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
近年來,討論《水滸傳》中宗教內容的文章漸多,其中有一種看法時有所聞,就是作品“三教會通”、“佛道并行”。表面看來,此說似乎不無道理——書中確實既寫了道教,也寫了佛教;與道教有關的人物、情節(jié)有褒有貶,與佛教有關的人物、情節(jié)同樣有褒有貶。但是,如果我們深入一些,縱向地從《水滸傳》成書過程,橫向地對文本有關道教與佛教的內容進行具體對比的話,這部小說的宗教傾向還是較為鮮明的,那就是“左袒道教”。
《水滸傳》(這里指以容與堂刊《忠義水滸傳》為代表的繁本系統(tǒng))成書過程中受到《大宋宣和遺事》的較大影響,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洞笏涡瓦z事》中直接涉及“水滸”的文字計兩千八百有余,內容包括:楊志失陷花石綱、賣刀殺人,智取生辰綱,宋江私放晁天王,宋江殺惜,九天玄女廟得天書,天罡星三十六員下凡,招安征方臘。可以說,《水滸傳》的情節(jié)大框架乃由《大宋宣和遺事》發(fā)展而來。
在《水滸傳》承襲《大宋宣和遺事》故事框架的過程中,“施耐庵”①由于《水滸傳》的時代與作者皆迄無定論,而近年爭議尤烈,故這里的“施耐庵”只是小說作者代稱,以利行文而已。對其中宗教內容、宗教傾向持何態(tài)度呢?
首先看一看上述涉及“水滸”的這部分內容。這段文字中涉及宗教的內容計有兩節(jié)。一節(jié)較為復雜,也較為重要,就是“玄女廟得天書”:
宋江已走在屋后九天玄女廟里躲了……見官兵已退,走出廟來,拜謝玄女娘娘;則見香案上一聲響亮,打一看時,有一卷文書在上。宋江才展開看了,認得是個天書;又寫著三十六個姓名,又題著四句道,詩曰:“破國因山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將領,海內聳威風?!彼谓x了,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這四句分明是說了我里姓名?!庇职验_天書一卷,仔細觀覷,見有三十六將的姓名……宋江把那天書,說與吳加亮等道了一遍。吳加亮和那幾個弟兄,共推讓宋江做強人首領。
顯然,“九天玄女”身處道教神祇系列,這段文字是給道教“加分”的重頭戲。而“施耐庵”很看重這一情節(jié),幾乎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并且在此基礎上讓九天玄女直接出面,更加強了給予讀者的印象。
另一節(jié)十分簡略,只有一句話:
有僧人魯智深反叛,亦來投奔宋江……來后,恰好是三十六人數(shù)足。由于魯智深的僧人身份,這可以說是間接涉及了佛教。這一句話包含了兩個要點,一是“反叛”,二是最后入伙?!笆┠外帧卑堰@兩點接受過來并大力鋪衍,使之成為《水滸傳》的重頭戲。他同樣把魯智深加入梁山的時間放到后面,并用了“眾虎同心歸水泊”作為回目,在總體結構上基本保持了《大宋宣和遺事》的安排。他又把“反叛”的文章充分作足,《水滸傳》里的“僧人魯智深”既有反抗官府及其社會秩序的內容,又有反抗佛門清規(guī)戒律的內容。如果說《大宋宣和遺事》這一段里關于佛教的簡略書寫并無任何傾向性可言的話,那么“施耐庵”的踵事增華卻是意味復雜了許多。魯智深的形象頗有狂禪意味①參看拙著《結緣:文學與宗教》,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08頁。,在突出了他個人的英雄狂俠的同時,卻嚴重解構了佛教的莊嚴。就魯智深的故事而言,比起《大宋宣和遺事》,《水滸傳》對佛教的態(tài)度中調侃、解構顯然要增多了一些。
接下來,我們把眼界拓寬一些,看一看《大宋宣和遺事》更多的宗教內容。
《大宋宣和遺事》中最為集中、最為大量的宗教描寫是圍繞林靈素的內容。林靈素是徽宗朝真實存在的一個道士②《宋史》列傳第221有傳,《四庫全書》史部有關記載140條。,“遺事”圍繞他的記述將近五千四百字,幾乎是上述水滸故事的兩倍。這些文字主要是四個方面:一是林靈素及其他道士的法術;二是林靈素及其他道士的逢迎、誤國劣行;三是徐知常、呂洞賓等有道之士與林靈素的對比;四是林靈素倡言揚道滅僧,引發(fā)僧道斗法,結果大敗虧輸?!斑z事”在第一方面用墨不多,但作者是肯定林靈素確有法術的。第二方面則有些與《水滸傳》可能發(fā)生瓜葛的線索,如花石綱的由來,如林靈素與高俅的關聯(lián)等。第三方面則是通過對比說明道教自有高明之士。第四方面乃述說的重頭戲,計有一千六百余字,情節(jié)頗有起伏變化,詳細講述了林靈素倡言滅僧的理由、經過,以及僧人的反抗,雙方斗法的情形,還有林靈素由此的失勢與結局。這一僧道斗法的描寫是“遺事”中最為生動形象的段落之一。
可以說,上述林靈素的故事是具有被“施耐庵”采用、改寫到《水滸傳》之可能性的——有瓜葛、道教故事、熱鬧,但是終于卻被“施耐庵”棄之不顧。其中原因我們當然無法確知,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林靈素的故事總體上對道教不利,特別是在“僧道爭雄”的問題上明顯左袒佛教,這應該是“施耐庵”決定去取的一個角度吧。
橫向來看,我們不妨選取作品中佛教、道教的人物,分別同類做一比較,看看作者是否有所軒輊。
先看梁山好漢中的人物,道教的“代表”為公孫勝,佛教的代表為魯智深。初看,自然是魯智深更可愛些,公孫勝雖然神通廣大、貢獻多多,但作為文學形象卻乏善可陳。不過,我們如果換一個角度,看看作為各自宗教的“代表”,他們?yōu)榉鸾?、道教的形象起了哪些作用。公孫勝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有三個特點:(一)總是在梁山遭遇危機,他人一概束手的情況下出手;(二)只要他出手,從未遇到挫敗,每每使梁山義軍轉危為安;(三)他的成功完全依賴道教的法術。魯智深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佛教清規(guī)戒律的顛覆者,無論是在五臺山,還是在大相國寺,他完全無視寺廟的規(guī)條,吃酒打人,我行我素;而到了江湖上,則更是“兩只放火眼,一片殺人心”。至于所寫“殺人放火”不妨終成正果,充其量可算作佛門的異端。二是他的可愛,全在鋤強扶弱時的剛直勇猛、毫無計較,而這也不是正統(tǒng)佛教所主張的,而是武俠傳統(tǒng)披上了袈裟而已。所以,這兩個形象的比較,可以說公孫勝是道教形象的完全正面的“代表”,為道教“加分”不少;魯智深為作品增添了可貴的俠義精神,并沒有正面為佛教“加分”,倒是把對佛教具有顛覆意味的狂禪色彩帶入了作品。
接下來,我們再選取佛、道二教的“高端”人物做一比較?!端疂G傳》中佛教的最高端形象應屬“準”高僧智真長老,但他的本領只限于“入定”觀看因果,卻不能解決任何現(xiàn)實問題。此外便沒有寫任何一個在故事中具有超凡法力的佛門人物(另一個地位與智真相當?shù)闹乔彘L老,則是連看因果的本領也沒有了,世俗而勢利)。可是看看道教的“高端”,九天玄女不僅法力無邊,而且就是天意的直接代表;羅真人也是神通廣大,幾乎無所不能。而這個羅真人的言行還妙趣橫生,顯示出舉重若輕而掌控一切的能力。至于作品開端所寫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張?zhí)鞄?,更是一開篇就把道教的仙真渲染得神奇無比。與佛教的長老們雙方對照,高下立判。①明代白話長篇涉及宗教者,往往從佛、道人物的法力高低顯示作者的軒輊態(tài)度,如《封神演義》神通最高為道教的鴻鈞道人,揚道之意甚明;《西游記》、《西洋記》則反之。
然后,再選取作品所寫佛教與道教的反面人物比一比?!端疂G傳》第45回整回書細寫僧人裴如海的奸情,是全書中少有的風月旖旎的細膩文字。作者從裴如海的淫行引申出對整個僧團乃至佛教的攻擊之詞:
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唯有和尚色情最緊。為何說這句話……和尚家第一閑,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里好床好鋪睡著,沒得尋思,只是想著此一件事……古人評論到此去處,說這和尚們真?zhèn)€厲害,因此蘇東坡學士道:“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毒轉禿,轉禿轉毒?!焙蜕袀冞€有四句言語,道是:“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個字色中餓鬼。”
使用這種激烈、惡毒的言語攻訐佛教,實屬少見。而作者意猶不足,接下來,他讓石秀把裴如?!俺鄺l條不著一絲”地“三四刀搠死了”,又填兩支曲子來嘲諷這個可憐的和尚,略云:“堪笑報恩和尚,撞著前生冤障;將善男瞞了,信女勾來,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歡暢?!薄耙淦茣r招殺報,因緣不爽分毫。本來面目忒蹊蹺,一絲真不掛,立地放屠刀!大和尚今朝圓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騷。頭陀刎頸見相交,為爭同穴死,誓愿不相饒?!苯鹗@于此回批道:
佛滅度后,諸惡比丘于佛事中,廣行非法……或云講經,或云造象,或云懺摩,或云受戒,外作種種無量莊嚴,其中包藏無量淫惡……我欲說之,久不得便,今因讀此而寄辯之。
速敕國王、大臣、長者、一切世間菩薩大人,欲護我法,必先驅逐如是惡僧,可以刀劍而斫刺之,彼若避走,疾以弓箭而射殺之。在在處處,搜捕掃除,毋令惡種尚有遺留。②《金圣嘆全集》之《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812~814頁。
由此,既可見小說中描寫僧人淫行的內容很容易產生共鳴,也說明《水滸傳》這種宗教態(tài)度具有強烈的煽惑性。至于道教方面的負面人物,或是如逞弄妖術的鄭魔君、包道乙一類,或是如蜈蚣嶺王道人一類,“施耐庵”都沒有把他們的“負面”行為同其宗教身份聯(lián)系起來,這與借裴如海痛斥佛教的態(tài)度也可形成鮮明對照。
除此之外,結構《水滸傳》全書的“星宿下凡”、“天罡地煞”之說,情節(jié)大關目的“羅天大醮”等等,也全是道教觀念、學說的發(fā)揮。所以盡管《水滸傳》的基本性質屬于英雄傳奇,宗教的內容并非題旨的主體,而且也有一定的自相矛盾、碎片化的情況,但全書的宗教傾向、宗教態(tài)度還是很鮮明的,就是揚道抑佛,左袒道教。
明了這一點,對于更深入、更透徹地解讀作品不無幫助;另外,由此出發(fā),聯(lián)系時代的宗教生態(tài),也許對于揭開作品成書年代的謎團會有一定的啟迪。
羅真人與九天玄女都是道教系統(tǒng)的神仙,又都是梁山的護佑神,似乎功能上大體重疊,那作者為什么做這疊床架屋的事情呢?
我們先來看看九天玄女,看她是怎樣成為“不可或缺”的護佑神祇的?!端疂G傳》中,九天玄女正面出場兩次,都是在宋江最狼狽的時候。第一次是42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宋公明遇九天玄女”,宋江被官差追得走投無路,躲入“玄女之廟”。在玄女的庇佑下,躲過一劫,并最終死心塌地上了梁山。玄女還對宋江前程作出“遇宿重重喜”的預言,又傳授給他三卷天書,并對他提出“汝可替天行道”的要求。后世的批點者很看重這一情節(jié),有的甚至認為“是一部作傳根本”(袁無涯本眉批)。玄女的第二次出場是88回“顏統(tǒng)軍陣列混天象宋宋公明夢授玄女法”。宋江統(tǒng)兵征遼,與兀顏統(tǒng)軍決戰(zhàn),兀顏統(tǒng)軍擺出混天象大陣,連敗宋江三次。宋江、吳用,甚至公孫勝也束手無策——這在《水滸傳》中是很少有的。正當宋江“寢食俱廢,夢寐不安”之時,九天玄女又及時降臨了:
玄女娘娘與宋江曰:“吾傳天書與汝,不覺又早數(shù)年矣!汝能忠義堅守,未嘗少怠……可行此計,足取全勝……吾之所言,汝當秘受。保國安民,勿生退悔……”
而宋江按照玄女所授秘計,一戰(zhàn)成功。
綜合兩次描寫,可以把九天玄女這個形象歸納為:1.代表上天來指點宋江走“忠義”、“替天行道”之路。2.利用法術、神通救助宋江,幫助他逢兇化吉取得勝利。3.始終關注宋江的行事(“未嘗少怠”云云可證),故能在困厄時隨即趕到。
這種“定向”庇佑的描寫,強化了作品將梁山好漢造反行為“正當化”的努力,是“替天行道”主題的點題之筆。
九天玄女是何方神圣?作者因何選她來當此重任?
這位女仙隸屬道教,《道藏》、《云笈七簽》都有她的傳。其《傳》略云:
九天玄女者,黃帝之師,圣母元君弟子也。(黃帝)戰(zhàn)蚩尤于涿鹿。帝師不勝……帝用憂憤,齋于太山之下。王母遣使……玄女降焉,乘丹鳳,御景云,服九色彩翠之衣,集于帝前。帝再拜受命……玄女即授帝六甲六壬兵信之符,《靈寶五符》策使鬼神之書……帝乘龍升天。皆由玄女之所授符策圖局也。①《云笈七簽》卷一百一十四紀傳部·傳。
而《云笈七簽》的《西王母傳》、《軒轅本紀》也記敘這一傳說,細節(jié)處有所不同?!盾庌@本紀》所記為:
黃帝即與蚩尤大戰(zhàn)于涿鹿之野……未勝,歸太山之阿,慘然而寐。夢見西王母遣道人……天降一婦人,人首鳥身,帝見稽首,再拜而伏。婦人曰:“吾玄女也,有疑問之?!薄痰邸度龑m秘略五音權謀陰陽之術》,傳《陰符經》三百言,帝觀之十旬,討伏蚩尤。授帝《靈寶五符真文》及《兵信符》,帝服佩之,滅蚩尤。①《云笈七簽》卷一百紀傳部·紀。
《西王母傳》則為:
蚩尤幻化多方,征風召雨,吹煙噴霧,師眾大迷。帝歸,息太山之阿,昏然憂寐?!跄改嗣粙D人,人首鳥身,謂帝曰:“我九天玄女也。”授帝以三宮、五意、陰陽之略,太一遁甲、六壬步斗之術,《陰符》之機,《靈寶五符》、《五勝》之文。遂克蚩尤于中冀,剪神農之后,誅榆岡于阪泉,而天下大定,都于上谷之涿鹿。②《云笈七簽》卷一百一十四紀傳部·傳。
三處所記都突出了九天玄女作為戰(zhàn)爭之神的神通、威力,也都寫到對黃帝雪中送炭的幫助。不過,后面兩則對黃帝困窘之狀的描寫——“慘然而寐”、“昏然憂寐”,與《水滸傳》所寫宋江的窘境更近似一些。而《軒轅本紀》寫黃帝見玄女時“再拜而伏”的情狀,也與宋江初見玄女情狀相似——短短一段文字,五次寫宋江“再拜”,如“躬身再拜,俯伏在地”。
顯然,《水滸傳》塑造的九天玄女形象,不折不扣從道教典籍中脫胎而來。
“九天玄女”的事跡最早見于漢代緯書《龍魚河圖》:“黃帝仁義,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敵,乃仰天而嘆。天遣玄女下,授黃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薄杜f唐書·經籍志》“兵家類”著錄有《黃帝問玄女兵法》,似為南北朝到隋之間的托名之作。晚唐五代時,道士杜光庭綜合前代材料,作《九天玄女傳》,列入他的《墉城集仙錄》。北宋真宗時,張君房編輯《云笈七簽》時,一方面編入了杜的《九天玄女傳》,一方面又把《九天玄女傳》的材料用到了《軒轅本紀》中。由于《云笈七簽》的廣泛傳播,九天玄女的故事——特別是作為道教譜系中“善良”的女戰(zhàn)神形象也得到更為普遍的信仰。于是,她先是被《大宋宣和遺事》“相中”,開始成為宋江的保護神;繼而被“施耐庵”進一步塑造成《水滸傳》中天意的最高代表。
不過,九天玄女“榮膺”此任,并不完全憑自己的神通、聲譽,以及在神仙譜系中的地位,而是頗有一些“攀龍附鳳”之嫌。
《云笈七簽》是奉宋真宗御旨編纂的,有很強的官方色彩。其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情況,就是在17卷的道教神祇的傳記中,軒轅黃帝被排在了第一位,甚至是在“元始天王”、“太上道君”之前。《軒轅本紀》的篇幅也大大超過了這兩位道教領袖的傳記。
黃帝的好運來自皇帝——宋真宗鞏固政權的一個小把戲。
當年,李唐統(tǒng)治者為鞏固政權而炮制了一個神話,說自家的遠祖是老子李耳,于是把太上老君奉為道教最高神。宋真宗效法這一套,又要壓倒李唐,便搞了一串裝神弄鬼的把戲。對此,《宋史》、《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史籍有相當詳細的記述。近年來,學者如杜貴晨等也進行了角度不盡相同的研究。③杜貴晨:《“九天玄女”與〈水滸傳〉》,《濟寧師范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5期。
宋真宗的祖宗神話無論內容,還是操作,都用了一些小心機,搞得比較復雜。比如說,老趙家的祖宗可以上溯到“人皇”,為九大“人皇”中的一個;然后轉世即為“軒轅黃帝”——世傳黃帝的家譜是錯誤的,應該統(tǒng)一到這一官方新版本上來;幾千年后,奉上天之命,為拯救黎民,他又降世是為趙玄朗,為趙匡胤祖父(這個關系較為含混,有其他解讀)。而這一切,既有神人托夢報告,又有現(xiàn)場降神。當然,這一降神的情景也是宋真宗自己講述給朝臣們聽的。
簡單說,按照趙宋王朝官方的譜系建構,軒轅黃帝實為老趙家的祖先,所以此時編纂的《云笈七簽》就把《軒轅本紀》放到了第一位,而曾經護佑、輔弼過軒轅黃帝的九天玄女也就被“躐等擢升”,成為地位特別重要的女仙了。
皇室里有“母以子貴”之說,神仙譜系中竟也出現(xiàn)了“師以徒貴”的情況,可發(fā)一笑。
皇室的態(tài)度影響了著作,著作影響了社會、民間,社會、民間又與著作一起影響到小說,于是就有了《水滸傳》中至高無上的九天玄女。
這里再說一點題外話。這個趙玄朗后來并沒有取得可以比肩太上老君的仙界地位,而是輾轉變成了財神——我們這個民族,無論是皇帝,還是平頭百姓,造神的能力似乎都堪稱一流。
說到這里,另一個問題又產生了:作為道教神的代表,作為天意的代言人,這個九天玄女在故事中的作用已經足夠了;那么,既生“玄女”,何生“真人”?難道不給公孫勝設計一個師傅,就表現(xiàn)不出道教的法力嗎?
當然不是。
羅真人在作品中的“功能”是與九天玄女錯位的,因此并無疊床架屋之虞。
我們先來看看羅真人和道教的關系。
《云笈七簽》的《太清存神煉氣五時七候訣》給“真人”下的定義是:
(信眾)專心修者,百日小成,三年大成——自然回顏駐色,變體成仙,隱顯自由,通靈百變,名曰度世,號曰真人,天地齊年,日月同壽。①《云笈七簽》卷三十三雜修攝部。
而《云笈七簽》中言及“真人”計有220處,如“九晨真人”、“紫陽真人”等等。其中號“羅真人”的有一位,見于卷119的《道教靈驗記部》,題為《羅真人降雨助金驗》。這個羅真人的形象、行跡是:“隱見于堋口、什邡、楊村、濛陽、新繁、新都、畿服之內,人多見之。不常厥狀,或為老嫗,或為丐食之人?!笨磥?,《水滸傳》的羅真人與此并無直接關聯(lián)。不過,我們從中可以看到,道教里的真人比起那些什么“天尊”、“帝君”來,和民眾更加親和一些。其中不少就是從凡人中修煉而成,成仙后仍然“生活在群眾之中”,和民眾“零距離”。
《水滸傳》中羅真人的“功能”正是基于“真人”的這一特性。
羅真人在作品中的正面出場也是兩次。一次是52回,梁山好漢遭遇了妖人高廉,屢戰(zhàn)屢敗,只得派戴宗與李逵去請公孫勝。公孫勝的師傅正是羅真人。由于他反對公孫勝出山,因而和李逵發(fā)生了一系列沖突。另一次是85回,梁山好漢征遼路過薊州,宋江便和公孫勝順路去拜望了羅真人。這一次,除了羅真人為宋江寫下八句法語作為預言之外,便只是一些慣常的客套話。
顯然,這里的羅真人從凡人中修煉而成,仍然“生活在群眾之中”,和民眾“零距離”,而不同于九天玄女的“高高在上”。這種存在方式使得他在故事的發(fā)展中具有了特別的“功能”。
設若我們把羅真人這兩個情節(jié)刪去,會有什么變化呢?
首先可以肯定,對全書的情節(jié)發(fā)展毫無影響。其次,全書的思想內容、人物關系也幾乎不會產生什么變化。
如果說有影響的話,倒是李逵的形象會因之減色。
古代白話小說中有一個莽漢形象系列,如張飛、李逵、牛皋、焦贊、程咬金等。但同為一個系列,恐怕也只有李逵當?shù)闷稹罢f不盡”三字。至少,在這個形象系列中,李逵的喜劇色彩是他人遠遠不及的。
一出場,他就碰上了浪里白條,被淹得雙眼翻白;后面和吳用同去大名府,一路扮啞巴;和燕青去東岳廟爭跤,歸來到壽張縣坐衙審案,等等。時時處處他都有可能鬧出笑話,惹出麻煩,而這些笑話與麻煩把彌漫全書的血雨腥風沖淡了不少。
在圍繞李逵演出的滑稽劇中,最熱鬧、最搞笑、最有喜劇意味的一出就是他和羅真人的對手戲。
如果認真推敲起這場戲,肯定會發(fā)現(xiàn)很多不近情理的地方,如羅真人既然知道梁山好漢上應天星,就不應該留難公孫勝;羅真人既已得道成仙,怎么還會設圈套耍弄李逵,等等。明代的讀者中就曾有過類似的質疑,所以李卓吾就此專門做了駁正。李卓吾講:
有一村學究道:“李逵太兇狠,不該殺羅真人;羅真人亦無道氣,不該磨難李逵?!贝搜哉嫒绶牌?。不知《水滸傳》文字當以此回為第一。試看種種摩寫處,哪一事不趣,哪一言不趣?天下文章當以趣為第一。既是趣了,何必實有是事并實有是人?若一一推究如何如何,豈不令人笑殺。①《明容與堂刻水滸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影印本,第五十三回回評。
金圣嘆也講:“此篇純以科諢成文,是傳中另又一樣筆墨?!雹凇督鹗@全集》之《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947頁。
他們都看到了這一回的喜劇特性,但不足之處在于沒有點破這一特性的奧秘,也就沒有講出“趣”與“諢”是怎么產生出來的。
這出喜劇的奧秘就在于羅真人與李逵之間的“信息不對稱”。李逵處處憑借著自己的小狡獪,想出一個又一個自以為是的“好主意”,不斷地暗自得意。而羅真人時常不動聲色,而一切全在他的眼底心中,實際上一切全由他在安排。羅真人看李逵,如同我們在實驗室里看東跑西撞的小白鼠。由于作者的敘事安排,讀者便以全知全能的眼光來看這故事,而這種眼光大體是與羅真人的眼光重合的。于是,讀者也就有了“俯瞰”李逵的機會。仰視出悲劇,俯視出喜劇。在全知全能的羅真人面前,李逵越表演便越可笑。
可以說,羅真人給了李逵充分展示其天真爛漫(特定意義上的)的機會,而這種天真爛漫,又在一定程度上把李逵板斧上的血腥洗刷掉些許。
在這個意義上講,羅真人是為了李逵而存在的。
這樣一個角色,既要有神通,又要使李逵能夠接近,那只有“真人”這種“平易近人”的神仙才能完成任務。
所以,九天玄女之外,《水滸傳》中還要再安排一個羅真人。
以道教的身份來直接幫助梁山事業(yè)的是公孫勝。而在梁山好漢中,公孫勝與眾不同之處也正在于他的道法。
公孫勝道法的表現(xiàn)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用來對付沒有法力的凡人,如上梁山前夕打敗何濤,他就“祭風”以助火攻;另一種是與同屬道教但持邪法者“斗法”,先后有高廉、樊瑞、賀重寶、喬道清、包道乙與鄭魔君(這兩位是他的徒弟與之斗法,也勉強可算到他的賬本上)。
前一種情況在書中很少出現(xiàn),出現(xiàn)時也是一筆帶過,原因是涉嫌“恃強凌弱”,實在沒什么好講的。后一種情況是作者著意之處——法力相斗,夾雜在樸刀桿棒之中,別有一種熱鬧。
兩種之間有一個轉折,就是前面提到的李逵搬救兵,公孫勝二次出山。前一次出山是加盟“七星聚義”,截取生辰綱。那一次,公孫勝的作為幾乎全等于劉唐之類的江湖好漢。他的道法只發(fā)揮了一次作用,就是對付捕頭何濤。因為對手實在太弱,所以這次發(fā)揮也便寫得十分草草。等到二次出山,任務很明確,公孫勝面對的是同樣道法(也不妨稱為“邪術”)高強的高廉。于是,深知底細的師傅羅真人怕他完不成任務,臨別時贈言:
弟子,你往日學的法術,卻與高廉的一般。吾今傳授與汝五雷天罡正法,依此而行,可救宋江,保國安民,替天行道。
于是把“五雷天罡正法”傳授給了公孫勝。公孫勝靠此法術果然戰(zhàn)勝了高廉。其后公孫勝碰到的對手都是道教門里的高手,而戰(zhàn)勝或是收降他們,他靠的也全是這一“天罡正法”。如收降樊瑞,“宋江立主教公孫勝傳授五雷天心正法與樊瑞,樊瑞大喜”。又如田虎帳下的喬道清,道術高強,是公孫勝的勁敵,二人斗法也是全書最熱鬧的法術描寫,很像是《西游記》中孫悟空與牛魔王的賭斗。結果也是靠五雷法:
喬道清再要使妖術時,被公孫勝運動五雷正法的神通,頭上現(xiàn)出一尊金甲神人,大喝:“喬冽下馬受縛!”喬道清口中喃喃吶吶的念咒,并無一毫靈驗。
公孫勝自己也講:
適才見他(喬道清)的法,和小弟比肩相似,小弟卻得本師羅真人傳授五雷正法,所以破得他的法。
由此可見,公孫勝的法力中,這個“正法”實在是制勝的法寶。
不過,細心的讀者可能發(fā)現(xiàn),這么重要、關鍵的“法術”,作品的前后名稱卻不一致。前面羅真人傳法時稱為“五雷天罡正法”,后面講到宋江做主傳法時,作者又稱為“五雷天心正法”。這是怎么回事情?
實際情況還要更復雜一些。前面的“天罡正法”,在容與堂百回本和袁無涯百二十回本中是一致的,而金圣嘆的貫華堂七十回本卻變成了“天心正法”。而后面的“天心正法”,三種本子卻又一致起來。這種情況是怎樣產生的?這已經超出了本文討論的范圍,我們要說的只是“公孫勝的法力”。這個話題其實挺復雜。
說它復雜,主要不是指版本文字方面,而是這個話題所指向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個特殊宗教現(xiàn)象。北宋初,淳化年間,有某饒姓道士自稱掘地三尺得到“金版玉篆《天心秘式》”一部,并自稱得到神人講解而盡得其妙。于是,他就依靠所謂“天心正法”,創(chuàng)立了一個小的派別,自命為“天心初祖”。這個派別并沒有形成氣候,但他們鼓吹的“天心正法”卻產生了不小的影響。蘇東坡就有《記天心正法咒》一文。蘇子由《龍川志略》中也記述道士蹇某所習“為天心正法”云云。而在南宋人編纂的《夷堅志》中,則有不少行“天心正法”而顯效的傳說故事。稍后,所謂“天心正法”又增加了內涵。有道士劉某,自稱得張姓仙人秘傳《天心五雷法》,從而“名著江湖”。這樣,就有了“五雷天心正法”的名堂。由于所謂“天心”指的是北斗,而北斗又稱為“天罡”,所以在《水滸傳》里時而稱“五雷天罡正法”,時而稱“五雷天心正法”。對此,劉黎明的《宋代民間巫術研究》中有更為具體的材料。①劉黎明:《宋代民間巫術研究》,巴蜀書社,2004年,第322~326頁。
由于“天心正法”盛行一時,也就招來了一些反擊與挑戰(zhàn)。此類傳說在《夷堅志》中也收錄了幾段,如某“常持天心法”的道士,無緣無故被杖死在道觀中,或為天譴,或為報復;某貴公子“初學天心正法”,遭遇一連串的恐怖事件,“自是不敢輕習行”;又有趙氏父子皆“習行天心法”,其子遇到同行暗中挑釁,“仗劍誦咒,臨以正法”,結果鎩羽“趨避之”。
由此可見,《水滸傳》中公孫勝持“五雷天心正法”與一連串的邪術、妖道“斗法”,正是宋代(特別是南宋)道教內部斗爭的一種反映。而這種情節(jié)又影響了后代小說,直到《蜀山劍俠傳》之類——當然,這種影響不止于《水滸傳》一端。
如前所說,《水滸傳》中涉及道教的筆墨,一則是強化“替天行道”的主旨,一則是添了不少趣味和熱鬧。這既有作者個人對道教的興趣的緣故,也是當時社會宗教狀況的折光。
就后一方面而言,還有一個話題應該再稍加分說。
小說中除了道教的神祇、法術之外,還描寫到道教的科儀。近年來,研究者已有所關注,甚至給這方面的文字以相當深度的解讀,頗有見仁見智之處。②吳真:《羅天大醮與水滸英雄排座次》,《讀書》2009年第5期。
這一科儀就是道教的“羅天大醮”。
以百回本、百二十回本而論,“羅天大醮”共出現(xiàn)了三次。第一次是全書的開端,因為瘟疫流行,所以宋仁宗派洪太尉去請出張?zhí)鞄?,“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這個情節(jié)的作用全在于引出“洪太尉誤走妖魔”一節(jié),所以對于“羅天大醮”只是虛寫一筆,著墨甚少。正如金圣嘆所講:“瘟疫亦楔也,醮事亦楔也,天師亦楔也,太尉亦楔也。既已楔出三十六員天罡,七十二座地煞矣,便隨手收拾,不復更用也?!雹邸督鹗@全集》之《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53頁。
第三次更簡單,宋江征方臘獲勝,“想起諸將勞苦,今日太平,當以超度”,便“做三百六十分羅天大醮”。僅此一句而已。不過奇怪的是,前面的“羅天大醮”都是“三千六百分”,這次卻一下子縮減為“三百六十分”。
只有第二次的羅天大醮,作者用了將近半回書的文字,把儀式前前后后細加描寫。先是宋江提議:“我心中欲建一羅天大醮,報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則祈保眾弟兄身心安樂,二則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三則上薦晁天王早生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見。”這就把“羅天大醮”的功能全面揭示出來——佑生,薦亡,祈福。
然后,細細寫了做醮的場所與過程:
向那忠義堂前掛起長幡四首,堂上扎縛三層高臺,堂內鋪設七寶三清圣象,兩班設二十八宿、十二宮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堂外仍設監(jiān)壇崔、盧、鄧、竇神將。擺列已定,設放醮器齊備,請到道眾,連公孫勝共是四十九員。
當日公孫勝與那四十八員道眾,都在忠義堂上做醮,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滿散……公孫勝在虛皇壇第一層,眾道士在第二層,宋江等眾頭領在第三層,眾小頭目并將校都在壇下。
不僅如此,作者還寫了長篇的頌贊:
香騰瑞靄,花簇錦屏。一千條畫燭流光,數(shù)百盞銀燈散彩……金鐘撞處,高功表進奏虛皇;玉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道士齊宣寶懺,上瑤臺酌水獻花;真人秘誦靈章,按法劍踏罡步斗……
這樣的文字并不見得有多么高明,但是,一則可以看出作者確實非常認真描寫這一重大場面,不帶一絲玩笑,不含些微輕忽;二則對場面、過程的刻畫完全是寫實的態(tài)度。令我們驚訝的是,如果對照道教典籍中有關記述,這些刻畫基本上是符合的。特別是如果對照前面魯達五臺山受戒的草率描寫——與佛門常識殊多不合,作者對道教的偏愛,以及對這次做醮的重視,就更為明顯了。
下面我們要討論的是,這次羅天大醮的功能或者說效用是什么?作者和讀者對效用的看法是否一致?
上述宋江對這次羅天大醮的看法,基本合乎道教教理,從敘事口吻看也可以認為代表了作者的看法——做此大醮,就是為了溝通天人、仙凡,從而救拔亡友,保佑生者。可是,奇怪的是,讀者卻不一定這樣看。例如李卓吾,他就認為這是宋江和吳用、公孫勝合謀的一個把戲,為的是“以鬼神之事愚弄”眾人,一是進一步樹立宋江的權威;二是便于內部管理,排定座次,各無爭執(zhí)。而金圣嘆更進一步,認為固然是宋江裝神弄鬼的把戲,但在作品里的主要功能卻是結構上的:既然是梁山“聚義”,就需要有個總結性的大名單,這是全書的“大眼節(jié)”。借做醮帶出石碣,借石碣提供大名單,這場羅天大醮的任務就完成了,其他的根本不必深究。
為什么作者抱著十分認真的態(tài)度描寫的、帶著神圣意味的道教內容,在某些讀者心中卻完全變了味兒呢?這里固然有卓吾、圣嘆慣于批判,慣作翻案文章的緣故,但也有作品自身的問題。作者為這場羅天大醮設定的那些“虔誠”的、堂而皇之的目的(薦亡、祈福),實現(xiàn)與否是看不到的;而鞏固地位、穩(wěn)定秩序的效果卻是立竿見影。這就難怪讀者要猜疑一番了。何況,從互文的意義上講,歷史上類似的神道設教、英雄(或曰奸雄)欺人之舉數(shù)不勝數(shù),也便自然給了這次大醮以“政治權謀”的意義。
作者心中未必有,讀者眼底未必無。這正是內容豐富、復雜的文學作品題中應有之義。
扯開去,還有三個小話題再羅嗦幾句:
(一)既然說作者很認真地描寫大醮的儀軌,為什么對“羅天大醮”的使用不準確呢(嚴格講,羅天大醮應是一千二百分)?其實很簡單,因為道教的儀軌隨著有償服務于民間,等級制度便逐漸被模糊了。筆者曾見某道觀,可做任意規(guī)格的醮事,只要價錢合適——這一點,想來古今同理。所以,“施耐庵”筆下的某些“不標準”可能就是他那時代生活中“不標準”的反映。
(二)羅天大醮帶出的“榜單”,對后世長篇小說頗有影響。《封神演義》有“封神榜”,《紅樓夢》有“情榜”、有《十二釵》正副冊,《儒林外史》有“幽榜”,等等。
(三)石碣上都是蝌蚪文,眾人都不認識,所以何道士說什么就是什么。想來受此啟發(fā),金庸的《鹿鼎記》中韋小寶便玩了同樣的把戲,和洪教主串演了一出類似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