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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牙泉

        2011-08-15 00:49:38喬葉
        西部 2011年3期

        喬葉

        月牙泉

        喬葉

        1

        到達賓館,放下行李報到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手機,五點整。晚餐是自助,會議日程通知的用餐時間是六點到九點,主席團的預備會議九點開。吃飯么,半個小時就夠了。這么說,還有時間見見姐姐。

        一般而言,我和姐姐一年只見兩次:一個是春節(jié),再有就是清明、農歷七月十五或十月初一,這三個都是鬼節(jié),通常情況下,我在三個鬼節(jié)里面選一個回去上墳。上墳么,就是去看看過世的老人,每年去一次是最低的底線。我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頂線但有底線的人,有這個底線就行了。

        老實說,我不大愿意見姐姐。姊妹四個,兩男兩女,我是最小的女孩,我在省城,兩個哥哥都在縣城,老家只有姐姐了。姐姐的家在縣城和省城之間,按車程只有一個小時,不遠。但因為不大愿意見,這一個小時就顯得很遠了。按說越遠越親,但在我這里不是。我是越遠,就越遠了。整天整月見不到面,姐姐越來越像一個詞了。

        但這次不一樣。我得見她。她所在的村子離我住的聽濤賓館很近,我似乎沒有理由不見她。聽濤賓館是省里的老牌子賓館,離省城很遠,離黃河很近。一般來說,是不該把賓館放到這樣的位置的,但據說當年毛主席來河南視察前告訴隨行人員,他想聽聽黃河的濤聲,于是就誕生了這么一座賓館。他老人家所住的,就是我現在住的八號樓。姐姐的村子叫什么來著?對了,好像叫待王。顧名思義,據說是因為當年武王伐紂預備路過這里,此地的黎民百姓歡呼雀躍翹首以盼而得的名。還據說當年毛主席路過此村時隨行人員把這個典故告訴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聽濤賓館的生意一直不好,車馬稀落,門可羅雀,我琢磨著俗話所謂的淡出鳥來,那些鳥的具象大約就是這幾只羅雀。因此待王村雖然緊挨著聽濤賓館,卻從沒有沾上什么光。直到幾年前突然有一只神秘的大手筆橫空出世,將聽濤買了下來,大肆改裝擴建,將其力挺為五星級賓館,又在周邊買地建起了別墅區(qū)和高爾夫球場,整個聽濤換膚,磨骨,豐胸,抽脂,如同一個從頭到腳深刻整容的女人,青春勃發(fā),煥然一新。此時,灰撲撲的待王村俯臥在新聽濤的旁邊,如同光彩照人的皇后生了一團污穢疥瘡,又如同氣宇軒昂的國王旁邊傍著一個落魄乞丐,極為不搭。好在去年大手筆又大手一揮,待王村便被通知拆遷,這個窮了多少年的村子因搭上了聽濤的豪華列車,這才轟隆隆地奔在了金光大道上。

        進到房間,放下行李,梳洗完畢,我猶豫了片刻,撥通了姐姐的電話。她的手機響了很久,幾乎就在我失去耐心的時候,方才聽到姐姐粗布一樣的聲音。

        “喂?”在她聲音的背后,一片“嘩啦”,又一片“嘩啦”。

        “賭呢?”

        “什么賭?”她笑了,“就是玩一會兒?!?/p>

        就在去年,姐夫因為推牌九欠了高額賭債,她和姐夫鬧離婚,末了,姐夫左手的小拇指被剁了,兩人才繼續(xù)過了下去。

        “我在聽濤?!?/p>

        “哪兒?”

        “聽濤賓館。”

        “哦。”她停頓了片刻,大約是在起牌,之后才恍悟過來:“哦——是毛主席那里啊?”然后我聽見她對人解釋:“我妹?!?/p>

        “嗯。”我說,“你過來吧?!?/p>

        “中?!彼f,“等我再打兩把。我贏了,不好就走。”

        2

        洗漱完畢,我打開行李箱看了一遍,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來時匆忙,會期又短,我的行李準備做到了最簡。我又遛了一趟衛(wèi)生間,把里面的洗漱用品裝了起來,準備給姐姐。這些易耗品只要你把它裝起來,服務員每天都會添加。我多年住賓館的經驗就是把它們裝起來,拿回家。盡管我不用,但如果有客人來的話,盡可以讓他們用。尤其是一次性牙刷。那次姐姐送女兒上大學去我家住,我給她用的就是這些,她連夸這些牙刷好,我就把自己的庫存全給她了。

        包好洗漱用品,我看了一眼衛(wèi)生紙,是維達的,不錯。便又給客房中心打了個電話,要了兩卷衛(wèi)生紙,說我有急用——也是給姐姐的。這次我沒給姐姐帶東西,好歹讓她帶走一些什么,心里就踏實了。當然,我可以給她錢,但是,給她錢,沒名沒分的,干嘛要給呢?

        我的日子過得比姐姐好。姐姐一直是這么覺得的,我也是一直這么覺得的。大家都是這么覺得的。過得好的人就有義務給過得不好的人補貼,尤其是兄弟姊妹之間,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是看出了這一點。而我們四個兄弟姊妹,兩個哥哥都有嫂子盯著,是不可能給姐姐補貼的,我呢,因為一直把持著家政,經濟權相當自由,給姐姐補貼就成了理所應當的事。最初的時候我也一直給,后來我就給得很節(jié)制了。因為是個無底洞。她有多少事啊:要買化肥,要蓋房子,姐夫賭博欠了高利貸被黑社會催債,大女兒上大學,二女兒上高中——當年她為了生個兒子,連懷了六胎,做了三個留了三個,現在寶貝兒子小乾也快小學畢業(yè)了——必須承認,每想到自己掙的錢里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就得給姐姐,我就覺得委屈。而且,我再幫她又能如何呢?我永遠也不能使她達到我的生活水準。她永遠也不可能跟我一樣想吃鮑魚就吃鮑魚,想吃燕窩就吃燕窩,想去北京就去北京,想去上海就去上海,想出國就出國,迄今為止,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省城,吃過的最好席面就是村里紅白事上的流水席……對于她,除了盡一點兒最起碼的幫助外,我基本是放棄了——以各種理由和各種借口。

        我拿起會議日程,找到參會人員名單,看了一眼肖的名字。當然,我知道他要來,但還是不自覺地想看一眼。主要日程是明天上午的選舉,下午是業(yè)務討論,唉,都是一幫打殺多年的老油條,有什么業(yè)務可討論的,因此實質性的內容就是選舉。我們這個美協(xié)五年選舉一次,本來應該前年就選的,到后年本屆的主席正好退休,換新的。但硬是被老人家拖了兩年放到了現在,這樣他在退休之后還可以再干三年。這賬算得清楚著呢。也因此我們背后都叫他老拖——我們這個美協(xié)不是美術家協(xié)會,不是美食家協(xié)會,也不是美容家協(xié)會,更不是美女美景美言家協(xié)會,而是美酒家協(xié)會。十年前我和幾個朋友適時買了一個刊物的刊號,命名為《美酒》,便做了起來。踢開了前三腳,現在市場已經相當可觀,光省內的白酒廠子就夠我們吃飽喝足了。那廣告贊助,唰唰的。作為執(zhí)行主編,我也因此才有緣成了美協(xié)的副主席。

        電話鈴響,一個甜美的聲音傳來:“您好,我是總臺。有位女士找您,請問有預約嗎?”

        “是。讓她進來吧?!蔽艺f。

        很快,“咚,咚?!庇腥饲瞄T。很大聲。一定是姐姐。我上去打開門,她氣喘吁吁滿面笑容地站在那里。紫外套,紅毛衣,綠圍巾,這顏色配得,讓我眼暈。我把她讓進房間,當她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身上的氣息撲鼻而來。那是一種什么氣息啊,汗味兒,面味兒,灰塵味兒,劣質煙味兒……我想起總臺小姐的稱呼:女士。切。

        “跑著來的?急什么?”

        “怕你等?!彼f,“給我口水喝?!?/p>

        “你爬了九層?”我連忙打開一瓶礦泉水,“有電梯啊。”

        “不會坐。害怕?!彼f。

        我無語??粗具斯具说睾攘艘黄克:韧晁?,她把嘴角一抹,道:“黑飯咋吃?去家里吃吧。這么近?!?/p>

        我猶豫了一下,道:“我晚上還有會。還是在這里吃吧,這里有飯?!?/p>

        “啥飯?”她在床上坐下,認真地問。我還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地笑起來:“不說我也知道,盤碟席面。”

        “你也一起吃吧?!?/p>

        “我也吃?”她重復了一句,我看著她的衣著,頓時有些后悔了。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那我就在這兒吃吧。還沒吃過這大賓館的飯呢。幾點吃?”

        “還有個把鐘頭呢,你先洗個澡吧?!蔽野奄e館配送的那些洗漱用品又拿了出來,說,“水很好?!?/p>

        3

        姐姐進了衛(wèi)生間,開始洗澡。我打開電視,躺在床上,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朝她瞄去。

        浴室和房間之間不是水泥墻,而是一道玻璃隔斷?,F在很多酒店的房間都使用這種格局,玻璃墻外面,一般都裝飾著布簾或者百葉窗。這里用的是綢緞,在床頭燈的照耀下,閃著淡淡的粉色的光。為什么用玻璃墻呢?——不是為了省錢,也不是為了省空間,一道水泥墻和一道玻璃墻,又能省出多少錢騰出多少空呢?不夠可憐人的。我也是慢慢才琢磨出了其中的意思:一是設計顯得俏皮。一般的墻都是泥灰磚,這墻是透亮亮的玻璃,化重為輕,可不是俏皮么?二是讓住客方便。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不拉簾子,邊洗澡邊看電視。有一次我還把書貼著玻璃墻外放好,邊泡澡邊看書。當然只能看一頁。書名是《微暗的火》還是《微暗的光》,我忘記了。再就是性感。有一次我和肖在賓館里約會,那個賓館也是這種格局,我正在洗澡,肖把百葉窗一點一點地拉了上去,讓我一絲不掛的身體濕淋淋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像一個人體瀑布?!笔潞?,他這么說。

        水聲嘭嘭,姐姐開始試水溫了。她還穿著胸罩和褲頭。她很快就要在玻璃墻后洗澡了。如果我不想看,把簾子拉住就是了??晌蚁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看。我看得很小心,但我很快發(fā)現自己的小心翼翼完全是多余,她根本就不在意我,只管洗著,大刀闊斧。

        雖然是赤身裸體,但此時的她一點兒都不性感。乳房下垂,小肚子凸出,后背寬厚,胳膊、腿和臉上的皮膚都透出一層與其它部位有明顯差異的黑紅。她洗得很認真,上一遍洗發(fā)水,再上一遍。抹一遍護發(fā)素,再抹一遍。打一遍浴液,再打一遍。她抬起胳膊,使勁兒搓著腋下。她岔開雙腿,讓蓮蓬頭涌出的兇猛水流沖刷著私處。她又把蓮蓬頭放到身后,沖刷著臀部……她已經有四十六歲了吧,連聯合國規(guī)定的青年上限四十五歲都超過了,已經真正人到中年。她比我大八歲,八年之后,我也是這樣……呵,此時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了我為什么不愿意見她,因為她像是一個讓我不得不跟跑的人。當然,跑在我前面的女人不少,但對我來說,似乎只有她才最具備讓我跟跑的意義,因為我和她是從同一個跑道出來的,在沒有割雙眼皮隆鼻漂唇和做光子嫩膚之前,我的相貌曾經和她是那么地相像……

        忽然間,玻璃墻篤篤地響了兩聲,我從電視上轉過視線,看見姐姐用毛巾示意了一下。我便走進去,幫她搓背。走進去后才發(fā)現我把洗漱盒里的專用搓澡巾也給收起來了,便又出去拿,她看見我拿著嶄新的搓澡巾進來,連忙叫道:“別沾了,別沾了,留著給閨女用。我要是用了,她們會嫌。”

        將毛巾擰干,擰成棒狀的小卷,我俯在她的背上,給她搓澡。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干過這種活了啊。小卷不斷地散開,我再卷上。再散,再卷,她背上的污垢一層層地脫落下來,由黑色、黑灰變成灰色,又變成淺灰……她背上的肉非常厚,幾乎看不見肩胛骨。

        “我背上的肉多吧?跟個小案板似的。”

        “嗯?!?/p>

        “對了,更年期是啥時候?”

        “四十七八,五十出頭的都有。人跟人不一樣。”我說,“你例假怎么樣?”

        “農民,哪有假?”她笑了,“只要想歇,都是假?!?/p>

        “我說的是月經?!?/p>

        “哦。”她笑了,“還有點兒,不準,也不多了。對了,都說吃豆對女人好?”

        “嗯,你來年多種點兒?!?/p>

        “不種。沒地了。只夠種點麥子和玉米了。能顧住吃,不買糧食就中了?!?/p>

        洗過澡,姐姐冒著熱氣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行動中的肉體總有一種格外的明亮,使得我不能正視她。我從衣柜里拿出酒店備用的浴袍讓她披上,她很珍重地穿好,扎緊腰帶,在衣柜上鑲的穿衣鏡前左照右照,道:“多白!把我的臉色也襯好了,白里透著紅……這衣裳,跟電視里的一個樣。”

        我無語,只是看著電視。她欣賞夠了,戀戀不舍地把浴袍脫下來,直接去穿秋褲。我問她怎么不穿內褲,她道:“我是不洗澡不換褲衩,一洗澡就得換褲衩。這褲衩,臟啦。一會兒回家穿干凈的?!?/p>

        一口一個褲衩,真夠難聽的。我想糾正她,但很快明白沒有必要。我想起房間小貨架上一般都備著內褲,去找,果然在一個抽屜里找著了,給她拿出來。上面標著:定價十元。

        “還有這?”她喜滋滋地打開,看了看,又收起來:“這個樣式好,不沾了,回家給閨女穿。對了,我方才看見還有一個男式的,也給我吧?!?/p>

        “不讓她們穿,就讓你穿!”我突然有些生氣。只要一見面,她總有些舉動會讓我生氣。

        穿好秋衣秋褲,我讓她先別穿隨身的衣服。我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來,一套套往她身上配。但是,不行,怎么穿都不合適。

        “算了,我還穿我的。誰的衣服就是誰的。”她說,“其實你的也不好看,不是多一塊就是少一塊,古模怪樣,不是正經衣裳……”她的口氣微微有些猶豫:“要不,我還是回家吃飯吧?”

        “沒事,去吧?!蔽抑雷约核坪跤行┻^分了,收起了衣服,說。

        4

        姐姐能吃,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這么能吃。她拿了一盤又一盤,蒜香排骨,油炸羊肉串,三文魚,泡椒雞爪,手撕包菜,圣女果,米粉,面條,揚州炒飯,包子,蒸餃,小蛋糕,冰淇淋……她的胃,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力。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么能吃的人了。

        我的座位正對著餐廳門口,不斷有人過來跟我打招呼,但是沒人跟我坐在一起。也好,此時,我也很怕有人和我坐在一起。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口音。我和姐姐在一起,必須得說方言。我們那里是豫北,和河南的主流方言很不一樣,偏山西口音,很硬,很難聽。我的這些圈內同行十有八九都沒有聽過我的方言。我的普通話經過這么多年的淘漉,已經洗得很干凈。如果有人和我們坐在一起,我必須得在方言與普通話之間跳來跳去,那一定會讓我很難受。

        “這就是自助餐?”姐姐邊吃邊道。

        “嗯?!?/p>

        “光能吃不能拿?”

        “嗯?!蔽艺f,“你小點兒聲,這兒不是你家地里。大聲嚷嚷就是不禮貌。”

        姐姐笑了笑,繼續(xù)埋頭苦吃??粗缘臉幼?,簡直就像個餓極了的孩子。用我們老家的話講,是“餓死鬼托生的”。環(huán)顧四周,再沒有人能像她那樣饕餮的了。我慢慢地吃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答著她的話,忽然想起在我們雜志上最近發(fā)的一篇隨筆,說的就是吃飯的事,說吃飯不是簡單地湊桌。一般來說,人越少,談話的質量越高,相處的質量也越高。兩個人在一起,是朋友心談。三個人在一起,就是小社會,要用心眼談。四五個人在一起,那就是大雜燴,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更多的人在一起,那吃飯就是繁重的體力勞動兼腦力勞動……我平日的很多次吃飯,就是這種雙重意義的辛苦勞動。相比之下,和姐姐這樣的對坐吃飯,算最輕松的了。

        肖進了餐廳,和我的眼光對視了一下,拿了東西,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跟我打了個招呼,和我隔張桌子對坐了下來。很快,他的短信就來了:“什么人?”

        “姐?!?/p>

        “親的?”

        “嗯?!?/p>

        “還真有些像,但比你差多了?!?/p>

        我微微一笑。真是聰明人。說不像,不是實話。說像,知道我會難受。說有些像且又比她強,是漂亮的實話。

        老拖也進來了,在離咖啡壺不遠的地方坐下。這個年過六旬的老頭子,穿著最新款的花花公子牌黑毛衫,著幾根烏黑猙獰的頭發(fā)——讓我不由想起一個腦筋急轉彎的段子:無論風怎么吹,一個男人的發(fā)型總也不亂,請問這是為什么?答案:他的頭發(fā)只有一根。他還戴著一副煞有其事的黑框眼鏡,這身行頭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尤其是這副黑框眼鏡,和上次見面時戴的又不一樣了。應該還是寶島的吧,他說過他只戴寶島的。這眼鏡又能遮眼袋又顯得時尚還顯得有文化,真好。等過了四十,我也來一副。

        據說老托原來在省報業(yè)集團當副總,退休之后退而不休,一來二去就到我們美酒協(xié)會當了主席,干得非常起勁,硬是把閑職干成了忙職。此時他身邊已經圍了一堆人。他滿面笑容,一臉的受用。我當然不能缺了一個禮,暗暗籌劃著一會兒起身作態(tài)去拿咖啡,便可以自自然然順到他那里。

        手機鈴響,肖的短信又到了:“一年不見,你更好看了。”

        “得了吧你?!?/p>

        “火龍果很新鮮,多吃些。”

        “嗯?!?/p>

        “嗯一聲就完?”

        這個壞家伙。我看了他一眼,他迎著我的目光,笑了。

        我當然明白他頻頻發(fā)短信的用意,無非是想水到渠成地上床。這個人精,從不浪費一丁點兒多余的智慧。跟他通常都是在美協(xié)的年會上見面、做愛,一年一次。在做愛之前的一個月和做愛之后的一個月里,他往往會短信頻頻,之前是為了順利上床,之后是上完床的余溫。中間的十個月則是有事說事,無事便無信。當然,他是對的。按說他此時的小意殷勤應該讓我很舒服,但是,此刻,或許是因為姐姐的緣故,忽然間,我對他的感覺開始不那么舒服起來。我當然知道因為姐姐而嫌惡他是冤枉他,但我騙不了自己,不舒服就是不舒服。當然,再不舒服我也不會失去起碼的禮儀。我回復了兩個字:“呵呵?!?/p>

        5

        “噯?!被⒀肋^來了?;⒀朗敲绤f(xié)一個地方分會的主席,去年才進的美協(xié)圈子。她所在的白酒廠子在地方上也是獨霸一方。她叔叔是廠長,兩個孩子都陸續(xù)出了國,他思子心切,一年有半年時間都在國外,便把廠子交給虎牙打理。在圈子里,我和她算是私交很好的了。虎牙是我對她的專有昵稱,因為她長著兩顆迷人的虎牙。我喜歡她那一對虎牙,一笑起來便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傳的獸性之美。

        虎牙緊挨著我并肩坐下,朝姐姐笑了笑,姐姐有些不知所措,也忙笑了笑。很明顯,虎牙笑得粗,姐姐笑得細,——不,這么說不太對,應該是虎牙笑得細,姐姐笑得粗。——不,這么說還不對,那么,應該是什么呢?對了,應該是:虎牙是習慣性的露八顆牙的笑,技術含量高,情感含量少,因此看起來笑得細實際上笑得粗;姐姐的笑雖然沒有技術含量,但笑得腳踏實地認認真真,因此看起來笑得粗實際上笑得細。——這么繞來繞去,我的頭都有些大了。

        “介紹一下?”虎牙問我。

        “我姐?!?/p>

        “姐姐好。”虎牙點頭,然后又轉向我,“一會兒開主席團預備會?”

        她轉得有些匆忙,有些不夠圓融。按她平時的作風,應該會和姐姐再聊幾句。當然她也沒有錯,她只需問一句看一眼便明白姐姐是一個不需要她再多對話的人,而且她同時也明白我不會也不應該因為這個而計較她。換了我,也和她一樣。

        “嗯?!蔽覒?,“還不放心?”

        “瓜不熟蒂不落,你讓我怎么放心哪?”她貼近我耳邊輕語,“你給老拖說了沒有?這次要是不成功,我回去可沒法給叔叔交代?!?/p>

        她說的是副秘書長的事。去年才進圈,今年就想當副秘書長,這活兒趕得急了點兒。但也不是不能做。她早就跟我提過,可我沒給老拖提。早提就得早承他的人情,白抻得人難受。不如見面再跟他說。見面說比電話短信說都有效果,再怎么說,一個撲著熱氣的人在面前站著呢。

        “說了。你的事我還不是當圣旨?”我笑,“一會兒我再催催?!?/p>

        “夠意思!明年你們雜志的封二都是我們的。”

        “也別光吊到我這里,”我看著她的虎牙,“再找兩個人說說就更保險了?!?/p>

        “知道。謝了?!彼鹈赖匦πΓ譀_姐姐點點頭,“姐姐慢用?!比缓笃鹕肀阕???諝庵蓄D時香風習習。

        “多懂禮數?!苯憬憧涞?。

        我起身去倒咖啡,順理成章地在老拖那里坐了半天,眾目睽睽之下,他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寒暄起來,左問右問我怎么不給他發(fā)短信打電話?都在省城怎么不常去找他?很是慈祥。這個狡猾的老男人,總是披著長輩的外衣,卻時時露出曖昧的獠牙。還是功夫不夠啊,要是功夫到了,那就藏著獠牙,到關鍵時刻一口把我吞了才算本事呢。

        當然,任他握手,我只微笑,甜蜜溫順。這個世道,誰比誰不會敷衍?此類老男人又敏感又好強又多疑,馬上還要請他辦事,斷不能惹他。大不了回去多洗幾遍手就是了。這么挨了一會兒,好不容易趁著沒人,我便把虎牙的意思給他說明了,他先是露出為難的神情——先抑后揚,是常用的江湖手段——接著斷然道:“你說出了口,我不能給你放那兒。行不行就這!我說行就行!”

        “有情厚謝!”我相信自己此刻一臉的誠懇。這種表情操練過無數次了,不會失誤。

        “怎么謝?”他順桿兒而上,聲音低微,但內涵豐富。

        “你說?!蔽倚v如花。也是操練過無數次的不會失誤的表情。

        他微微一笑,會心的。這正是我期盼的效果。我知道,此刻,我們在彼此眼中都很得體。得體,經歷了這么多世事之后我終于認識到:一個人在什么時候都得體,是一種非常難以抵達的境界?,F在,我可以自信地說,我基本上已經是一個得體的人了。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場面穿什么衣服,什么情境開什么玩笑,兩個人在一起如何聊天,三個人在一起如何說話,四個人在一起如何熱鬧,一幫人在一起如何鬼混,如何和小男人調情,如何逗老男人開心,如何在調情和開心之際深入到自己最想要的那塊領地……我全知道,我全明白。甚至對于如何得體地失控或者說失控的得體這種高難度的得體動作,我也常常無師自通,常常的,某時某刻某地某事,我打眼一看就心思透亮,實施起來如行云流水。

        當然,得體慣了,也常常會覺得無聊,看到不得體的人,就會覺得他們格外有趣。有時候也會想讓自己貨真價實地不得體一下,但是,我找誰去不得體呢?誰能盛下我的不得體呢?放眼四顧,沒有人。放眼再顧,還是沒有人。這時候才忽然悟到:讓我得體面對的那些人,我對他們看似尊重,實際上是一種皮不沾肉地看不起。而能讓我不得體的那些人,對我來說可能才具有真正的分量。正如我父母在世的時候,我在他們的面前的所作所為,現在想來,幾乎全都是不得體的。

        6

        再回到座位上時,姐姐已不見了。我的包也不見了。我放下咖啡便去找,發(fā)現她又在拿菜。她都拿多少次了!我的姐姐啊。此時我才有些痛徹心扉地后悔帶她來吃飯。太沒型了,太沒樣了,看起來太沒出息了。我都看見有幾個服務員在盯著她竊竊私語捂嘴而笑了。這真讓我不舒服。——讓她來丟我的人還不如我親自去丟人呢。我親自去丟人還知道如何再給自己拾撿回來,而她的丟人,就是實實在在不可挽回地丟人。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真想拿咖啡澆到她的頭上。

        但我不能。我只是一口一口地喝著咖啡,優(yōu)雅地,看起來無所事事沒心沒肺地喝著?!@是給別人看的。至于她,我還是決定給她臉色看,讓她明白我的不高興。于是喝完一杯咖啡后,我拿起了手機。我不再和她說話,一句也不說。

        “咋不吃了?”姐姐似乎察覺出了什么,抬頭催促道,“再吃點兒?!?/p>

        我沉默。刪著手機里的短信。

        “這油炸蝦可好吃了。我給你拿點兒吧?”

        我依然沉默。

        “二妞,我跟你說話呢?!苯憬闾岣吡寺曇?。

        我放下手機,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看都看飽了?!?/p>

        姐姐看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有些困惑,也有些詫異。很快,她似乎明白了過來,道:“不是讓隨便吃么?”

        “吃吧?!绷季茫艺f。忽然間,面對著她,我還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于是,她繼續(xù)吃了下去,吃得那么堅決,那么頑強。但是,很明顯,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吞咽的力度也小了一些。終于,吃完了這盤菜之后,她抹了抹嘴,道:“走吧?!?/p>

        她一直替我拿著包。一路無語,我們回到房間,看著電視干坐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的臉,道:“你吃得太少了,餓不餓?”

        “你有吃的?”我心一軟,笑道。

        “有!”她朗聲應答。同時拿起我的包,喜滋滋地打開。那個碩果累累?。旱案猓崮?,甜橙,香蕉,茶葉蛋,還有兩條油煎小黃魚用餐巾紙包著,餐巾紙已經油透了。

        “姐!”我喝道。一瞬間,我惡向膽邊生。

        “我可小心呢。沒人發(fā)現,不要緊?!彼行┣忧拥乜戳丝撮T外,但很快緩了過來,“反正又沒吃,他們來要就再還給他們唄。”

        我奪過包,將包里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地倒出來,又將包底朝下,徹底清理包里的食物殘屑。姐姐蹲下去,用那張油透的餐巾紙將地毯上的殘屑一點點擦揀干凈??粗念^發(fā),我的難過頓時涌出。我做了個深呼吸,把淚水調整回去。

        “晚上……你上家睡?”她猶豫著問。

        “在這兒睡。一會兒還有會呢?!蔽依渲樥f,想想自己似乎又有些過分,便微微鼓了鼓腮,放松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你回家,還是在這兒?”

        說完我就后悔了。不該這么問她的。

        “都中。”她道,“那我還是在這兒吧。咱們也恁長時候沒見了,說說話。我先回趟家,你回不回?見見小乾。他又長高啦?!?/p>

        小乾就是她拼死拼活懷了六胎才生出的那個寶貝兒子。

        手機又響,是肖:“一起散步吧?”

        “那,一起走吧。”我合上手機,對姐姐說。

        7

        出了賓館的大門,從有路燈的大道岔上一條小柏油路,走上大約五百米,就是姐姐的待王村了。柏油路上沒有路燈,但并不妨礙路的清晰。夜是有光的,自來光。在有燈的地方,燈的強悍把這自來光給遮住了,現在,在這鄉(xiāng)村的小柏油路上,這原本柔弱的自來光淡淡的,慢慢地,浸染出來,彌漫開來。

        快走到村口的時候,我看見一棵樹下立著一個男人矮墩墩的黑影,走到那個黑影身邊,姐姐停了下來。黑影問道:“去哪兒了?”

        “我妹?!苯憬阒钢肝?,“來這兒開會了,在賓館住,抽空來家看看?!?/p>

        “哦?!?/p>

        黯淡的夜色中,我無法看清楚男人的臉,只能感覺到一陣濃重的酒氣和煙氣。酒是白酒,聞不出來什么牌子。煙味我很熟,就是河南本土的黃金葉。

        “鎮(zhèn)上的人又來找沒有?”男人問。

        “沒有?!?/p>

        “那就中?!?/p>

        說著,男人朝著村外走去,我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右腿微微有些瘸。姐姐告訴我,他是村長,他家在村里是單姓小戶,窮且不說,又只有他一個男孩,他學習也不好,在讀書上沒有出路,因此很早就輟學當了泥瓦匠,后來到外面當包工頭,吃了不少苦,連腿都瘸了,終歸賺了到錢,前年村委會換屆時他特意回來參選村長。原來的老村長本是不想干了,但有人爭食便覺得香,再加上這食確實是香——要拆遷的信息前年便開始萌動了。老村長便愈發(fā)不肯放手,發(fā)誓要守住江山,還為此在銀行貸了十萬元款,時不時給村民們送禮,請村民們到飯店里大吃二喝,原本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沒想到最終輸給了這個沒怎么拉票的瘸腿。當看到選舉結果時,老村長都吐血了。

        “村里的人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還不投人家的票?”我納悶。

        “咦,就是不投他。大伙兒心里都明白著呢,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可到了投票的時候,還就是不能投他。他要是還當村長,那十萬的貸款還不得想法子從村里的公款上出?他么,”姐姐身后一指,“他不缺錢,圖的不是錢,是從小被欺負慣了,要回來爭口氣,瘦牛只吃大食不出大力,壯牛是又吃大食也出大力。他是能辦事的。我這房子要不是他護著,鄉(xiāng)里早就給我扒了。”她得意地嘆了口氣,“去年那個宅子沒辦法,等錢用,扒得早了。這個房子,我就不扒!誰不知道越遲扒越好?越遲扒利越大?我盤算好了,爭取當個倒數前五名!”

        聊著說著,我們走進了村莊深處。路燈很少,只有主干道上的兩盞。拐進姐姐家的街道,走了沒幾步,燈光就被黑暗吞噬了。村莊的深處真暗,真靜啊。這或許才是真正的黑暗——燈光已經消失,自來光還沒有顯現。我打開手機照著走了幾步,才漸漸看清了路。

        姐夫和小乾正在吃飯。看見我進屋,他們兩個都站了起來。他們都有些怕我。姐夫怕我是因為欠了我的債,小乾怕我是因為我教訓過他很多次,幾乎每次見面都會教訓他:不要摳鼻子,夾菜的時候夾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要胡亂翻,不能歪倒在沙發(fā)上看書,不能直呼兩個姐姐的名字……姐姐是太慣著他了,舍不得教訓。我可沒有什么舍不得。當然我教訓他也不是單單為了他好,更主要的是為了讓自己的視線舒服:在外面對不順眼的事忍耐是因為不得已,在這個小屁孩面前我憑什么還得忍耐呢?

        姐姐進了里間,姐夫招呼我吃飯,我說吃過了。他們便又坐下去吃。我看了一眼姐夫的左手,小拇指被剁掉了,但沒有影響他的吃飯。小拇指么,在手指里面的作用是最小的,況且又是左手,應該不影響干活——看來他在選擇被剁對象的時候精密思考過。我忽然想:在那只手指離開他身體的一剎那,他是什么感覺呢?反正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兩個字:欣快。啊,他被剁掉了一個手指,這真好,早就該被剁掉了。——就是這樣,除了自己家的人,別人的不幸總是會帶給我一種莫名其妙的欣快。幸災樂禍這個詞可能就是為我這種人專造的。包括姐夫的賭博。開始是小賭,尚無大礙,后來是中賭,便開始欠債。每當年關姐姐因為他欠賭債來向我求救的時候我都會生氣,但同時也會因為他們的沒出息和可憐巴巴而生出欣快。姐姐家原有兩處宅子,去年鎮(zhèn)上開始發(fā)放拆遷賠款時,姐夫也開始了大賭,當姐夫最后也是最大的那次高達五萬元的賭博欠債消息傳來,姐姐在電話里對我哭哭啼啼的時候,我生氣的程度自然是抵達了最大,但欣快的程度也到了最深,如潛艇浮出了海面一樣,一個念頭浮到了我的心里:他賭得這么大,欠的錢這么多,這真好,我終于可以不再管了。義正詞嚴的,正氣凜然的,不用再管他們了。就像一個癌癥到晚期的人,我再也不用往里面填醫(yī)療費了。

        最終,我一毛不拔。姐夫的那根手指頂了一萬塊錢。剩下的四萬元,他們十萬火急地拆了一處宅子,用他們剛剛到手的拆遷款補了進去。此時,看著那根一萬元手指的遺址一動一動,我無來由地有些愧疚,覺得自己真不是個好人。但很快又為自己的愧疚而氣惱起來:有什么可愧疚的?不是我不幫他,是他的所作所為沒辦法讓我?guī)?。他的這種德性張口讓我?guī)途褪撬牟粚Γ褪窃谄圬撐?!——對,他就是在欺負我!這個世界就是有這么一種人,他們不是用強壯來欺負人,而是用軟弱來欺負人;不是用怒吼來欺負人,而是用哀求來欺負人。姐夫就是這么一種人,他是活該活該活該!

        “我們小乾,現在也會掙錢啦。”姐夫說。小乾臉上呈現出一縷羞赧的笑容。姐夫說村里派下的任務,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村里出資要重涂街墻,每平米五元,小乾今天吭哧了一下午,涂了四平米,賺了二十。

        “不是要拆遷了么?還涂墻干什么?”我問。

        “拆是拆,涂是涂,都是上頭的話,一碼是一碼。”姐夫說。

        姐姐從里間出來,已經又換了一身衣服??雌饋戆顺尚碌臉幼?,再加上洗了澡,很精神。她跟姐夫和小乾囑咐完了一些瑣碎事,我們便又出了門。

        “我還沒住過賓館呢?!焙诎抵校憬愫鋈徽f。似乎被什么絆住了腳,我踉蹌了一下。姐姐連忙抓住我的胳膊,她可真有力氣啊,抓得我生疼。但不知道為什么,疼得很舒服。她就這么抓著我,一直抓到了有路燈的街上。燈并不亮,但從黑暗中走來,就顯得很亮了。記憶中,我和姐姐從來沒有過這么親密的肌膚之親。是的,就肢體意義上說,我和虎牙,和肖,甚至和老拖的肌膚之親的頻率和面積都比跟姐姐的大得多。

        我晃了晃腦袋。今天,跟姐姐在一起,我都有些不正常了。

        8

        會開得不是很順利,尤其是虎牙的副秘書長,小有爭議,可大勢所趨,有異議的人也無奈,于是虎牙得逞。走出小會議室的門,已經十一點了。我剛給虎牙發(fā)過短信,肖的短信也及時而至:“我一會兒過去吧?!?/p>

        “不行。姐姐在?!?/p>

        “那你來我這里?!?/p>

        這副口氣顯然是不容置疑的。我反感頓生:你憑什么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有什么資格?我是你什么人?睡過幾次就有這種權利了嗎?

        “跟姐姐不好交代?!蔽一亍?/p>

        “是不想要我了嗎?”

        我笑。這嬌撒的。不過他說得不錯,我是不想,尤其今天。當然,這么想可以,這么說不可以。

        “真是因為姐姐在這里?!?/p>

        “怕她么?她管得著你么?”

        我又笑。是啊,姐姐管不著我。她怎么能管得著我呢?但是,今天晚上,我就是不想。究其原因,可能還真就是因為姐姐。

        “不好意思?!毕肓税胩欤矣眠@四個字回了他。這四個字是雙關的,既可以理解為怕姐姐看出端倪而覺得羞慚,也可以理解為對他的致歉。整天辦雜志,這點語言的小技巧,我還是擅長的。

        “我明天下午就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薄袘┣蟮囊馑?,當然也可以解讀為委婉的威脅。

        我有禮有節(jié)地回復:“來日方長?!?/p>

        剛剛按下發(fā)送鍵,手機又響,是老拖的來電,只一句:“來我這里坐一會兒吧?!闭f完便掛斷了電話。這副口氣更是不容置疑的。當然,他有理由不容置疑:剛剛給我辦過事嘛,有理由居功自傲嘛。我答應著,暗嘆這個老家伙的狡猾:絕不發(fā)短信,短信可以讓對方假裝沒收到,或者有思考和推脫的余地,直接打手機就壓縮掉了對方所有的作弊空間。沒的說,姜還是老的辣啊。

        切。

        我馬上又打通了虎牙的電話——都是她給我惹的禍,我當然不會一個人去虎口探險。沒有比她更合適當電燈泡的人了,名正言順地去感謝嘛。

        “歡迎,歡迎!”看到我和虎牙同時出現,老拖的笑容不露絲毫破綻。當然,我也看到了他鏡片后面意味深長的寒光一閃。但我只當沒看見。只要我沒看見,他再閃也白閃。

        兩女一男,我和虎牙把老拖的房間聊得鶯鶯燕燕,高潮迭起。將近十二點的的時候,我看了看手機,道:“哎呀,都這個時候了,我們真是太沒眼色了。真該走啦。您老就聽著黃河的濤聲晚安吧?!?/p>

        出了老拖的房間,我就關掉了手機。

        9

        進到房間,姐姐正在用紙巾擦地毯。她蹲在地上,認認真真的,細細膩膩地擦著,膝蓋都快要著地了。

        “剛才喝茶的時候沒注意,把杯子碰落了。”她說,“茶葉可碎,不好揀?!?/p>

        我納悶,茶葉?她從我行李箱里拿茶葉了?我的茶葉并不碎啊?!e館里的袋裝茶我是從來不動的。我蹲下身,立馬就明白了:她把袋裝茶的茶袋給拆開了。她不懂怎么喝袋裝茶。她不懂。

        “別撿了?!蔽艺f,“明天讓服務員來收拾?!?/p>

        “罰錢不罰?”

        “不罰?!?/p>

        姐姐站起來,長噓了一口氣。

        房間里的電話突然響了,我還沒有說話,姐姐就飛快地接了起來,她只說了一個字:“啥?”之后又拿著話筒聽了很久,才掛斷了電話,納悶地看著我說:“有個女的打電話來,問需不需要服務,我還沒聽明白呢,她就掛了?!?/p>

        “別理她?!蔽艺f。

        “不會耽誤你啥事吧?”

        “不會?!?/p>

        姐姐放心地點點頭,開始脫衣服。脫得很凈,是一副要去洗澡的樣子。

        “又去洗澡?”我問。

        “趁著你的好水,再洗洗?!?/p>

        她剛脫完,電話又響,姐姐看了看我,我示意她去接電話。她接了之后,只說了一個字“哦”,就掛斷了電話。然后對我說:“是個男的,說他打錯了。”

        我微笑。肯定是肖。他沒打錯。這下,他該放心了。

        姐姐朝衛(wèi)生間走去。姐姐在浴缸里站立。姐姐打開了水?;⒄肿×私憬愕纳眢w。我肆無忌憚地,默默地看著姐姐洗澡。那是我的姐姐。那個人,是我的姐姐。忽然間,我有些恍惚?!?,不能說是忽然,雖然似乎是越來越明白,但現在我恍惚的時候儼然是越來越多了。

        我在床上坐下。床上是姐姐堆著的衣服。洗澡,這么頻繁地洗澡……我還是覺得有些異樣。我拿起衣服,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白酒味兒,還有一股淡淡的黃金葉味兒。

        姐姐洗完澡,便鉆進了被窩。我關掉了燈。黑暗中,我也知道有必要說點什么,就是這樣,要是一個人,說睡也就睡了。兩個人這么睡了,就是不合適。況且她還是我姐。她還說過想說說話。所以不能就這么睡。不得體。

        ……

        “姐?!?/p>

        “嗯?!?/p>

        “最近教會活動多么?”

        “多。我給你說,信教可有意思了?;仡^我先給你一本《圣經》,你先看著?!?/p>

        “不用,我有?!?/p>

        “那你得了空兒好好看看?!?/p>

        “嗯?!?/p>

        ……

        “姐?!?/p>

        “嗯?!?/p>

        “還記得那一年你舍不得把你穿小的衣服給我的事?”

        “唉,那時候,小?!?/p>

        ……

        “姐?!?/p>

        “嗯?!?/p>

        “缺錢么?”

        “不缺。這個房子的拆遷款要是到手了,少說也有十萬?!?/p>

        “新房子鄉(xiāng)里給蓋?”

        “嗯。正蓋著呢??旌昧?。在鎮(zhèn)子邊上。樓?!?/p>

        久久的沉默。似乎沒什么好說的了??晌矣X得還是有必要再說些什么??墒?,說什么呢?

        “姐?!?/p>

        “嗯?!?/p>

        “他來了?”

        “誰?”

        “他。”

        黑暗中,她帶著風聲,呼地一下子坐了起來。

        “你……咋知道?”

        我沉默。終于,她又撲地一聲躺了下去,“嗯”了一聲。

        “你們……怎么就好上了呢?”

        “那年,他回來參選,有人夜里打他,我正好路過,給他伸了把手。后來,我這個房子,鎮(zhèn)上要拆,他一直給我頂著……就好了。他人好。”

        “小心點兒,別讓姐夫知道?!?/p>

        姐姐笑了:“傻話。其實,都忙,人多言雜,湊到一塊可不容易,我跟他,沒幾次。你……也有吧?”

        “沒有?!?/p>

        “瞅準了,能有的話,也有一個。要不是,這一輩子,老虧。那一年,你跟孩子他爸,不是也差點兒離了?”

        “嗯?!?/p>

        ……

        “姐?!?/p>

        “嗯。”

        “你困了?”

        “嗯?!?/p>

        “那,咱們睡吧?!?/p>

        “中。”

        10

        姐姐的床上,很快響起了呼嚕聲。我靜靜地看著窗外無盡的黑夜。姐姐的呼嚕聲讓夜越發(fā)地靜了。深深地陷在床中央,我忽然覺得有些飄忽。忽然覺得自己很小,很小,小得像糧倉里的一顆麥子。

        我睡不著。

        打開床頭的閱讀燈,我拿起一本賓館配送的雜志,隨便翻到某頁讀了起來。是一篇小散文,說婚外戀的:

        “……婚姻是什么?社會的、經濟的、家庭的、傳宗接代的……諸多大梁把它造成了一所復雜且堅固的房子。房子里琳瑯滿目,都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婚外戀呢?它是森林深處的一方草地,兩人相遇,躺在上面,星光熠熠,月光溶溶,花香如酒,鳥鳴如歌……它在婚外,婚姻所有的功能和用處,它都不必考慮。它是最純粹的那點兒愛,它是最樸素的那點兒愛,它是最簡單的那點兒愛,它也是最可憐的那點兒愛。它的存在,除了愛本身以外,不再有任何意味。

        忽然想起那年我去敦煌看到的月牙泉。月牙泉,它孤零零地汪在那里,如一只無辜的眼睛,讓人心疼。仿佛一彎稍縱即逝的奇跡。

        在我的想象中,真正優(yōu)質的婚外戀就是這樣的奇跡?!?/p>

        ……

        我笑了。呵,可真會寫。我也去過敦煌,我也看過月牙泉,我也知道月牙泉外是漫漫黃沙,可我怎么就想不到這些呢?看看這些句子——

        “所以啊,最嬌弱、最清澈、最甘甜的月牙泉,當你碰到它的時候,如果你情不自禁地躬身去掬。那就去吧。不要問月牙泉的以后,也不要問月牙泉的將來,更不要去環(huán)顧那一望無際的漫漫黃沙。那些都在月牙泉外,在你本來就很微渺的步履之外。

        你只需看月牙泉。靜靜地,默默地,看著月牙泉本身?!?/p>

        ……

        我合上雜志。不能再看了。這篇狗屁小散文勾出了我的難過。我抵抗一切讓我難過的事物?;畹搅诉@把年紀,我想抵抗一切難過。可是,不行,還是難過起來了——不,不是為婚外戀難過,婚外戀本身沒什么好難過的。要難過我也就不此起彼伏地戀著了。那是為什么呢?好像是為姐姐,但又不全是。那到底還為了什么呢?嗯,好像還有那個詞:月牙泉本身。對,這個月牙泉本身也讓我難過。那么這又是為了什么呢?嗯,好像,好像我曾經就是那個本身。是么?我曾經就是那個本身么?如果我曾經是那個本身,那我到底是怎么干涸到這步田地的呢?

        腦袋里頓時漫漫黃沙。我忍不住又笑起自己來:切,就你?別糟蹋月牙泉了。

        我翻過身,看著姐姐。姐姐此時只是一個輪廓。我看著她。這是我的姐姐,我和她是一個父母,我和她曾經是那么近,后來變得那么遠,現在,此刻,又是那么近。明天之后,又會是那么遠。我和她,這樣的晚上,很可能只有一個。那么,這個唯一的晚上,是不是也如那篇文章所言,是一個月牙泉呢?

        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

        “姐。”我喊。

        她仍然睡著。

        “姐!”我提高了聲音。她的呼嚕聲停頓了片刻,又響起來。

        “姐!”我更大聲。

        “嗯?”她應答,“咋了?”

        “我……有點兒冷?!?/p>

        她坐了起來,有些茫然地怔了片刻,摸索到我的床邊,道:“別是發(fā)燒了吧?!比缓?,她摸了摸我的額頭,道:“不燒?!庇置嗣业谋蛔?,道:“這被子是有點兒薄。你秉性瓤,不頂。”

        她打開燈,在房間里搜尋起來,但是沒有多余的被子。她想了想,把她的被子摟了過來,道:“咱們擠一塊睡,你就不冷了。”

        姐姐的呼嚕聲在耳邊重新響起。她厚實的背緊貼著我的背。我在姐姐溫暖的體溫里,靜靜地看著窗外無盡的黑夜。淚忽然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我沒有擦,任它在眼角那里越聚越多。我忽然想:這一洼小小的淚,襯著我黃色的皮膚,是不是也有點兒像沙漠里的月牙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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