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福根
小先生
□熊福根
那年我14歲,初中畢業(yè),到了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年齡??h知青辦把我下放到離縣城15公里遠的一個生產大隊去插隊。父母卻不同意,執(zhí)意要叫我回老家的生產隊。他們的意思是,老家人熟地熟,是塊“熱土”,怎么說也比人生地不熟要好得多。于是縣里就把我的“下放知青”改為“回鄉(xiāng)知青”。后來我才知道,“下放知青”是政府安排去的,是有安置費、有一年的口糧、有招工回城指標等待遇的;而“回鄉(xiāng)知青”則是屬于沒有人叫你到農村去,是你自找、自愿回到鄉(xiāng)下去,就完全沒有“下放知青”這種待遇的。“下放”與“回鄉(xiāng)”有著本質的區(qū)別的。這件事,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改變了,造成了我在農村一呆就是7年。
我老家那個生產隊隊長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按輩分,我該叫他爺。他念過高小,在村里是個“高級知識分子”,我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他就對我說,開春后,你到大隊的小學去教書,當“赤腳老師”去吧。
“赤腳老師”是當時對農村小學教師一種特稱,是指這些老師只在生產隊拿工分,農閑教書,農忙下田干活。農村不拿工資的醫(yī)生就叫“赤腳醫(yī)生”。這是當時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
學堂就在村口的大柿樹下的祠堂里,不大,五個班,一百七八十個學生,都是附近幾個村的,先生也是由幾個村里派。一個年級一個班,一個老師帶一個班,所有的學科大包干。由于我是城里來的,學歷“最高”,我就帶畢業(yè)班五年級。當老師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至少我當時是這樣認為的。農村的孩子上學晚,有的孩子在八九歲才啟蒙,留上一兩級,十五六歲還在讀五年級;女孩子更要命,要先幫著父母把弟妹帶大才上學,五年級班上超過17歲的女生就有四個。全班學生往我這個先生面前一站,個頭高出十公分的比比皆是。更令人頭痛的是,按輩分來講,學生中有不少是我該叫“爺”、“叔”、“姑”輩的長輩。開學后的第一節(jié)課,我對學生講:“以后上課時,我說上課,起立。大家就站起來,齊聲說:老師好?!碑敃r就有一個學生坐著傲聲傲氣地說:“孫子呀,你說錯了。你該跪著說上課,然后說爺爺叔叔姑姑們好。我們呢,就懶得站起來。知道嗎?”當時我就給憋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說:“那就免了吧?!睕]想到學生中又有人說話了:“這才像個聽話的好侄兒?!辈铧c沒把人給氣暈過去。磕磕碰碰地把課上完,下課,走出教室,麻煩又來了,幾個爺、叔圍上來,非要我脫了褲子,讓他們看看褲襠里的小雞雞有半寸長嗎?長毛了沒有?我一下子臉就紅了,堅決不干。沒想到他們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的就把我的褲子給扒了。一陣大笑后,長輩們談長論短聲不絕于耳,就連那些姑們也笑,笑了說還沒有蠶蛹長呢。
我是抱著褲子哭著跑回辦公室的,其他的幾個赤腳老師見狀,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我又哭著去找當隊長的爺。爺說,誰鬧事就揍誰,爺給你撐腰!得了隊長的“尚方寶劍”,我有了三分底氣。第二天,我手執(zhí)粗大的教鞭,幾乎可以說是殺氣騰騰地走進教室的??梢惶а劭匆娔切叭烁唏R大”的爺、叔、姑們,原先的三分底氣頃刻間就蕩然無存了,教鞭也藏在身后,斷然不敢拿出來。倒是有一個爺看見了,說,孫子吔,你想打爺?你打得過爺嗎?你打不過的話,就不要來惹爺,聽話。這句話給了我一個啟發(fā),假如我在班上選出幾個能打、打得贏的學生來當班干部,那這個班豈不就天下太平?我陡然間就興奮起來,當即就在班上宣布,明天上午選班干部,到河邊的草灘上打架,男生中的第一名當班長;女生中的第一名當副班長;第二名學習委員;第三名……以此類推。
第二天的河邊草灘上可以說是熱鬧非凡,幾乎所有的學生家長都來了(后來才聽說那天隊長特意放了半天假)。我把學生分為兩組,男生一組,女生一組,采用淘汰賽,誰最后贏,誰就是正、副班長。我把口哨一吹,正式開打。哨音一落,草灘上便打成一團,哭聲、喊聲、啦啦隊的助威聲、贏家家長得意的夸獎聲、輸家家長的怒罵聲響成一片……
40年后的今天,每當我看到學校里組織孩子沐浴著陽光,在城郊的綠草地上野炊、做游戲時,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當年草地上的那場“戰(zhàn)斗”,本能地就會去反思自己,當初怎么會出了個那樣荒唐的主意?要是把人打壞了,那我要承擔怎樣的責任?我不禁為當時的“荒唐”而后怕。然而,我的這種擔心在當時來說,純屬多余。一是因為當時人們都去造反,去武斗,去奪權,去打“大仗”了,誰還顧得上你這個“山高皇帝遠”的邊遠鄉(xiāng)村?二是家長們非常支持這件事。在當時的農村,基本上都是以宗族、家族、拳頭的強悍與否而決定其在村里的小社會地位的。所以,當家長們得知學校里要以“打架”輸贏來決定由誰來當“官”(只要帶了個“長”字的就是官)時,他們亢奮起來,鼓勵孩子“參戰(zhàn)”,并且下“死命令”,要用拳頭打出一個“長”來。所以,在后來的“比賽”中,贏了的學生家長興高采烈,自豪驕傲;而輸了的學生家長誰也不怪,只罵自己的孩子“吃了沒屌用”、“爹媽白給你兩只手了”,罵得興起,揚胳膊抬腿,給孩子來幾下。還不解氣的,回家接著再揍。
選舉結果出來了,那位塊頭最大的爺當了班長,一位發(fā)育得很好的姑當了副班長,其余的各有人選。打那以后,班上的課堂紀律非常好,大家都很用心聽講,作業(yè)也保證會完成,誰也不敢調皮搗蛋、拖欠作業(yè),唯恐班干部的拳頭找到自己頭上來“開葷”。我的小學基本知識很扎實,有了好的班級紀律,自然就教得認真。在當年暑假前的畢業(yè)考試中,我們村小的畢業(yè)班考試成績在全公社名列第二,僅次于中心小學。為此我受到了表彰,公社革委會主任給我發(fā)的獎,我記得是一套《毛澤東選集》外帶一支鋼筆。
第二三學年我如法炮制我的“創(chuàng)新成果”,屢試不爽,效果奇佳。
1971年的春天開學前,公社派人來總結我的教學經驗。當來人問我是怎樣抓班級紀律、怎樣抓教學質量時,已有兩年教學經驗卻沒有政治經驗的我如實介紹了我“以打架選班干部”、“班干部用拳頭管班級”的做法。結果來人大跌眼鏡,拂袖而去。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公社又派人來調查我“組織貧下中農后代互相打斗、摧殘后一代”的犯罪事實,并責成我寫出深刻檢討。這個調查組剛走,縣里教育系統(tǒng)造反派的一個調查組又來了,來調查我“不抓階級斗爭,片面抓教學質量,走白專道路”的錯誤,也責成我寫出深刻檢討。他們都留下一句話:視檢討是否深刻,再決定處理結果。同時寫兩份檢討,對當時只有16歲的我很難,那日子真是不好過。第一份檢討比較好寫,只要寫自己“階級斗爭觀念淡薄”、“缺少對貧下中農的感情”,然后怎么怎么犯下嚴重錯誤,一下就通過了。第二個檢討寫不出,也實在不愿寫,總覺得自己沒錯,教貧下中農的后代學好文化,掌握知識錯在哪里?想不通。結果就沒寫好。結果我就被“清除”出了教育隊伍,回生產隊下大田干活去了。
10年后的那個秋天,這是所有學校開學的時候。其時,我進城參加工作已有好幾年了。那天,有人到車間來告訴我,說有幾個老鄉(xiāng)在傳達室等我。我跑到傳達室一看,天哪,竟然是我在鄉(xiāng)下教過的四個學生!原來,他們讀完中學后在村里干了幾年農活,恢復高考后,相繼考取了我所在城市的一所師范大學。這些都曾經是我的學生啊,他們都比我這個曾經所謂的老師強得多?。‘敃r我那激動的心情,從來沒有過的成就感,簡直沒法描述!眼前極自然地就浮現(xiàn)起當年村后河灘上的“戰(zhàn)火硝煙”的情景,于是就問,你們還記得在草灘上的“選舉”嗎?大家就笑,笑過之后,還是那位爺說,熊老師呀,要不是你當年“方法對頭”,“措施得力”,“認真教學”,我們哪會那么用功?自然就不會有今天了。
我啞然失笑……
責任編輯 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