,自己交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到了五十歲,就可以享受勞保。買斷的錢是交保險的,五十歲之前,生活費你得自己掙。家里有男人掙錢好辦,像她這種男人胸前早已另有他人倚靠的女人,除了自己干活掙錢,還有什么辦法?
每當電視新聞里演掃黃,哪兒哪兒又端掉了窩點,鏡頭轉到那些抱頭蹲在角落的風塵女時,汪霞總要莫名地愣怔一會兒。年輕時的汪霞挺有模樣的,不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小姑娘差。沒錢受憋分分角角算計的滋味不是一般的不好受,是相當?shù)夭缓檬?。思想每活動到這一層,很快她就會在心里罵自己: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敢胡思亂想?除了給人家洗洗涮涮,你還可能用別的方式掙錢嗎?想那些沒用的干啥!
就算當保姆,哪天也不一定有人雇了,年齡不饒人啊。開春的時候,她陪王姨去北陵公園。王姨一年四季去北陵散步,還愛帶孫子強強一起去。強強剛會走路,興奮的在公園里踉踉蹌蹌,想讓他停下,難;出了公園的門,回家的路上,自己一步不邁,鬧著抱抱。強強拒絕嬰兒車,王姨推車,汪霞抱強強。強強吃得好,長成個肉蛋蛋,死沉死沉。那也得抱,誰讓你是保姆呢。下臺階的時候,一腳沒站穩(wěn),踩空了,她和強強一起倒了下去。用一只手去拄地。強強也摔了,落她身上,哭了幾聲,只是嚇一跳,汗毛也沒傷到。她拄地的手腕子骨折了。
王姨待她不薄,讓女婿洪濤帶她上醫(yī)院看病拿藥,不用她干活,讓她在家里住著養(yǎng)傷。甚至從家政公司臨時找了鐘點工,讓她指點著干家務,照常給她開工資。她不好意思,就算人家有錢、有善心,你怎么好意思無功受祿?再次提出離開時,王姨眼睛濕了:“小汪啊,咱倆這輩子有緣份,你就別讓王姨傷心啦,???!”
汪霞救過王姨的命。那年冬天,小兩口去三亞,汪霞陪王姨在家。那年還沒生強強呢,王姨半夜口吐白沫,半個身子不會動,話說不出來了。汪霞口渴,起來喝水,發(fā)現(xiàn)老太太不對勁,先打120叫急救車,然后又給洪濤和葛麗打手機電話。小兩口買到機票從三亞飛回來時,王姨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兩天,病情剛剛穩(wěn)定。見到女兒,王姨先流眼淚,馬上就說到汪霞:“麗啊,小汪是咱家的恩人,以后就在咱家過了,聽見沒?”
這話讓汪霞感動。王姨是烈屬,男人在越南打仗時沒了。她三十五歲守寡,頭頂著烈士遺屬的榮譽再沒嫁男人。女兒聽她的話,她這話是讓女兒一家收汪霞養(yǎng)老的意思了。王姨的好意,多少帶著感激的成分在里面,汪霞心領了,但真到動彈不了那天,她知道自己不會賴著不走,大不了去敬老院。那時候亮亮也該自立了,她每個月一千多塊錢的養(yǎng)老金,找個差不多的敬老院還是可能的。
是王姨的眼淚和誠意留住了她,說離開容易,動真格的,她也難心。沒地方住。離婚以后她把女兒亮亮寄放在娘家,自己在外面東家西家打游擊?;啬锛覕D,她不好意思;自己出去租房子,像點樣的地方?jīng)]個五百塊錢下不來,省錢等于掙錢。所以,看王姨真誠挽留,她也就留下了??禳c把身體養(yǎng)好,好好干活報答人家就是。汪霞做保姆從來都實心實意,干活不耍奸猾,王姨家識人。生活越來越好,許多人家雇保姆,既能干又讓人放心的好保姆,其實難找。
手好得很慢。拍片子說長好了,不疼了,卻不敢用力氣,擰抹布都擰不凈。最要命的是身上的汗忽然消失了,往常最愛出汗的三伏天,身上一滴汗珠都難見。人不出汗身上說不出來的難受,緊繃繃的。晚上嘮嗑兒,她跟王姨東拉西扯,什么都說。過了幾天,葛麗休息,上街購物回來,送給她一套睡衣,是夏天穿的那種砍袖,膀子露在外面的那種,告訴她:“這是汗蒸服,你去我以前做汗蒸的那個地方試試吧,據(jù)說對傷口愈合有好處,加快血液循環(huán),傷口好得快,還能出汗,排毒養(yǎng)顏。沒聽電視里說嗎,請人吃飯不如請人出汗,現(xiàn)在汗蒸很流行的,這家是韓國技術,電氣石的,挺好,你去試試?!?/p>
汪霞推辭著不去。一個做保姆的,花主人錢出汗,太過分了。葛麗堅持說已經(jīng)給她交了一個月的錢,退不了了。
恭敬不如從命。
三站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吃完晚飯,王姨就催她走,她堅持把桌子收拾了,把碗筷洗干凈,然后出門坐公交車。臨時雇的鐘點工,管打掃衛(wèi)生、做飯,做完飯人家走人。她不干活白吃飯,不能碗筷不洗自己去出汗。收拾完了,拎上葛麗給她準備好的汗蒸服,心里滋味復雜:這輩子,碰上的不全是沒良心的人,老天爺眼睛睜著哩!
老客戶胖劉,見她頭一次來,熱心指導:汗蒸出去以后別穿衣服,晾著,讓身體自然干,這樣對身體最好。蒸了一個小時,汪霞從汗蒸房出去時,女更衣室里就她一個人。聽了胖劉的話,她把濕透的汗蒸服脫了,直接躺到鋪著地板革的木床上。地板革下面鋪了熱膜,熱乎乎的,有一種熱炕頭的感覺。身子下面熱乎,身子上面可是涼的。好在剛蒸完的身子是熱乎的,并不覺得冷。赤條條沒遮沒擋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感覺極其不自在,僵硬得不敢動。老天爺長著眼睛,從天上看著呢。從來沒有過這樣赤裸裸的時候??!跟男人新婚時都沒有。新房是從單位臨時借的一間宿舍,過完蜜月就還回去了。年輕時的汪霞,是一個羞澀的女人,好在這會兒屋子里沒人。這時,老板娘進來拿東西,見她赤身裸體,驚呼一聲:“哎呀媽呀,你干啥呢?!”
老板娘的一聲喊,把她身上沒散凈的汗差點嚇回去。她跟老板娘說胖劉告訴她什么都別穿,老板娘樂岔了氣:“這個胖劉,什么時候都沒正形!姐姐你趕緊穿上吧,她跟你開玩笑呢?!?/p>
胖劉樂天派,人長得肥胖,每回來了新顧客,她總愛跟人惡作劇開玩笑。在一個十五平方米的小屋子待一個小時,出來散汗還得一個小時,不說說話、不做點什么時間多難挨。不過這回的玩笑開得有點大!老板娘怕汪霞不好意思,又見汪霞實在,就跟她多嘮了幾句。這一嘮,嘮到一塊去了:兩人同是一九七五年的下鄉(xiāng)知青,同一年回城,同一年下崗買斷,下一代也同是女兒。只不過人家比她大了一個月,命好,男人沒跟她離婚,還出錢給她開了這家養(yǎng)生館。
那天除了讓胖劉捉弄一下,別的還好。喝了很多水,出了一些汗,汗蒸服濕透了。多少天沒出過汗的汪霞躺在更衣室的床上,感覺說不出來的乏,真想馬上睡過去。
回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上眼皮下眼皮提前打架。簡單刷了牙,跟在客廳里看電視的王姨打了招呼,告訴她自己先去睡了。平時干完家務她陪王姨看電視,陪王姨說話,都是沒有男人獨自把女兒撫養(yǎng)大的女人,她們有共同語言。一晃兒,在人家干六年了。人家以前換過好幾個保姆,到汪霞這,王姨發(fā)話,不換了,就她了。汪霞兩次說走,人家都是每月加五十塊錢。如果這次不是手腕子骨折,她真的再不好意思提走的話。王姨從部隊退休,工資高,不差錢。王姨還愿意跟汪霞說話,有時候汪霞干活正在節(jié)骨眼兒上,王姨跟她說起來沒完,女兒葛麗笑她還讓不讓人干活了,王姨回:“陪我說話就是小汪的工作,你們整天忙,也不陪我?!焙闈擒姽?,經(jīng)常下部隊,葛麗在社科院搞研究,為課題經(jīng)常需要外出調研,在家里不上班時也是悶在電腦前面噼里啪啦敲鍵盤,忙,沒有空陪老太太說話。兩個人都忙,有汪霞陪老太太,他們心里踏實。
所以,每天睡前陪王姨說話就成了她保姆工作的一部分。但這個出過汗的晚上,汪霞感覺十分疲累,只好告假。怕王姨看完電視摸黑,她把和王姨共同臥室的門敞著,地燈打開??蛷d里韓劇的聲音傳進臥室里,一點都沒影響她,很快就睡過去了。
睜開眼睛時,帶遮光布的窗簾縫隙已經(jīng)透進來亮光。王姨不在對面的單人床上,她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腦袋嗡地一下:不會吧?!十一點了?
一覺睡到上午十一點,沒做夢,中間一次沒醒。她去廚房,王姨抱著強強正指導鐘點工收拾中午的青菜。汪霞臉通紅:“王姨,您不喊我呢?我睡死了!”
王姨說:“小麗不讓喊,她說這是你頭一次汗蒸的效果,多睡會兒對身體恢復好。”
睡過頭的事情就發(fā)生這一次。在人家當保姆,天天睡到十一點還得了?反天了!她把鬧鐘給上了。
汪霞去汗蒸,差不多都是在晚上七點。吃過晚飯,收拾完桌子。養(yǎng)生館從下午一點開始營業(yè),到晚上九點關門。汪霞七點進去,一個小時蒸,一個小時消汗,正好跟老板娘一起離開。葛麗給她交的是月票錢,一個月之內可以天天去,幾點去都行,但她除了這個時間去,別的時間都不好意思。干活時間,你不干活去出汗,好意思抬腿走?去了幾次她發(fā)現(xiàn),晚上七點以后堅持在汗蒸房里的人,差不多固定的就那幾個。胖劉、小白、小謝,都是女的。胖劉比她歲數(shù)大,胖,說是抱著減肥目的來的。蒸了幾個月,體重一斤沒減,但感覺皮膚比以前好了,化妝品的錢省了,還可以在汗蒸房里嘮嗑說話消磨時間。家里就一個人,總看電視眼睛受不了。小白年輕,二十幾歲,說是為了美容,出出汗皮膚結實、有線條。小謝比小白歲數(shù)大點,不愛說話,挺深沉的,不知道在什么單位。頸椎不好,后背酸疼,汗蒸以后不適感略有緩解。
汪霞骨折的時候,大夫說她缺鈣。葛麗讓她來汗蒸,她猶豫過,也是害怕出汗太多身上的鈣質流失。她和幾位探討過這個問題,小謝就說她準備集中蒸一個月,以后不天天來,而且她平時還要天天吃鈣片。
有時候,老板有時間來店里,老板娘也會換了衣服進來跟她們一起湊熱鬧。女人們在一起嘻嘻哈哈,唱戲似的,什么話都敢說,深了淺了的,都是剛認識的,半生不熟,出了這個門,可能永遠不會再打交道,說話就少了顧忌。時間過得很快。胖劉經(jīng)常把上衣脫掉,裸著身子蒸,她說這樣出汗快。她脫衣服之前,會先跟外面的老板或者老板娘打招呼:“來男的告訴一聲?。 ?/p>
來店里的大部分是女人,男的很少,來的也大多是在白天,或者五六點鐘剛下班的時候。如果店里完全沒有男顧客,汪霞也敢把衣服脫了,裸著蒸,就當是在澡堂子里洗澡唄。胖劉那么臃腫的身子,肚皮上像纏著超大號游泳圈,全是贅肉,兩個小山一樣的奶子都快貼到肚臍上了,還好意思裸體,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現(xiàn)在這樣,萬一進來個男的,手忙腳亂現(xiàn)套衣服,多不好意思。她把這些想法跟老板娘說了,老板娘嘿嘿笑:“你不懂,汗蒸的時候有男的在場才好呢,汗出的好,人家說叫男女同修。”老板娘的話,汪霞心里畫渾兒,不全相信。
所謂的養(yǎng)生館,其實就是臨街的民居,三室一廳的那種,最大的一間是汗蒸房,其余兩個房間,分別做了男、女更衣間兼休息室。如果有更大的地方,老板娘也許會有另外的說法。生意人的話,得有分寸地信。比如老板說在這里天天出的汗跟平時出的汗不一樣,不會流失鈣,對這一點汪霞心里也不是十分相信。老板娘當然希望大家天天來了!
蒸了一個星期,從來沒有男人進來。汪霞心理上放松了,胖劉再沖外面喊“來男的吱一聲”的時候,她就也跟著把上衣脫了。胖劉看她一眼,笑:“你大姑娘?。亢孟駴]奶過孩子似的!”
汪霞體形好,豐乳肥臀小蠻腰,一般年輕人都比不過她。她把自己的體形歸結為勞動,一輩子干活,沒有男人疼,多少年從來沒認真休息過。一個星期王姨家給一天假,那一天她得回娘家,幫娘干活。女兒吃住在娘家,雖說已經(jīng)代替她這個女兒成了姥姥的小棉襖,她沒盡到做母親和女兒的職責,心里內疚,回去一次拼命找活干,恨不得一天當七天用。如果不是骨折,如果不是人家葛麗心地善良,她一輩子不會知道還有這種累了可以歇乏的地方。她問葛麗怎么不來蒸,葛麗說她換地方了。葛麗生孩子之前經(jīng)常去外面洗澡,當時她還有些不理解:主臥室里現(xiàn)成的帶沖浪按摩的浴盆,想搓澡她也可以效勞,非得花錢出去洗?現(xiàn)在明白了,人家不是一般的洗澡,是享受去了。
女人在一起說話隨便,胖劉是個愛開玩笑的,汪霞也信口跟她說笑:“大姑娘沒結婚,但奶過孩子!”幾個女人哈哈哈隨口亂說,樂了一會兒,汪霞就講了亮亮要看對象的事兒。26了,自己不著急找對象,給她介紹幾個,橫挑鼻子豎挑眼,汪霞急得不行。一個女人,嫁得好比什么都重要。她對亮亮苦口婆心,亮亮反駁:“我不正因為吸取了你的教訓,不想輕率嫁人才這么挑揀嗎?”
亮亮的回答讓她無話可說。男人沒找好,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失敗,她在女兒的反駁面前失語。但這種在女兒面前丟面子的話,她在剛認識的女人面前是不會說的。
沒有男人的空間里,女人們近乎赤裸地在一起放聲說笑,竟然沒有聽見老板娘在外面說什么。
穿著汗蒸服的男人掀開棉門簾帶著一陣涼風走了進來。胖劉一聲尖叫,匆匆忙忙轉過身去,把上衣往身上套。胖劉尖叫的時候,汪霞還慶幸自己正背對著門,沒像胖劉那樣將前胸袒露在陌生男人的眼里。只是一瞬間而已。待她套上衣服,轉過身定睛看了男人之后,她的頭嗡地一聲!冤家路窄!她萬萬想不到能在這里看見他!
前胸走光的胖劉首先打破了寂靜:“組織上派兄弟當黨代表來啦?”
男人顯然也已經(jīng)認出汪霞。目光躲閃,不怎么敢看她,慌亂地招架胖劉的問題:“對不起,不是故意的,老板娘喊了一聲,我以為你們都聽見了呢?!?/p>
“你是頭一次來吧?”
“呃?!?/p>
“你以后天天這個點兒來呀?以后我們有思想準備了,不會再給你機會讓你飽覽春光了。”
胖劉快人快語,替女人們把尷尬都說出來了。男人接一大杯子水,咕咚咕咚往下灌,找事做替自己打消尷尬吧。不知道是水喝急了,還是頭一次汗蒸反應太猛,汗水很快噼里啪啦往下落,滴滴嗒嗒落在地板上,清晰可聞。他的汗出得真夠快,以前不是這樣。
胖劉和男人對話時,汪霞閉上了眼睛,做養(yǎng)神狀,不想看他。曾經(jīng),他們之間也有過甜蜜的時刻。在青年點,如果不是他的幫助和陪伴,那段艱難的日子寂寞的時光不知道會如何打發(fā)。他們之間的好,也曾讓多少知青同伴羨慕!然后,回城的大潮來臨了。他們像貝殼一樣被大潮卷回了城里,都是到企業(yè)當工人,男人到城建局,她到民政局。男人在外面蓋房子掙錢,她在家里撫養(yǎng)女兒。日子平淡艱辛,但過日子不就是這樣?能回城已經(jīng)滿足,比臉朝黃土背朝天揮鋤杠的日子好多了?;爻且院笏畲蟮睦硐胧怯幸婚g自己的房子。結婚了,女兒出生了,他們住在單位的臨時集體宿舍,直到離婚,居然在外面有人了。那個女人,她見過,沒看出哪兒比她好。男人在外面有了另外的女人,是她的恥辱。她沒哭沒鬧,痛快答應了男人的離婚請求。多年之后,葛麗問她:“離婚也行,你怎么沒要房子呢?”她苦笑:“我倒是想要房子,他得有!”葛麗年輕,那個年代的事情,她理解不了。
男人就這么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甚至跟中學同學、昔日的知青伙伴也不再聯(lián)系。多少次青年點同學聚會,他從來不露面。沒臉,不好意思了吧。如果光是離婚,她還不會這么瞧不起他、恨他。關鍵是他后來連女兒的贍養(yǎng)費都不給了。最難的時候,她去要過兩次。男人說沒錢。他有錢討新老婆,有錢跟新老婆生養(yǎng)兒子,沒有錢給女兒。她可以去打官司,但沒打。女兒是她生的,只要她還有力氣,她養(yǎng)得起,就當自己這輩子沒嫁過人。再不想見他的嘴臉。汪霞是個有志氣的女人。
沒想到有一天還會在這樣一種場合見到他。她不想跟他說話,不想當著眾人的面揭發(fā)他是如此絕情的男人。就當不認識!
胖劉話癆,一會兒都不甘寂寞:“怎么光上身出,你腿怎么不出汗?”
男人回說:“腿有毛病,冬天怕涼,三九天,像踩在冰上似的,在外面站十分鐘就受不了。聽人說冬病夏治,汗蒸能緩解,這不就來了。頭一次來,啥都不明白,您多指點?!?/p>
他的腿原來就有毛病,下鄉(xiāng)時落下的。他們下鄉(xiāng)的地方種水田,插秧的時候,田里春水刺骨,穿了水靴也擋不住那種涼。除了涼,還有彎腰的那種累,女孩子尤其受不了。一天下來,腰像折了似的,回到青年點,飯不吃,趴炕上哭!那時候,他對她真好,幫她插過秧,割過稻。
汪霞的眼角濕潤了。這么多年過去,想到那時的艱難,心里還是酸的,還想流淚。但她不會在男人面前流淚。幸好汗蒸房里的人都是大汗淋漓,誰也分不清她眼角的液體是汗還是淚,連她自己都分不清!
“腿疼冬天怎么辦?五六個月呢!要不然冬天去海南吧。我單位不少原來的老同志,現(xiàn)在成候鳥了,一到冬天就往海南跑,據(jù)說現(xiàn)在海南的冬天滿大街到處都有說東北話的?!?/p>
“去年在三亞呆了三個月?!?/p>
“有效果嗎?”
“有,一月份在三亞我敢穿拖鞋上街,在沈陽哪行!”
“那你怎么回來了?”
“三亞再好,那也不是自己家啊。”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顧家的男人。在那邊再安個家唄,現(xiàn)在的男人不都時興家外有家嗎?培養(yǎng)個小二、小三啥的!一輩子就一個老婆,多屈得慌。”
胖劉的嘴??!不知道她的男人是嫌她肥胖離開家的,還是受不了她的嘴。認識第二天汪霞就知道她的男人十年前跟一個年輕女人跑了。說到自己從前的丈夫,她一口一個王八蛋,咬牙切齒,毫不掩飾自己的恨。她把自己對男人的恨,發(fā)泄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跟任何陌生人都敢說狠話,冷嘲熱諷是常事。如果知道眼前的男人也是個拋妻棄女的,不知道她說出來的話得多狠。胖劉這會兒諷刺的如果是個陌生的男人,汪霞不會在乎。這個男人如果不在汪霞面前,也敢搭話亂說的。她知道男人曾經(jīng)是個挺愛開玩笑的人。至少在鄉(xiāng)下的日子,他經(jīng)常開玩笑逗她開心。但現(xiàn)在汪霞不想聽他的任何玩笑,心里慌亂得很。汪霞忍了又忍,站起來,走到鬧鐘跟前看一眼,說了一句:“我時間到了,出去了!”開始收拾東西。
“你今天怎么悶葫蘆似的不說話,這么性急?沒到點兒啊,再陪姐蒸一會兒!你今天汗出得不多,你看衣服都沒怎么濕!”
“讓你倆好妹妹陪吧,我快上不來氣了?!?/p>
她拿上杯子,披上浴巾,誰都沒看一眼,出去了。她已經(jīng)忍得時間夠長了,再待下去,除了勾起更多往事和傷心,不會有別的感覺。
汗出得不多,沒到一個小時消了。臨走,她到老板娘的登記簿上簽到,簽完字,把登記本往后翻。她后面一頁,正是男人的名字。男人的字體,跟從前一樣。所有的字都是左邊低右邊高,像寫完以后被大風刮過。寫給她的情書上就是這樣的字。僅有的一封所謂情書,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還行,沒把名字也改了。名字后面留的是一個座機電話,看號碼,他就應該住在附近不遠的地方。他什么時候搬到這附近了?冤家路窄啊,沒準哪天在大馬路上還能見到。還是和那個老婆過嗎?一晃兒,他那個兒子也該二十了,日子像飛一樣。因為他的闖入,汪霞今天的汗沒出好。每天,她總是臉上先出汗,然后是腋窩,乳溝,胳膊,大腿,最后是腳面。這個晚上,只有上半身出汗,下半身仍是干的,一點汗沒出。胖劉眼睛真厲害,居然看出來她汗沒出好。
老板娘還說男女同修,狗屁!
這樣的男人!
王姨的小磨豆?jié){,洪濤的皮蛋瘦肉粥,都是費些工夫的。葛麗和強強的牛奶還算簡單。只要有一個人想吃早飯,你就得起來做。輕手輕腳,悄沒聲的,別打擾一家人的早覺。
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去早市買了一天的青菜回來,正好收拾早餐桌。洗漱完畢,跟一家四口人說了再見。今天她休息,有大事情等著她:亮亮今天看對象。
先回早市再買一遍青菜、水果,這回花的是自己的錢,往娘家?guī)У?。亮亮吃住在姥家,知道給姥姥、姥爺逗樂子解悶,沒養(yǎng)成往家里買東西的習慣。小孩子不買,老人不挑,她不好意思。每次回家,大包小包拎。青菜不便宜,猶猶豫豫買什么,乘車再倒車,到娘家時,已經(jīng)十點多。跟女兒走個頂頭碰——亮亮正準備出門。她把女兒攔下了:“回去!”
“干嘛呀?快晚了!”
“把衣服換了!”
亮亮穿短褲、吊帶背心,光著腳穿鞋拖。短褲是低腰的那種,肚臍在外面露著!汪霞心里生氣:有這么看對象的嗎?好歹念過大學,你這身打扮,人家會把你看成啥?!
亮亮被她拖進屋,不服氣,沖姥姥和姥爺喊:“你們倆,老祖宗,看你們養(yǎng)的閨女,回來就收拾我!”
亮亮讓他們慣得沒形了。姥姥不生氣,嘿嘿笑:“就得你媽收拾你,我說你穿得少,你還不服氣!”
在柜子里挑了半天,基本上沒什么像樣的衣服。全是又短又露的破爛兒。不知道她大學里都學什么了,一個女孩子最基本的莊重應該知道吧,你這個樣子,人家會把你當個輕浮的女人看,一點都不淑女。當然,現(xiàn)在的社會風氣是這樣,汪霞知道自己這么想有點落伍。在街頭,她看見年輕的女孩子這么穿雖然也有想法,但不會這么強烈??偹惴鲆粭l長一點的花裙子,一件米白色的短上衣。亮亮是撅著嘴走的,臨出門之前,甩給她一句:“老土!”
管她說什么呢,畢竟還給你換了,把肚臍蓋上了。
昨晚通電話時,她跟亮亮說自己也要去。她不放心,要親眼見見。男孩子在家樂福做物流,什么叫物流,她不懂,就是過去單位的采購員吧?那可是個經(jīng)常出門的活兒,經(jīng)常跟各種人打交道,讓人心里不是那么踏實。天天在菜市場、客廳、廚房里打轉轉,看電視是跟王姨借光,人家看啥她看啥,快成傻子了,什么都不懂。亮亮在電話就跟她急:“你要去我就不去了!你去干啥呀?你自己找對象我才不陪你呢!”死丫頭沒大沒小,曾經(jīng)勸她找對象?!皨屇汩L得也不丑,找個有錢的老頭兒傍不行嗎?”她對自己的爸,一點印象沒有。男人走的時候,她才3歲,有印象才怪。女兒不同意她去,她就不敢堅持了,鬧翻了人家不想去了咋整?在家里干活,等消息吧!
心里有事,干活慌亂。收拾廚房,打碎了一只碟子。碟子不值錢,又不是文物,三塊錢的大路貨,去年過年的時候她買的。娘家最值錢的就是人。但娘的臉色不好看了,跟她身后嘟囔:“你在人家也這么干活?!”
娘說什么她都不往心里去。這輩子是爹娘給的,人家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把你養(yǎng)到十八歲,沒給你榮華富貴,但給了你不錯的容顏、健全的身體,你能說啥?還幫你帶大了亮亮,做什么都是應該的。只恨沒有更多的能力回報。
下午三點,亮亮回來。臉色平靜,看不出約會的結果。汪霞著急,忍不住問:“咋樣?”
亮亮不耐煩:“別問?!?/p>
“問問都不行?”
“頭一回見面,能有什么結果,不過就是認識了唄,你以為現(xiàn)在還有一見鐘情啊,都什么年代了?!?/p>
“個兒多高啊,長得咋樣,這個總能看出來吧?”
“中等個兒,平常人兒?!?/p>
亮亮這樣一說,汪霞心里就有些暗了。年輕人,不懂得生活的真理,過分看重外表。長得好有什么用?亮亮爸長得不差,年過半百了,平心靜氣的想,看上去仍舊是個挺帥的男人。正因為挺帥吧,才有資格招女人的青睞。帥男人可能是婚姻之外女人的春夢,讓別人家的女人惦記,對婚姻當中的妻子來說卻可能只是虛榮,甚至可能是噩夢!這樣的話,你得怎么才能跟一個孩子說清楚呢?!
星期天的晚上,是王姨家固定外出上飯店用餐的日子,不用她做飯也不用她收拾晚餐桌,晚上睡覺之前回去就行。自從那次發(fā)病,王姨晚上睡覺離不開她的陪伴。
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拎上了汗蒸的東西。憑什么要躲他?她不欠他。就是躲,也應該是他躲她。再說汗蒸的錢是葛麗交的,不去就浪費了,讓人家心里怎么想?
還是平常的那幾個人。胖劉比她晚到了幾分鐘,進來就問:“咋樣?”
“不讓問?!彼琅謩⑾雴柹丁?/p>
“現(xiàn)在的孩子,管不了!”胖劉感慨萬千:“我兒子,博士畢業(yè),大學老師,什么樣的對象找不著?介紹了多少個對象不看,最后怎么著?在網(wǎng)上自己找了一個,家是海南的,大學畢業(yè)了沒工作,在家里當專職太太!我反對有啥用,還不是白白讓自己生氣!人家結婚你也還得給錢,兒女是冤家,前世欠人家的啊!”胖劉憤怒起來,身上的肉亂顫。消停了不到一分鐘,自言自語:“黨代表咋不來了,他不來我可要脫了。”“你脫吧,你剛脫人家就進來,不怕走光?”小白笑。
“怕啥怕?就我這體形,白給男人看人家都不看,怕做噩夢!小汪你們幾個還行,男人還想看,尤其小白,那么年輕。”
小白的嘴也不讓份:“劉姐你謙虛啥,生在唐朝,你就是楊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呢!”
胖劉哈哈樂:“敢情我生不逢時了,早生個一千多年,我不成現(xiàn)在人的老祖宗了?”
屋子里雖然暫時沒有男人,話題卻不知不覺圍繞著男人展開了。女人啊,怎么就離不開男人?被男人拋棄了,嘴上說說也好。汪霞心情郁悶,不知道男人真的出現(xiàn)了會怎樣。如果他還要臉,就應該從這里消失。一個男人,做出這種對不起妻子女兒的事情,怎么還能有臉面再次出現(xiàn)?
一個小時終于到了,男人沒再出現(xiàn)。汪霞松了一口氣。今天汗出的仍然不多,可能是心里有事,不放松吧。受過傷的手腕子上一點兒汗沒有。老板娘說哪兒有病哪不出汗,什么時候有病的地方跟別的地方一樣出汗了,說明病就快好了。身上的汗是看得見的,心呢,受過傷的心也會出汗嗎?
汪霞拎著大包在公交車站等車時,意外地看見了男人。她把臉別過去,故意不看他。男人繞到她前面,問她:“亮亮看對象了?”
這是意外見面之后他主動跟她說的第一句話。他怎么知道的?!她在心里畫著渾兒,不理他。想了一想,還是回了句:“跟你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關系,不是我女兒嗎?”
“你好意思說這話?”汪霞身上有些抖。
“你別這樣。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不容易,其實我也不容易,一言難盡。我今天沒進去,特意在這兒等你的?!?/p>
“你想干什么?”
“亮亮不小了,早晚得結婚,我想表示表示?!?/p>
“怎么表示?”
“給她一筆錢。多了我沒有,我能拿出來5萬,拿現(xiàn)金不方便,明天你跟亮亮約個時間,見見孩子的面,我就把錢給你們?!?/p>
汪霞的心動了一下。讓狗吃進肚的良心還能吐出來?這么多年一分錢的影兒不見,上趕著要都不給,老了老了,良心發(fā)現(xiàn)了?
不管怎么說,5萬塊錢是筆不小的數(shù)字,給亮亮辦嫁妝的話,她會很寬裕了。她猶豫了一下,說:“那得問問孩子想不想見你?!?/p>
男人掏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紙片,遞到她手里:“上面有我手機,給我打電話吧!”
一輛公交車進站,汪霞拿著紙片上了車。男人騎著電動車,很快被公交車甩掉了。
5萬塊錢,對她來說確實不是個小數(shù)目。她做保姆,不吃不喝,全部攢下,也得幾年時間。發(fā)財了?良心發(fā)現(xiàn)了?看著不像。如果是發(fā)財了,他怎么會說冬天在海南住不起?如果是良心發(fā)現(xiàn),怎么這么巧,會在養(yǎng)生館意外見面的第二天就提出來?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讓她不敢相信他。他那個兒子死了?怕老了沒人養(yǎng)老送終,想把女兒拉到身邊?還是落魄了,沒錢,那個老婆跑了,不要他了,想借給女兒錢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這種有前科的男人。從前她對他太放心了,從來不問他為什么回來晚,從來不去翻他的東西,提出離婚了,她才知道男人的心里早已經(jīng)裝了別人?,F(xiàn)在,她不會輕易再相信人,尤其是他。他騎電動車,卻在公交車站碰見她,明擺著是故意在等她。他為什么要執(zhí)著地找她呢?甚至他到養(yǎng)生館去,會不會也是個陰謀?
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越想,越想越精神、睡不著覺。王姨打著小呼嚕,偶爾還有幾句她聽不清楚的夢話,更讓她睡不著。早晨起來,把必須做的事情干完,她給女兒打電話。沒告訴亮亮5萬塊錢之前,女兒說:“干啥呀,我挺忙的,哪有時間見他,我為什么要見他?他長得啥樣我都沒印象?!?/p>
女兒的反應在她的意料之中。女兒對他沒感情,但是她得把5萬塊錢的事情告訴她。去不去是孩子的事情,萬一將來女兒知道了,別落埋怨。聽說有5萬塊錢,女兒猶豫了:“他為什么要給我錢,怪人!就沖這我是不是得見見他?”
女兒態(tài)度的轉變,讓她松了一口氣,同時還有那么一點點傷心。女兒對他沒感情,在她意料之中。錢對女兒有誘惑力,在她意料之中,又讓她有那么一點點不舒服。5萬塊錢就能買回來親情嗎?如果有更多的錢,50萬,500萬,女兒會不會對男人更親,可以離開姥姥、姥爺跟他一起去生活?
約了第二天中午在中醫(yī)院對面的火鍋店見面。亮亮愛火鍋,這一點倒是像他。叮囑女兒穿得規(guī)矩一點兒,女兒在電話里不耐煩:“我要是白領,不用你提醒也會穿得很規(guī)矩?!迸畠捍髮W學財會,畢業(yè)以后東試一家西試一家,都是小單位,沒有超過半年的。她大學同學,有進稅務、工商部門的。沒找到理想的工作,女兒心里有怨氣,她知道。她要是很有錢,可能幫女兒找一個比較滿意的工作,可是她沒有很多錢?,F(xiàn)在,男人要送她們一筆錢,這筆錢卻很可疑,讓她憂心忡忡。
男人比她們先到,已經(jīng)點好了菜。
坐下來吃飯,汪霞慶幸自己選擇火鍋店還是很明智的。涮火鍋忙活人,也能掩蓋沒話找話的尷尬。當著孩子的面,汪霞不想跟男人說什么,亮亮是沒有話跟男人說。一頓午飯,基本上是男人一個人唱獨角戲。問亮亮上的大學,現(xiàn)在的工作,有沒有對象。他問一句亮亮往外費勁地擠一點兒,汪霞聽出來,女兒不耐煩,強忍著呢。如果沒有5萬塊錢的懸念,死丫頭可能根本就不會來吧。一聲爸都不叫,是個嘴犟的丫頭。
當桌子上的肉、菜、海鮮都已經(jīng)進了他們肚子的時候,男人從包里掏出兩樣東西。兩只一模一樣的岫玉手鐲,裝在錦盒里,很好看。在青年點的時候,他曾經(jīng)說過送她玉鐲!后來他沒有兌現(xiàn)承諾,她也沒再想過這個?;橐龆紱]了,有沒有玉鐲能咋樣?
還有一個鼓鼓的紙口袋。掂著手里的紙口袋,男人不看汪霞,看亮亮:“亮亮,爸爸這么多年對不起你和你媽,爸爸現(xiàn)在也沒有更大的能力,這點錢是心意,你結婚的時候想買什么買什么吧,你的電話爸爸記下了,以后給你打電話,你會接吧?”
看亮亮點了頭,男人站起來,說:“我去買單?!本统鋈チ嗽贈]回來,給亮亮的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說先走了。
汪霞把錢小心塞進大包里,陪亮亮去了附近的工行。5萬塊錢,是以亮亮名字存的,一年的定期。從銀行出來,分手的時候,亮亮問她:“媽,這錢咱要合適嗎?”
汪霞不說話。養(yǎng)大一個女兒,5萬塊錢夠嗎?她從來沒算過這樣的帳,可是她不算也知道,不夠!女兒發(fā)燒住院,女兒中學早戀,女兒選擇大學、選擇專業(yè)猶豫不定,給女兒籌備每學期學費,那些艱難的時刻,能用錢買嗎?
可為什么不要呢?作為一個沒盡贍養(yǎng)義務的父親,他再拿出5萬,也是應該的!
汪霞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她說東女兒說西,她說應該拿,女兒可能會把錢退回去,她說不該拿,女兒沒準兒馬上取出錢去消費。最好的辦法就是選擇沉默。她告訴女兒:“給你的,你自己決定。”
5萬塊錢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在她頭頂上,她窮慣了,被砸蒙了。總覺得有什么事情,好像不那么簡單,參不透。睡得不踏實,卻不敢來回翻身,怕打擾王姨。半夜起來喝水,仍舊睡不著,干脆站到北陽臺上,看風景。干休所的北面就是北陵公園。夜晚的北陵,黑黢黢一片,那里埋著皇上,皇太極。北陵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白天外地人買票進去,早晚住在附近的人到那里跑步,呼吸新鮮空氣,不大會想那里其實不過是一個大墳場,只不過埋的人特殊、年代遠一些而已。人總會死的?;噬纤懒?,有許多人會想到。一介草民,有一天她死了,女兒還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她偶爾還會想到自己的母親,也許還會想到她的父親。那個男人,不管怎么說,也是帶她到這個世界來的人。
再回到臥室,王姨居然坐在床上,嚇她一跳!王姨問她:“白天見到你男人啦,是不是因為這個睡不著?”
王姨怎么會知道她去見男人?請假出去時她說的是女兒有事。王姨又說:“頭幾天他把電話打家里了,我接的,是我告訴他你汗蒸的地方。”
男人果然不是偶然與她相遇。“您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呢?”
“我怕你不見。見個面,有什么話好說吧。這么大歲數(shù)了,有些事情,不必記恨一輩子?!?/p>
“您真是好人,我知道了。”
她會跟他復合嗎?人家沒那個意思,她也沒那個意思。人生不可能回頭,何況他早已經(jīng)有了另外一個家。
她有一種預感:男人找她,一定有比5萬塊錢更重要的事情!
晚上,汗蒸回來,王姨告訴她:“亮亮來電話了,讓你回電。”
亮亮很少主動給她打電話。老人病了?她回電話,亮亮接的:“媽,那人給我打電話了?!?/p>
“什么事?”
“他說他兒子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問我能不能救人一命。媽,這叫什么事?。?!他給我錢就是要買我的骨髓,早知道這樣我不見他!他讓我考慮考慮,先去醫(yī)院看看骨髓能不能配上。我給他回電話嗎?”
“他自己怎么不捐獻?”
“說去查了,不匹配。”
“你怎么想的?”
“我沒想好。媽媽,我害怕,骨髓移植會不會有后遺癥???那個弟弟,如果我不給他捐贈,會不會死啊?媽媽,怎么倒霉事都讓我碰上了啊?”
因為是在客廳里打電話,汪霞不好多說,但她在汗蒸房已經(jīng)消下去的汗又冒出來了,冰涼冰涼的,這回是冷汗。到底還是有事!她曾經(jīng)勸說自己不要把他往壞處想。畢竟是他的女兒,也是他的骨血,也許人家就是良心發(fā)現(xiàn)了,想彌補對女兒的缺欠了,原來卻是要救他的兒子!憑什么她養(yǎng)大的女兒要經(jīng)受皮肉之苦去救那個搶走她男人的女人的兒子?!她恨不得馬上回家,見女兒的面,勸告女兒,不要理他!可是,她動彈不了,說不出來話——
在失去知覺之前,她的冷汗一直汩汩往外出,在汗蒸房蒸了這么多天也沒這么多汗!
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