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吳玉杰
話語表述的張力結構
遼寧/吳玉杰
女真《幸福與汗水》的話語表述充滿多種張力結構,具體表現(xiàn)在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底層敘事與性別敘事、敘述話語與人物話語之間等等。女主人公保姆身份、知青身份與女性角色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時空中與多個他者形成歷時性與共時性的關系或矛盾,小說由此模糊了敘述主體與人物主體的話語痕跡,并逐漸展開女主人公充滿創(chuàng)傷的心靈世界,在“幸?!迸c“汗水”富有張力的結構中創(chuàng)造性地形成后知青時代的性別敘事。
一
《幸福與汗水》話語表述的張力結構之一是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的統(tǒng)一。表層結構是身體的外傷,現(xiàn)實生活中摔了一跤,汪霞想方設法地出汗;而深層結構是心靈的創(chuàng)傷,指向多年前自己的心摔了一跤,“身上的汗是看得見的,心呢?受過傷的心也會出汗嗎?”這種心靈的重創(chuàng)是文本深層的全部所指;前者能夠通過汗蒸蒸出汗來,而后者,是不可能的。受過傷的心不會出汗,只有主動的生活的滋潤才可以。
小說的標題是“幸福與汗水”,然而在小說里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幸福”一詞。如果說讀者對作者所要寫的“幸福”有所期待,那么,所有的讀者都希望落空。在這樣一個充滿誘惑力的標題中,作者激起了讀者的審美期待,然而作者卻沒有把“幸?!弊鳛橐粋€顯在的語碼進行破解,而是把它沉在文本的深層。如果說,幸福與汗水有關聯(lián)的話,那是知青時代發(fā)生在她和他之間的故事,那時有汗水,有幸福,那汗水是自然的,是發(fā)自內心的,是生活溫暖的滋潤才會有的汗水。那時的汗水是心靈的、自然的、溫暖的流淌,那是一種幸福。然而,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對于汪霞來說,幸福是不存在的,這也是作者通篇沒有出現(xiàn)一個“幸?!钡纳钜馑?。汗沒有了,幸福就不在了,似乎汗水和幸福是一體化的。然而,汗水可以被動的蒸出,幸福是不可能被動的出現(xiàn)的。幸福是一種心靈的主動與互動。但是,主動的流出也不一定是幸福的汗水,幸福的汗水是溫暖的。小說的最后汪霞汩汩而出的是冷汗,雖是主動的出汗,卻是冷汗,是發(fā)自內心的冷汗。所以,有了汗水,并不一定有幸福。幸福的汗水是自然溫暖的。汪霞受過傷的心是在這種情境中是不會有溫暖的汗水的。
身體外在的傷痕作為文本的表層結構,而心靈的傷痕是文本的深層結構。幸福在哪里?幸福在汗水中,然而幸福又不在汗水中?!靶腋!迸c“汗水”之間的矛盾與糾結形成的張力把文本的寓意從表層結構移向深層結構。和這種張力結構相適應,作者在敘事策略上也采用底層敘事與性別敘事互融的方式。
二
《幸福與汗水》話語表述的張力結構之二是底層敘事與性別敘事的統(tǒng)一。這篇小說初看起來是底層敘事,關于一個曾是知青現(xiàn)是保姆的故事,但這只是文本的敘事線索之一;它的另一線索是性別敘事,我們可以說是后知青時代的性別敘事。
底層敘事,指小說是寫一個下崗職工,靠做保姆維持母女生活。小說圍繞汪霞做保姆摔了一跤,把汗摔沒了,去汗蒸室蒸汗,遇到前夫,猶豫去還是不去等展開情節(jié)。作者顯然寫了汪霞做保姆生活的不易,雖然主人家人待她非常好,但她時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早起做飯、陪主人嘮嗑、為孩子免于受傷而自己受傷等等,生活瑣碎,但要求她的是細致而周到。在有限的休息時間里看望自己的父母和女兒,并做大量的家務,以補償平日里的未能照顧。但是,所有這些并不是作者要敘述的重點,重點在于“她”和“他”的故事。
底層敘事是我們這個時代文學的流行色。作者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她假借一個底層敘事,把我們帶到后知青時代的性別敘事當中。說是后知青時代,是指作者寫了汪霞在知青時代和他的故事,而且現(xiàn)在的重點是回城多年之后她的生活和心靈創(chuàng)傷。更有意思的是,汗蒸室的老板娘也曾是知青。在后知青時代的敘事中,作者時刻隱含著性別的敘事,開篇寫摔跤不出汗,接下來就寫到知青時代的愛出汗,用三句話、三個段落濃縮“她”和“他”的故事。第一部分的敘述節(jié)奏是比較快的,包括她(汪霞)和他(汪霞前夫)的知青生活、她的下崗等等。但是從第二部分開始作者逐漸放慢了敘事的節(jié)奏。第二部分寫汗蒸,汪霞從胖劉的裸蒸想到新婚、新房與蜜月,這種敘述是別具匠心的??梢钥闯?,汪霞過去的生活一直深深刻于她的內心世界中,它總是不時地光顧,揮之不去。她因為婚姻的失敗而在女兒面前失語。第三部分寫他的汗出得快,而汪霞馬上想到他的過去不是這個樣子,想到他們過去在青年點令人羨慕的生活,想到回城之后他的背叛、離婚、不給女兒贍養(yǎng)費等等。作者這時把現(xiàn)在和過去或交錯敘述,或平行敘述。作為保姆的她因為前夫的突然出現(xiàn)激起情感的蕩漾與猶疑。這里作者也寫了胖劉對男人的怨恨等等。小說中女兒約會前后母女關于男人的對話不僅顯現(xiàn)出觀念差異,更加真切反映了汪霞對于男人的認識:“帥男人可能是婚姻之外女人的春夢,讓別人家的女人惦記,對婚姻當中的妻子來說卻可能只是虛榮,甚至可能是噩夢!”而汪霞又時刻揣摩他拿出的5萬塊錢是他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另有他意(復合或什么的),后來她終于明白,“原來卻是要救他的兒子!憑什么她養(yǎng)大的女兒要經(jīng)受皮肉之苦去救那個搶走她男人的女人的兒子?!”此時,性別的敘述與沖突從底層敘事中逐漸剝離出來并占據(jù)主體性地位。
性別敘事在文本中最具情感的沖擊力。汗蒸室女人之間無所顧忌的“放聲說笑”、“沒有男人獨自把女兒撫養(yǎng)大的女人”之間的“共同語言”,這些女人的話題更多的時候圍繞男人展開。而實際上作者是通過汪霞的故事粉碎了女人的幻想,“男人總是有目的的”。
在敘述的過程中,作者一直是雙線并進,一是現(xiàn)實的線索,作為保姆的生活的底層敘事;一是過去的線索,作為知青生活的性別敘事,然后把兩條線索融在一起,保姆身份、知青身份與女性角色(曾經(jīng)的妻子、棄婦、母親、女兒等),女主人公與眾多他者構成復雜性關系,在這些關系中占主要地位的是性別角色。所以,文本是底層敘事和后知青時代性別敘事架構的雙重敘事,而后者是主導。如果說,在做保姆的過程中,汪霞感到了生活的溫暖(主人待她很好,讓她去汗蒸,在主人家可以永遠住下去等等);那么,作者用這種底層的溫暖反襯出性別(男女)世界的無情與冷漠;但是從另一種角度考慮,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別的含義,在男性話語世界里,女性也是弱者。所以性別敘事在這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底層敘事。這樣,底層敘事與性別敘事就不是單一的存在,而是相互依存,所以文本更形成一種張力結構。
三
《幸福與汗水》話語表述的張力結構之三是敘述主體與人物主體之間的話語張力。女真總是習慣于模糊二者的界限,讀者在混融中感受到張力之美。
這篇小說非常講究敘事的藝術,一開篇就是一個對傳統(tǒng)時空敘事的反撥,它從一個人物的內心開始,卻蘊含著特殊的審美情致。小說開篇即是:
自從摔了那跤,汗就少了。怎么熱、怎么累都難出。也是怪了,摔跤能讓人骨折,也能把汗摔丟。不親身經(jīng)歷誰會相信?
顯然這像是第一人稱敘事中人物的自言自語。但讀到下一段,我們就知道,它是自言自語,卻不是第一人稱的敘事。在這里,作者模糊了敘事話語(主體)與人物話語(主體)之間的痕跡,所以文本的審美蘊含更加豐厚,正像熱奈特所說:“現(xiàn)代小說求解放的康莊大道之一,就是把話語模仿推向極限,抹掉敘述主體的最后標記,一上來就讓人物講話……內心獨白這個名字不夠貼切,最好稱為即時話語”,“關鍵的問題不在于話語是內心的,而在于它一上來(從一開卷)就擺脫了一切敘述模式,一上場就占據(jù)了前‘臺’”。女真在小說中采用這種間接引語的敘事方式,使一個人物的內心世界呈現(xiàn)出一種對話的開放性,有四種對話性的存在方式:一是人物和自我的對話,人物一上場就和自己說話,類似舞臺上劇中人物的內心獨白;二是人物與讀者之間的對話,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就感覺到這句話是對自己而說的;三是作者和人物之間的對話,我們分不清是敘述的話語還是人物的話語,就是說敘述主體和人物主體是一體化的;四是作者和讀者的對話。因為小說模糊了敘述主體與人物主體的痕跡,開篇的話既然是人物和讀者的對話,也是作者作為一個敘述主體和讀者之間的對話。其實,在這篇小說中,這種自由性的間接引語與即時話語所產生的多重的對話性普遍存在。這種間接引語的敘述節(jié)奏急促,是人物內心世界情緒的真實表露。
閱讀小說,有時我們很難分清這是人物主體的話語還是敘述主體的話語,作者時而模糊二者之間的界限,時而從敘述主體滑入人物主體,或從人物主體滑入敘述主體。比如:“年輕時的汪霞挺有模樣的,不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小姑娘差。沒錢受憋分分角角算計的滋味不是一般的不好受,是相當?shù)夭缓檬堋K枷朊炕顒拥竭@一層,很快她就會在心里罵自己。”這三句話中敘述話語與人物話語交錯在一起。第一句的前半部分更像是敘述主體的話語,而在一定程度上也帶有人物主體的發(fā)音、俚語和情緒色彩,而后半部更像是人物的話語,作者模糊了兩種話語的痕跡;第二句是人物話語,是她的思想活動;第三句是敘述主體話語。而接下去的文本又是人物話語。兩種話語的彼此交錯與相互滑入,使文本敘述在總體上呈現(xiàn)敘述主體與人物主體的共融狀態(tài)。作者以汪霞的視角展開故事,并把自己真正對象化到人物身上,以汪霞的言說方式(濃濃的東北味兒、沈陽味兒)在講故事,以汪霞的心理世界為追蹤對象,就好像是汪霞在講自己的故事,讀者獲得一種和人物之間的親近感。同時,因為作者采用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又會把讀者帶到另一種情境當中,是“她”的故事,不是“我”的故事,讀者獲得一種距離感。敘述的熟悉與陌生,親近感與距離感,這種張力結構使讀者獲得特殊的審美感受。
此外,小說話語表述的張力結構還在于小說中那些富有意味的話語,它們或者是經(jīng)過作者的深思熟慮或者是靈感而至的隨意揮灑。比如,“像她這種男人胸前早已另有他人倚靠的女人”,這句話沒有簡單的重復敘述丈夫和她離婚這一事實,而是說“男人胸前早已另有他人倚靠”,這樣一種表述文本的內蘊異常豐富。文本的表現(xiàn)主體是她,沒有男人依靠,需要自食其力;但同時文本對男人的表述很特別,“他的胸前早已另有他人倚靠”,暗含著過去在她和他之間他的曾經(jīng)的故事,或者說最初是他背叛,這為后來關于他的背叛的敘述作以鋪墊。這樣的話語是一個個小小的張力結構,但是它們和文本的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底層敘事與性別敘事、敘述話語與人物話語等共同建構了豐富而復雜的張力結構。
女真在深層結構中思索幸福與汗水,幸福的汗水猶如一條生命的河流,自然的,汩汩的,溫暖的;無汗水是生命之河的干涸,是生命激情的減縮。這里關于保姆的敘事不是一般的底層敘事,而是充滿強烈色彩的性別敘事,她用底層的溫情反襯性別沖突中的冷酷。而底層敘事與性別敘事的依存與疊加超越了一般性的底層敘事,敘述話語與人物話語的模糊與滑入反撥了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由此話語表述的張力結構豐富了文本的蘊含,并構成小說鮮明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