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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渡河上下有妖仙

        2011-08-15 00:49:38曾哲
        西部 2011年17期
        關(guān)鍵詞:老叔

        曾哲

        大渡河上下有妖仙,是老叔的遭遇。

        大渡河上游

        從尼美到了大渡河邊。

        巖腔頭頭,溝邊坎坎,仙人掌密密匝匝高過腦瓜頂兒長成林?;▋洪_得正熱鬧,黃艷黃艷燦了去啦。從坡坡脊背窄路順水緩慢下行,小道兩旁竟是牛蒡草、綿狗苕、野木姜,黏得腿腳酸累。斑鳩布谷錦雞,落起落落。

        老叔過河灘時,在一處寬敞的地界,碰到個放豬的老頭兒,瘦麻臉矮矮的,臟兮兮一副懶愛的模樣。

        他猛愣兒喊住老叔問:“你哪里客?”

        “去九襄鎮(zhèn)!”

        “九襄鎮(zhèn)找哪個?”他一坨泥巴掰掉半塊甩出好遠。蓬蓬蔥蔥的桐蒿草灘頭,就有黑白豬娃娃哼嘰竄出,搖著尾巴靜靜一默,又竄了回去。

        “衛(wèi)多!”老叔說。

        “做啥子活路,干部?”

        “文化局!”

        “那要過大渡河呦哎!好遠,坐一哈,歇下子氣,給我腦殼殼上逮逮虱子?!彼贿呎f,一邊從肩膀解下青色的披氈鋪在地上。

        怪球兒,老叔老早就聽說過,十個麻子九個怪。但怪,也不能怪到這等地步,逮個陌生路人,給他逮虱子。

        “要得!沒得問題,這是我的專業(yè)?!睂秩耍鲜迥贸霭俦兜暮蜌?。

        雖然不好耍,也莫法??刺爝€早,就不跟他費話,給他逮就給他逮,老叔也滿是不在乎的。草原的虱子、高原的虱子,過去都熟得很。只是初見這川西大山的虱子,可不咋地,灰嗆嗆不說,還干癟癟的。

        其實仔細想想,和人類最親近的昆蟲,就是虱子嘍。

        老人的頭發(fā)吊長長過肩,花花白。分攏著他腦瓜頂,撥出發(fā)溝兒,可吹可彈。只一會兒,老叔就把六條腿的小家伙,一個二個三個……搞定,又把蓬蓬亂亂的毛毛頭,給他梳理盤整好。舒服的老人,瞇著皺巴巴的眼睛仰面向老陽。老叔的手上,卻落下油膩膩的古怪啥子味道不知。

        “要得,要得,不是謊幫!”老人稱贊地說,沙沙地怪好聽。

        老叔說走啦!

        “勞慰你,客吧!還有截子,丁點兒遠。進圍子,順青石板路莫上白石板道,筆而端往北。九襄鎮(zhèn)在縣城北,過去石牌坊就客到了。”老人說得很細致。

        吃晌午的時候,天上打了火閃。老天爺像抹起命來,風是風雨是雨地下了一歇火。這當口,老叔住在流沙河與大渡河合攏的獅子山坡坎上的小莊寨。推窗就看得見大渡河,河水湍急湍湍地急,河谷陰灰。黑云一坨一坨在黑水面上空,慢慢地游移,刮進來的風腥乎乎,卻也涼爽爽安逸得很,把球兒悶悶愁蔫了氣,丟溜走干凈。

        這個叫片馬的小村鎮(zhèn)二十幾戶人家,依山勢座西北向東南建在半坡坡上。一條不染絲絲灰塵的青石板路——路旁鑲嵌種著一棵二棵三棵干干凈凈沒得樹皮的紫金花,打直通到河沿兒。

        河沿口子崖,有座三尺來寬的黑油松板板吊橋。打楞楞打穿穿顫抖抖過去,翻過橋頭的蓑衣嶺不遠,就是九襄鎮(zhèn)。

        老叔要住在這片嘛,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這里曾叫獨女鎮(zhèn)。衛(wèi)多說:“現(xiàn)在一半屋頭,都是單身寡居的女人?!?/p>

        他們是從九襄鎮(zhèn)子過來的。走在晃晃蕩蕩的吊橋上,衛(wèi)多開腔:“這戶的閑房,多久沒得人居住,跟房主一說就同意了。你還蠻福氣,屋頭清靜得很?!?/p>

        “清靜就安逸,我就喜歡清靜?!崩鲜逭f完又問,“為啥子空閑下?”

        “最后住的是位黑彝老婆婆,死得怪兮兮。獅子山,架好柴,抬杠的眾人進到石屋頭,卻尋不見她的尸首。一年多啦,柴架都垮掉,也不知她歇在哪兒?她祖上,和瓦窯坪的馬禎土司屋頭廝熟得很。她走后,便沒得人住嘍,就沒得人氣嘍,成了鬼屋,可惜得很。鬼?噢——鬼,是的,黑更半夜,大渡河霧起白茫茫的時候,屋頭便有燭光閃閃,好蹊蹺。我都看到過,硬是不假。不過老同學你甭?lián)?,我已?jīng)委派人收拾煞帖了。屋頭屋外院壩上下,負責你不見敗陣?!?/p>

        鬼屋剛攏,衛(wèi)多就臉兒板板地說:“你要是不敢住,算球,再找!”

        老叔說:“住住住?!?/p>

        “噢,再不白話,那就定下?”

        “定下!”

        衛(wèi)多把大手指撅得嘎嘎脆響又說:“你白日行走黑了歇店,有時倒在草荒荒頭,抱著腦殼呼地一睡,爬起又走。大半年都過了,再如此下去身體可不行。到我這里要好好養(yǎng)息,養(yǎng)不好腿腳板,沒得好路走。”

        老叔應(yīng)承:“好,時間不計較,住夠再走!”

        衛(wèi)多笑笑,從黑木方桌上提起他的黑公文包說:“莫法,我單位的雜事整不贏,再抽空閑吧!”完后,側(cè)身走脫。

        陽壩里還留下一句話:“別亂跑,好好地歇息?!?/p>

        老叔居住的地方,算是這個鎮(zhèn)子的高處。再往上,還有兩三戶。

        這是老房子,石頭房子,牢靠的房子,鬼斧神工的房子。二層碉樓,典型的羌式。屋頭雖然有些陰氣,但也還算寬敞干灑。床頭燒有一盆浮炭,紅彤彤正旺。木梯口被釘死,二樓莫法上去。屋門上頭掛著好大一束陳艾,鮮綠綠的怪清香。二十好幾個平方的陽壩,卵石鋪的平展,空空沒得雜物。無圍墻,無篾籬笆,周圍栽種著半人高的梔子和杜鵑。八字龍門子下,石條臺階八步一拐,連上了斜刺河岸的石板大街。后房山,依賴著巖壁崖頭,密密蔥蔥的芭蕉和人腳板兒似的仙人掌。巖石空空裂隙頭,掛蒲團柚子大小的牛角蜂窩,嗡嗡吵。房屋四壁上下,篾條甑子似的,爬滿棒子粗細的藤蘿。窗戶被吊長長的花苞,和開放的紫的或藍色藤蘿花,實實在在掩隱。

        青石板道街,人員稀朗。據(jù)說這里的居民,不超過三十五人。

        向山根兒下望,幾棵偌大的黃桷樹過去,河灘前的荒坡上是一片耷拉著腦袋的馬桑樹。然后就是灰不拉幾的石灘,展展的寬地。河對岸扎扎實實綠綠蔥蔥的蓑衣嶺旁邊,凸出的是一座禿頂山包。從頂頭到光滑滑的山坡腰間,還有一條上寬下窄的翻裂的溝壑。這也不算古怪,古怪的是白。那山包白玉一樣,雨水過后還泛著釉亮的瓷潤。更古怪的是,裂口溝壑盡頭,有一眼水泉,僅在日落夕陽時汩汩淌出泉水。

        浸水淌到山根大渡河畔的大籮房水車下,水車就慢悠悠地轉(zhuǎn)起,吱——吱——夜深人靜,清遠得很。

        別看這是一個丁點兒小鎮(zhèn),時不時的街上也有熱鬧。

        天還沒得盡亮,小銅鑼鍋當當就把街子敲響。出去看時,是閹豬的,也有的地方叫劁豬或騸豬。據(jù)說這鎮(zhèn)子上家家都養(yǎng)豬,也養(yǎng)毛狗,毛狗就是狐貍。閹豬的二回剛剛轉(zhuǎn)下去,沒得影兒沒得當當聲后,又會攏上來慢條斯理、戴露水牌兒舉幌子的算八字先生。

        衛(wèi)多說:“敢來片馬的算八字,卦卦算得滿準。噢,當真,哄你是小狗。”

        胡亂扯網(wǎng),倒是可以咸淡搭界兩句,但老叔是最害怕能掐會算的。算得準的,未來先知,人活得多沒得勁,沒得意思啊。一般這時,老叔就閃進龍門子院壩頭,虛掩門。

        衛(wèi)多說老叔:“你這是屁小?!?/p>

        上午,還要過往個賣豆腐的矬漢子,挎?zhèn)€濕落落的箱盒盒,藍衫褂、藍圍裙,干干凈凈,只是個白蠟殼,就是禿頂。老叔喜歡他過過往往,是喜歡他的腔調(diào):遠看嫂子那頭來/不高不矮好身材/好比街上嫩豆腐/輕輕一挨水就來。

        賣豆腐的矬漢子總是在門前唱一哈再走,聲調(diào)里滿水滿清亮。

        偶爾聽到幾句調(diào)侃。

        “矬人!”

        “人矬,腿兒沒矬!”

        有女子山坎坎間甩出話:豆腐干干腦殼殼,一根二根毛沒得。

        賣豆腐的矬漢子接上:有的歇在卡巴襠,有的荒在肚皮上。

        女問:歇天有歇地,曉得不?

        男答:歇樹有歇枝,歇枝不結(jié)果!

        “歇你兩個球兒。打我的條子,找不到門。灶坑眼眼沒得熱火,往下落淌吧你?!迸恿R了一句,放出爽笑。

        “爬上就得爬下,嘴硬屁兒松,難久長,走嘍?!蹦腥司晚樦嗍逋骂嵶?,一路淌落下豆湯白水。

        這時候的天,都是朗朗的晴,沒得云,沒得風,怪不得人們都有松松快快的心思搭訕逗笑。

        晚上,偶爾還可以聽到院壩陽臺上有女子在安安靜靜唱小調(diào),尖溜溜地:高山點蕎蕎碰蕎/幺姑娘梳頭搖幾搖/問你幺姑娘搖什么/三月楊柳正抽條。

        大渡河邊橋頭上有個婆婆攤,小鐵爐木炭火竹挑挑,有香蔥辣子涼粉,有加一把嫩綠的豌豆尖尖的湯抄手,潑調(diào)上羹匙紅紅的海椒辣子油,落味之極,昂昂得好吃慘啦。攤婆婆裹著青布包頭,瘦小的身材,水藍的緊身黑襻斜襟夾襖。問她姓啥,她說:“未撇朱?!?/p>

        背腳、挑子客、過路人多起時,攤攤前,一十個二十個坐滿一坨寬地。木柴扁挑,一路兩路,在臺階上行行排排硬是好看。再聽他們嘻嘻哈哈,扯爛天網(wǎng),擺擺龍門陣。老叔開心爽快得很,像腦瓜頂上高天臨頭。

        攤子朱婆婆,是九襄鎮(zhèn)子的。時不時衛(wèi)多托她,給老叔帶些醪糟蛋、酸青菜、臘腸、豆干、文君頭曲酒。老叔的一日三餐,都由攤婆婆包了。

        這一天,雨下得惱火得很,從清早到黑夜,一會兒無歇氣。一般在這個時候,老叔就搞點豆腐干干多喝杯酒睡下,但今天不知為啥子睡不著,又加了二兩文君頭曲酒還是清醒不困。

        睡不著的鼻子在黑夜里格外敏感,老叔聞到了霉氣味兒,還夾雜著酸、辣和腥膻??纯创白雨P(guān)得嚴嚴實實,不知這股腥味兒從何而來。

        爬將起,蠟燭點起,把窗扇虛開道縫縫。墻壁藤葉中有只大腳蛇子,次嘎嘎地跑脫。

        大渡河畔雨霽,有濕淋淋的銀光,卻不知月亮躲在哪里?吱——吱——的水車聲,叫出凄涼。對面的山朦朦朧朧,河水灰灰蒼蒼,只有河這邊灘灘上,照得還清楚安靜。老叔望了一歇火,眼睛麻麻酥酥的,看灘灘上就影影綽綽。躺倒床頭目閉一哈,再看起,原來是一只毛狗,孤單單地在跑來跑去。

        當真記起挑子客在朱婆婆攤吃辣涼粉時說的話:河灘上有石頭毛狗,河水要漲起它就岸上移,河水要落起它就岸邊挪。每一次挪動前幾日都會在灘灘頭,跑上半宿,吠叫半宿。挑子客說得滿嘴海椒紅油。

        老叔想,莫不就是這只石頭毛狗?耳目向窗外一默,卻沒聽得咬叫,僅有水車,吱——吱——慢慢吞吞地轉(zhuǎn)。

        老叔睡過一覺醒來看灘灘上,那家伙還在跑,水車也沒得收住轉(zhuǎn),歇起。四外沒得聲音,光是夜晚的寂寞。

        再醒。太陽清光,從藤蘿間隙照到屋頭。

        老叔跑出石屋,跑下石街跑到河灘。硬是真的,細沙灘中獨戳戳一塊漢白玉怪石,活脫鑿雕的一只毛狗。再看四周沙地,毛狗腳印走出圈圈,密密匝匝的清楚。

        早餐吃抄手時,老叔給攤攤婆說了這眼見。攤攤婆婆驚青了臉,看看吊橋下看看河灘,聲色郁郁地說:“這河要歇水了,攔不住石毛狗?!?/p>

        “長歇嗎?”

        “五十年前有一次。就是你住的石屋頭姑娘死的那年。都哄傳說這石毛狗是她的白毛狗變的,我卻不言語。其實我小時候跟阿婆來擺抄手攤,就看起過,只是那時,沒得現(xiàn)在這么陰慘慘地白?!?/p>

        “石屋頭姑娘為啥子死?”

        “她和放豬的馬七趕場時碰到,兩眼對對就好起。馬七滿有德行,人也帥呆呆地,只是那女子,長個麻麻臉?!?/p>

        “只要對上眼,麻臉也沒得啥!衛(wèi)多說過,你們這里流傳這樣一句話,挺好:麻人有福,麻雞有肉,麻子洋芋粉篤篤?!?/p>

        “要的,可她爹媽嫌他家貧。馬七就愣愣地坐到她家門坎頭,掄著柴刀說:你們要是不同意老子日你家女子,就砍了你們狗日的全家。我可不是說笑耍哩。他模樣兇煞得很?!?/p>

        “她家嚇壞了,就找了端公(巫師)。端公封證說:讓他倆背上一副磨子,盤攏白禿殼兒山上,一人放一扇滾下。磨盤到山根根兒若是合了,他倆就成親,若是分了他倆就各奔東西。他倆說,要得!”

        這時候,一隊挑子客打著篩糠糠地從橋上過來,攤婆婆打住話,添了水添了炭火開始張羅,老叔只好回山上石屋。

        天黑盡,老叔睡過一覺爬起去茅廁解手。打開門,月白水亮下,陽壩頭站著個人。老叔嚇張,尿到褲襠。是攤婆婆,她懷里還抱著個裝食品的木盔盒。老叔把她拉進屋頭,看她神色緊張,索性再點上兩根蠟燭,亮堂壯氣多了。

        “磨子滾下,到了怎么著?”沒顧上吃喝的老叔,生怕自己搞忘掉啥子似的,趕緊追問。

        攤婆婆木盔放在黑八仙桌,偏腿坐在大條凳上。大煙管不緊不慢地從腰里抻出,巴達巴達吃起辮子煙來。吃出長煙后才接著說:“他倆沒歇氣攏到山上,沒得一丁點兒碼不實在,模樣扎實得很。兩扇磨盤從坡頭上分別滾下,滾得好好的,不偏不倚滾到水車旁,陰陽兩扇石磨貼合在一起?!?/p>

        “好安逸!”

        “水車只有那一個白天轉(zhuǎn)起過。天意都在幫他倆,她家硬是不干。她爹說:一碗白米對一碗白米,一碗糟糠對一碗糟糠,不門當戶對?!?/p>

        “端公再一個封證說:讓他二人一個攏到蓑衣嶺東,一個攏到蓑衣嶺西。一人點燃一叢火煙,兩股煙火合攏就成婚。然后端公就坐在山坡上做功夫。九襄鎮(zhèn)子的人們?nèi)珌砜?,站滿吊橋頭。”

        “兩股煙火升起,升起,升起。星子的火焰飄起多高,過后就慢慢地靠攏,好一會兒再高再靠起,最后就扭攏在一起,成了一股。人們在橋上,笑得跺腳。

        “她家打不贏,就耍賴皮,硬硬是不干。”

        “端公勒火,做了法術(shù)。從此后,她家再也沒得富足安寧。財帛星沒得,窖銀子的窖窖垮掉,找不到口口挖不得;好幾十畝水田沒得濕雨,好幾十畝旱田沒得苗秧。她家莫法,三難九歡,辦了一個紅紅火火的婚事,陪嫁了那座石屋給他倆?!?/p>

        “敗陣,卻攔擋不住。老兩口撒手西去,說去告馬七的陰狀。還留下個十五歲的幺妹,跟了姐姐一起過。哪曉得幺妹就和姐夫馬七勾勾絞絞,日同板凳夜同床。天長地久,到了到了,三人怪兒古子地睡在一搭。日子卻突然平靜下來,也過得好好地。一籮九燒箕,頓頓有米濾。馬七還做下幾畝田地,那年是我們河谷長得最好?!?/p>

        “有人說,放豬的也會伺候地?真是沒得莊稼運,哪怕你油汩加清糞。馬七是誰?馬七是人尖兒。他說過:人狂要蝕財,馬狂要摔巖。他做人走路,都是夾著尾巴?!?/p>

        攤婆婆說得氣喘起,點著辮子煙,巴達吃過一口長白煙吹出:“一個朗夜,天空星秀子閃閃發(fā)光。不安逸的麻姐姐騰出自己,帶著自己的白毛狗,過了河,坐到白禿殼兒山上,想心事。幺妹害蟲叮心,讓人把橋砍斷。還告訴姐姐,她要為父母報仇。麻姐姐就哭,一日二日,淚就流流流,流成一道溪泉,劃開山坡,流到大渡河漲起了大水。”

        “夜里,毛狗鳧水過河,鉆進石屋,咬爛馬七帥呆呆的臉,嚇張了幺妹軟嫩嫩的心。馬七痛得就大氣力呼喊,毛狗就再咬。一喊一咬,到天快亮?!?/p>

        “所以我們常說:水車悄,石狗咬。鑼鍋響,天快亮。”

        “后來?”

        “團守帶兩個背槍的丘八,來過石屋頭。摸摸幺妹硬梆梆的尸體,溫突突沒說出啥子,就跑脫了?!?/p>

        “再說馬七,白布裹臉,只露出兩個眼洞洞。抱著幺妹山上山下,大渡河邊攆地,一天一宿沒歇腳。正是伏暑,人都腐爛臭味出來,也沒得攆到一塊風水好的葬地。

        “姐姐和白毛狗回家住下,給馬七煎藥療傷。馬七傷好走脫,再不歸屋頭。

        “麻姐一天到晚在家犯愣,苦茵茵欠念著馬七。俗話說:懶狗望屎,想人望死。后來麻姐到吊橋上喊河:馬七你回來不?河水嘩嘩,四面一個二個的山傳來:不——不——不——的聲響。喊到快天亮,整傷心的麻姐姐跳了河。沒有人敢去管沒人敢去救,只有她的毛狗跳進河去,尸骨未見。

        “毛狗跳下后,河水干涸了好幾個時辰。過了晌,才漲起來水?!?/p>

        “這幾十年,咱們這九襄鎮(zhèn)地界才算安穩(wěn)下來。石屋頭一直沒得人敢住下?!?/p>

        “前年,來了一個彝族老婆婆,租借了石屋。整一年,去年死的,來時結(jié)結(jié)實實。鬧不清怎么回事,我看你也甭住長久,要不換換地界?!?/p>

        “馬七呢?”

        “放豬,還是放他的豬?!?/p>

        “長頭發(fā),一臉麻子?其實他倆再好就好了,不用找錢。俗話說:麻子對麻子,罐罐裝銀子。家室定會興隆?!?/p>

        “現(xiàn)在叫麻七!”

        “對頭!現(xiàn)在人們叫他麻七。你也吃口煙!飽吃冰糖餓吃煙?!?/p>

        雨歇了,攤婆婆走了。攤婆婆走到龍門子下,告訴老叔又一個信息:衛(wèi)多是麻七的孫孫。這讓老叔如同掉進云山霧罩之中。

        衛(wèi)多來了,他領(lǐng)老叔去烏斯河一趟耍了耍。

        兩日后回來,老叔一人正收拾屋子。攤婆婆喘急地跑上陽壩,喧嚷個消息:“麻七在九襄鎮(zhèn)上要做道場,明日傍晚?!彼f完,就慌張地走了。

        第二天老叔下到山過吊橋時,婆婆攤沒得,空空的橋頭,有失落感。老叔麻麻慌慌,不歇腳地翻過蓑衣嶺??斓骄畔彐?zhèn)子經(jīng)過石牌坊時,腿腳就挪動不開了。滿身是刺的藿麻地空場當央,石牌坊四柱三空,十八脊飛檐,頂尖一座寶塔。牌坊石板面,浮刻雕繪,林林總總有百十幅,竟都是一出出傳統(tǒng)川劇戲曲。從上往四柱下瞧,便打愣。西面柱子旁邊,趴臥一只石狗。仰著頭正在看著老叔,竟與那河灘石狗模樣無異。老叔想,這該是一對,是一百多年前的造物。據(jù)縣志記載:這是一座四川著名的貞節(jié)牌坊。

        說的貞節(jié)牌坊,是在四川省漢源的地界上。

        您看“漢源”這兩字,透著水大,有水就人杰地靈。白巖鄉(xiāng)浸水灣的稻子,讓大渡河水這么一澆灌,幾百年前就成了貢米;還有清溪的花椒,年頭更久遠,早成了貢椒。三代幾十朝,皇帝老子都認。

        剛才又是一場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還沒得濕透夾衫,就停歇。夕陽霞光,從云團間躥出幾道,紅艷艷亮如早霞。

        到了九襄鎮(zhèn)子,老叔才知道今天是個趕場日子。趕場雖然已過,街子上卻還是人山人海。雖然人山人海,卻出奇地寧靜。人群中,道場已經(jīng)開始。老叔踮了踮腳尖兒,也沒看到里頭。把細耳朵默默聆聽,唱詞音聲低沉,聽得只是斷續(xù):

        “我——師——坐——在——瑞——云——中——”

        “西方路上一條牛,口含青草眼淚流……”

        畢摩(道士)唱罷,各種鐃缽鑼鼓熱鬧了一陣,似乎就歇了場,人卻不散。老叔也四外不靠,站等著。

        老叔肚子咕咕亂叫,不過也該鬧,一天沒得東西吃進去了。攤婆婆說過,飽吃冰糖餓吃煙。老叔就把她落給自己的長煙管抻出,點上辮子煙。吃過幾管,天色盡黑下來,道場又開始。

        一段緩慢的中音男人的《道場·上表》,抑揚頓錯字字珠璣丁當落起:淡月疏星繞劍章,仙風吹下雨露香。

        問旁人知道,的確是麻七。

        老叔第二天醒來已近晌午,看見桌子上麻七留下的便條。

        便條寫在一塊仙人掌上,四個字:“只需片刻!”

        老叔搞不清麻七是什么時候來的,更搞不清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是讓我等他片刻,還是要我為他做什么事?是為他擇虱子?

        老叔下去吃午飯,攤婆婆又不在。這段時間,她是怎么了?

        辮子煙可能吃多了,天剛黑下老叔就昏睡過去。

        麻七把老叔弄醒時,天快亮了。這主兒,光光的身子,鮮血淋淋。蠟燭下的桌子上,堆著一堆寸把多長紫紅色的仙人掌刺。老叔問:“你怎么這個模樣?”他說:“從山上小道進來的。”老叔說:“一直在等你,找我有事吧!”

        “我想讓你再給我抓抓虱子!”麻七說著,用一塊白布把襠溝兒腰胯兜系住。

        “這沒問題?!崩鲜逶冱c亮兩只蠟燭,心中羨慕。這等歲數(shù)的老人,肌肉并不松懈。

        老叔給麻七收拾完虱子,再擇干凈仙人掌的刺兒。

        麻七說:“煩勞把我的頭發(fā)編起!”

        這時老叔才看見,他后背上有兩個被牛馬蜂叮的像饅頭一樣的大包。

        麻七端起木盆水,照了照放下,說:“還有檔子事兒給你說起。衛(wèi)多的爸爸叫馬堡庭,文革時帶著他大兒子,就是衛(wèi)多的哥哥走丟。你腳步寬,江河由你,見到讓他們回?!?/p>

        麻七臨出門前拱手向老叔拜拜,又仔仔細細看了看屋頭,才抽身走脫。

        快吃晌午,衛(wèi)多來了。衛(wèi)多放下滿滿一個木盔盒說:“我奶奶病倒了!莫法再顧你吃喝,你還是回我屋頭住吧!”

        那時,老叔正喝著文君,打量琢磨著,衛(wèi)多怎么能是麻七的孫子?衛(wèi)多若是麻七的孫子,那在麻姑娘之前,衛(wèi)多的爸爸就得出生了?!

        “婆婆?奶奶?”

        “你天天在她那吃抄手,不知她是我奶奶?”

        “親的?”

        “親的,我爸爸的親娘!”

        “你爸爸呢?”

        “死啦!”

        老叔有點緩不過神兒。

        后來衛(wèi)多說過好多話,老叔都沒得聽進。他要走,說明天來幫老叔搬家。老叔說:“我要去看看奶奶?!逼鋵嵗鲜逵悬c莫名其妙地害怕,莫名其妙地擔心。

        衛(wèi)多說:“要得!”

        他倆就下山過橋,翻爬蓑衣嶺。

        路過石牌坊時,衛(wèi)多說:“以后離它遠點兒,它要垮!”

        “噢?!崩鲜鍖⑿艑⒁桑h遠地繞了過去。

        再走沒得好遠,就走進一片青灰瓦、木門臉的高房寨子。拐入一條巷道,本來很窄的街子,家家戶戶門前又堆出好多曬的、晾的、賣的,以及好長好長摞起好厚的門板。

        婆婆躺在西墻一扇小小的高窗下。聽到他倆說話,竹床榻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她的身體慢慢地扭動了幾下。夕陽祥和的光束照進,照在婆婆的身上,只有面孔被銀發(fā)遮擋,看不清。

        “啥子?。俊崩鲜褰o婆婆剝著血橙問道。

        “搞不清!趕場那天還好好的,睡一覺早起就這個樣了。說是全身無力,接不起底氣說不起話。”衛(wèi)多說。

        “坐起。”婆婆吃過血橙要坐起。兩男人趕緊給她墊起被子。這時老叔看到婆婆正在舔舔嘴角掛著的一道紅汁。見她精神還好,便問:“婆婆,河灘上的石毛狗,和牌坊下的那只一模一樣!”

        婆婆說:“是,那只石毛狗也是石牌坊的。本來兩個一起守,是可以守住的?!?/p>

        “搬回來呢?”

        “硬是搬不回來,搬回來它還要跑回去!”衛(wèi)多說。

        “這不是迷信嗎?”老叔說。

        “噢,不是迷信!你可以試一哈!”婆婆說。

        老叔和衛(wèi)多商量好,再陪婆婆一會兒,就去把河邊上的石毛狗抬到牌坊。

        “頂事不頂事不曉得,別傷到自己。大渡河像我這個老婆娘,沒得各路水源,早晚要干癟干涸。木姜花沒得水不鮮,水車沒得水不轉(zhuǎn)。”

        婆婆要躺下,她說她太累了。

        躺下之前又說道:“沒得男人不是守,有了男人守不住?!比缓螅牌旁贈]聲息了。

        衛(wèi)多說:“我有些怕!”

        老叔說:“我們多喝點酒,把膽子壯起!雄起!”

        回到石屋,他們打開兩瓶文君,然后就你一口他一口地喝,喝得身上熱熱騰騰冒氣。

        河灘上的月光,是湖藍色的。他倆用大繩子捆緊石狗,穿上一根木棒。衛(wèi)多前老叔后,喊一哈“起”就起來了,沒得老叔想象的那么沉重。

        過了橋,腳步顛顛爽爽地跑起。眼看到牌坊了,老叔打響了一個臭屁,衛(wèi)多笑得腿軟,就趔趄一個大閃步,把老叔和石毛狗,摔出好遠。再兜攏,石狗的腦袋掉下來。

        老叔說:“這不吉利吧?”

        衛(wèi)多說:“沒得關(guān)系!”

        抬擺在牌坊東側(cè),再把石狗頭安上,嚴絲合縫。他倆高高興興跑回石屋,一進門老叔就躥上床,伸展腰桿子。

        “綿絲軟軟地,什么東西?把燈點亮?!崩鲜迤婀值卣f。

        衛(wèi)多把蠟燭舉到老叔床前:是一只血淋淋、沒得腦袋的死狗。

        啊——,老叔大叫一聲醒來。旁邊睡著,死豬一樣的衛(wèi)多。

        夜,太靜了,靜得異乎尋常。靜得讓老叔感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他突然想起來,平常聽慣的那個吱——吱——水車聲,沒得了。他仄起耳朵,真的沒得了。老叔打開窗子,夜黑極了,像丟掉了眼珠子。

        老叔無法弄清為什么水車停下來,所以他無法入睡。睡不著,不如去看看。老叔推了一把細鼾聲的衛(wèi)多,沒反應(yīng)。自己就把氣燈點亮提起,出了院壩,下了青石板路。

        在河灘上,老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只白石狗穩(wěn)穩(wěn)地臥在那里。

        看來從牌坊回來的白石狗要學乖,今夜不打算亂跑了。

        老叔走近前照照,讓老叔更是吃驚疑慮,它的腦袋真的沒得了,四周也沒得。

        后來聽說,狗的石腦袋,在石牌坊邊的藿麻地里有人見到。

        靜,真不是好事。老叔的毛骨都不大對勁。他向河岸走走,才知道夜為什么這樣靜。洶涌湍急的大渡河消失了,只有卵石間隙一丁點兒的細流。

        老叔踏著卵石(過后,衛(wèi)多說老叔是唯一一個走過大渡河的人)過了河,徑直跑向水車。水車下,山水流淌嘩嘩就是不轉(zhuǎn)。氣燈閃亮,一片銀光。停轉(zhuǎn)的水車上,高吊著一個人,晃晃蕩蕩,像墜掛著木偶。老叔把燈舉了又舉,娘啊,是吊著頭發(fā)的麻七。老叔驚嚇得吼叫了幾聲,才聽到麻七“噢——噢”地應(yīng)了。老叔便放下氣燈,從河中又跑了回去。他得有衛(wèi)多的幫助,否則無法救下他的爺爺。

        老叔和衛(wèi)多再跑下河岸,大渡河水開始涌漲起來。莫法,他倆只好去繞吊橋。

        麻七總算從水車上抬下來,但人已經(jīng)沒了氣。水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還是停住。

        天快亮了,河對岸沒得狗咬,只隱隱約約聽見,劁豬的小銅鑼鍋聲。

        河水再一次恢復了昨日的模樣,繼續(xù)東流,然后南流。但老叔知道,那不是昨日的河水,昨日的大渡河,已經(jīng)流盡。

        翌日,老叔再次上路。他順著大渡河一直向下走,要去彝族聚集的大涼山。

        衛(wèi)多一直把老叔送到十里外的山口,分手時他告訴老叔,奶奶昨晚也死了。

        老叔遠望空蕩蕩的吊橋,淚水濕了眼眶。

        大涼山

        在大涼山,老叔住在一家農(nóng)戶。

        老叔起床,已經(jīng)十點,去灶間吃飯。

        全家人有蹲有坐,圍著一個放在地席上的笸籮。笸籮比灶火上的鐵鍋還大,里面是苞谷茬子飯。茬子飯是濕發(fā)后擱籠屜里蒸,蒸一陣子端下來,端下來淋漓涼水攪拌撥散,再回蒸鍋。鍋里的水大半下,同時煮著酸菜。

        屋頂很高,露著房坨、脊梁、椽子,柴煙在那里慢慢消化。沒消化的殘余分子勾結(jié)撣灰,垂吊著。并不都是撣灰,那塊臘肉就很醒目。說臘肉,其實就是肥膘和肉皮,正方形,比煙盒還小。

        “最后的油水啦!”阿嫫站起身,踮高腳后跟摘到手里,柴刀砍兩下,放進菜鍋,水面上有了油花兒。

        笸籮邊,擺兩個黑木高腳托碗,盛著重綠的酸菜和湯。長把黑木勺子,挖飯吃兩口。在笸籮邊磕打干凈,再去木碗舀勺湯沖咽下去。剛到這里時,全家人都站在一邊看著老叔吃。吃過,他們才吃。人家說這是當?shù)卮偷牧晳T。老叔試了,承受不住目光的注視,希望全家一起來,不同意,老叔就絕食,這才平等共餐。

        老叔睡覺的西屋,高出村莊半個坡坎,也是土坯混雜石塊砌蓋的。著實厚道,方方正正。北墻有個剛能探出人頭的方洞,是唯一的窗。向外張望,家家戶戶,炊煙繚繞。

        午后,春光融融,老叔邁出高門坎,在明亮的空氣里曬太陽、逮虱子。那只缺腿的,是昨日扔在院壩干草堆里的殘疾小虱子,這會兒又奇跡地出現(xiàn)在老叔褲腰里。既然如此情誼,便放回懷中。

        鄰家三個赤腳女人,黑裙裾上牽著赤腳的娃娃,也來曬太陽。下到院壩,像散架的藤蔓,頹倒在草堆。她們之間的空地上,一灘牲畜嫩黃的糞便,落滿了翠綠的蠅子,不見飛起,卻嚶嚶歡鳴。有小豬崽兒,拿尾巴掃蕩老叔的褲腿。老叔給了它屁股一巴掌,暴起塵煙。小家伙瞇縫著眼兒,哼也不哼,動也不動,似乎在享受。阿嫫把豬食倒進木槽,它才興奮地尖叫一下跑去。三個女人拆散下黑頭帕,相互捕捉頭縫間的小蟲。叭,叭,兩拇指一擠,清脆,把陽光搞得晃晃耀眼。

        夜晚,有鼓樂聲傳來。老叔找來拉孜問,說是下邊農(nóng)戶在做“迷信”。老叔說要去看,拉孜就點燃火把,前頭帶路。靜謐的村巷,兩黑影彎來拐去,來到那家院外。大門緊閉,敲也不開,拉孜搖動火把呼呼響,好像要點燃人家的房子。老叔就勸,拉他回去睡覺。一夜,鼓樂和的喊叫聲,斷斷續(xù)續(xù)。

        轉(zhuǎn)過天,有一戶人家做“迷信”的,同意老叔去參加。拉孜陪著,提一瓶苞谷酒,拿上兩包“牧童”香煙,作為見面禮。這煙,在村里賣一毛五角一盒。

        做“迷信”的程序,開始是在座北朝南的院子里。院壩很大,蔥蘢的大山,擋住南去眺望的視線。見場面復雜新鮮,老叔就爬上西邊的房頂。剛拍了兩張照片,被人吼下來。巫師說:不敢拍,拍了病魔留下不走。尊重人家,收了相機,拿出紙筆,畫草圖。

        一身漢裝打扮的巫師,蹲靠門邊。面前扣一個籮筐,蒙上黑布當桌子,放白酒和清水。他喝一口念一陣,酒水交替,沒間歇。有時從他手邊的竹籃,抓出玉米粒,向院子上空拋撒。肅立的百十位眾人就“呷……啞……”地歡呼。巫師重復,眾人再次呼應(yīng)。

        有人抓來雞,在男主人頭上旋繞幾周,交給巫師。巫師左手執(zhí)雞,右手揮刀,先劃破雞腳后跟,再用刀背敲頭,然后向前(南方)扔出。主人揀回,巫師又打頭數(shù)下,向西拋出。又揀回,這次向東拋,同時打開東邊大門。再揀回,主人用雞血點染院中矗立的草人的臉。完后把雞捆在草人身上,大門關(guān)嚴。

        院子中央,豎立一棵鮮嫩松杈,是清早砍來的,比人還高,頂梢兒蒙一塊紅布。四周地面,布置插滿三十公分高的樹枝,沒有葉子。插的陣勢像小柵欄,粗細搭配,數(shù)量變化很有規(guī)律。陣前一根老藤彎成月牙,如拱門,里邊,就是那個稻草人。陣子東面捆一只黑雞,陣子西面捆一只棕雞。彎彎的藤門邊,還捆著一頭半大的黑豬。

        巫師做法、念經(jīng)。這家阿達,把院中松枝上的紅布摘下,扶定。稍刻,便見他與松杈隨著經(jīng)語念誦的節(jié)奏一起抖動起來。一會兒,他兒子過來替換,也抖。

        老叔不解,問拉孜:“抖啥?”

        拉孜說:“只要一扶上就抖,是法力!”

        老叔不信。拉孜就與這家阿達說了,同意老叔上去一試。院里人都靜觀,很嚴肅。老叔上前站定,一股子濃郁的松香氣味兒和松葉一同扎進他的鼻孔。老叔伸出手,一陣不由自主的顫栗,令他更有力地攥住樹干。抖,抖,與其說老叔撒不開手,不如說是他沒能力撒手。不是愉悅,也不是輕爽,但絕不是痛苦,也不是沉重。一直抖得老叔暈暈乎乎飄飄然,手便自然松開,酥酥的腿腳像醉了酒。

        拉孜扶老叔進屋?;鹬煤芡@家的阿嫫在用大鐵勺為老叔煮開水。村里人不喝開水,老叔就成了特殊。老叔活動著身子,覺得不礙事兒,就走到門口。

        巫師唱聲悠長,偶有短促。眾人應(yīng)和時,把手中青草拋到院當央?!斑凇瓗煄煛瓏!酸恕蔽讕煻似鹁?,眾人過去一人一口,巫師最后走到老叔面前,也讓他喝一口,就是當?shù)氐陌染?。巫師放下酒碗去拎豬,扔在院壩,把插在地面的小松枝,擠倒一片。

        院外的儀式結(jié)束,巫師進屋。那棵大松樹杈也被搬進來,豎在東北墻角。主人家用氈布,悶死兩只白羽黃毛爪兒雞,置一籃內(nèi),同時上酒,供在那棵松枝旁邊的桌案。巫師坐到供桌前,準備念經(jīng)。院子幾句吵嚷,有人遞進一只掙扎亂叫的大白公雞,交給巫師。眾人的呼吸,就像被堵住。老叔環(huán)顧屋里時,拉孜拽他,示意看巫師施法。巫師此刻,口出長氣,吹到雞胸脯,羽毛輕輕翻動,那雞就乖乖閉目養(yǎng)神一樣。巫師從兜中掏出兩葉青草嚼嚼,又吹一口綠色長氣,又與雞低聲細語數(shù)句,便放到供桌上。白公雞如死了一般,紋絲不動。

        靜寂,聽得見火塘炭灰塌落。

        巫師念了會兒經(jīng)后,向桌上再送長氣一口。白公雞竟然活脫站立昂首,飛奔出屋門。眾人唏噓。拉孜扯老叔看墻角立著的松枝,其中的一個枝杈,居然在巫師念經(jīng)的節(jié)奏中搖擺起來,其余枝杈靜止。巫師念畢,那枝杈也停住歇息。魔仙,老叔想。

        這時,由這家阿達手執(zhí)羊皮鼓,開始跳躍。鼓中有豆石,節(jié)律深沉,為四分之三拍,緩急相間,緩時如小溪流淌,急時如暴雨狂風,決不亞于搖滾霹靂。舞樂半小時,阿達長發(fā)披散,遮住面目,有怪聲發(fā)出,最后他從火上蹦過,結(jié)束。再看這位漢子,大汗淋漓水潑過一樣。繼而阿嫫從火塘扒出石塊,澆上冷水,氤氳蒸蒸,沖上屋頂,掉下灰土。

        整個儀式殺雞九只,之后老叔單獨與巫師共餐雞宴。這些雞都是供物、仙食。進了老叔的肚子,不知是好是歹?巫師說:我不是仙,誰是仙!又說,他一年四季都不得閑,忙不贏。

        那一夜,老叔沒睡好。

        一是“迷信”的場景,在腦中轉(zhuǎn)換,像影屏;二是總有一副女人的下頜,在漆黑的屋中顯像,呲一會兒,咧一會兒,時時還咯嘣牙響;三是身上虱子咬,連帶水土不服,大包小包已是無數(shù)遍體。

        只要躺下,就會有一些小東西輕悄悄從老叔衣服的犄角旮旯里走出來,所有的念頭會被驅(qū)趕掉,僅想它。癢,挺有意思。

        老叔吹熄墻壁上的松明火,眼珠像涂了墨。還沒來得及細想想故鄉(xiāng)、想想親人,小東西就開始爬上爬下,從腳踝爬到大腿,從肋巴條子攆到胳肢窩。輕輕碰一下,它就屏住呼吸,小心舉止,停住它細碎的腳步,足跡留下絲絲細癢。真的功夫,是心中不躁不煩。輕撓兩下,不夠味,再去大抓大撓一番,那是一種出入骨髓的痛快,如入仙境。簡直撓到濕淋淋黏糊糊,襯褲粘到肉腿上,方才品嘗癢癢過后的爽快。

        老叔昏昏睡去,夢中萌出搔癢之欲。雙目瞪大,盯住小土屋中漆夜,去抓那圓圓的隆起的疙瘩,猶是饑餓痛絕之時,耐不住地去抓那雪白的饅頭。

        老叔一路浪跡西北、西南,與這等小活物頻繁交道,結(jié)下情誼甚篤,但其種族膚色,頗具分別。

        內(nèi)蒙古草原氈包里的、羊皮毛里的、毯子縫衣邊里的,形色如同北方名稻小站米,圓鼓帶幾分鮮靈剔透,估計它們吸血的同時,也佐食過一些奶品的緣故。老叔常常取之賞玩,不忍傷其性命。記住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古訓。耍玩困乏,便釋于襟懷。

        在青海,江河之源的巴顏喀拉、唐古拉高原之上的黑牦帳歇息,小東西也常常光顧老叔,總不讓老叔的皮膚寂寞。吮血卻極其慳吝,生怕?lián)纹贫瞧?。老叔捉其?shù)只,見身材矮小似火柴頭,呈巖石灰色,肚皮皆癟癟。大概是高原空氣稀薄造成貧血,氧分子缺少所致。這等小生物極艱辛,而且弱不禁風,老叔又豈能動殺生之念!

        這大涼山區(qū)的虱子,另有一番嬌艷,棕紅色,如朱砂,似仁丹粒粒。大凡這等小家伙,均有自己的領(lǐng)地,或盤據(jù)衣領(lǐng)之下,或廝守夾層之間。白日,困疲于襯衣內(nèi)褲褶皺,夜晚,耐不住孤凄之苦,活動活動,伸展六肢,串串門子,尋覓個交媾對象之類的。反正要干的事情挺多挺多,呆著不動,是要命的。唯有這涼山品種,夜夜忙碌。

        老叔不曾因地域種族膚色之異,而蓄以歧視,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來的都是客,暫且充當個飼養(yǎng)員。

        說來說去,路還得走,誰讓人世間多路。就說涼山的最高峰這蘑菇嶺吧,走上的,攀爬的,斜岔的,半山腰的,山根兒下的,都有。彝族的祖輩走過,孫兒也得走,甭管走哪條路,總能走到山頂。

        大涼山的半陰天,遠處悶雷似地炸著開礦的炮。東天空灰亮亮,托出一塊銀幣。即便是雨雪三月,這攀枝花也照樣開得火紅,山茶俏麗,梔子花白中挾幾絲粉羞,羊奶子花搖擺嘟嚕。

        渴了老叔就倒進甘蔗林,啃上兩節(jié),蔥蔥郁郁,風吹過,嘩聲一片,滿腹蜜甜。山路上爬來拐去行走,突然會感到大山的生命,水靈鮮嫩,活蹦亂跳。

        彝胞嗜酒,到一家中,必先得一碗。會喝要喝,不會喝也得喝,不能折了全家人的面子。鄉(xiāng)親成伙湊來,二三十是少說。圍了火塘,坐兩圈,大都是來瞧老叔稀罕。主人招待簡單,黑糊糊的烤洋芋,就是北方人說的土豆。吃時在地上摔打兩下,去了炭灰,四指并攏,摳撓外皮。大涼山鄉(xiāng)親,愛吃猛火燒的半生不熟的洋芋。老叔卻喜歡熟透綿軟的。開始他們聽不懂老叔,比劃半天才弄明白。這里管軟,叫“趴”,這讓老叔想起四川的時語:趴耳朵——怕老婆。看來,人類的大同,語言的橫向貫通,會越來越多。語言的純粹性,也會越來越差。

        住久了,鄉(xiāng)親們給老叔介紹了媳婦,是個十九歲的妹子。問她愿意嗎?她羞澀點頭。老叔樂得掏錢買酒。全村百姓都來慶賀。雖是鬧著玩,也不乏真情樂意。他倆還合影留念,妹子穿上了媳婦的盛裝。從此,她的兄弟們就管老叔姐夫妹夫地叫開了。媳婦是火把節(jié)上的領(lǐng)唱,領(lǐng)唱是這三山五嶺最漂亮的阿妹。大家叫她仙子,當然嗓音也是最漂亮的。喝了酒就唱,尖厲得掏癢癢耳朵。歌聲中,她凝視,唱罷就丟掉,再找不到她眼神兒。樂夠了睡覺,媳婦給老叔鋪床,厚實軟綿。她帶著大哥的娃娃,裹著披氈,睡到火塘邊。兩床被子烤熱全給了老叔,這就是新婚之夜。

        有一天,老叔去對面山上的拉孜家喝酒,給他兒子過滿月。太晚了,本打算明天再回,媳婦卻來接老叔。她舉著松明火把,站在院外雪地里等。漆黑回家的山路上,她在前,舉著火把,給老叔照亮。到家,屋中燒得暖暖的,茶缸子里的炸水,冒著熱氣,還放了糖。這媳婦真好。

        過滿月也叫“慶賀”,復雜,簡單。所說簡單,是只殺一頭小豬,燒熟大家來吃;復雜是說,從殺到吃進嘴里的過程。殺豬需在傍晚,太陽落去。捆好豬腳,搭在屋中竹竿架上,從炭火中取出燒熱的石頭淋水,濃白的水蒸氣籠罩豬身。屋中人一同念叨咒詞,取下豬來,按輩份順序,家人用草繩子抽打豬頭和自己的頭。之后所有的人包括老叔,開始鉆竹架上掛著的草繩圈,然后集中一起,面對大門坐下。阿達獨自靠前貼近門檻,作為主持,口中念著:“豬別發(fā)怒,保佑家里大人小孩親友疾病不得,孩子長好?!?/p>

        拉孜接著用木棍敲敲豬頭,再鉆一次草繩,然后舉刀逼入心臟,雙手捧了到門外控血。與此同時,阿嫫和兒媳婦輪流抱著孩子,在火燎的熊皮毛上熏染,說這能讓孩子長好,跟老熊一樣結(jié)實。

        殺過的豬崽兒拿進來,屁股眼兒里塞個苞谷芯,整個投入火中。翻轉(zhuǎn)燒烤,豬就膨脹起來,適時拽出褪毛,再扔進火里。反復幾次毛凈,開膛破腹,剁成拳頭大的塊兒,倒進酸菜鍋。屋中的空氣,香噴噴。吃時卻沒有什么肉,豬太小。

        老叔注意到,阿達阿嫫(拉孜的父母)一直在微笑。阿達一鍋接一鍋地抽著蘭花煙,阿嫫一鍋接一鍋給他續(xù)著。阿達雙目失明,是年輕時和阿嫫在林中熱戀追逐,一只眼睛被竹枝扎傷,沒藥治療,時間長久就都瞎了。吃肉的時候,兩人只分吃了一小塊兒,小骨頭含在嘴里許久。阿達的眼窩里溢著淚水。滿月的孩子從阿嫫的手中轉(zhuǎn)到阿達的手中,他就扔了煙鍋,往懷里摟緊襁褓,生怕摔了孩子。

        這些日子,老叔已經(jīng)成了半個醫(yī)生,村民來要藥的,絡(luò)繹不絕。也難怪,老叔的藥,像附了神氣,靈性得很。有位大娘牙疼月余,半臉腫起老高,老叔給她服用了一粒止痛片,第二天她不僅牙不疼,連臉也消腫了,再沒復發(fā)。老叔的名聲遠播,傳揚在大涼山,來的人越來越多。老叔的媳婦每天喜笑顏開,樂此不疲哼著山歌接待,有時,還掏出口弦吹奏一陣,嗡嗡的,像刮來一陣微風。老叔看著喜歡,媳婦就系了繩,掛在他脖子上。后來,老叔帶回北京。

        老叔周身癢癢難耐,肚子咕咕亂叫,苞谷屁、洋芋屁,一個接著一個,連成串。眾人笑問:羞不羞?老叔說不羞!誰人不要放屁?眾人應(yīng)承點頭,媳婦笑得喘不過氣來。

        癢,當然不全是虱子跳蚤的事,水土不服,起了一半的作用,吃了藥也不見好轉(zhuǎn),疙瘩從腳踝一直起到脖頸子耳后。頭發(fā)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虱子,時常感覺到它們。媳婦就去了蘑菇嶺,采來草藥熬水,用杜鵑花蘸著,給老叔擦洗身子,擦到關(guān)鍵位置,媳婦就把花朵交給老叔,背過身。老叔偷笑,媳婦就不管不顧搶過手,自己干起來。洗了幾次,不僅疙瘩沒了,虱子沒了,皮膚還潤潤亮亮。這媳婦多神。

        那天晚飯后,老叔去了拉孜家,又接上昨兒的話茬,問:“明天哪個陪我去妖女洞?”誰也不言聲,連那個當小學教師的阿吾拉海也直搖頭,說:“是真的,別去怪嚇人?!崩鲜甯鼒猿至?。最后拉孜說:“非去的話,只能讓熟悉那兒的力士帶著你!”老叔說:“行呵!只要有帶路的。”阿嫫搖頭嘆氣后說:“你的樣子扎實地好看,妖女會要你跟她生娃娃的?!卑⑦_眨著盲眼說:“是啦,莫謊你!”老叔絕對不相信他們這番神話,又是一個希奇古怪的傳說罷了,但老叔隱隱約約又覺到些什么,什么呢?拉孜說:“要不叫你媳婦仙女妹子陪你去?阿吾拉海說:別了,她知道了不好。”

        媳婦又來接老叔。這回是老叔舉著火把在前,她在后邊牽著老叔的衣服走。上坡時,她還拉住老叔的手,她的手很涼。那夜老叔似夢似醒,真見到了一個女人,如妖似仙,輕柔的長裙,舒慢的腳步,修長的腰肢,近到老叔眼前,就是抓不著。急醒,天已放亮。

        吃罷早飯,打點好自己的老叔就跑到拉孜家。拉孜說:“那都是他們胡扯瞎沁的,你別去,路難走,白跑一趟很累,什么也不見!圖啥?”老叔不言語,盯著他,他就不再說了。老叔緩和語氣:“只當轉(zhuǎn)一圈山看看風景,怕的都在家歇著等,別管我。力士呢?”老叔接著追問。他怕再耽擱,去仙女洞的事就黃了。

        拉孜說:“在外邊呢!”

        媳婦來了,不聲不響地把一背兜洋芋挎在老叔身上。他拍拍她的肩,出了院門。微弱的陽光,剛剛照進山洼,靜靜沒人。他回身朝屋里喊:“哪呢?拉孜,力士在哪呢?”

        拉孜跑出來:“這不是嗎!非去呵?”他指著老叔腳下,一只搖著尾巴轉(zhuǎn)悠的狗。

        “這就是力士?它行?”老叔驚訝極了。

        “對!已經(jīng)告訴它了。它通人話?!?/p>

        只好這樣。力士是一只白毛母狗,兩只前爪是棕色的。力士是個極有靈性的畜牲,常趴在人群邊上聽說話。人們給它也罩上了傳奇,說它原來是只白狐仙。不過,這狗也的確白得奇異,有時白得燦爛,有時白得暗淡,也有時白得毛尖發(fā)藍。今天它的毛皮,閃著陽光。

        力士領(lǐng)老叔上路了,大山中顯出孤零。老叔心里沒底,不曉得陌生的前方是啥?走到隘口,見阿嫫還在大門前招手,旁邊站著老叔的媳婦。他向她倆揮揮手,扭頭繼續(xù)趕路。

        力士真聽話,雖然常常歡快地跑得無影無蹤,但往往在老叔舉步何方摸不清頭腦時,它又回轉(zhuǎn)來,從不狂吠,叫聲柔和。好長時間了,翻過一座老山,老叔已經(jīng)累得呼哧大喘。這時前邊出現(xiàn)了一條懸在崖壁上的路,像條尺來寬的傳送皮帶掛在陡巖峭壁上。小路下是深澗,密盛的樹木竹林擋住,看不見底兒。力士過得很輕松,轉(zhuǎn)彎處,它回過頭來,蹲下等老叔。提著心過,慢點兒,問題不大。走過這段路,力士沖老叔歡叫了幾聲,像是對他的稱贊。開始鉆茂密的灌木叢和竹林,沒有路,老叔就循著狗爪子走。積雪開始融化,竹葉上覆蓋霜冰,坡又陡,他只好拽竹子借力。抖落的雪一點兒不糟蹋,老叔的大衣、頭發(fā)濕落落的。

        又經(jīng)一段幾乎是豎著爬上去的坡崖,鉆探出去密枝樹叢,抬頭見力士站定處,幾綹老藤垂掛的背后,隱約現(xiàn)出個洞口。老叔撥開藤蘿進去,豁然開闊,恐怕能坐得了幾十人。這應(yīng)該就是妖女洞了,有石床、石桌、石凳,洞頂、洞壁是白色的石灰?guī)r。他回看洞口,只有數(shù)道光亮擠進,遮蓋得挺嚴實。洞里有陣陣寒氣襲來,不知深淺。老叔收拾完頭上的冰水,便揀了一些干葉枯枝生上火??局鴿駳?,烤著寒氣,他才發(fā)現(xiàn)力士不見了。曾經(jīng)鉆過多少山洞?北京的上房山,杭州的瑤琳,青海的云峰,西藏的魔窟,這洞比起來就顯得小多了。能有什么?妖女,只不過是大涼山樸實的山民虛擬出來的一個幻影,讓生命更詭秘,讓自然更神圣,讓心靈永駐一個可畏可敬的形象罷了。

        “力士,力士?!崩鲜迕看我缓?,它準跑回來,但這次回答他的是洞頂轟隆的炸響。嚇得他丟了想法,周身突然被恐懼鎖緊。后來老叔明白,膽量的大小,是取決于環(huán)境而定,誰也甭吹牛。響聲是從黑黑的洞深處傳來的,一直炸過老叔的頭頂,炸出洞口,像有條長蛇怪物飛躍逃遁。他想起阿嫫的囑咐,不要攪了妖女,便慌慌張張胡亂踩滅篝火。力士從洞里追著響聲跑了出來,披一身藍色,沖老叔狂吠一通。老叔過去摟住它的頭,安慰道:“別怕,別怕?!彼鼌s掙扎跳開,向洞里輕叫兩聲。既然老叔的腿腳已經(jīng)嚇軟了挪不開步子,來之安之,倒希望見見妖女。懼怕中還藏奢望,不可能的可能。

        一種熟悉的生命,悄悄臨近。

        微光中,一個白發(fā)長長垂過膝蓋,看不清面孔,瘦高的妖女出現(xiàn)了,正是人們描述的那樣。老叔好像忘記喘氣,一屁股坐在潮濕的土地上。說心里話,是真實的出現(xiàn),嚇住了他,并不是別的什么,更不是猙獰。不是他親眼所見,誰能相信。微笑的媳婦,搖頭的阿嫫,蹙眉的拉孜,哪怕有一個在身邊都好。老叔感到孤寡。

        白發(fā)妖女向他走近,老叔按捺心跳,別讓自己徹底發(fā)懵。他小聲緩慢地問道:你是人?是鬼?是妖女?老叔知道這是一次難得的緣遇,難得的機會。見對方?jīng)]回答,老叔又舉著洋芋口袋用彝語講話:“朵支,朵尼基,咂則?”問好,說對不起,吃洋芋嗎?

        還是不理老叔,但顯然氣氛緩和了。老叔已經(jīng)把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拋到洞外去了。力士跑到妖女的腳下,沖老叔狂叫,似乎對老叔的問話,極不滿意,好像它找到了新主人,再不認識老叔了。老叔生氣,但連一句狗東西也不敢罵。心神穩(wěn)定或是洞里的光線明朗了一些,妖女襤褸的服裝大致可以分辨,有布條,有皮片,有線繩,更多的是連綴起來的青樹葉。白發(fā)妖女不知在想什么,坐在了一塊白石鼓上,羸瘦的長腿裸出,從赤腳到臀部。力士在妖女懷中跳上跳下,反復玩耍,而白發(fā)后邊那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老叔。

        也許過了很久,這段時間老叔不再想其他,謹慎地笑著,竭盡表現(xiàn)出善意和友好,希望與其交流。

        妖女的手伸過來了,很黑,但細長發(fā)亮。慢吞吞的動作,透出一股委婉,零亂的白發(fā)后面,隱藏著羞怯。真的,這手可以說是極纖弱,手腕上箍著獸類牙齒,細長的脖子掛著大串黑色珠球,墜垂著一顆亮晶晶的雞蛋大的石頭。他去拉那手時,卻又縮了回去。老叔理解了妖女的示意,需要更多的光明,便點著松明火把,隨著妖女的手勢向洞里走去。老叔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但他必須這樣做,必須小心翼翼抓住這個機會。更何況老叔沒有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

        穿過一個需要蹲著挪走的窄道,拐了兩個小彎,有一股熱氣攪得老叔臉上發(fā)癢。又走了一會兒,進入了一個頂子很高的穴洞,大約二十多平米,幾處松明火把照耀下,很豁亮,家什井井有條。碼放整齊的木柴垛上,放著一把彎頭大柴刀。巖壁坎臺上,木碗一排,以及玻璃瓶和一個細脖大肚陶罐。地上有竹筏似的床,很干凈,幾張獸皮疊得規(guī)矩。最亮的一束松明下,青棍棒十幾根,削得尖尖的一列,估計是狩獵的武器。新茬牙齦一樣,像彈頭,在洞壁上畫出燦燦曲線。洞口的木架子,吊著兩只野雞和一只扒了皮的野兔。洞中央是三塊石頭支出的火塘,妖女過去彎腰吹了一下,火就騰躍起來。又放上幾根柴,野兔肉擱在石頭上烤著。

        老叔問:“你在這里住多久了?是哪里的人?”這世上有鬼有妖女,那是傳說。妖女不語,烤了一會兒火,大概是熱了,離開,坐到竹床上?;鹪綗酵耦^的裂縫哧哧地呲咧著藍焰,舔著黢黑的三腳石,舔著鮮紅的兔肉。老叔感覺這里稔熟,是在夢里來過?力士不知去向。為了自然,他去抱了幾根木柴,放在火邊。拿柴時把柴刀碰掉地上,妖女過去,撿起放好,似乎什么都要按部就班,再坐上床,兩眼盯著老叔,一邊盯著,一邊開始解衣服。老叔的心跳,在偷偷摸摸加快:“難道阿嫫說讓我?guī)椭膳尥薜臅r候到了?”這時的老叔,假裝鎮(zhèn)定自若,坐直身板,把兔子翻了一下,還掏出幾個洋芋扔進炭灰?;鹬杏幸粔K拳頭大的石塊,被燒紅了半邊。

        老叔抬頭看時,妖女已經(jīng)把白白的長發(fā),盤系在頭頂,赤條條坐在竹床沿,癟癟的右乳頭里,有個東西在閃閃發(fā)光。天吶,他真不敢相信,那是一枚領(lǐng)袖的像章,像一塊銀幣。沖動、欲望、好奇,鼓勵他走了過去,但驚訝幾乎打昏了老叔:妖女不是女人,是一個發(fā)育正常的男子漢。他叉著腿,雙手在摩擦著自己的阿物。

        “我也是男人?!崩鲜遐s緊說。他搖頭?!拔乙彩悄腥?。”老叔加重語氣。他還搖頭。

        索性老叔也脫下了大衣,脫了褲子,挺著早已挺起的家伙,讓他看。

        他笑了:“細、細、細?!彼赡苷f的是:“是、是、是?!?/p>

        坐到床上,赤裸裸倆男人。他的聲音啞,好聽,卻少。也許有的話他不會說或不想說,說出來的還有些聽不懂,但老叔大致明白了他。

        “妖女”三歲時,為了表示忠誠,阿爸把領(lǐng)袖的紀念章別在了他右胸的肉上,但革命造反派說阿爸是右傾反革命分子,像章應(yīng)該別在左邊,要抓他們游街批斗。阿爸嚇壞了,趁黑夜背著他逃了出來。大山中他們走了數(shù)月,找到了這個山洞,相依為命幾十年。阿爸叫他妞兒,家是大渡河邊九襄鎮(zhèn)的。

        “你爸爸姓馬,叫馬堡庭?”

        “不!”

        只能知道這些了?!澳前帜??”老叔問。

        “這,死!”他指指竹床下。

        老叔忽地站了起來,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便穿上衣服去了火邊。

        讓他離開妖女洞,和老叔一起下山,說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他說:不不不。

        再說什么,他不理老叔了。老叔撕了一塊兔子肉放進嘴里,香味洋溢,浮想聯(lián)翩洞外的天地人間。

        力士回來了,老叔要喂它點兒肉吃,它卻跑到妞兒那里,在他的胯下拱來拱去。力士通體變成金黃色,“妖女”的臉就有了笑容。火塘里的木柴已經(jīng)燒盡,只留下輕松的灰炭,做著最后的嘆息。兔子烤焦,全吃掉,老叔的口水還在流。老叔告訴他:外邊的世界不像從前了,聽懂了嗎?他抬頭,又低下。老叔揉揉眼睛,眼角很癢。

        離開妞兒出來之前,妞兒問:“你名字?”老叔在他胳膊上,用圓珠筆寫下,又描了描。這可能是妞兒的生命記憶中,接觸過的唯一活著的同類。

        老叔離開了妖女洞。一個小時后,灰蒼蒼喪氣蔫兒臉的力士才追上來。妞兒既然不想回到人間,那就讓他繼續(xù)過“妖女”的日子,安安靜靜陪著他阿爸吧。更何況出來,到了骯臟的世界,并不一定是好事。人的一生怎么活,不都一樣嗎?!他有他自己的活法,或說他也許只能這樣活下去。

        和妞兒在洞口分手時,他拉住老叔,白發(fā)從他頭頂松散下來,許是想讓老叔陪他住下來。老叔就給他編辮子,一邊編著一邊說:“你把那像章摘下,我就住兩天。”他松了手,顫抖著捂住胸口,驚恐蒼白的臉,那樣子像是老叔刺了他穿心一劍。

        老叔走出山洞到了坡下,見他用牙,狠狠地咬著洞口的老藤,一根兒又一根兒地斷掉。

        他沒出洞來送老叔。

        半路下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老叔遠遠地見埡口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像雪中仙人。似乎從冰冷的土地里汲取著什么,在一點點長高。是老叔的媳婦,抱著一件羊皮襖在等他,人已經(jīng)凍僵。老叔把她背起時,她還在咯咯地笑,笑聲清泠泠。寒顫的老叔一直把媳婦背回家。

        山上下雪,村莊好看,黑羊變白,白羊變腫,小土房子,一個個都變得胖胖乎乎。

        鄉(xiāng)長來了,問老叔:“你住了這么久,是想娶老婆生孩子,不走啦?”

        老叔答:“媳婦已經(jīng)娶了,還去哪!”

        鄉(xiāng)長問:“太苦,這地界,你能干什么?”

        老叔答:“當老師。”

        鄉(xiāng)長說:“我們這窮。”

        老叔問:“為什么窮?”

        鄉(xiāng)長說:“是因為沒有學大寨?!?/p>

        老叔說:“噢。怎么學呢?”

        鄉(xiāng)長不語。

        老叔轉(zhuǎn)了話題,想到了妞兒。他跟鄉(xiāng)長講:“是不是把那個妖女洞里的男人接下來?”

        鄉(xiāng)長說:“不對,是女的!”然后又搶著說,“別迷信,造謠惑眾,瞎胡扯?!?/p>

        他倆就再沒話了。其實老叔是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了。

        后來老叔離開了那里,一晃過去了十一年。

        2001年8月,新聞社的朋友給老叔電子信箱發(fā)了一份消息:……中國有色金屬勘探隊,近日在四川省大涼山蘑菇嶺的山澗下,巧遇一墜崖重傷“野人”,身材修長,白發(fā)等身,無陰莖,卻系男性,不會說話,只會呀呀嘶叫。左臂有核桃大漢文刺青,細辨為“叔”字,數(shù)小時后死去。由于山路崎嶇,天氣炎熱,尸體就地掩埋。存照片、頭發(fā)、睪丸……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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