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軍

章七胡子

周鐵軍

我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和老家小鎮(zhèn)毗鄰的一個叫長嶺的小鄉(xiāng)工作。到鄉(xiāng)里報到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章七胡子。但認識章七胡子，卻是打小的事了。

章七胡子刻章的手藝極其高超，不用卡子，也不描底，一手拿一把鋼鋸皮子，一手執(zhí)章，隨便找個地方一蹲，直接就刻。常常是一人刻，一大群人圍觀，三五分鐘就刻好了，四周隨即響起一片“嘖嘖”的贊嘆聲。

章七胡子被抓的時候，正是紅水鎮(zhèn)刻章生意最為紅火的時候。紅水鎮(zhèn)坐落在烏江邊，是個三峽移民的全遷場鎮(zhèn)。那段時間正是移民辦這樣那樣手續(xù)的高峰期，只要是成年的男女，哪怕就是百多歲的老頭，都得有一枚私章，才能完善那些表表冊冊，所以需要刻章的人比平時多出了許許多多倍。

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小鎮(zhèn)唯一刻章的章七胡子卻被抓了，你說小鎮(zhèn)的人急不急？那時我剛剛高考結(jié)束待榜在家，正是無所事事又心情煩悶的時侯，一天到晚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父親告訴我章七胡子被抓的消息時，我正照著一本小學《美術(shù)》書上的白虎圖案用小刀往一個南瓜蒂上刻。父親說，經(jīng)常到鎮(zhèn)上來刻章的那個大胡子給別人亂刻公章被抓了，你不是喜歡刻章嗎？這幾天鎮(zhèn)上要刻私章的人很多，你可以到鎮(zhèn)上去試試。

我就這樣頂替了章七胡子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的大街上。

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第一天到鎮(zhèn)上刻章的經(jīng)歷。小鎮(zhèn)逢三、六、九趕場，從家里到鎮(zhèn)上要走兩個小時的山路。家里種了很多西瓜，那幾天正是賣瓜的時節(jié)，母親頭一天就從地里選好了熟的瓜給我們裝好筐。天微微亮我就背著西瓜跟著父親上了路，一路上歇了好幾道氣，每歇一道氣父親就從我的背筐里把西瓜勻幾只到他的籮筐里。到了場上，我的背筐里只剩下兩只西瓜，而父親簡直就是挑了兩座山。

父親把我?guī)У秸缕吆咏?jīng)?？陶碌牡胤骄腿ベu瓜了。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寫有“快速刻章、立等可取”幾個字的紙牌子往地上一放，蹲在那里，掏出刻章的工具——父親撿的一把劁豬用的一頭帶彎鉤的小刀，和一枚章材，自顧自地刻了起來。章材是有機玻璃的，是父親托人從縣城給我?guī)Щ貋淼摹?/p>

記得招攬生意時我刻的章是“劉德華”。我是第一次使用有機玻璃這種“高檔”的章材，并使用鋼火好的劁豬刀這樣的刻章工具。在此之前用過的最好的材質(zhì)是梨子木，最好的工具是鋼鋸皮子。此前也就刻過兩三個章，并且都是刻著自娛自樂的。但父親明顯對我有信心，他太相信我的“天賦”了，一下子就把我推到了制造“作品”的前沿。

記得首先光顧我的刻章攤的是一對很年輕的夫妻（也可能是戀人）。那時我才剛剛把“劉德華”的“劉”字用刀尖輕輕地反描在章材上。那個男的一來就問大胡子章七，我說我就是刻章的。這時旁邊一個擺煙柜的年輕女子說，這個年輕人比章七胡子刻得還好一些。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那個男的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兩個名字讓我刻。結(jié)果在刻第一個章的時候就出事了：我用力過猛，章材的邊沿一下子就刻破了，極為鋒利的劁豬刀狠狠地扎在了我執(zhí)章的左手大拇指上，鮮血頓時涌了出來。煙攤女子迅速地扯了張衛(wèi)生紙給我，又掏出自己的手絹給我扎上。那個男的說，你到底會不會刻喲？煙攤女子說，他怎么不會刻？你看他擺在地上的這張紙牌子上蓋的章，刻得多好！我忍住疼，對那個男的說，你半個小時后來取吧。那個男的說，你可要搞快點兒，我急用，半個小時我來取不到的話我不付錢哦。煙攤女子問我，兄弟，半個小時你行不？你看你這手！我苦笑著點點頭，估計差不多吧！

煙攤女子不知道我做“廣告”用的紙牌子上那幾枚方方正正的“印章”不是我刻好后“蓋”上去的，而是我用紅顏料“畫”上去的，竟憑此推斷我比章七胡子刻得“還好一些”。后來得知這個幫助我的煙攤女子居然是我當時在鎮(zhèn)文化站工作的家兄的一個同事的妻子，姓甘，我叫她“甘姐姐”。聽起來就像是“干姐姐”，說不出的親切。后來甘姐姐有了孩子后，他們還真和家兄打了干親家。

在付出了“血”的教訓后，我終于不再“犯錯誤”。第一天就刻了十來個印章，掙了百多塊錢，比父親賣的西瓜錢還多?？吹贸龈赣H比我更高興。我要把錢給父親，父親讓我全部投入到買章材上。

后來章就刻得越來越純熟，生意也就越來越好。那段時間我每場都要刻至少三十個私章，有時還有人請我到家中去刻，不僅管吃管住，還章錢照付。因為我刻章的風格和章七胡子一模一樣，也是不用章卡子，不拿筆描底，直接拿在手中就刻，唯一的區(qū)別就在于章七胡子用的是鋼鋸皮子，而我用的是劁豬刀，所以有人就說我是章七胡子的徒弟，說我長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藍勝于藍。我也不作解釋，笑著默認。畢竟章七胡子走南闖北刻了大半輩子章，在這三鄉(xiāng)五鎮(zhèn)比我名氣大得多。

我認識章七胡子，不過章七胡子定是認不得我的。章七胡子從里面放出來時，我早就離開了老家小鎮(zhèn)，即使他剛出來時聽說過有人“冒充”他徒弟在他原來刻章的地方搶過他的飯碗。但四年的時間過去了，他應(yīng)該也淡忘了。

章七胡子太有特點了。我在長嶺參加工作遇到他時他大概五十歲到六十歲的樣子，由于他幾十年如一日的長相打扮，實在不好估計他的準確年齡。他眼睛小而有神，鼻子勾而堅挺，聲音嘶而不啞。頭發(fā)長約尺許，在頭頂綰了個鬏后自然垂下。我們那兒的男人，特別是老男人蓄長頭發(fā)的除了章七胡子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一蓬長約七八寸的濃密的絡(luò)腮胡飄于胸前，不得不讓人感嘆那是一蓬猶如三國關(guān)羽的漂亮胡須。手腕上戴一只金燦燦的手表，不過是不是金的沒作過考證。常年穿一件長及腳踝的黑布長衫，翻一個面又成了白布長衫，腳踏布鞋，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感覺。

能在長嶺遇到章七胡子我并不感到意外，因為當年我就依稀聽說章七胡子就是長嶺的人。他是手藝人，周邊鄉(xiāng)鎮(zhèn)哪里趕場他就會出現(xiàn)在哪個地方。但他的“窩”卻一直是在長嶺的。

章七胡子還是在刻章，不過生意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了。沿江鄉(xiāng)鎮(zhèn)的移民都已陸續(xù)遷走了，非移民也不需要人手一枚印章。還有就是通過這幾年的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通往縣城的公路從無到有，從水泥路再到瀝青路，從三級升二級，所需時間也就越縮越短，而城里的電子刻章不僅好而快，而且價格也便宜很多。曾經(jīng)有人勸章七胡子少要點兒價，章七胡子卻不肯，他說這掙的是手藝錢，這手藝就值這個價，不能先自己貶低了自己。

我于是暗自佩服起章七胡子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我對章七胡子多了一些了解。但越了解得深入，就越覺得章七胡子是一個謎。

先說說他的名字吧?！罢缕吆印?，按一般常理推測，“章”應(yīng)該是他的姓，“七”應(yīng)該是他的排行，“胡子”自然是指他的外貌特征。但據(jù)知情的鄉(xiāng)上的老居民說，章七胡子才來這個鄉(xiāng)時，好像并不姓“章”的，具體姓什么也沒人說得清楚，只是因為他是刻章的，所以多年以來，大家一直就把他的職業(yè)稱呼成他的姓了。至于排行老“七”聽起來有點兒像，但據(jù)章七胡子本人稱，他并無兄弟姐妹。既然無兄弟姐妹，又哪來的排行老“七”？

再說說他的年齡。由于他一直蓄著長頭發(fā)、大胡子，從他的臉上，你很難看出他的真實年齡。有人問起，他總是說四十幾。很多年了，總是四十幾。從來也沒見他剪過頭發(fā)、刮過胡須、辦過生日！

還說說他的來歷。章七胡子不是本地人，他具體是哪一年從什么地方來到這里的也沒有人說得上來，大家仿佛在記憶中一直就有這么個打扮古怪的刻章老頭在這里生活。所以除了鄉(xiāng)上年長的，誰都以為他是本鄉(xiāng)人。有人曾聽他自己說過他是鄰縣人，卻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的父母家人、三親六戚來看他，也從沒人聽說過他回老家看過親人。

還得說說他的“家”。章七胡子的家說來讓你很難相信。據(jù)說還是在很早很早以前他租住過客棧，后來鄉(xiāng)場開始興旺起來，主街道兩邊蓋起了許多居民樓，章七胡子就在一間被主人用來擱雜物的地下室遮擋風雨。這個時候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個流落到此的瘋女人被章七胡子收留，章七胡子給這個女人洗了澡，換了衣服，這個女人竟也有幾分姿色。白天章七胡子在外面刻章，晚上這個女人煮了飯等候章七胡子回來，兩人過著你恩我愛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長，幾個月過后（一說是幾年過后），這個女人還是跑了。也許這是章七胡子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時期。當然我這也是聽說，并沒能親見?，F(xiàn)在，章七胡子住在駝背牛牙醫(yī)的不足六平方的小店里。只在晚上，章七胡子才在門邊打開一把可折疊的木躺椅，和衣躺下。這么多個春夏秋冬，他就這么過來了，居然也沒見他害過一場毛病。

章七胡子真是一個謎，人們弄不懂他，每當有人問起他的身世，他也總是不肯多說。于是就有人大膽地猜測：章七胡子會不會是個殺人越貨、負案在逃的江洋大盜？跑到這個小鄉(xiāng)來的目的就是要改頭換面、躲避追捕。這樣的猜測一出，一時竟在鄉(xiāng)場造成一片恐慌。

工作后，我僅給幾個同事刻過幾枚印章。通過四年大學的美術(shù)專業(yè)學習，我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制印常識，制印時一般都選用價格不菲的章石和專用的刻刀。制印更多是為了悅情怡性，主要用于書畫作品。有時也只是作為一種禮物饋贈給要好的朋友。我早就不用有機玻璃刻章了，也不用劁豬刀了。不過父親送我的那把劁豬刀我卻一直珍藏著，那將是我永恒的紀念。

但一些人還是知道了我會刻章，故時不時也就有陌生人或熟人介紹的人來找我刻章。這種情況下我大多是推辭，實在推辭不過，我就讓他們?nèi)フ艺缕吆印Ｎ抑垃F(xiàn)在刻章的生意更不好做了：在外打工的人匯款都通過銀行打卡，家里的人憑身份證簽個字就能劃款了；而隨著老的老死的死，不識字依賴私章的人也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

有一次居然就來了一筆刻“公章”的業(yè)務(wù)。我解釋說，我不具備刻公章的資格條件，刻公章要到公安部門打證明，然后到正規(guī)的刻字社去刻才行。那個人不聽，說，我給你雙倍價錢，你就幫個忙吧。我再次予以嚴辭拒絕，那人才悻悻地走了。

過后一天，章七胡子見到我問，是不是有一個人找你刻公章？他說，你千萬別刻??！我當年就是栽在給別人刻公章上，那個錢不能去掙。

當年，也就是我高中畢業(yè)那年，發(fā)生了一件震驚縣城的信用社金融詐騙案，后來牽扯出了私刻公章的章七胡子。章七胡子被關(guān)了兩年零六個月。

章七胡子除了刻章外還有一項絕技，那就是釣魚。

長嶺鄉(xiāng)場背后有一條叫后溪的小河，河里的魚不分公私你我，所以經(jīng)常能見到章七胡子在河邊垂釣。說釣魚是章七胡子的絕技，是因為人人都知道河里的魚不好釣，而章七胡子幾乎每次都能有所收獲。他的魚桿是最普通的自制竹竿，他的魚餌也無非是酒糟或蚯蚓。我極佩服章七胡子釣魚的韌性和定力，不管烈日當頭還是刮風下雨，他都能在一個地方一蹲就似一個木頭樁子，身外之物仿佛從此與他無關(guān)?；蛟S這是他長期蹲著刻章養(yǎng)成的。

章七胡子釣魚一半是娛性，一半?yún)s是糊口。他釣的魚總是還在提回鄉(xiāng)場的路上，就被人爭著要了。

那天我有幸在下班途中遇見他釣魚歸來，手中的三條鯽魚還沒出手。我說，我全要了。他說只能勻給我一條，因為有家餐館在他早上出門時就已經(jīng)預約了。這條大的估計有兩斤半，就給你算兩斤吧，給十塊就成！

有一天中午，章七胡子赤著上身，雙手自然下垂，雙眼緊閉，面向日頭，光腳板靠墻站著，布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放在一邊，引來一些人圍觀，卻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我路過時聽說他已經(jīng)這樣一動不動地站了近兩個小時。我忍不住還是招呼了他一聲，問他干什么。他緩緩地睜開眼，說，有點兒感冒，我在治病。

周圍的人一片哄笑，而我，鼻子卻突然有些發(fā)酸……

鄉(xiāng)上搞人大代表選舉，要刻“參選”、“已選”章數(shù)十枚，我把這筆業(yè)務(wù)接了過來。然后，我找到章七胡子。我沒想到的是，他卻執(zhí)意不肯刻。我問他原因，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我說，我都好多年沒刻過章了，我沒有材料，也沒有工具，你就幫我一個忙，給我們刻一下，我們要得急呢！

章七胡子問我，你什么時候要？我說，選舉日，大后天吧。章七胡子說，我今天就給你刻好，你把要刻的內(nèi)容寫給我吧。我說，就是“參選”、“已選”各一半。章七胡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沒讀過書，不識字，你要先寫給我，我才曉得怎么刻。

章七胡子掏出鋼鋸皮子和有機玻璃章材說，不是我吹，雖然這字它認不得我，我認不得它，但它們在我刀下都聽話得很，我要它向左偏，它不敢向右歪，我要它變瘦點兒，它不敢長胖點兒。

我說，我知道七師父好手藝！

章七胡子停了停，抬頭看了我一眼，實事求是地說，字還是差了點兒，不過嘛，速度還是可以的，我最快的時候可以一分鐘刻一個！不過現(xiàn)在不行了，老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低頭刻章的章七胡子的頭發(fā)、胡子已經(jīng)在歲月流逝中逐漸花白。

突然，他問，你就是那個十年前我蹲號子的時候頂替我刻章的年輕人吧？

我笑了。十多年前，當章七胡子憑著一把鋼鋸皮子叱咤周邊三鄉(xiāng)五鎮(zhèn)的時候，曾經(jīng)有個少年蹲在他身邊看得如癡如醉，流連忘返，當年那個少年就是叫他“七師父”的！

我在心中一直是把他當做“師父”的。

章七胡子刻完最后一枚章，交到我手里說，我姓戚。

記得剛參加工作時，一次回到老家對父親說起遇到章七胡子的事，父親淡淡地說了一句，你今后不要刻章了吧！

責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