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
我夢見辜鴻銘,醒后還能清楚記得夢中的細節(jié)。這使我感到不可思議。我是很少能夠在醒后記得夢中的細節(jié)的?,F(xiàn)在我要一邊回憶這個夢,一邊回憶一些往事,看看能不能找到做這個夢的理由。
夢中的地點先是我現(xiàn)在租住的家,又突然換到一位朋友家(我租住的家只是一個大房間,不適合外人來探訪或留宿)。辜穿著滾黑邊的馬褂,梳著長辮,戴著一頂清代的官帽。他說:“(這時背景從我家過渡到不知哪個朋友的家)你才大學二年級(我已畢業(yè)六年)就能夠這樣(達到這樣的[學識、智慧、成就]程度)很不容易?!保ㄒ恍瞧谇埃覍σ粋€從澳洲經(jīng)香港回大陸的詩人說:“你已經(jīng)具備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條件,現(xiàn)在只差磨練了,能夠達到這樣的程度并不容易,很多人能夠寫一些優(yōu)秀詩篇,但不具備優(yōu)秀詩人的條件,所以很快就銷聲匿跡?!眱蓚€星期前我對一個留學澳洲、娶印尼老婆、申請新西蘭護照、現(xiàn)在來香港開公司并對我說他已經(jīng)是一個國際公民已經(jīng)沒有民族觀念已經(jīng)沒有中國情結的新朋友說:“達到你這種境界的人并不多,我也是其中之一?!保?/p>
我對辜說:“我非常仰慕您。我?guī)啄昵埃ㄆ吣昵埃┚涂催^一本關于您的書(這時我腦中清楚看到那本由湖南一家出版社出版的關于他的書《文壇怪杰辜鴻銘》[現(xiàn)在我又清楚看到它])?!彼f:“我最新出版的那本(牛津出版社出版的《清流傳:中國牛津運動逸事》)他們給我寄來十本樣書(他沒有送我一本的意思)。”我說:“我還沒有買(十天前我在一家書店看到,差點買下來)?!蔽覇査骸澳罱チ四男┑胤剑ㄋ≡谕鈬??”他說:“到各國大學去講學,最近剛去了東京?!保ㄎ蚁肫鹨粋€寓居美國的老學者,他跟兒子住在一起,閑來無事,寫些零碎的散文。)
我們在一個有棕櫚樹在風中搖晃的陽光燦爛的露天咖啡館聊天(這時他過渡成三十多歲,是我的同代人,但年紀比我略大,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穿著中山裝)。我們在歡樂地說著笑著,我老婆站在與我和他成三角形的地方,在陽光的照耀下歡樂地抽著煙,一邊撣煙灰,異常地瀟灑和輕松(我老婆從不抽煙,并且從不那么歡樂或那么瀟灑和輕松),她那樣子好像是要吸引他(三個星期前我在一家把桌子擺到戶外的酒吧遇到一個抽煙的女人[夢中我老婆的姿態(tài)完全模仿她]她那樣子好像是要吸引我)。我對他說,你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他已經(jīng)一百多歲了,如果還活著的話),怎么還這么年輕(他的野心和魅力和返老還童讓我妒嫉)?這時我老婆(她已經(jīng)不知不覺過渡成我的日常老婆,既不抽煙也不歡樂瀟灑或輕松)用她那雙大眼睛狠狠瞪著我,責問我(我懂得她眼里的暗示)為什么要這樣讓一個七十多歲的人難堪,談論什么年齡(事實剛好相反,平時都是我向她做這種暗示的)。我感到很抱歉(我不知道平時我這樣暗示她的時候她是否也感到抱歉)。
從那個不知是哪一位朋友的家(在四樓,有點像我大學的宿舍)的窗口望出去,是我的(大學二年級)課室。我說我要去上課了(這時背景過渡到課室內(nèi),我則過渡成一個中學生,正在廣州一位朋友的老婆任教的小學教室里準備考代數(shù),我看到很多圓和半圓和一些零散的數(shù)字[我對數(shù)學一竅不通])。背景又再轉到我那位朋友的家。辜說:“我對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很樂觀,我在國外到處宣揚它的好處?!保ㄋ怯∧醄馬來西亞?]華僑,自小從印尼[馬來西亞?]到英國和德國讀書,掌握無數(shù)種語言,取得無數(shù)個學位,他以一種雄辯的英語撰寫有關中國的一切,使本世紀初的西方人驚訝不已,并影響了當時英德一些重要哲學家。他在英國[德國?]的時候曾教過一個窮學生,這個學生立志要出人頭地,后來成為德軍入侵中國的將軍,在北京碰到他,被他痛罵一頓。他是個?;逝?,為辮子和小腳辯護,娶兩個老婆,其中一個是日本女人,他生活的樂趣之一是把玩和嗅老婆的小腳。他在張之洞麾下做過官,后來在燕京大學教英國文學,是最后一個留辮子的中國人。英國作家毛姆曾來拜訪他,并寫了一個訪問記)。我立即反駁說,我最痛恨中國人的民族劣根性(有點挑戰(zhàn)的意味),我希望找到時間跟他談談這個問題(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和中國人的劣根性似乎風馬牛不相及,我怎么會偷換概念呢)。我又說,這個問題已經(jīng)使我感到絕望,也許他會給我?guī)硐MㄕZ氣真誠而謙遜)。于是我起身準備去考試。這時候我醒來。一枚像面包屑那么大的陽光碎片通過百葉窗掉在我的藍色枕套上。
這是我第一個完完整整地回憶出來的夢,它由很多碎片組成。我記下它和它可能的根源,而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要這樣做。
我看了看鐘,一點四十分。我跟一位朋友約好一點四十五分在灣仔美國餐廳見面,肯定要遲到了。我在看一本雜志,喝一杯茶,時間就這樣悄悄“扒頭”了十分鐘──我是應該在一點三十分出門的。
我匆忙把掛在椅子上的那件從出口店買的藏紅加暗綠大方格襯衣套在穿著短袖圓領運動衣的身上,再把袖子卷了兩卷。這是我穿這件襯衣必做的功課:卷起袖子,把里邊的白底翻出來。第二個步驟是敞開衣襟,不扣紐,也讓里邊的白底若隱若現(xiàn)地露出來。其實第二個步驟就是什么也不做。
然后我抓起桌上那本約翰·阿什伯利的詩集《一些樹》,是要借給朋友看的。我進浴室照了照每天見一面的臉。這是一個習慣性動作,因為我并沒有去留意我的儀容,如果發(fā)現(xiàn)有什么缺陷也沒有時間去修理。就是打個照面而已。
當我來到巴士站的時候,我把右手伸到淺藍色牛仔褲的右褲袋里掏硬幣。全掏出來了:一個五塊的,三個兩塊的,一個一毛的。我要坐的巴士收費應該是兩塊兩毛,就是說我差一毛。當我在想著該怎么對付這個局面的時候,我要坐的那輛該死的巴士興沖沖地駛來了。我沒有多想,就上了車,把兩個閃亮的兩塊塞進投幣箱。就是說巴士公司白白多賺了我一塊八毛,而我卻不敢虧它一毛。塞進去后,我對自己的好市民行為深惡痛絕,又若無其事。
我一邊抓住扶手一邊往上層急闖。巴士司機總是把車開得要飛上月球似的夸張:使每一個站著或坐著的乘客大搖大擺地晃蕩起來,仿佛筆直的英皇道是拐彎抹角的麥當勞道。事實是,到拐彎抹角的時候,他們偏偏小心翼翼地駕駛,讓巴士無聲而平穩(wěn)地滑翔,仿佛飛馳在打蠟的地板上,讓每一個乘客的傾斜心理失去預算。想想,這些枯燥的司機大概是工作過于沉悶,在最安全的大道上故弄危險,嚇唬嚇唬更加枯燥的乘客,不失為一種提神而刺激的游戲。
到了上層,我目光掃視一下,瞥見前面靠左第三排空著,就狠狠地把屁股和一點也不夠份量的身體往座位上埋。在快感還來不及享受的時候我聽到左褲袋里有硬幣碰撞的聲音,伸一手摸,摸出一把該死的一毛兩毛和五毛硬幣。這使我感到憤怒。我的左褲袋平時絕不放硬幣,只放一本有英文字母索引的1.5×3英寸的電話本子,最多是加放一兩片供無聊時咀嚼的高麗參。我對自己把小面額硬幣放錯褲袋感到莫名其妙和深惡痛絕,又若無其事。
我翻開《一些樹》,隨便找些詩行來讀。司機仍然把車開得左搖右晃,把我視線里那些詩行扭來扭去。
Each servant stamps the reader with a look.
Aftermany yearshehasbeen brought nothing.
The servant's frown is the reader's patience.
(每個仆人用一種表情給讀者烙下印記。
多年以后他一直沒有被帶來什么。
仆人的蹙額是讀者的耐性。)
車靠站停下時猛烈地一撼,我停止閱讀,看到窗下一個穿紅色牛仔褲的長發(fā)女孩用繃緊的紅色屁股對著我,臉朝“屈臣氏”里邊望。開車后我又繼續(xù)我的閱讀。
Traffic is the reader's pictured face.
Dear,be the tree your sleep awaits;
Worms be your words,you not safe fromours.
(交通是讀者那張繪成畫的臉。親愛的,成為你的睡眠等候的那棵樹吧;讓昆蟲成為你的話,你免不了受損于我們的。)
巴士在我的目的地之前那一站??康臅r候,我站起身來,準備下一站下車。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座位背后距我三排的位置上,一個異常漂亮的中學女生正大膽而好奇地望著我。在我也大膽而好奇地望著她的時候,她沒有示弱的意思,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輸了,避開她的目光,往梯口走。她就坐在梯口邊。當我忍不住又望一望她的時候,她仍然大膽而好奇地望著我,目不轉睛。我也大膽而好奇地望著她,但很快又輸了,避開她的目光。當我開始往梯子下面走的時候,我再朝她那方向望一望,這時我僅能看到她的眉頭,而她竟伸了伸頸,大膽而好奇地望著我。我又輸了,再往下降一級。
當我在思量著要不要再升上一級,再望望她的時候,車已到站。想到我必須下車,我感到憤怒和沮喪。但我加快步伐下車,并回頭向車窗望去,那雙碩大明亮的眼睛仍在大膽而好奇地望著我。我在想著,我不該下車。不下車干什么?沒什么,就是不下車,讓她大膽而好奇地望著。
想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開始撞擊起來,好像發(fā)生了交通事故一般。我的靈魂飛離肉體,飛離現(xiàn)實。我失魂落魄地出現(xiàn)在朋友面前。他問我怎么了。我把《一些樹》往他面前一扔說,遇見一個女孩,現(xiàn)在還沒有適應過來。
往泉州的長途汽車開出廈門站不久,便有一個裝束三不像的雞眼青年和兩個看上去似乎是跟他一路的四不像的家伙上來。那個三不像的雞眼站在前面,那兩個四不像的擠進后面。
不到十分鐘,雞眼便開始打一個正在打盹的農(nóng)民模樣的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的主意。他一手用一張報紙遮在那農(nóng)民胸前,一手在報紙下做小動作,試圖解開農(nóng)民左胸前的衣袋。但他的手藝實在差勁,屢試屢敗。那個農(nóng)民總是在他看來快上手的時候趁著汽車的顛簸而震了一下,抬一抬頭,挪動身子,然后又繼續(xù)打盹。
我感到窩囊極了,憑我瘦小的身軀和身旁的老婆,只夠雞眼瞪兩瞪——他根本不必擺開架勢或亮出小刀子。而我知道,如果我喊出來,車上這些同樣精明和窩囊的閩南人最多只會在我被剁成肉醬的時候不笑出聲來。
但我一直瞪著那個就在我斜對面的雞眼,希望他在稍微側過臉來的時候碰到我的目光,在知道有人知道他的時候收手。機會果然來了,他沒有瞪我,而是直望我。我也是直望他,并輕輕搖頭,示意他收手。而他仍然一邊直望我一邊做他的小動作,好像我的坐位是空著的。
這時候本來嘰嘰喳喳的車內(nèi)突然鴉雀無聲,那個打盹的農(nóng)民終于抬起頭來,聳了聳肩,表示他已經(jīng)完全醒來了,并且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左胸衣袋,把已被解開的鈕扣重新扣好。
雞眼——這個穿著新衣的皇帝,終于遵守“偷”的游戲規(guī)則離開了,沒有公開打劫。他把手一揮,喊一聲下車,后面那兩個四不像的便一如所料,跟著他們那個不及格的大哥下車。
這時候果然不出我所料,全車人都成了事后的小孩,嘰嘰喳喳揭露三不像和四不像們的真面目。我后排那個六十歲樣子的小市民說:“那個人一上來我就知道了,他的眼睛斜斜的,是賊眼,果然不出我所料,哈哈哈……”后面?zhèn)鱽砀胶偷穆曇簦骸拔乙部闯鰜砹?,他穿得怪怪的,不正常,一上來我就知道了,哈哈哈……”車門邊那個女售票員說:“都見怪不怪了,每天不知遇到多少次……”
終于輪到那個五十歲農(nóng)民開腔了,他掃視了大家一眼,若無其事地表示,他早就知道了——他一直是知道的。他透了一口氣,隱隱露出經(jīng)過一場心理消耗戰(zhàn)之后的疲態(tài),頭一低,又繼續(xù)打他的盹兒——這回大概是安心進入他的夢鄉(xiāng)了。
我也閉上眼睛,悄悄對自己說:“你只是車上這堆垃圾中的一塊臭果皮?!?/p>
這件事唯一讓我吃不消的是:一個清醒的一流詩人被一個醉酒的九流畫家打了。以至于我的游玩計劃被弄得索然無味,我與老婆的兩人世界遭徹底搗毀,這些倒是次要的。
我們在臨海的鷺江賓館租了一間房,便乘渡輪到鼓浪嶼去玩。在吃了一頓不錯的蘭州拉面之后,我們趁著暮色逛到戲院旁邊一家看上去頗有規(guī)模的畫廊。
畫廊還開著,但沒人,里邊一間房里傳來猜拳聲,想必是主人在與朋友喝酒吃飯。我們就在畫廊里隨便看看。全都是些不入流的貨色,我老婆還嘀咕了一兩句。一會兒一個女人從里邊走出來,對我們說,已經(jīng)關門了。而我在想,怎么不把門關了把燈熄了呢,但我沒說什么,只是噢噢兩聲。這時我們能看到里邊有兩三個男人在吃酒,其中一個大聲說請那位女士(指我老婆)也進來喝一杯呀。我們都微笑了一下。從他們好像一個在抱怨一個在安慰的談話中,我猜其中一個家伙可能是一個九流但又自以為懷才不遇的畫家。
就在我們準備跨出畫廊的時候,剛才說話的那個家伙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喝一聲:“看什么呀看?”在我還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的瞬間把我推了一下。我剛要問:“什么事?”那家伙一拳打過來,大概是打在我肩上或哪里,總之不痛不癢,混亂中已記不清楚。這時我已來到了畫廊外面,仍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并一邊閃避那個家伙低能的拳頭,一邊試圖想弄個明白。這時里邊那些人也追上來,拉住那個家伙。我并沒有跑開,還想上前討個明白。這時那女人喊一聲:“你還不快走,他醉了?!蔽也呕腥淮笪?。我一邊跟老婆快步走開一邊對那個女人的粗魯口氣感到憤憤不平。但是考慮到那個環(huán)境,我現(xiàn)在也能原諒她了,況且相對于我所受的侮辱來說,那女人的粗魯就顯得不值一提。
我所受的侮辱是從我恍然大悟的那一刻開始的。我憑直覺就感到那個打人的家伙就是那個九流畫家,而他正在上演我在詩歌江湖上不知聽過多少次的戲?。汉染拼蚣?!
如果換上一個比較正式的場合,如果按照江湖規(guī)矩(如果有江湖規(guī)矩的話),這個家伙大概連“敬陪末座”也夠不上,充其量只能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一聲不吭,而我出于同情,會在碰上他局促不安的眼神的時候順便問一句“你也寫詩嗎?”或“你是畫畫的嗎?”而他漲紅了臉,更加局促不安。
又如果詩歌藝術界真的是江湖,并且能夠像武俠小說那樣,可以用實質(zhì)的武功來顯示高低的話,這個家伙充其量是某個小鎮(zhèn)上的地頭蛇,并且欺負到我這個外地人身上來了,而我只露了半招,便把他扔出一丈外。
可是我只能按照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到附近的派出所報警,然后回賓館,在賓館的咖啡室喝九流咖啡,置身于本地暴發(fā)戶和暗娼之間。然后在回房間的時候被服務員告知有三個男人來找我們,現(xiàn)在好像還在下面等著。而我們最初以為他們是報復來的,后來才弄清楚他們是來道歉的——當然被我拒絕了。
我無法告訴他們,唯一讓我吃不消的是:一個見過大場面的一流詩人被一個拙劣地模仿詩人藝術家喝酒打架的小地方的九流畫家打了,并且無法按照江湖規(guī)矩好好收拾他——因為根本就沒有什么江湖,我也不是什么俠客。
這都要怪我碰上那列加快我內(nèi)心幻滅的準高速火車。
我在朋友樓下叫了一輛的士,直奔東站。中午以后,廣深火車通常都在東站上車,由于班次挺多,所以我從來不看列車時刻表,碰到哪一趟就上哪一趟。我也買過一些列車時刻表之類的東西,但總是在真正用得著的時候找不到。
這回我剛好碰上一班準高速火車。我在翻譯電訊稿時經(jīng)常碰到日本的子彈火車和法國的磁浮火車。當我從報上知道廣深鐵路有準高速火車時,就想,我可以嘗嘗坐高速火車的滋味了,盡管只是“準”高速。
上火車之后,我通常埋頭看書。但是這一回我很想體驗一下準高速火車出站時的感覺,于是破例不看書,而看車窗外的風景,也就是看月臺上的風景。
我看到一幕殘忍的風景。
列車開始移動時,月臺上一個五大三粗樣貌平凡極了的婦人正朝著與列車相反的方向邊走邊哭泣。準確地說,她是在拼命忍著不哭出聲來,于是那張其貌不揚的臉強烈地抽搐扭曲起來,使她的哭相顯得慘不忍睹。而從她那肥胖的四肢運動出來的粗魯身體語言,又使得這個笨拙場面百上加斤。
但她的確哭得非常真實,甚至可以說,非常動人——我是說,如果把她的臉換成漂亮或美麗的,把她的四肢換成苗條或性感的。
問題就在這里。從她的表情看,那個她剛送走的人決不是她的兒子或女兒,而是丈夫或情人。想到電視電影和我自身體驗過的場面,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風景使我感到沮喪。
且不說電視電影里那些矯情或真情的美女告別的場面,就說我吧,我老婆的少女的時候,每次告別她都哭得臉紅耳赤,但由于她青春美麗,多少乘客同情她,羨慕我。即使她生了孩子做了母親,她告別的哭泣仍然楚楚動人。
而這個女人卻大煞風景,狠狠地鞭撻我固有的觀念。我終于無恥地明白到,為什么那些高明或低能的導演,總要找美女拍戲,無論她們的哭相是多么矯情或真情。
下午四點半。我從人民醫(yī)院出來,發(fā)現(xiàn)陽光明亮而溫暖,很想好好曬一曬。我是今天黎明時分抵達泉州的。在香港的時候,天氣一直很暖和。我身上穿了一件從出口店買到的棗紅色中褸,另帶了一件同時可作外衣的紅黑灰相間大格子厚襯衫,作替換中褸之用。我出門怕行李,因此盡量少帶衣服。我是從深圳搭乘長途巴士的,全程二十個鐘頭。大概到最后五個鐘頭的時候,已感到氣溫驟冷。我以為是凌晨的緣故,又以為是因為福建天氣比廣東冷的緣故。直到抵達后才知道,泉州也是到凌晨時分才驟冷的。也就是說,氣溫是隨著我逐漸接近我旅程的終點而逐漸變冷的。這樣,我只好把那件厚襯衫也穿在身上,如果繼續(xù)冷下去,那么我這十來天就別指望換外衣了。
我得了肝炎,現(xiàn)在仍在休養(yǎng)中,我抵達不久就去醫(yī)院驗血,看是否完全恢復正常了。剛才去看報告,結果是好了,這使我感到放心,恰好碰到陽光燦爛,于是一邊走一邊考慮,要不要停下來曬一曬?
由于職業(yè)的關系,我是一個日夜顛倒的人,身體因這種陰差陽錯而一直不好。虛弱,蒼白,植物神經(jīng)系統(tǒng)紊亂,肚子里滿是藥物。以前我的問題是如何設法生活,患病后我的問題是如何克服死亡。腦子里滿是陰影。我喜歡陽光,但從未刻意去追求它,所以我?guī)缀踅K年不跟它打照面。而現(xiàn)在,我想刻意地站在街頭曬一曬,就像偶然站在街頭跟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打個招呼,順便聊它十分鐘。
我在九一路的中段停下。九一路橫在我面前,我身邊是一條不知名的小巷的出口。小巷跟九一路一樣人來車往,我選擇靠近一根電線桿的位置站立著,臉朝著西天的太陽,它溫暖而柔和,我甚至可以瞇起眼睛直視它。好久沒有這樣直視它了。我的眼睛因小時候經(jīng)常試圖在陽光最猛烈的時候直視它而被刺出毛病來,那是一種挑戰(zhàn),是我跟太陽之間保守的一個秘密。你好,太陽。
望著西天的輝煌和遠方樓房的金黃色輪廓,我突然若有所思,想起大約十年前寫的一首有關落日的小詩。想到歲月的流逝,我便打算也想想愛情,想想人生,它們都像是十年不見的老朋友了,陌生而熟悉,常在心頭卻無暇理會。
馬路對面小巷口的電線桿旁站著一個警察,那個位置與我對稱。他戴著墨鏡,不斷向我這邊望過來。最初他大概以為我是在等著過馬路,可是有好幾次機會我都沒有過。他大概又以為我是在等人力三輪車,可是已經(jīng)有好幾個路過的三輪車夫問我坐不坐,我都沒理會。我成了一個怪人,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外地人,不像迷路,也不像別的什么。我身邊那個水果販也開始疑惑地望著我。我也不想買水果。我只是那樣站著,臉朝著西天的太陽,然后望這望那,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優(yōu)哉游哉,有點心不在焉,有點莫名其妙。
大概只有太陽知道我的秘密。
我是在陳東東編的《南方詩志》上知道龐培這個名字的,他在那本油印雜志上發(fā)表了幾篇散文,樸實而凝練,給我留下較深的印象。接著我又在另一期《南方詩志》上讀到他的幾首詩。從他的作品,我以為他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我曾寫信問陳東東要龐培的地址,他回信說龐培去廣東“打工”了,他也不知道他的地址。想到“打工”,我腦子里便出現(xiàn)一幅盲流圖:這小伙子在受著什么樣的苦呢?
大概是幾個月后,我收到龐培寄給我的一封信,還附來一份《東方夜報》,他就在那家報紙當編輯。信封上只寫著“香港大公報黃燦然”。他說聽說我在《大公報》,便寫信來。原來我的詩和譯詩也給他留下較深的印象。他在信中還提到一個重要信息:他生于1962年,年齡大概與我相仿。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來他比我還大一歲。我在回信中也跟他提到我對他的年齡的臆想。他沒有立即給我回信,但經(jīng)常給我寄來一份發(fā)表他的散文的《東方夜報》。他這些散文慢慢證實了我對他的另一個印象:他是個憂郁的青年,對人生有著說不盡的苦惱。那是一種契訶夫式的憂郁。他在散文中提到他開過餐館,但因跟人家打架而散伙了。他還提到他夢想開一家書店。
圣誕節(jié)的時候,他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
今年七月底,我到廣州見陳東東,這是我們通信近十年來第一次見面。那是個星期六下午,陳東東和他的朋友在我一位朋友的辦公室等我。我見到他們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五點多了。陳東東給我介紹他的兩位朋友:一位詩人楊子,新疆來的;另一位我聽不清楚,后來才知道是王方,個子高大,理著平頭,生得很漂亮,清新而健康。我們到附近一家海鮮酒家吃飯,在座的還有李葦、孫澤和楊子的太太。席間楊子和王方談起我的詩和譯詩,我頗感意外,也很欣慰。我還跟王方談到契訶夫、齊弗、卡佛、奈保爾、巴別爾,這些人的小說他都看過,在很多觀點上我們都很一致。他說他很仔細地把《契訶夫文集》看了。我一直感到納悶,這個年輕人到底是誰?這條漢子。
吃完飯后我們?nèi)セǔ浅霭嫔绲乃奚嵴以?,歐寧剛好也從深圳來廣州,也在袁安家里。我們在袁安那個裝修頗豪華的客廳里聊了一陣。到十點多,有人提議到酒吧喝啤酒去。下了樓,我們?nèi)齼蓛傻刈咧?。我走在陳東東身邊,但好像突然找不到話題了,于是我冒出一句:“龐培也在廣州,你知道嗎?”陳東東先是一愕,然后笑了起來,指了指背后的王方說:“這不就是龐培嗎?”我大吃一驚,接著也就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
原來龐培已經(jīng)離開《東方夜報》,到林賢治主編的《大時代文摘》去了。據(jù)說他因某次打電話(大概是長途吧)受一位同事干預而把那位同事揍了一頓,這樣便不好意思繼續(xù)留下來了?,F(xiàn)在他要與陳東東一起到上海,然后回他的江陰老家開書店。
他真的要開書店!我強烈地感到,他是個正在做夢的人,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就是他的夢。他在夢想著他喜愛的作家所營造的過去年代的生活,而他要進去置身其中。他身上仍葆有一種在我們這個時代已難得一見的純真和樸實,還有那契訶夫式的憂郁。這憂郁的陰影常常在他偶爾的嘆息中掠過他的額際。
第二天他便扛著一大堆新書跟陳東東一起乘火車離開廣州了。在我眼中,他仍然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我曾提醒他,一個人離開故鄉(xiāng),便注定成為終生的流浪者,我猜他過一兩年又會出來。他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一道憂郁的陰影再次掠過他的額際。