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吟嘯徐行
梅花是一出大劇
文/吟嘯徐行
梅一詞,最早從詩經(jīng)里登場。“摽有梅,其實七兮”,雖有“梅”,卻為“媒”之諧音,是一個誤會??赡钫邿o心,聽者有意,這便為日后“梅”堂而皇之亮相,埋下了伏筆。
此后,漫長歲月里,梅陸陸續(xù)續(xù)登臺,卻少有精彩。這一出大劇,一直有點沉悶。直到南北朝時,一個名叫陸凱的詩人,攜梅入詩,一首《贈范蔚宗》,使梅聲名大振,博得華彩。臺詞雖短短二十字,但溫暖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罢勖贩牦A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樸實的詩句,真摯的情意,仿佛是悠遠的畫外音,還響在我們的心頭耳畔。
精彩一瞥而過,世人紛紛走散。有的被菊花攔截,有的被荷花邀請,桃花、梨花、海棠……又拽走了各自的票友。當然牡丹最紅,她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國色天香的姿容,讓多少人為之趕場,寧愿牡丹花下死。還有一些人早拜倒在石榴裙下,唯獨梅花臺下,頗顯冷清。
但也坐著幾位,他們唐冠青服,儒雅風流。只是距離太遠,看不見他們的面影,但他們詠梅的臺詞卻聲聲入耳: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齊己)
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jīng)冬雪未消。(張渭)
獨凌寒氣發(fā),不逐眾華開。(鄭述斌)
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樣春。(陸希聲)
臺下還坐著唐代禪師黃檗希,更是出口驚人,一句“不是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說得四周一片贊嘆。而那個善于“畫眉深淺入時無”的朱慶余,似在自言自語:“堪把依松竹,良塗一處栽?!苯?jīng)他一點,頓時提高了梅的品位。那時松竹早負盛名,而梅卻為后生,剛出茅廬,還沒嶄露頭角。
熱衷山海經(jīng)的徐堅,正在一旁竊竊,他說宋武帝劉裕之女壽陽公主,一日臥含章殿下,梅花落額拂之不去,成為梅花額,而這又增加了她的美貌,被六朝婦女競相仿效。雖近乎荒誕,卻將梅花與美人扯到了一起,吊起了無數(shù)人的胃口。唐代詩人王建,也趕來捧場,他以梅喻出塞的昭君,一莊一諧,又開啟了新的綺思和幻夢。
從此美人走到了梅花臺上,雖然不是主角,不占多大臺面,但她們影影綽綽的身姿,帶來了看頭,帶來了不盡的余味。
現(xiàn)在讓我鏡頭快進,切到蘇軾旁邊,來一個特寫。紹圣元年,蘇軾再度獲罪,發(fā)配廣東,一月三貶,正凄凄慘慘戚戚之時,是朝云以她偉大的愛情陪伴蘇子花甲黃昏,用她的愛一遍遍擦拭蘇子內(nèi)心的傷口,讓蘇子重新振作??扇臍q的朝云因不服水土,染上重疴,先蘇子而去。蘇子在他的《西江月》詞中,托梅言志,為朝云吟唱了一曲深情綿邈的頌歌。
鏡頭一偏,我攝到姜夔。此時,他已三十有七,仍孤身一人,前往蘇州石湖拜謁隱居詩人范成大。范成大愛才憐人,讓他以“暗香疏影”為題賦詞,并將身邊才、色、藝三絕的小紅姑娘許配給他。然后兩人乘船,一個吹簫,一個吟唱,犯雪沖寒,結(jié)伴而歸。
一曲一曲,俚俗風情,耐品中看。但還不是高潮,不是極致,還有更大腕的人物,要粉墨登場。
先看林逋,他在西湖小孤山種梅,妻梅鶴子,足跡二十年不及都市。他與梅為盟,神清骨秀,飄逸絕塵。所以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才那樣入味、入情、入理、入境、入神,成為千古詠梅之句中最經(jīng)典的獨白。
再看王安石,這位拗相公,如果不攪和于那場改革,他的政治生涯絕不會早早受挫,退居到鐘山腳下,黯然收場??煞_他詠梅詩句,你定能看到梅的影子,梅的傲骨?!斑b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鏗鏘之吟,蘊涵了他多少人生的抱負。
鏡頭搖到南宋,在陸游身上定格。隨著畫外音再次升起,《卜算子·詠梅》詞句一行一行跳入眼簾。一株挺拔的梅與詩人仰天長嘆的身影,合而為一,如夢如幻,充徹于天地之間,也塞滿你的靈魂。
鏡頭稍移,又一位壯志不酬的英雄,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他正手握吳鉤,在雪里詠梅,在臨江仙中探梅?!袄先ハЩㄐ囊褢?,愛梅猶繞江村。
一枝先破玉溪春,更無花態(tài)度,全有雪精神”,黃鐘大呂之詞句,撞響后人心扉。他的同僚劉克莊,因《落梅》詩中有“東風謬掌花權(quán)柄,卻忘孤高不主張”,被小人告密,遭貶廢長達十年之久。后來他在《病后訪梅九絕》中戲謔“夢得因桃卻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quán)”,而自己“幸然不識桃與柳,卻因梅花誤十年”。且在《賀新郎》中赴宋庵訪梅,說“老子平生無他過,為梅花受取風流罪。簪白發(fā),莫教墜”。他一生寫詠梅詩詞一百三十多首,在梅花大劇的舞臺上,論質(zhì)論量,都差不多快中頭彩了。
至于梅花門庭冷落,源于何時,我無心考證。但至晚清時,梅花早被娛樂化、低俗化,已成事實,這遭到龔自珍的迎頭痛擊。他在《病梅館記》中大聲疾呼,無奈大廈將傾,棟梁欲折,一代詩宗也挽回不了頹局。
在當代梅花大劇的舞臺上,承詩詞之余脈,又拈來《卜算子》為梅吟唱,當數(shù)瞿秋白、毛澤東最為出色。他們一個吹的是悲劇,余音裊裊,痛入肺腑;一個唱的是歡曲,嘹亮高亢,讓人熱血沸騰。此兩曲,可壓軸,但還不能壓軸,因為梅花大劇還在繼續(xù)。
在漫漫梅花大劇里,天地的舞臺亙古不變,但背景可以變,如多一株梅花,一條江河,一座山峰,一堵粉墻,一處破敗的院落??梢源抵幊脸恋娘L,飛著白花花的雪;也可以日影慘淡,月色黃昏,一派陰郁的氣氛。
人也可以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但不管怎樣變,我們或在舞臺之上,是其中的角色;或在舞臺之下,是閑散的看客。都與此劇有牽連,因為世間萬物從來都不是孤立的,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至于你屬于哪一絲,哪一縷,常不得而知。
讓后世子孫去翻去看吧,只是當他們翻到你的一頁時,能多一點精彩,少一點遺憾,也就差可告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